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海平
现代性是伴随着启蒙主义运动而缘起的,是一个广泛而深远的政治、经济和思想文化的历史变迁过程,它形成一套奠基于自由、民主和平等价值理念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现代性是现代社会整体性质、特征的重要表征,虽然它给近现代社会带来了各种繁荣和发展,但却未能确立现代社会正确、科学的价值原则,为现代人构筑理想的精神家园。启蒙理性作为现代社会的主体性原则,不仅崇尚权力,重塑权威,而且竭力形塑现代社会的生活方式、文化形态及制度结构。随着启蒙理性的自我分裂,外加资本主义资本逻辑的推动,它所形塑的现代性理想陷入多重危机,导致了严重的现代性精神危机。批判启蒙理性,重塑现代社会的价值理想和精神信仰,是19世纪以来诸多思想家竭力探索的一个主要方向。本文基于资本主义现代性背景,力图回到现代性批判的两位杰出代表人物——尼采与马克思,审视两位现代性批判的独特视角及其批判性重构的路径,试图阐明尼采诉诸审美性的文化批评,未能指出一条克服现代性危机的现实出路;马克思则诉诸制度批判、实践批判,真正找到了一条现实的人重审自我价值、重塑主体性的现实路径。
现代性概念产生于基督教的中世纪,它使人们脱离了传统社会秩序的轨道,形成了独特的生活样态。现代是一个相对于传统而言的概念,它奠基于理性之上而与传统相对立。启蒙运动冲破了中世纪神权政治的束缚,导致了宗教性的超越性秩序的解体,实现了理性权威的重塑,开启了理性化和世俗化的过程。启蒙运动的重要代表人物门德尔松在其《论这个问题:什么是启蒙》一文中开宗明义地指出:“启蒙关系到(客观的)理性知识,关系到对人类生活进行理性反思的(主观的)能力”。(1)康德在其《对这个问题的一个回答:什么是启蒙》一文中认为:“启蒙就是人类脱离自我招致的不成熟。……Sapere aude(敢于知道)!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的座右铭。”(2)[美]詹姆斯·施密特:《启蒙运动与现代性——18世纪与20世纪的对话》,徐向东等译,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第57、61页。崇尚理性是启蒙思想家共同的特点,他们普遍认为启蒙就是向迷信、狂热和偏见宣战。启蒙运动以来,通过唯名论革命,启蒙理性得到了极大张扬,彻底摧毁了必然主义存在论所论及的作为最高存在的神之“存在链条”,使客观世界“存在”本身具有个体性和偶然性,从而重新赋予作为存在者的人以自我创造的意志自由,推动了自由的个体之重构和理性的社会之建构。启蒙运动所迸发的理性之光极大地照亮了现代世界的前行之路,不仅推动了社会的迅猛发展,实现了世界秩序的重构,而且推动了精神秩序的变革,重塑了现代人的精神气质和心理结构。“现代社会制度的发展以及它们在全球范围内的扩张,为人类创造数不胜数的享受安全的和有成就的生活的机会”。(3)[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6页。与此同时,启蒙的滥用导致道德情感的削弱,个人主义、利己主义、无宗教和无政府主义泛滥。对理性的无限尊崇,导致“理性万能论”的盛行,工具理性对价值理性的僭越,以及目的与手段的错位等现代性伦理道德困境。
一方面,现代性的自我主体性导致个体归属感困惑和自我认同困境。现代性理想以启蒙理性为基础,追求主体自由为目标。在理性之光的照耀下,人们挣脱了宗教和封建主义的束缚,实现了自我意识的觉醒。人们的视线就此从天国回到人间,日益关注经验的自然和现实的社会。在对传统的批判和反思的过程中,人们重获自我意识的自由。随着宗教意识的式微和个体自我意识的高扬,个体化和自我实现日益成为个人追求的标尺和理想。现代自我不是从属于而是先于国家或社会,自我具有能动性,具有自我选择、自我决定和自我创造的能力,因而是自足的、完满的自我实现者。现代性不断高扬自我主体性,崇尚自我的自由和权利。由此,现代自我从共同体的庇护中挣脱出来,自我的行动丧失外在性秩序的依托,自我成为一个封闭的、自足的原子化的、无根基性的存在者。在自由主义者看来,对于现代自我的理解,只有遵循家国中立和个体主义的原则才有意义。现代自我是一种个体性、独立性的存在,而社会则是个体欲达到其某种目的而结成的一种暂时性的个体聚合体,社会是个体实现其利益的工具,充当一种程序化框架,因而不具备内在价值。
另一方面,现代性自我导致个体价值虚无化,人生的无意义感。现代性的伦理道德危机实际上是一种整体性危机。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在人类历史发展的“轴心期”,人类的生活意义和价值便由整体性的超越秩序所支撑并维系着。无论是西方世界的上帝,印度的佛陀,还是中国思想家所阐释的“天”或“理”,都蕴含着某种意义上的超越性整体的精神境界,亦即“超越感性、超越个体、超越有限,而趋归于无限的整体”。(4)李佑新:《走出现代性道德困境》,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7页。这种超越性的整体赋予人类有限人生及其实践活动以意义和价值,是人类行动获得无限力量的价值源泉,是人心秩序和社会秩序的价值根基。“整体性是自我对觅得秩序与意义的日渐增强的信心;是人对本真自我而非自然自我的一种超自恋性自爱,它乃是一种特殊体验,通过他人得以体悟某种世界秩序,某种精神意蕴,不论人须为此付出何等高昂的代价。它意味着人把自身仅有一次生命奉为某种必须存在的历程,一种决不可以被替代置换的历程。”(5)[美]伯尔曼:《法律与宗教》,梁治平译,三联书店,1991年,第162页。然而,启蒙运动开启历史的生活形态的变迁,深层的价值秩序发生位移和重构,超越性的整体性价值秩序被置换为一种现代型的价值秩序,工商精神气质取代了超越性的整体性精神气质。面对这种现代人的生存样态,“世界不再是真实的、有机的‘家园’,而是冷静计算的对象和工作进取的对象,世界不再是爱和冥想的对象,而是计算和工作的对象”。(6)[德]舍勒:《死与永生》,载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第20页。随着传统遭遇断裂和脱域,超越性的整体性价值源头被消解,个人主义、利己主义、拜物教等价值的聚合,价值理性不断萎缩,工具理性由此不断膨胀,成为现代性的主要标识。“理性是计算性的,它能够确定有关事实和数学关系的真理,但仅此而已。所以在实践领域,它只涉及手段,对于目的,它必须保持沉默。”(7)[美]麦金泰尔:《追寻美德》,宋继杰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69页。工具理性为人的某种功利目的服务,单纯强调行动结果和实现结果之手段的有用性,以追求事物最大功效为目的。虽然现代社会建构了一个高效的制度体系和生产体系,但是工具理性的膨胀不断消解超越性的整体性价值而使社会出现价值真空。在这种现代性境遇中,个体片面发展、人际关系冷漠、自我与社会之间不断分裂。同时,在资本逻辑和现代消费方式的影响下,人的活动被完全纳入日益物化和功利主义的理性化体系。个体存在被赋予新的精神样态,感性和感觉成为人生的主导价值,感觉上的快乐和痛苦成为道德评价的根本标准。这样,现代感性个体完全沉溺于自我的感官世界,生活丧失了一切意义和价值。
启蒙理性所开启的现代性消解了传统超越性的价值源头,不仅导致了社会结构的理性化,而且重塑了人的精神气质和生存样态。这种现代性生存境遇使个体和社会不断分裂,个体主体性不断膨胀,自我理解和认同困境不断凸显,使现代社会日益陷入无限制的虚无主义和精神危机。面对现代性筹划方案的异化和不尽人意,后现代主义学者试图诉诸“反启蒙”对现代性伦理道德危机进行批判性重构,重塑人的生存方式,以续写现代性这一“未完成的方案”。
尼采以“价值重估”为旗帜开启现代性批判而被称为后现代主义的先驱。他对自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以来的西方形而上学传统,以及基督教传统进行了猛烈批判,对后来的海德格尔、舍勒和克尔凯郭尔等后现代思想大师产生过深远的影响。如前文所述,我们一直认为现代启蒙运动和现代性是反基督教的,因为启蒙给人们许诺了一种理性自主的精神。然而,尼采认为,现代启蒙运动实际上是对基督教的进一步继承和改造,这种继承和改造开始于马丁·路德,完成于卢梭和康德。“卢梭和康德以道德的方式把基督教的上帝又保留下来,把基督教的价值改造成一种‘道德形而上学’。”(8)吴增定:《〈敌基督者〉讲稿》,三联书店,2012年,第12页。
19、20世纪的欧洲被笼罩着浓浓的阴影,资产阶级传统价值观念崩溃,资本主义陷入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机。欧洲社会对科学、理性和物质的极度痴迷,导致欧洲社会单纯的物质繁荣和欧洲人的虚假幸福。面对传统价值的颠覆,欧洲人失去了生活的信仰而苦闷彷徨、无所适从。面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精神危机,尼采试图诉诸人的内心生活领域,通过“精神革命”获得拯救之途。
首先,对理性发出挑战,揭示西方人的现代性境遇。尼采向科学理性发出挑战是从批判古希腊思想家苏格拉底开始的。在他看来,苏格拉底以一种完全理性主义的方式探讨人生问题,过于依赖逻辑推理和概念辩驳去寻求一般性的结论。“美德即知识”此类的论断同样过于理性主义,把人生及其意义归结为追求知识。尼采认为,苏格拉底是近代乐观主义科学精神的始祖,“科学精神是最早显现于苏格拉底人格之中的那种对于自然界之可以追根究底的知识之普遍造福能力的信念”。(9)苏格拉底所开创的理性主义传统对西方世界产生巨大的影响。自苏格拉底时代以来,人们秉持知识万能和科学至上,坚信凭借思维能力就能了解世界万物的本质。“从苏格拉底开始,概念、判断和推理的逻辑程序被尊崇为在其他一切能力之上的最高级的活动和最堪赞叹的天赋。”(10)从此以后,人类世界求知欲泛滥,社会世俗化倾向勃兴,尤其是启蒙运动以来,这种状态显得更加触目惊心:“达于高潮的同样旺盛的求知欲,同样不知餍足的发明乐趣,同样可怕的世俗倾向,加上一种无家可归的流浪,一种挤入别人宴席的贪馋,一种对于现代的轻浮崇拜,或者对于‘当下’的麻木不仁的背离,一切都归入世俗范畴。”(11)[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3、145、179页。然而,随着科学的发展,其自身的限度日益暴露出来。科学仅仅关注知识,它冷静而枯燥,缺乏爱,不懂得任何不满和渴望的深情。科学以人对外界事物支配为目标,这一方面虽然彰显了人的主体性;另一方面科学理性使人仅仅按照对物的支配来构建自身的生命活动,从而使人自身服从于物,反而受物的支配。因此,科学理性使人丧失精神性,沦为纯粹的生产者,成为物的奴隶。科学所宣称的普遍有效性并不能给人的行为提供目标,它只是一种幻想,根本无法触及人生的根本性问题,赋予人生以意义和精神力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尼采认为,我们不能依靠抽象的逻辑思维对人生进行探索,而是要依靠真切的心灵体验,需要巨大的人生热情给人生提供目标并赋予其以意义。
其次,酒神精神的审美评价取代基督教的伦理评价,实现价值重估。启蒙运动以来,基督教信仰被消解,欧洲社会出现了价值真空。“上帝已死”是尼采发出的严肃的呐喊,它不仅把欧洲价值危机的现状展示在世人面前,而且为尼采“重估一切价值”提供了前提。在尼采看来,重估一切价值关键在于重估道德价值。道德对人的心灵实施无形的支配,“都想要你的全部精神做它的传令使,要获得你的愤怒、仇恨和爱中的全部力量”。(12)[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钱春绮译,三联书店,2014年,第35页。而基督教其实就是一种与生命相敌对的道德,这种道德一直支配着人类,颠倒道德评价标准,使人类走向堕落、颓废。基督教道德的颓废精神不仅成为人类的生活价值,而且成为最高的文化价值。虽然上帝已死,但是上帝的阴影还笼罩着人类,这阴影就是道德。“依照人的本性,人们也会构筑许多洞穴来展示上帝的阴影,说不定要延绵数千年呢。……我们必须战胜上帝的阴影。”(13)[德]尼采:《快乐的知识》,黄明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111页。尼采认为,“价值重估”就是重新肯定被贬低和否定的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实现价值的翻转。上帝之死出现的价值真空为人类构建新的价值提供了空前的机会。事实上,只有人自己才是评价者,人应该自己来建构价值,并以此来指导自己的生活,为自己的生活探索意义和价值。历史运行于巨大的反复循环中,生活的意义在生活自身之内发现。人的自由在于创造,创造是人的存在方式,它不仅是人的本质之体现,而且是人生意义之所在。“成为你自己”就在于创造,创造源于自己、属于自己的自我。同时,创造在于评价。“评价就是创造……评价本身就是被评价之物的财富和珍宝。评价然后才有价值;没有评价,生存之果是空的。”(14)《尼采全集》,第6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86页。人具有通过评价决定自身命运的自由,人作为评价者具有按照自己的意愿、目的和价值来塑造自我。评价意味着一种价值的选择,意味着某种可能性的实现,关系着人类的未来面貌。根据尼采的理解,评价是人类为了自身生存和发展同外界发生的一种认识关系,也就是价值关系,那么,生命本身就是评价的标准,只要有助于生命强健的就是善,而导致生命力衰退的便是恶。由此,追求强力意志便是尼采所憧憬的最高价值标准。在尼采看来,人生具有痛苦和悲剧性的一面,这是人生哲学无法回避的事实。乐观主义极力回避或掩盖这些方面。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虽然承认人生的悲剧性,但是却屈服于人生的悲剧性,并否定人生。尼采提出酒神精神和强力意志,试图战胜人生的这种悲剧性,从而否定乐观主义的主张和超越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在尼采看来,酒神精神(或强力意志)指从个人的痛苦和毁灭中获得与宇宙生命本体相融合的悲剧性陶醉。具有酒神精神(或强力意志)的人不仅肯定生命,热爱生命,而且肯定生命所蕴含的痛苦,因而不畏惧死亡,其精髓就是做一个强者。酒神精神是尼采对于生命、意志、生命意志的本质的阐述。对尼采而言,不论是生命的本质、意志的本质,还是生命意志的本质,它们都追求力量的增强。酒神精神(或强力意志)立足于宇宙生命整体,超越个体的视界,一方面赋予世界万物生生不息、永恒生成的力量源泉;另一方面又是人类真善美的价值评价标准,具有最高价值的意义。
再次,以超人的生成树立自我超越的人生理想。尼采对现代人的生存境遇和精神面貌很失望,即使是其中的最优秀者,他认为也不够伟大。所以,尼采期待一种外形高大、强健,内心乐观、快乐的身心完整而伟大的人,即超人。“超人的伟大性在于:他把强力意志的本质置入一种人类的意志中,这种人类在这样一种意志中愿意自身成为大地的主人。”(15)[德]海德格尔:《尼采》,下卷,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942页。超人具有可塑性、自由性、思想性和超越性等特质,能不断升华自我意志、追求自由和超越自我。“我们应该将自己看作一可变量,我们的创造能力在有利的环境下甚至可以达到前所未有之高度。”(16)[德]尼采:《朝霞》,田立年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12页。面对现实的人的生存恐惧、焦虑,超人概念的提出为人的生存提供了目标和意义,尤其是在上帝已死给人们留下信仰危机的情况下,超人为人们填补了信仰空白。“超人就是权力意志对它自身的永恒轮回的无限肯定,就是有限的生命对自身的无限肯定。”(17)吴增定:《〈敌基督者〉讲稿》,三联书店,2012年,第12页。超人象征着人的理想类型,是“一切形象的形象”。在尼采看来,生命的本质在于不断地自我超越,人同样需要一种超越自我的精神力量。尼采寄希望于人的一种新的高级类型产生,以决定人类的命运和前景。
尼采根据人自身的强力意志确定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试图通过一种感性的审美人生来克服现存的缺陷和危机,认识自己,关注个体,实现价值重估,重建人的精神世界。然而,作为历史唯心主义者的尼采,社会发展的自然历史过程被彻底置于他的视野之外,他关注的仅仅是人类的精神文化世界,从自然、本能、欲望结构和意志的角度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猛烈抨击,试图通过改善人类的精神状态来构建一个充满生机和理想的社会。实践表明,他的审美现代性的文化批判理论并未指引现代人走出现代性精神危机。
根据上文所述,尼采诉诸文化批判,试图依靠某种“精神革命”来解决现代人的精神危机,以克服现代性生存境遇。作为资本主义现代性批判的杰出代表,马克思开辟了一条迥异于尼采停留在意识形态层面的文化批判路径。马克思认为,思想、观念、意识的产生直接源自于人们的物质活动和交往活动,并且与人们现实生活的语言相互交织在一起。一定历史阶段所盛行的精神力量是由那一时期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决定的。因此,若要摧毁启蒙理性所催生的意识形态,消解现代性伦理道德危机,就应把批判的矛头直指资产阶级及其物质的生活关系。马克思指出:“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必须推翻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1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10、420、414页。马克思立足于历史唯物主义视域,诉诸制度性批判,依靠社会批判、实践批判和资本批判,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批判最终转变为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使现代性道德危机的批判性重构向纵深推进。
马克思认为,旧思想的瓦解与旧生活条件的瓦解是同步一致的,同时发生的。思想的历史只能说明精神生产是随着物质生产的变革而变革。当基督教获得了对古代各种宗教的胜利时,古代世界随之消亡了。当18世纪的启蒙思想取代基督教思想时,资产阶级战胜了封建社会。“信仰自由和宗教自由的思想,不过表明自由竞争在信仰领域里占统治地位罢了。”(1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10、420、414页。包括人的观念、观点和概念在内的一切人类的意识都是由人类的生活条件、社会关系、社会存在所决定的。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同样指出:“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从它们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20)马克思认为,理性、法律、政治、道德、宗教和艺术等都属于意识形态的形式,它们不具备绝对的自主性,它们的产生、发展、变化和消亡与具体时代的物质生产的发展和社会经济制度的变革内在联系在一起。如同我们不能根据一个人的个人看法来判断其本人一样,我们也不能以一个时代的意识来判断这个时代。“这个意识必须从物质生活的矛盾中,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现存冲突中去解释。”(21)社会意识形态诸形式始终是指向人们的实际生活的过程,并随着这一过程的变化而变化。西方文艺复兴以来,启蒙思想家为了破除宗教神学和封建主义的束缚,实现自身宗教解放、政治解放,无端地夸大包括理性在内的各种意识的作用,甚至把人们之间的关系和举止行为视为意识的产物。这种哲学仅仅用词句来反对该世界的词句,而不反对现实的现存世界。马克思断然与这种哲学理念决裂,把对启蒙理性批判的视角转向“物质的生活关系”。“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2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3、2页。由于资本主义社会建立在生产资料私有制、雇佣劳动、强制性的社会分工及资本与劳动分裂对立的基础上,从广泛的商品生产和交换中折射出来的物的关系遮蔽了人与人之间的真实关系。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制度模式破坏了传统意义上的各种田园诗般的关系,打破了对整体性的超越性秩序的追寻,消解了传统的超越性价值和精神气质。资本主义以交换价值取代人的尊严,以缺乏良心的贸易自由取代自力挣得的自由,以金钱雇佣关系消解受人尊崇和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甚至把家庭关系也变成纯粹的金钱关系,最终使整个社会陷入公开的、露骨的、无耻的交易和剥削关系之中。物的关系对个人的统治和主宰,各种偶然性对个性的压抑,这是现代资本主义世界生存境遇的最普遍表现形式。因此,要真正把握启蒙以来资本主义世界的伦理道德危机,批判资本主义的道德意识形态,不仅需要深入考察资本主义的物质资料的生产方式,而且需要无产阶级具备共产主义意识,并在这种意识的指导下进行革命,推翻现存的资本主义社会关系,从而真正摆脱现代性异化生存境遇。“共产主义的特征并不是要废除一般的所有制,而是要废除资产阶级的所有制。……共产党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论概括为一句话:消灭私有制。”(2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10、420、414页。通过共产主义革命,消灭私有制,废除雇佣劳动,消解资本的阶级性质,使之成为公共的、社会全体成员的财产,使资本的独立性和个性变成人的独立性和个性。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马克思应对个体性、原子式的现代性自我的方案便是建构自由人的联合体,以社会性的个人取代孤立的原子化的个人;通过革命使联合起来的个人占有生产资料,消解阶级差别,使公共权力失去其原初意义上的阶级压迫的政治性质,无产阶级不仅以暴力消灭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而且消灭阶级对立、乃至阶级本身的存在条件。“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24)《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22、412、403页。
“只有资本才创造出资产阶级社会,并创造出社会成员对自然界和社会联系本身的普遍占有。由此产生了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2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18页。资本为现代文明奠定了基础,是资本主义形成和发展的内在动力。马克思看到了资本的历史进步性,肯定资本产生的伟大文明作用,指出资产阶级在其不到一百年的统治时期内比过去一切世代所创造的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同时,现代性的本质和灵魂是资本逻辑。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交换原则和体系,资本逻辑以追求利润最大化为原则,以实现资本增值为目的,支配着资本主义社会各个方面。“资产阶级生存和统治的根本条件,是财富在私人手里的积累,是资本的形成和增殖;资本的条件是雇佣劳动”。(26)《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22、412、403页。资本无情地斩断了束缚人们的各种封建羁绊,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表现为纯粹的利害关系和冷酷无情的利益交易。资本的主体性彻底消解了劳动者的主体性。随着资本的发展,机器不断推广,分工更为细化,工人的劳动不断失去独立的性质,成为了机器的附属品。无论是无产阶级还是资产阶级都深受资本逻辑的制约,完全屈从于资本逻辑的运作规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甚至把资本家称为“人格化的资本”,“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27)《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22、412、403页。资本的物化逻辑取代了人自身的发展逻辑,甚至统治并支配人自身。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资本的物化与商品拜物教具有同质性。日本学者广松涉把商品拜物教视为“物象化”,就是说物的客体性遮蔽了人的主体性,人受制于物,主体性丧失并逐渐客体化。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社会的客观现实就是商品的庞大堆积。商品是一种既普通、可感觉的,又怪诞神秘、超感觉的事物。一方面,商品具有满足人们某种需要的使用价值,是一种可触动的物质;另一方面,商品内含无差别的人类劳动,具有价值。然而,商品拜物教的神秘之处在于商品本身的价值形式(交换价值形式),人类劳动的抽象化。也就是说,人们在商品交换过程中纯粹追求交换价值,把交换价值当作商品的内在属性,而契合人的实际需求的使用价值却被遮蔽。在商品世界中,在交换价值的驱动下,商品生产的动机不是追求商品自身的有用性,而是通过流通变成货币和资本。这样,劳动产品内含的私人劳动的社会属性演化为产品自身的物的价值属性,生产者之间的社会关系被物之间的价值关系所遮蔽,由此商品的交换价值处于支配、统摄地位,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被不断物化。商品拜物教是资本逻辑逐利最大化的必然结果,它不仅是资本主义社会特有的一种社会现象,而且是现代性精神危机生成的现实基础。商品拜物教是“上帝的世俗化”,使人从被宗教神学中的上帝统治到被世俗世界中的商品交换价值主宰,它仍然产生一种深层的主客颠倒。物的抽象的外在价值不断遮蔽、消解作为目的本身的人之内在价值。由此,人被物所奴役,人的主体性被消解,自由意志衰退,人生价值缺失,个体普遍呈现出一种无家可归的孤独虚无状态。
“人之创造性的充分开发和运用是真正的人之特征的确证,是人与动物相区别并最终脱离开来的主要标志之一。”(28)符海平:《马克思友爱观刍论》,《学术研究》2019年第7期。尼采和马克思都试图通过人的自我创造来超越现代性的生存境遇,但在自我创造的实现途径上存在根本分歧。前者把主体评价视为实现人的自我创造的最佳途径,后者则认为实现人的自我创造在于劳动。“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2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10页。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劳动是“能动的外化,活动的外化,外化的活动”。劳动使劳动者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是劳动者不幸和自我否定的源泉。这种异化劳动仅仅是满足劳动以外需要的一种手段,而非一种需要的满足。“花在工人身上的费用,几乎只限于维持工人生活和延续工人后代所必需的生活资料。”(3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7、158、199页异化劳动生动地呈现了资本主义制度中无产阶级的身体和精神状况,进一步揭示了现代性的异化生存境遇。然而,真正的劳动是推动社会发展和进步的根本力量。“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而且,这是人们从几千年前直到今天单是为了维持生活就必须每日每时从事的历史活动,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3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7、158、199页劳动的首要功能就是生产满足人的生理需要的各种物质资料,维持人的肉体生存。这种满足人类需要的劳动,是人类社会生产力的源泉。人类社会的发展正是基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运动而实现的。同时,劳动还是人的本质性活动,它不仅是一种合乎人性的对象性关系和社会关系,而且是个体实现生存、发展的根本方式。马克思认为,人的生产不是像动物一样在本能的驱动下进行的,而是根据其内在尺度进行生产并作用于对象。在这种本真的对象性关系中,劳动者不仅发展了各种劳动技能,而且不断发掘其各种潜能,内在性目的得到了实现。“外在目的失掉了单纯外在自然必然性的外观,被看作个人自己提出的目的,因而被看作自我实现,主体的对象化,也就是实在的自由,——而这种自由见之于活动恰恰就是劳动。”(3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15页。这就是说,本真的劳动是人的自我完善、自我创造、自我生成的活动,它彰显了人的优秀的生存状态,使个体充分感受到生活的快乐、意义和价值,从而真正彰显了人的自主性和个性。可见,作为一种自我创造的劳动,不仅具有获得外在利益维持肉体生存的工具性价值,而且是个体获取内在价值,获得自我实现的根本途径。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劳动不仅是谋生手段,更是人生活的第一需要。“我在我的生产中使我的个性和我的个性的特点对象化,因此我既在活动时享受了个人的生命表现,又在对产品的直观中由于认识到我的个性是对象性的、可以感性地直观的因而是毫无疑问的权力而感受到个人的乐趣。”(33)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84页。马克思诉诸一种内在性的实存论路向以应对现代性自我的价值虚无化,以一种奠基于实践的自我实现的美德生存作为人的本真性存在方式。然而,在社会被市场经济的交往关系重新组织过的资本主义世界里,只有每一个人都获得制度条件和物质条件,人的自我创造、自我实现才有可能,真正优秀的生存状态方能实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诉诸制度批判和革命实践以消除资本主义私有制,建立自由人的联合体,使联合起来的个人废除全部现存的占有方式及保护私有财产的一切体制机制,以实现对全部生产的占有。“只有在共同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3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7、158、199页因此,只有在人人平等、团结、友爱的共同体中,即共产主义社会,劳动的自由及其本真内涵才能得到彰显,人的理想生存状态才能真正实现。(35)符海平:《马克思美德伦理思想探赜》,《教学与研究》2019年第5期。
现代西方人面临传统价值的崩溃而感到迷茫和痛苦,纷纷渴望寻求解决之途。尼采敏于感受现代文明的弊病,强调健全的生命本能和超越的精神追求,彰显了其哲学理论的生命力。然而,尼采在不触动资本主义制度的情况下诉诸“精神革命”来解决现代性的精神危机,他甚至把希望寄托在少数的精英人物身上,把健全的生命本能和超越的精神视为这些精英人物独有的禀赋和特质,从而凸显他浓厚的贵族主义气质和阶级局限性。马克思同样敏锐地感受到现代性的危机,但是他不像尼采那样聚焦于个体的人之非理性本质,而是着重强调社会的人之实践本质。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现代性批判的视角转向物质的生活关系,透过资本主义物质高度繁荣背后的人之异化现象,揭示其根源在于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在于资本主义的资本逻辑、私有制和劳动分工。马克思和尼采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物化”和“虚无”持有不同的态度,代表着两种反思现代性、超越现代性伦理道德危机的不同模式。尼采从文化角度对资本主义社会展开一种心理学批判,马克思则从经济角度对资本主义社会展开政治经济学批判,继而从社会性角度对现代资本主义进行整体性批判,最后诉诸一种以共同体为场域,内在于实践(劳动)的自我实现的理想生存方式,以消解价值虚无主义的现代性自我。正如美国学者伯曼所言:“对于资产阶级社会的虚无主义力量,马克思的理解要比尼采深刻得多。”(36)[美]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徐大建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44页。马克思立足于历史唯物主义视域,聚焦于物质资料生产方式,诉诸制度批判和革命实践,真正破除了现代性危机的存在性根基,找到了一条克服现代性精神危机的现实路径。相较于尼采的非历史的文化批判,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理论无疑更具现实性和时代超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