十年砍柴
紫禁城这片金碧辉煌、巍峨雄伟的宫殿群,伫立在北京市中心已经600多年了。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600多年间,多少帝后嫔妃、大臣太监乃至专家学者、寻常游客,曾把一段时光留在这座城中之城里,或长达几十年,或只有几个小时。不论是一生相守还是浮生半日,对于紫禁城而言,这些人都只是过客。
紫禁城或曰故宫,对于中国人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存在。可以说,它寄寓着国人的民族自豪感,它是讲述中国历史和文化最物化的符号。我来到北京28年了,与故宫共处在北京这座超大城市里已有不短的时间。故宫看我,不过是千千万万中的过客之一;而我看故宫呢,则有三个不同的角度:游客、历史爱好者、北京市民。
中国人第一次来到北京,最想游览的名胜古迹中,故宫应该排在前几位吧。我也不例外,在故乡读小学、中学时,在西北读大学时,无数次在书籍、影视作品中见过它,来北京就想立刻亲临其地,这是一种圆梦——圆青少年时的梦。
1993年初秋,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也是我第一次来京。发了第一个月工资后的一个星期日,我就急不可耐地去看紫禁城。
那时,北京的三环路刚刚修通,三环外便是城乡结合部。北京的地铁还只有两条:二环路下面的环线地铁即2号线,以及长安街及其延长线下面的1号线。我一大早从北京东北角的电子城酒仙桥坐401路公共汽车到东直门,然后换2号线地铁到前门出站。北京在20多年前的游客还不是很多,天安门广场宁静安详,我在广场上大约逗留了个把小时,往北越过金水桥,为了省钱,并没有上城楼,而是穿过门洞,再经过午门广场,买票后直接从午门进了故宫。
这是我第一次进紫禁城,兴奋、敬畏、自豪,诸种情感充溢在一个年轻人的心中。故宫里的游客不多,且多是散客。我慢慢地走,看得很细。但至今回忆起来,这“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究竟看了哪些景点,却已是一片模糊。因为后来多次陪人进去参观,历次记忆叠加于一起,已分不清年月了。不过我记得我这第一次“进宫”,似乎还可以跨过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三大殿高高的门槛,进到殿内参观,近距离看皇帝的金銮宝座,仰望后方高悬的匾额。只是在宝座前有一道围栏,禁止游客走近文物抚摸。后来再去参观三大殿,就只能在大殿门槛外往里面看,游客禁止入内,以保护金砖铺就的地面。
还有一个细节我尚记得。从前门走到故宫时,我已是又累又渴,三大殿参观完毕,到了区隔外朝和内廷的隆宗门(或是东边的景运门),实在撑不住了,便在旁边找到一个供游客休憩的椅子,蜷坐在上面,很快酣然睡去。大约1个多小时过去了才醒来,恢复体力,继续前行,直到出神武门,再进景山公园。我在那高高的宫墙内想了什么?睡去后梦见什么?现在什么印象也没有。那时心思单纯,刚来冠盖满城的北京,觉得来日方长,有着李鸿章刚入京门时诗中所写的那般豪情:“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可一晃半生已过,年华虚度,不过弹指一挥间。
因为定居在京,同学、朋友、亲人来京时,要陪同他们游览。我后来进故宫当伴游大概有十几次,大多数的游览早就忘却了,不过是行经线路和参观的景点一次次重复。只有一次记忆很深,2006年2月早春,陪同父母游故宫。
那一次是父母第一次来京,带着5岁的外甥。我当时住在东三环外一栋老式公房里,在6楼顶层,没有电梯。父亲68岁,身体还可以,母亲65岁,走路健步如飞,根本看不出是个老太太。两人爬楼梯上6层楼,尚不感到吃力。父母和小外甥在我家過完春节,准备返回老家前的几天内,我陪同他们游览了北京有代表性的景点,如天安门、故宫、颐和园、天坛、长城、十三陵,等等。
北京的初春气温很低,因为还没出农历正月,进故宫参观的游客比我第一次来时更少。穿过太和门,看到宽阔的太和殿广场,广场上看不到几个人,中轴线上的御道笔直地通向大殿的丹陛前。很不巧,太和殿那时正封闭以进行为期2年的大修,四周用绿色的建筑覆盖网遮挡住,我只能陪父母绕过这栋紫禁城内最宏伟、最重要的大殿,往北一路观看。
到乾清宫时,宫殿大门已用围栏挡住,游客只能站在台阶上隔着门户看里面,调皮的外甥以为在自家,硬是要挣脱外婆的手往里面去,好不容易被拉住。父亲笑言:“你姓朱,这紫禁城是你家祖上盖的,要说应该准你进去才行。”外甥父系是湘中朱氏一支,按其族谱是明朝岷王(第一任岷王朱楩为朱元璋第18子,初封藩于岷州。1393年改镇云南。1424年又移藩于湖广武冈州)的后裔,父亲开了一个有历史知识含量的玩笑。
那日风大,略有沙尘,两位老人算是走马观花,从御花园出来后,走过护城河,便不想登景山,急忙乘车回家。父亲说总算来紫禁城点了个卯,回去可以对人讲到北京去过皇帝住的地方了。只是“金銮殿”没看到,美中不足——父亲口中的“金銮殿”即太和殿,我安慰说,等大修后再陪两老去看。
2012年7月,父母第二次来北京,太和殿已于2008年大修完毕,重张迎客。可父亲在2011年春得了一场病,病愈后身体状况差,走路都气喘,幸亏我已搬到有电梯的楼房。他在京的那段时间,除了偶尔在小区内策杖而行,哪儿也去不了,更甭说重游故宫了。再后来,父亲在2015年去世,母亲在2018年去世,两老到底未能看一眼大修好的太和殿。这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居京28载,我的职业换了好几次,但对历史的喜好一直未变。在阅读历史书籍之余,斗胆写了一些文章发表在刊物上,出版了几本有关晚明与晚清的小册子,承蒙读者不弃,给予不错的评价和热情的鼓励。
喜欢明清历史,自然绕不开紫禁城,相比一位普通游客,历史爱好者对紫禁城有更多的关注。
读明崇祯年间太监刘若愚的《酌中志》,书中写天启帝朱由校:
先帝好驰马,好看武戏,又极好作水戏。用大木桶、大铜缸之类,凿孔创机,启闭灌输,或涌泻如喷珠,或澌流如瀑布。或使伏机于下,借水力冲拥圆木球如核桃大者,于水涌之,大小盘旋宛转,随高随下,久而不坠,视为戏笑,皆出人意表。逆贤、客氏喝采赞美之,天纵聪明,非人力也。圣性又好盖房,凡自操斧锯凿削,即巧工不能及也。又好油漆匠,凡手使器具皆御用监、内官监办用。先帝与亲昵近臣如涂文辅、葛九思、杜永明、王秉恭、胡明佐、齐良臣、李本忠、张应诏、高永寿等朝夕营造,成而喜,喜不久而弃,弃而又成,不厌倦也。
这是后世读史者称天启帝为“木匠皇帝”的来历,我便联想到有人分析天启帝喜欢木工的原因。他于万历三十三年(1605)出生,生父朱常洛(泰昌帝)是万历帝的长子,不为万历帝所喜,帝国长久陷入立皇长子常洛还是福王常洵为皇储的国本之争。作为皇长孙的朱由校出生后不久,母亲去世,父亲又不受祖父待见。
万历二十五年(1597)三大殿因发生火灾而被焚毁,万历四十三年(1615)开始重建,整个紫禁城的南半部成为一个大工地。10岁的朱由校没人管束和教导,整天在工地上玩,看到工匠劳作,很觉神奇,便爱上了木匠活——这符合儿童成长规律,10岁左右的男孩,几乎没有哪个不喜欢用积木搭建房屋的游戏。
后世一些野史里将朱由校写成类似文盲的弱智皇帝,是不符合史实的。且不说《熹宗实录》对天启帝处理政事之敏锐有过多处记录,以常理度之,一个技艺高超的“工程师”怎么可能是弱智儿?只是他接受当皇帝的“职业训练”不够,父亲即位后一个月便驾崩,他在16岁、毫无心理准备下继承最高权力,再加上为人宽厚,没有皇帝应有的杀伐决断,权力便被太监、乳母侵夺。
2015年11月2日,北京秋意正浓,我应《紫禁城》杂志的邀请进故宫参观正在举办的“石渠宝笈”特展,并登上刚开放的城墙和角楼。那次是从东华门进去,向南、向西兜了一圈后再向北。在经过太和门外、武英殿以东的断虹桥时,我特意找到一只面貌呈痛苦状的石狮子。道光帝即位后,皇长子奕纬不好学上进,有一次还顶撞师傅。道光帝知道后大怒,将奕纬叫来,训斥中一脚踢过去,踢中儿子的下身,奕纬昏了过去,被抬回擷芳殿后,没过几天就去世了。道光帝后悔莫及。
一天,道光帝走过断虹桥,看到桥两旁的石狮子中有一只很奇特,它一爪放在头上,一爪护在两腿之间,表情痛苦。神情恍惚的道光帝想起奕纬,不忍再看,便令侍臣用红毡将其盖住。此事不久后在宫里传开,经人添油加醋便成了“大阿哥奕纬的前身就是那只小石狮子”。自古以来,皇室子弟的教育就是个问题,明朝对皇子之教导失之于宽纵,清朝对皇子之教导失之于严苛,皆不可取。因为皇子的特殊地位,要以平和之道来教导,确实难乎其难。
在那一次特展看到的书画作品中,几乎无一不被乾隆帝以题字或钤印所“污染”。比如黄山谷的《诸上座草书卷》,运笔圆劲苍老,笔势雄畅,山谷老人的书法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就在卷首,盖着乾隆帝的三方大印:“乾隆御鉴之宝”“三希堂精鉴玺”“宜子孙”。又如宋徽宗的《雪江归棹图》,乾隆帝硬是在画卷前拼接了他的一副题字:“积素超神”。乾隆帝的文艺鉴赏水平不低,可是在他那个时代,其诗文、书画水平与其他士大夫相比,只能算中等。
我来北京后不久,在地安门以东的东城区一条胡同里生活了多年,儿子上学后,又不时回到那里居住。我的街坊邻居多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紫禁城深深地影响着他们的生活。
如果说,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紫禁城600年是重要的时间刻度,那么,对北京特别是城墙内(今二环内)的百姓来说,紫禁城就是他们建立空间感最为重要的坐标。他们对人生、社会的认知与这座宫城紧密关联,尽管有些人终其一生未必跨过筒子河走进宫禁之中。
紫禁城是中国古代权力美学之体现的典范。其宫殿宏伟壮丽,庭院开阔明朗,建筑物左右对称有序。它严格地按《周礼·考工记》前朝后市、左祖右社的规制营造,用形体变化、高低起伏的手法,组成一个整体,无声地诠释等级制度,表达皇权至上的威严。北京城以紫禁城为核心向南北东西延展,街道如棋盘一样,街道东西走向或南北走向,斜街很少,依然呈现着东西对称。中轴线南起外城的永定门,经内城的正阳门、中华门、天安门、端门、午门、太和门,穿过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乾清宫、坤宁宫、神武门,越过景山万春亭、寿皇殿、鼓楼,直抵钟楼的中心点。这条中轴线连着四重城,即外城、内城、皇城和紫禁城。
中轴线把北京城划为东西两部分,东边由大兴县、西边由宛平县两县管辖。帝制覆亡前北京有句俗语,说皇帝“金銮殿上坐,左脚踩大兴,右脚踏宛平”,太和殿的龙椅正好在中轴线上。北京的百姓极有方位感,有个笑话:北京老两口睡一床,老头嫌挤,对老妻说,“你往东边挪一点”。游客若向老北京打听二环内的一个地址,他们往往会以故宫为基准来回答,如东华门外往东多远、再往北多远,或曰地安门内往南半里路,到某胡同再往西半里路。他们对四季物候变化的观察也是围着紫禁城进行:春天筒子河两边的垂柳绿了,夏天景山公园的牡丹开得正好,秋天地坛的银杏叶黄了,冬天北海公园的雪景无比美丽。
住近紫禁城,北京的百姓见多了是非成败转头空,见多了从烈火烹油快速转换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比起其它地区的人,对权力反而没那么畏惧和迷信,多一分看淡功名利禄的从容与知足。据《花当阁丛谈》载:晚明时吏部尚书宋纁外出,扈从鸣锣开道。前面一位骑毛驴的老太太不但不让道,还回首怒叱道:我在京住了50余年,这些见了千千万万,稀罕你这蚁子官。
在北京生活的时间长了,紫禁城影响着我的生活而习焉不察。每个月我总会有那么一两天去故宫周边转转,或徜徉在筒子河边看看人、看看树;或在雪霁或秋日登上景山的万春亭,向南鸟瞰整个紫禁城如一幅错落有致的画卷,千重宫阙在太阳的照射下霞光四射,气象万千。不由得忆起梁鸿的《五噫歌》:“陟彼北芒兮,噫!顾瞻帝京兮,噫!宫室崔巍兮,噫!民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
有时候我坐在筒子河边,看神武门人来人往,会想到湖湘先贤沈从文。他21岁从偏僻的湘西来到北京,住在故宫东侧的银闸胡同。后来他凭着一支笔在大城市落脚,完成从小学毕业的“乡巴佬”到文学家、北大教授的“逆袭”。1949年后,他长年在故宫博物院织绣研究组担任研究员,在寂静的宫墙内,沈先生写就了一部煌煌的《中国服饰史》。
沈先生在故宫时,故宫及其周边没多少游客。可以想象一下,傍晚,一个神情温和的老先生从东华门慢慢踱行出来,穿过金鱼胡同,回到东堂子胡同51号的小平房,然后吃完饭,在台灯下摊开资料……他身处故宫,纵观历史,看淡一切,在逼仄的空间里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支撑。
沈先生融入故宫和北京的往事,或许能给晚辈后学带来某些启示。望着阅尽兴衰荣辱的紫禁城,我心里会多一分定力,对未来不必那么焦虑,以平淡的心态,去欣赏宫墙外的花开花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