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长军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本文辨正的九个词语都是常用词,从古到今的《史记》注本大都不对这些词语进行注释。为了了解今人对这些词语的理解,我们参考了五家目前较有影响的《史记》白话译本,按出版时间依次为:台湾十四院校六十教授合译《白话史记》,王利器主编《史记注译》,刘起釪等译注《全注全译史记》,杨燕起、陈焕良等译《白话史记》和韩兆琦翻译《文白对照史记》。为了行文方便,文中分别简称为“台本”“王本”“刘本”“杨本”“韩本”。
《伯夷列传》:“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1]2121
“序列”,古今各《史记》注本皆不注。上述五家译本,台本译为“论列”[2]585;王本[3]1608、杨本[4]623译为“依次论列”;刘本译为“依次评论”[5]2035;韩本译为“提到”[6]1305。
案:以上五家翻译皆误。据《汉语大字典》,“序”有“叙说、叙述”[7]368义,“列”有“陈述、说明”[7]137义,“序”“列”二词在“叙说”或“陈述”义上意义相同,此处为同义连用,义为陈说或叙述。本书《太史公自序》:“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此两例中“序”“列”二字互文,“序”“列”亦皆陈说、叙述之义。且前例言“序君臣父子之礼”,后例曰“列君臣父子之礼”;前例言“列夫妇长幼之别”,后例云“序夫妇长幼之别”,更可看出“序”“列”并无二义。又本书《孟子荀卿列传》:“(邹衍)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先序”与“先列”亦为同义互文。《汉语大词典》卷三“序列”词条下列三个义项,第一个义项为“谓依次论述”[8],即引《伯夷列传》“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作为例证,亦失之。
《伯夷列传》:“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1]2125
“若至”,古今各《史记》注本皆不注。“若至近世”,台本译为“像到了近代”[2]586;王本[3]1608、杨本[4]624译为“如果说到近代”;刘本译为“若要说到近代”[5]2036;韩本译为“至于近代”[6]1307。
案:以上五家翻译皆误。“若至”为同义连文,“若”亦“至”也。“若至近世”正确的翻译应为“到了近代”。“若”有“至”义,古书常见。《尚书·召诰》:“越五日甲寅,位成。若翼日乙卯,周公朝至于洛。”“若翼日乙卯”,即至翌日乙卯。《国语·晋语五》:“病未若死,祗以解志。”“病未若死”,即病未至死。《荀子·强国篇》:“今君人者,辟称北方,则欲自并乎汤武;若其所以统之,则无以异于桀纣。”“若其所以统之”,即至其所以统之。又有异文可资佐证者,《庄子·骈拇篇》:“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也。”唐代马總《意林》引“若”作“至”。正因为“若至”一语为同义连文,故又可写作“至若”。同书《淮南衡山列传》:“王曰:‘此可也。虽然,吾以为不至若此。’”“不至若此”,即“不至此”,“至”“若”同样为同义连文。最为显明的例子,本书《封禅书》:“若至俎豆珪币之详,献酬之礼,则有司存。”《孝武本纪》作:“至若俎豆珪币之详,献酬之礼,则有司存焉。”前言“若至”,后云“至若”,其义一也。
《管晏列传》:“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1]2135
“常”字费解,古今各《史记》注本大都不注。台本译为“时常”[2]589;王本注释为“恒,总是”[3]1613,翻译为“总是”[3]1616;刘本译为“常常”[5]2042;杨本译为“总是”[4]627;韩本译为“还”[6]1315。
案:韩本译“常”为“还”可从,其他四家翻译或注释皆误。遍检各种字典辞书,“常”并没有“总是”义,王、杨两家之所以把“常”注释或翻译为“总是”,应当是看出把“常”理解为“常常”或“时常”,在此处讲不通,不得已而作的变通翻译。“常”若解释为“常常”或“时常”,便与“今者妾观其出”之“今者”在语义上矛盾,“今者”“常常”连用,违背语言表达逻辑。实则此“常”为假借字,本字应为“尚”。“尚”有“犹”义,“尚有以自下者”,意谓犹表现出谦卑的样子。“常”和“尚”上古均属禅母阳部,读音相同,故古书中两字多互相假借。《吕氏春秋·勿躬》:“尚仪作占月。”《世本·作篇》“尚仪”作“常仪”。本书《萧相国世家》中有“君常复孳孳得民和”,意谓您犹孜孜不倦以博取老百姓的欢心,“常”亦“尚”字之假借,《汉书·萧何传》“常”作“尚”可证。本书《万石张叔列传》中的“剑尚盛,未尝服也”,“尚”用本字;《汉书·万石卫直周张传》中“尚”写作“常”,用假借字。又本书《司马相如列传》中的“余尚恶闻其说”,《文选·难蜀父老》作“余常恶闻其说”,亦“常”“尚”通假之证。
《老子韩非列传》:“其学无所不闚,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1]2143
“故”字,古今各《史记》注本皆不注。台本[2]590、刘本[5]2050译为“所以”;杨本译为“因此”[4]629;王本[3]1624、韩本[6]1321译文中“故”字没着落,译者对“故”作何理解不得而知。
案:前三家把“故”翻译为“所以”或“因此”,皆于文意不合,因为上下句之间并不存在因果关系。后两家译文对“故”字置之不理,当是由于没弄明白“故”字的意思。此“故”字实为“顾”字之假借,表转折,可译作“但”或“只不过”。引文句意谓:“庄子(虽然)涉猎广博,但他的学说根源实归属于老子的系统,只不过著书十余万言,大抵都是寓言。”(引文标点有误,“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之后应该用逗号)言下之意是说庄子的学说虽以老子为旨归,但却是借助寓言的形式间接阐发的,理论形态和老子有所不同。“故”和“顾”上古均属见母鱼部,读音相同,故可借“故”为“顾”。本书《赵世家》:“秦服其劳而赵受其利,虽强大不能得之于小弱,小弱故能得之于强大乎?”《战国策》文同,“故”字写作“顾”,是“故”“顾”通假之证。又《韩非子·二柄》:“人主自用其刑德,则群臣畏其威而归其利矣,故世之奸臣则不然。”“故世之奸臣则不然”,即但世之奸臣则不然,与引文“故”字用法相同,“故”亦“顾”字之假借。
《老子韩非列传》:“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1]2144
“自”字古今各《史记》注本皆不注。“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台本译为“所以当时从王公大人以下,没有一个能够像器皿似的忖度他”[2]590;王本译为“所以那些当权者都无法利用它”[3]1624(按:“它”疑当作“他”);刘本译为“所以当时从王公大人以下,没有一个能够像器皿似的使用他”[5]2050;杨本译为“因此上自王公大人起,不能够器重他”[4]629;韩本译为“连当时的王公大人也对他毫无办法”[6]1321。
案:以上诸家翻译皆误。这里的“自”为让步连词,相当于现代汉语的“虽”。“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意谓虽王公大人不能以之为器,即不能使庄周为其所用。“自”的这种用法在《史记》中很普遍。如《律书》:“自含血戴角之兽,见犯则校,而况于人怀好恶喜怒之气!”《礼书》:“自子夏,门人之高弟也,犹云‘出见纷华盛丽而说,入闻夫子之道而乐,二者心战,未能自决’,而况中庸以下,渐渍于失教,被服于成俗乎?”《平准书》:“汉兴,接秦之弊,作业剧而财匮。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张丞相列传》:“昌为人强力敢直言,自萧曹等皆卑下之。”“且自吕后、太子及大臣皆素敬惮之。”“自”皆应释作“虽”。
《老子韩非列传》:“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今者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1]2147
“今者”,古今各《史记》注本皆不注。王本[3]1625、刘本[5]2050、杨本[4]630皆译为“现在”;韩本译为“结果是”[6]1323;台本[2]591译文中“今者”二字没着落,译者对其作何理解不得而知。
案:以上诸家翻译皆误。“今者”义为“此者”,不是“现在”的意思。“今者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意谓(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这种做法乃是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今”有“此”义。本书《留侯世家》中有“此独其将欲叛耳,恐士卒不从”,荀悦《汉纪一》作“今独其将欲叛,士卒恐不从”。“今”“此”异文,可证“今”有“此”义。又《国语·周语上》:“王曰:‘今是何神也?’”即此是何神也?《晋语五》有“今君之所闻也”,即此君之所闻也。《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裨谌曰:‘是盟也,其与几何?’《诗》曰:‘君子屡盟,乱是用长。’今是长乱之道也。”“今是长乱之道也”,意谓此乃长乱之道也,“今”“是”为同义连文,亦皆为“此”义。
《老子韩非列传》:“伊尹为庖,百里奚为虏,皆所由干其上也。故此二子者,皆圣人也,犹不能无役身而涉世如此其汙也。”[1]2153
“故”字,古今各《史记》注本皆不注。台本[2]593、王本[3]1626译为“所以”;杨本译为“因此”[4]631;刘本[5]2051、韩本[6]1327译文中均自动“过滤”掉“故”字,对其不作翻译。
案:前三家把“故”翻译为“所以”或“因此”,皆误。此“故”字不能理解为“因此”或“所以”,因为上下句之间没有因果关系。我们认为后两家翻译可取,此“故”字义同句首发语词“夫”,因此无法译出。“故”作“夫”解,古书常见。本书《鲁仲连邹阳列传》:“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荀悦《汉纪九》文同,“故”作“夫”。《楚世家》:“故秦、魏、燕、赵者,鶀雁也。”《太平御览》八三一引《春秋后语》“故”作“夫”。此皆“故”“夫”同义之证。又《礼记·礼运》:“故圣人参于天地,并于鬼神,以治政也。”“故国有患,君死社稷谓之义,大夫死宗庙谓之变。”《庄子·齐物论》:“故分也者,有不分也。”《刘子·防欲》:“故林之性静,所以动者,风摇之也。”本书《越王勾践世家》:“故范蠡三徙,成名于天下,非苟去而已,所止必成名。”《孔子世家》:“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本篇:“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前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至变也。”此数例之“故”字,皆前无所承,同为另起一端之词,其用法均相当于发语词“夫”。因“故”“夫”同义,故又可连用为复语“故夫”。《庄子·逍遥游》:“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本书《孝文本纪》:“故夫驯道不纯而愚民陷焉,诗曰‘恺悌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加焉,或欲改行为善而道毋由也。”《苏秦列传》:“故夫谋人之主,伐人之国,常苦出辞断绝人之交也,愿君慎勿出于口。”《汉书·叙传》:“故夫泥蟠而天飞者,应龙之神也;先贱而后贵者,和、随之珍也;时暗而久章者,君子之真也。”此数例之“故夫”皆为同义连文,今人有把它们看作意义不同的两个词而拆开分释者,皆误。
《老子韩非列传》:“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前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至变也。”[1]2154
“至”字费解。王本译为“彻底”[3]1627,文中注释云:“至变:极大的变化。至,极。”[3]1622杨本译为“完全”[4]632;台本[2]593、刘本[5]2052、韩本[6]1327译文中“至”字没着落。
案:前两家把“至”翻译或注释为“彻底”“完全”“极”固然不对,后三家因不明“至”字之义,译文干脆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亦不可取。韩兆琦《史记笺证》:“‘爱憎之至变也’,爱憎发生了大变化。按:‘至’字不顺,似应削,《韩非子》无‘至’字,直作‘爱憎之变也’。”[9]韩兆琦先生认为把“至变”理解为“大变化”会造成句子“不顺”,意见是正确的。但亦不得其解,认为应依《韩非子》削去“至”字,则不免有些草率。诚然,太史公作《史记》曾大量采录前人著述,但在采录这些材料时,太史公并非原样抄录,往往有所增删去取,甚至全面改写,因此在没有异文作为佐证的前提下,仅依《韩非子》的文本而削去“至”字的意见实不足取。笔者认为此“至”字为“实”字之假借,“至”上古属章母质部,“实”属船母质部,同部旁纽,读音十分近似,故古书中常彼此假借。《礼记·杂记上》:“讣于適者,曰:‘吾子之外私寡大夫某不禄,使某实。’”郑玄注:“‘实’当为‘至’,此读,周秦之人声之误也。”[10]此假“实”作“至”之证,又有假“至”作“实”者。《战国策·齐策一》:“大王览其说而不察其至实。”王念孙《读书杂志·读战国策杂志·战国策第一》:“‘至’即‘实’字也。《汉书·东方朔传》:‘非至数也’,师古曰:‘至,实也。’是‘实’与‘至’声相近而义亦相通。‘不察其至’,即不察其实也。今本作‘不察其至实’者,一本作‘至’,一本作‘实’,而后人误合之耳。《史记·张仪传》作‘大王贤其说而不计其实’是其明证矣。”[11]王氏言之凿凿,“‘实’与‘至’声相近而义亦相通”之说可为的论。故引文“爱憎之至变也”即“爱憎之实变也”,“至”为假借字,本字应为“实”,句意谓弥子瑕前见贤而后获罪是由于国君爱憎的实质发生了变化,今人的各种注释和翻译皆非。
《老子韩非列传》:“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故著书辞称微妙难识。”[1]2156
“辞称”,古今各《史记》注本皆不注。杨本[4]633、韩本[6]1329译为“言辞”;台本译为“文辞”[2]594;王本译为“言辞旨趣”[3]1627;刘本译为“语义”[5]2053。
案:以上五家翻译,前三家可从,后两家译文则稍嫌迂曲。“辞称”一语为同义连文,义为言辞。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不明此理,把引文后一分句标点为“故著书辞,称微妙难识”[12],大误。“称”有称述、称说义。本书《齐太公世家》:“于是桓公称曰:‘寡人南伐至召陵,望熊山;北伐山戎、离枝、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马悬车登太行,至卑耳山而还。’”《留侯世家》:“留侯乃称曰:‘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振动。’”这两例中的“称”皆是上述之义。由称述、称说义引申,凡所称述、称说及著作的言辞亦可谓之“称”。如《陈涉世家》褚少孙补云:“褚先生曰:‘地形险阻,所以为固也;兵革刑法,所以为治也。犹未足恃也。夫先王以仁义为本,而以固塞文法为枝叶,岂不然哉!’吾闻贾生之称曰……。”“吾闻贾生之称曰”以下,即全文引录贾谊《过秦论上》之文,此与《屈原贾生列传》“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又以適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其辞曰……”之下即全文引录《吊屈原赋》用法相同,是“称”与“辞”同义之证。又《匈奴列传》:“汉遗单于书,牍以尺一寸,辞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南越列传》:“(南越)王甚恐,为书谢,称曰:‘蛮夷大长老夫臣佗,……。’”同样都是陈述书信的内容,一云“辞曰”,一云“称曰”,“称”与“辞”同义毋庸多辩。所以引文“故著书辞称微妙难识”,意谓“因此所著之书的语言深奥难懂”,并非泷川资言所理解的“因此所著之书的语言,号称深奥难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