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仅有的一次来湘讲学

2021-11-27 03:28王金华
书屋 2021年11期
关键词:胡适湖南

王金华

自从文学革命运动以后,胡适先生名满天下,受邀到全国各地演讲,引领新思想和白话文学潮流。湘省各界也多次盛情邀请,但往往得不到他的回应,千呼万唤之后仅仅来湘一次,颇为让人疑惑。

1949年12月15日,胡适匆忙飞离北京,留下了一批书信。后来,中华书局将这批书信编辑出版了《胡适往来书信选》,其中收录了赵恒惕致胡适的一封信,行文甚为谦恭:“局变岁迁,幸趋改造,发皇振导,责在时贤,公倡联治,为世所宗。此次聘列议席,知必及此良机发挥主张,以弘建树,临风怀想,预卜成功。弟栔拄湘局,饱经风雨,坚守省宪,始终弗渝,惟成效未彰,此心滋愧。渐有合轨之望,益增景行之私。不尽悃诚,托钟伯毅兄面述。倘不吝金玉,锡以弦韦,尤为欣幸。”

段祺瑞政府1924年底籌备善后会议,1925年2月1日正式召开,胡适应邀成为善后特聘会员,“此次聘列议席”即指该事。湘省各界对于善后会议有所寄托,省长赵恒惕派钟伯毅、陈强为代表参加。钟伯毅是蓝山县人,曾任湘省财政厅长,他在1925年1月11日离湘赴京,受赵恒惕之托向胡适面交亲笔信,并转达尊崇和求教的诚意。钟伯毅抵京以后,通知湘省准备会议提案,不断传回善后会议有关信息,如段祺瑞、许世英等要人动态、胡适办理会议报到手续等。但是,一直没有谒见胡适、获得回信的信息,显然是胡适不愿意和赵恒惕发生联系。

1925年9月27日,应武昌大学和武昌商科大学的邀请,胡适、王世杰、周鲠生南下抵汉,原计划讲学五次,但华中大学、文科大学、旅鄂湖南中学、绩溪同乡会、青年会、银行公会等竞相邀请,九天之内,胡适一人就讲演十六场。胡适、周鲠生在旅鄂湖南中学讲演时,该校杨校长就盛情邀请两人赴湘讲学,作为湘人的周鲠生自然乐意促成。在湘北大校友会、三湘学校闻讯力邀,赵恒惕也去电邀请,甚为诚恳:“武昌商科大学胡适之、周鲠生两先生惠鉴,侧闻大旆莅鄂讲演,揭橥正学,发挥崇议,衣被群流,奉为楷则。湘汉一水,尤慕风声,各界人士均以一倾麈论为快。伏冀俯屈骢从,惠然前来,道育菁莪,辉增兰蓬,无任钦迟,脂秣有期,所盼电复。”

这次到了仅仅半日水路的武汉,校长、省长、北大校友各方邀请,湖南《大公报》发表了胡适和周鲠生在旅鄂湖南中学讲演的新闻,还发表了胡适在武昌师范大学题为《读书》的讲演辞。针对湘省各界的邀请,胡适虽然有过礼节性的回复,但终于未见成行。

在赵恒惕任省长期间,胡适应该没有打算来湘。早在1922年9月10日的《努力周报》第十九期,胡适发表《联省自治与军阀割据——答陈独秀》,似乎那时就已经决定了。陈独秀在《对于现在中国政治问题的我见》中反对联省自治,他认为中国政治纠纷的根源在于“封建式的大小军阀各霸一方,把持兵权财权政权,法律与舆论都归无效,实业教育一概停顿”。胡适则指出,陈独秀只看到了现象而没有看到本质,根源在于地方无权、中央有权无力裁制军阀,增加地方权力、裁制乃至推翻军阀,就是联省自治的意义。但是,胡适赞成的是真正的联省自治,对于大小军阀假借名义的现象极为反感:“军阀之中,对于这个运动,有两种态度。一派是投降在这个旗帜之下,想借他的招牌来苟延残喘的。湖南的赵、浙江的卢便是这一派的代表。”话说到这个地步,已是绝交的态度了。事实上,赵恒惕开展联省自治运动还是有诚意的,在省宪制订、省长和司长选举以及省议会监督方面,基本能够依法办事,体现了一定的民主和法治精神。当然,这不能苛求胡适,他的言论代表了历史前进的方向,敢于挑战权贵的勇气更值得尊敬。

胡适应邀参加善后会议,饱受青年诟病,许多人因此讽刺他从“百尺竿头掉下来”了。善后会议召开前夕,胡适致函许世英:“我是两年来主张开和平会议的一个人,至今还相信会议式的研究时局解决法,总比武装对打好一点。所以我这回对于善后会议虽然有许多怀疑之点,却也愿意试他一试。敬此奉复,即祝新年大吉。”由此可见,胡适并非看不清现实,也并非想寻求政治地位,只是敢于任事而不畏人言,为了国家利益将个人毁誉置之度外。对于大小军阀,胡适不信任、无好感,这也是对赵恒惕的态度。

更早的1920年10月,在李石岑、熊知白等人的支持下,湖南省教育会邀请杜威、罗素、蔡元培、章太炎、张溥泉、张东荪、吴稚晖、杨端六等国内外知名学者来湘讲演,邀请名单中也一直有胡适。此前,杜威在山西等地讲演,胡适都陪侍在侧并担任翻译,这次却因足病被医生禁止外出,无法来湘。此时,赵恒惕还没有上台,主持湘政的谭延闿口碑颇佳。1935年12月初,胡适的好友丁文江来湘,为清华大学南迁选址和勘探粤汉铁路沿线煤矿,不幸在湘潭谭家山煤矿煤气中毒,转到湘雅医院抢救近一个月后逝世。丁文江一度苏醒,就表示要请胡适或者傅斯年来长沙,有要事嘱托。傅斯年两度来湘,蔡元培、翁文灏、蒋梦麟、梅贻琦等在丁文江住院、逝世以及葬礼等节点,先后赴长沙看望和吊唁。胡适一开始就调度协和医院专家、运动军方力量,为丁文江的抢救和后事竭尽全力,数次下决心赶赴长沙,却因处理“一二·九”学生运动等重要公务未能成行。此时,赵恒惕已经下台,主持湘政的是省府主席何键,报刊多次预告胡适来湘的消息,尤其引发了湘省学界的期望。

胡适两次不愿意来,两次不能来,让湘省各界依然在遗憾中等待。

胡适还是来了,尽管只有一次。1932年11月27日下午,胡适应武汉大学校长王世杰的邀请抵达武汉大学,此后在武汉大学、华中大学连日讲演,其间还与蒋介石首次会面。湘省教育厅厅长朱经农闻讯,立即去电邀请胡适来湘讲学。朱经农是胡适的留美同学,人品学问俱佳,盛情之下胡适无法拒绝。12月2日得到胡适来湘的确信后,何键立即和朱经农商议胡适在湘日程和接待事项,一再叮嘱相关人员要妥为接待。

省国货馆馆长刘廷芳正在武汉公差,何键便电请他就近接洽,并陪同胡适来湘,刘廷芳也是胡适的留美同学。12月4日清晨,省教育厅厅长朱经农、省政府秘书长易书竹、省政府交际处长胡荫槐带领军乐队到火车站迎接,延请入住新成立的省政府招待所。当日下午一时,何键在中山西路的公馆设宴为胡适接风洗尘,请湘省教育界、实业界名人陈夙荒、方小川、谢祖尧、黄士衡、曹典球、杨卓新、凌舒谟、刘廷芳作陪,宾主言欢,极为隆重。

当天下午三时,胡适在中山堂讲演,何键亲自主持,郑重介绍了胡适讲演的重要意义。省教育厅已提前通知省垣各公私立学校员工参加,座无虚席,听众如堵,估计有数千人。讲演的题目是《我们所应走的路》,国难当前,如何救国?胡适指出了两条路:一是为己而后可以为人,就是努力提升自我然后造福他人。要努力发展个人的能力和人格,要能够冲破一切障碍完成一种真理,要反对自私自利的享乐主义和目光短浅的牺牲主义。二是求学而后可以救国,就是以学术救国。要埋头做一点有益于国家的学术研究,不然空喊口号是没有用的。胡适以易卜生的剧本《玩偶之家》和《国民公敌》为例,证明人格修养和能力提升的必要;以法国科学家巴德斯用研究发明拯救制酒、蚕丝、畜牧业三大产业、拯救战败的祖国为例,证明科学救国的重要性。事例生动,针对性强,语言平易,娓娓道来,打动人心。

12月5日上午,湘省政府在中山堂举行扩大纪念周和肇和兵舰起义纪念日活动,胡适应何键邀请,以《中国政治的出路问题》为题讲演约一小时。随后,到湖南大学做了题为《我们对新旧文化应取的途径》的讲演。胡适首先表达了对湖南学术的敬佩,特意列举了朱熹、数位著名佛教大师、王船山、郭嵩焘等,不过这显然不是胡适的重点,其中有客套应景的成分。接着,他指出“湖南人有一种怪性,新的时候特别新,旧的时候特别旧”,深表可惜,分别举出谭嗣同、叶德辉分别作为新、旧代表。胡适认为:我国可怕的敌人并不是帝国主义,而是国家和人民的贫穷、国人的衰颓病废、国民的愚昧无智、政治腐败与贪官污吏横行、内乱不息,数百年来的旧文化失败了,现有文化无能力解决这贫、病、愚、贪、乱问题;我国的古文化是“正德”“利用”“厚生”的文化,被印度来的鸦片和精神鸦片——佛教麻醉混乱,造就了非人的道学、理学;现在我们要提倡“正德”“利用”“厚生”的人的文化,欧美现代文化正是这种文化的代表,提倡西洋文化就是恢复我们老祖宗的文化。胡适不客气地指出,“现在你们贵湖南有些人,正在提倡佛教,向非人的文化方面走”,继而以印度为例证,断言这一条路是走不通的。最后,胡适希望青年学子提倡西洋文化,利用科学精神和工具利器做帮助,共同努力做去,让湖南走上“正德”“利用”“厚生”的一条路。演讲完毕,胡适还参观了湖南大学校园,游览岳麓山名胜。

胡适还在朱经农等人陪同下,乘坐煤气汽车参观了湘江东岸各处军事要塞,长沙城南门外的宝华玻璃厂和省国货陈列馆。“煤气汽车”是何键主持最新研发的“科技产品”,国货陈列馆是当时长沙最现代的建筑,刚刚接待过蒋介石和宋美龄并深受好评。在国货陈列馆胡适题词:“我们每年入超五万万两以上,这样下去,不久就要完全破产了。挽救之法,不但在制造家的努力,最紧要的还在个个消费者的决心采用国货,我盼望全国各省都能有这样完善的国货陈列馆,来做全国消费者与贩卖者的指南。”语句平淡,但直指问题、令人警醒。

胡适原计划只在长沙停留一天,因为湘省各界盛情挽留,破例多停留一天,在12月6日下午离湘。何键赠送的礼物丰厚而别致,除了旅费以外,还有菊花砚一方、湘绣中堂一幅、湘绣对联一副。对联是清代湘籍大书法家何绍基所书:“行事莫将天理错,立身宜与古人争。”胡适在日记中记载:“他把他的著作送了我一大包,又送菊花砚一块,湘绣两幅,湖南笔两支,我都收了;他所中职员来说,还送我四百元旅费。我向他面辞,我告诉他:此次旅费已由各方面购买车票,几乎不费我一分钱,不能再受旅费了。我辞别后,即离去招待所。”“三点半到车站,送行者甚多。招待所中职员仍把旅费送来,我托经农及刘廷芳代辞;后来所中职员说,今天上午特别去兑换天津、上海纸币;我也因为在车站推来推去,不成样子,所以终于收下了。”

选择礼物何键也是费了心思的。何键任湘省政府主席以后,尊孔读经、提倡国术和传统礼仪,勤于宣讲和著述,且自我感觉颇好,先后出版了《八德衍义》《靖国本治大纲》《孙子评注》等,也刚受到来湘视察的蒋介石充分表扬。《八德衍义》是何键的讲演汇集,胡适来湘之时,省垣各报都刊有销售广告。湘绣、浏阳的菊花石都是本地名优特产,何绍基是湘省最有名的书法家。不过,在胡适眼里这些都属于过去的时代,根本没有多少兴趣。

胡适离开了,讲演的话题却在持续发酵。当时长沙的主要报纸湖南《大公报》和《湖南国民日报》在宣传上颇为重视,而省通俗教育馆主办的《湖南通俗日报》一条短消息都没有,有点奇怪。胡适在长沙和武汉的讲演,都有人整理并连载发表;不到两百字的简讯,湖南《大公报》和《湖南国民日报》用特号字作大标题,又做出数行副标题,刊载在显目位置;还注意配合发表相关文章以及短评,一时“胡适热”蔚然成风。

12月6日起,湖南《大公报》接连发表了《听了胡适之先生讲演后的一点感想》《欢迎胡博士》《略论胡适之先生》等文章,并专门开设《读者言论》栏目,“自胡适博士来湘讲演,各方纷起讨论,本报收得此项稿件已若干篇。讨论学术之风久已寂寥,至是忽形活跃,本报见而喜之,特开此栏,则有披露”,每期发表一篇文章。数期之后,又增加开设《胡适之演辞讨论专号》,每期一个整版,发表文章三四篇,文章往往前后承接,展开激烈争鸣。《胡适之演辞讨论专号》前后出版了三期,发表文章十二篇。参与讨论的有第一师范学校的向景希、李争白、成人美,明德中学的吴相湘、汪治隆、赵启雍,长郡中学的彭思成,岳云中学的彭祺瑞,湖南大学的绍武,岳阳县的学生马冀,还有不能确定身份或者使用笔名的萧敏颂、长爪郎、曾杰等,湖南《大公报》编辑“司”也有参与。

尽管承认胡适曾经的影响,但多数人否定其在湘演讲的价值,主要观点有:第一,“为己而后可以为人,求学而后可以救国”落后于时代,国难当头;第二,科学救国不可行,缓不救急,政治运动、革命活动、军事活动才是有效途径;第三,胡适运用理论、史料和常识有误,以偏概全、前后矛盾,不应该跨界谈政治。赵启雍认为:胡适先生对于政治主张的没有中心信仰和指示途径,解决问题的办法之不甚彻底,也似乎难免“挂一漏万”“舍本逐末”的讥评,无怪难膺一般青年之望!萧敏颂认为:“科学救国”是十年前的普遍口号,现在失去了时效。吴相湘再三举例证明“科学救国”无效后指出:“我们国内学术界的柱石胡适之先生,也竟蹈前人覆辙,空喊‘科学救国的口号,而不拿出实际用‘科学救国的方法来,实在令我们不能不说胡先生也害了‘时代病,同时也不能不令人为胡先生惋惜。”绍武认为:胡适缺欠学者态度,缺乏历史眼光,缺少哲学见解,主张前后矛盾。另一方面,向景希、李爭白、跨欧、雷宏济、彭祺瑞立论相对持平,阐释胡适讲演真义,指陈对方的偏颇。因而双方形成了持续半个多月的激烈论战。综合看来,随着新文化运动热度下降,及其参加善后会议等事件影响,胡适不再是一呼百应的“精神领袖”,对青年学生的影响明显下降。

由于资料不足,我们无法全部确定参与讨论者的详细身份,但是有两位特别值得尊敬,他们用行动践行了自己的主张。汪治隆(1913—1941),益阳人,笕桥航校第五期毕业,1941年10月在武威试飞时失事殉职。吴相湘(1912—2007),常德人,时为明德中学学生,次年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在第九战区从军,参加过长沙会战,后来成为著名历史学家,著有《第二次中日战争史》等;听了讲演以后,他和胡适还有持续的师生交往、学术交往,去台后与人合作著有《胡适传记三种》;多年后悔悟当初觀点浅薄,认为能够受教于胡适等名师,真是三生有幸,晚年将自传命名为《三生有幸》。

与涉世尚浅、血气方刚的青年学生不同,湘省教育界、政治界对胡适的反应较为冷静。胡适在湖南大学演讲,大庭广众之下直言斥责何键尊佛,讲演稿在湖南《大公报》一字不易发表,所有人包括何键本人对此没有过激反应。在胡适讲演完毕后,主持演讲会的湖南大学理学院院长杨卓新登台发言,大意是:胡适先生的讲演甚好,但谓专靠科学救国,只怕印度鸦片虽然除去,西洋咖啡钻了进来。满堂听众为之一笑。杨卓新是新化县人,中国第三个数学博士学位获得者、胡适留美时的朋友,正潜心佛学,在这一点上显然不赞同胡适,但只是轻描淡写略作表达,此外没有再公开发表观点。湖南《大公报》和《湖南国民日报》编辑发表的文章也基本持肯定态度。

胡适这次来湘讲学,虽然不再有明星和偶像效应,但留下了学术的痕迹,播下了思想的种子,尽管不少种子多年以后才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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