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昌荣
(中国社会科学院 古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回望17世纪中叶波澜壮阔的清代历史,摆在统治者面前最核心的时代命题是以何种思想学说为指导完成社会重建(1)“社会重建”主要包括社会秩序的由乱到治,以及伦理道德体系的重构。详参拙著《清初程朱理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286 页。。谁能承担这个历史使命?历史业已证明,明中叶以降曾盛极一时且与程朱理学并驾齐驱的阳明心学不行,明朝末年已经在部分地区孕育发展的具有反传统意义的激进思想观念也难以承担,而且长期在关外地区实行的满蒙联合施政学说亦难当重任。唯有具有深厚理论性、系统性和很强实践性的程朱理学可以胜出。程朱理学独尊地位的确立,既是清入关前政权儒学化进程的自然结果(2)“儒学化”是指以儒学为载体而形成的具有系统性和理论性特征的一整套内容,关键是以儒家文化为核心构建起来的施政理念。,更是清初独特社会背景下的必然选择。揭示了历史逻辑和时代逻辑的统一。
有人认为程朱理学独尊地位的确立是康熙朝的事情。必须指出的是,尽管程朱理学独尊是在康熙年间,但这只是结果分析或者说是事实判断。如果局限于此,我们就会掩盖甚而消弭历史的延续性和复杂性。考察程朱理学在清政权中独尊地位的确立,必须上溯到清入关前政权时期。
努尔哈赤时期,女真深受中原儒家文化的影响,所谓“浸淫于衣冠文物之化者七”,“女直夷人半系中国”(3)《明神宗实录》卷495,(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第9319页。。在统治集团中,出现了几位有较高儒学素养的知识分子。努尔哈赤熟悉“中国知识”,“(能)读书识字,好看《三国》、《水浒》二传,自谓有谋略”(4)黄道周:《博物典汇》,故宫博物院编《故宫珍本丛刊》(第503册),海南出版社,2001年,第336页。。再如,日泰“潜入中国习书,二年而出,因制满洲字若干”(5)谈迁:《北游录》,中华书局,1960年,第348页。。但是,努尔哈赤统治初期对儒家文化的吸收,总体上还比较粗浅。真正在总体上推动政权对儒家文化的吸收是在进入辽、沈地区以后。此时,政权接触的是在许多方面尤其是政治制度、法律思想和文化教育等都要比自己发达的汉文化。努尔哈赤为巩固政权和扩大统治基础,基于“为国之道,以教化为本”的考虑(6)《清太祖实录》卷 6,中华书局,1986年,第85页。,强化了对儒家文化的吸收,开始了以儒家思想为治国理念的尝试,这是努尔哈赤的突出贡献。
第一,把三纲思想引入政治生活。“三纲”即“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其中,“父为子纲”是基础。努尔哈赤熟稔这一套家国同构的方式,注重在政治生活中引入“父为子纲”,终点则是要落实到“君为臣纲”上。努尔哈赤把其用于处理“民”“贝勒、诸臣”“人君”和“天”的关系。他宣称:“人君即天子也,贝勒、诸臣即君之子也,民即贝勒、诸臣之子也。”(7)《清太祖圣训》卷1《敬天》,《大清十朝圣训》,文海出版社,1965年,第1册,第7页。在他看来,自民到贝勒、诸臣,再到人君,要层层敬念,遵守法度。他又特别强调“孝弟”,把它作为实现良好君臣关系的前提,说:“书云:‘其为人也孝悌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同样,我等世代子孙亦当孝父母悌兄长。”(8)《满文老档·太祖朝》第65册,中华书局,1990年,第630页。
第二,接受并宣扬儒家治道。努尔哈赤强调修德政以兴邦,他总结历代兴衰原因时指出,“从来国家之败亡也,非才用不足也,皆骄纵所致耳”。为避免重蹈夏桀、商纣、秦始皇等人覆辙,表明自己将以明君圣祖为榜样,常修德政。他说:“观历代帝王,其初每苦心志,劳筋骨,备历艰难,而后得成大业。”(9)《清太祖圣训》卷4《鉴古》,《大清十朝圣训》,第34页。虞舜、汉高祖、金太祖、明太祖都是典型。
第三,主张学习明朝典制。随着后金控制区域的扩大,努尔哈赤意识到要管理那些明朝降众,用老一套行不通,必须借鉴明朝典制。天命三年,李永芳归降,努尔哈赤下令命明朝降户“依明制,设大小官属,令李永芳统辖”(10)《清太祖实录》卷5,第72页。。命都堂阿敦、副将李永芳等“将明国所定诸项章典,俱缮文陈奏,以便去其不通,取其相宜”(11)《满文老档·太祖朝》第20册,第189页。。后来,“罢七部之事,更作五部”, 这为以后设立六部做了准备。上述举措,如果能够坚持下去,假以时日,必将在政治制度建设层面极大推动政权儒学化的进程,并大有可能提前实现建构以皇权为核心的官僚政治体制的目标。
大体看,努尔哈赤时期的儒学化还比较粗浅,政权中信奉儒学的官员居少数,吸收的出发点主要基于实用的考量,而且在政权建设中发挥的影响也很有限。要特别注意的是,努尔哈赤晚年采取的一些举措,使得儒学化陷入回流,以儒家思想为治国理念的尝试甚而近于功亏一篑。比如,八和硕贝勒共治国政体制的创设和实施,倡导核心决策主体多元化,一反此前皇权独尊实践。再如,“编庄戮儒”的发生,既迅速激化了满汉社会矛盾,更是把很多优秀的汉族人才推向对立面。这些显然都是倒行逆施。但瑕不掩瑜,努尔哈赤吸收和借鉴儒家文化的努力,为入关前政权的儒学化奠定了初步基础,为其后继者开辟了广阔天地。
皇太极即位,后金社会内外交困,“汉人、蒙古、朝鲜,与我四境逼处,素皆不协……积衅既深,辄相窥伺”(12)《清太宗实录》卷9,中华书局,1985年,第123页。。统治集团中的有识之士认识到,要巩固和开辟更大事业,必须坚定的走儒学化的道路。和努尔哈赤注重以儒家思想作为治国理念相比,皇太极是好的继承者,更是卓越的突破者。说其是好的继承者,主要是体现在进一步强化儒家伦理道德,主张为政当重德等。就根本讲,强化君主在政治运行中的核心地位、以儒家思想启迪君德则是关键突破。
第一,强化君主在政治运行中的核心地位。皇太极刚即位的时候,政权组织形式是八和硕贝勒共议国政。在政治运行中,中央核心决策权分散在好几个人手中,皇上仅是名义上的元首,在实际政务决策中也不具备最终裁断权。时人说:“皇上亦不容贝勒,事事掣肘,虽有一汗之虚名,实无异整黄旗一贝勒也。如此三分四陆,如此十羊九牧……必将错乱不一,而不能料理。”(13)《天聪朝臣工奏议》,见潘喆等编《清入前史料选辑》第2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34页。这样的决策机制,既难以满足皇太极政治上的追求,更难以有效应对纷繁复杂的社会局面。汉族知识分子就给皇太极献策,建议他“参汉酌金”,要“渐就中国之制”。皇太极也是从善如流的人,采取了系列果断措施。主要包括:一是建立尊卑有别的等级制度。一批汉官主张通过辨别服制、推重名器,严格君臣、官民、贵贱等级的方式建立等级制度,关键在牢牢树立皇帝的至高地位,“皇上乃一国之主,出警入跸,宜有定制”(14)《清太宗实录》卷26,第340页。 据《天聪朝臣工奏议》统计,短短四年,书房秀才们围绕后金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文化和习俗许多方面,共陈奏了数十篇奏议。二是设立六部及相关机构。每部以贝勒管理,下设承政、参政、启心郎。一大批汉官通过制度化的形式参与到中央决策中去,与满人、蒙古人,共同组成政权组织和建设的三巨头。三是实现秘书班子的制度化建设。大体看,后金时期,秘书班子经历了由书房到文馆再到内三院的逐步完善过程。一大批有见识、有能力的知识分子聚集到皇太极麾下,为政权的内政外交出谋划策,发挥了重要影响。要强调的是,无论是建立尊卑有别的等级制度,设立六部及相关机构,还是实现秘书班子的制度化建设,其最终指向都是要服务于有利于强化君主在政治运行中的核心地位。
第二,以儒家思想启迪君德。皇帝是政权组织的核心,关系天下兴衰。“(国家)根本切要之地,端在我皇上之一身”(15)熊赐履:《应诏万言疏》,《经义斋集》卷1,《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230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221页。。天聪六年,王文奎明确提出要“勤学问以迪君心”(16)《天聪朝臣工奏议》,第24页。。首先要回答两个问题,一者“君心”指什么?再者“学问”又指什么?“君心”,是指最高统治者的个人品行、能力和素质。“学问”,就是用什么样的思想学说来教育和规范最高统治者的治国理念。王文奎强调“帝王治平之道,微妙者载在《四书》,显明者详诸史籍。”(17)《天聪朝臣工奏议》,第24页。宁完我强调要知道正心、修家、治国的道理,就要学习《孝经》《大学》《中庸》《论语》《孟子》(18)《天聪朝臣工奏议》,第71页。。仇震讲得更透彻,他认为人君之学,与众人之学在章句不同,“须得其精要”(19)《天聪朝臣工奏议》,第115页。。
总之,入关前政权的儒学化是一定程度上的,仍保留着较多关外少数民族特色的诸多内容,“尚未达到与中原汉族政权完全接轨的层次”(20)朱昌荣:《清初程朱理学研究》,第118页。。但对于清初程朱理学独尊地位的确立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离开了这样一个时期,清政权确立程朱理学的独尊地位的时间或许还要大大推后,清初社会重建的完成或许还需要等待更多时日,清代历史的走向或许会有更多变数和不确定性。
清军入关,社会的主要矛盾是在激剧的满汉文化冲突和对立的大背景下,尽快实现社会秩序的由乱到治,以及伦理道德体系的重构。要达成目标,一则要依赖清军通过战争的方式迅速消灭其他势力,完成国家统一。再则要找到一种思想学说作为理论指导,既可用于政权的施政指导,又可用于收拾人心。程朱理学成为历史的必然选择。其中,汉族士大夫数十年的不懈推动、最高统治者的推崇和服膺是主观原因,陆王心学在清初的激剧式微是客观原因。
(一)汉族士大夫数十年的不懈推动。沿着清入关前政权“正君心”的努力,清朝定鼎中原后,一大批汉族知识精英又前赴后继推动最高统治者接受正统儒学。顺治二年三月,大学士冯铨、洪承畴从“上古帝王奠安天下,必以修德勤学为首务”的角度,恳请皇帝加强儒学素养。他们说:“帝王修身治人之道,尽备于六经。……上意得达,而下情已通。伏祈择满汉词臣朝夕进讲,则圣德日进,而治化益光。”(21)《清世祖实录》卷15,中华书局,1985年,第132页。魏裔介、魏象枢和熊赐履则是顺治、康熙两代居功甚伟的关键人物。他们在极其险恶的政治环境下,推动政权学习正统儒学的核心人物。顺治五年二月,魏裔介呼吁要抓紧落实经筵日讲,他说:“前此元年,诸臣言及此者,犹可曰有待而行,今御极五载,内外遐迩,引领翘望,寸阴可惜,所谓姑待明日,便不可也。”(22)魏裔介:《兼济堂文集》卷1《圣德与年俱进疏》,中华书局,2007年,第10页。可是,要真正能把经筵日讲落到实处,又是极难的事。当时朝政牢牢掌握在孝庄太后和辅政大臣手中,他们是满洲家法祖制的坚定维护者。魏裔介通过借古讽今的方式,建议顺治帝应当慎重选择贾谊、马融那般的儒学素养深厚之辈以备顾问,既表达了政治上的诉求,又巧妙地规避了守旧势力的打击报复。三年后,魏象枢更直接抨击朝廷政事“闻见日纷”,关键在顺治帝“涵养不日厚”;而“涵养不日厚”,又在辅臣的职责没有得到有效发挥。他提出,“召满、汉辅臣二员,讲说帝王用人行政之本,人心道心之微,以弼盛德;仍择满、汉词臣文学雅重者六员或八员,以备顾问,并注起居。再请退朝以后,节膳却虑,潜心治道,以图励精。皇城以外,命驾务轻,保护必慎。”(23)魏象枢:《寒松堂全集》卷1《圣德勤修日懋等事疏》,中华书局,1996年,第13页。最终,清廷在顺治九年正式确立经筵日讲制度(24)《清世祖实录》卷64,第504页。。
康熙登基之初,政治形势更是斗转直下,四大辅臣“于一切政务,思欲率循祖制,咸复旧章”(25)《清圣祖实录》卷3,中华书局,1985年,第1册,第73页。。熊赐履以极大无畏的政治勇气,上《应诏万言疏》,撰《恭拟大清孝陵圣德神功碑文》。《万言疏》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一是明确提出要以讲明正学的方式“扶持正教”,“非六经、语、孟之书不得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得讲”(26)熊赐履:《应诏万言疏》,第220页。。二是明确提出要解决当时的社会问题,必须从影响最高统治者的政治文化选择入手,“愿皇上朝夕讲贯,证诸六经之文,通诸历代之史,以为敷政出治之本”(27)《清圣祖实录》卷22,第310页。。《碑文》最大的意义则是站在康熙帝的角度,把顺治帝称赞为可比肩唐虞三代的圣明君主,是彻头彻尾的“理学皇帝”,“我皇考以道统为治统,以心法为治法。禀天纵之资,加日新之学。宜其直接乎帝王之传而允跻于三五之隆也。”(28)熊赐履:《代言恭拟大清孝陵圣德神功碑文》,《经义斋集》卷2,《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230册,第243页。熊赐履的主张大大推动了清初汉官群体要求帝王以程朱理学基本教义作为政权意识形态领域独尊的进程,相比此前汉官群体泛泛以读儒学书、早开经筵日讲来加强帝王儒学素养等主张要大大推进了一步。这在清入关前政权的儒学化和清初政权的理学化问题上划出了一道分界线(29)朱昌荣:《试析清初汉官群体“正君心”实践三部曲》,《史学月刊》2019年第5期。。
(二)最高统治者的推崇和服膺。有一点必须明确,在传统社会中,一种思想学说能否成为政权的指导思想,最高统治者的选择无疑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环。努尔哈赤、皇太极对中原儒家文化的吸收和借鉴,开启了清入关前政权儒学化建设的先河。顺治帝尽管受限于自身的儒学素养,同时也受制于朝中固守满洲家法祖制的力量,终其一朝,在政权的理学化问题上始终未能取得关键突破。但毕竟坚冰已破,顺治朝在理学化上的推进,为康熙朝最终确立程朱理学的独尊地位奠定了最坚实的基础。
康熙帝是有清一代程朱理学真正的推崇者,用“服膺”二字来说都不为过。康熙帝对程朱理学的推崇,主要有两个方面原因。一是个人兴趣,他对理学有浓厚兴趣;二是出于政权建设的需要,这应是最为关键的部分。
第一,个人兴趣。康熙十二年二月,康熙帝对讲官傅达礼说: “朕听政之暇,即于宫中批阅典籍,殊觉义理无穷乐此不疲。向来隔日进讲,朕心犹为未足,嗣后尔等须日侍讲读,阐发书旨,为学之功,庶可无间。”(30)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整理:《康熙起居注》(第1册),中华书局,1984年,第80页 。同年六月,他又对讲官说:“朕御讲席,殊不觉劳。尔等退后,朕在宫中亦不时温习,未有间断。今既溽暑,姑停数日。讲章仍照常进呈,以便朝夕玩阅。”(31)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整理:《康熙起居注》(第1册),第101页 。这些都是证明。
第二,政权建设的需要。康熙帝第一身份是政治家,是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如果只是从个人兴趣去判定他为何推崇和服膺程朱理学是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服务政权建设,这才是根本所在。朝鲜使臣朴趾源看得很明白,他说:“清人入主中原,阴察学术宗主之所在,与夫当时趋向之众寡,于是从众而力主之,升享朱子于十哲之列,而号于天下曰:‘朱子之道,即吾帝室之家学也。’遂天下洽然悦服者有之,缘饰希世者有之。”(32)朴趾源:《热河日记》 卷4《审势编》,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第218页。这段话讲的很好,既敏锐地指出康熙帝推崇朱子学说是出于尊重天下好尚,统合人心的考虑,又强调康熙帝对朱子学说的推崇也成为风向标,直接影响到许多人的文化选择。总之,康熙帝推崇程朱理学的第一考量是政权建设的需要。
学术关乎治道,最集中也是最早的完整表述在《日讲四书讲义序》中。康熙十六年十二月,康熙帝向全天下宣告:“孔子以生民未有之圣,与列国君、大夫及门弟子论政与学,天德王道之全,修己治人之要,具在《论语》一书。《学》、《庸》皆孔子之传,而曾子、子思独得其宗。明新止善,家国天下之所以齐治平也;性教中和,天地万物之所以位育,九经达道之所以行也。至于孟子继往圣而开来学,辟邪说以正人心,性善仁义之旨著明于天下。此圣贤训辞诏后,皆为万世生民而作也。道统在是,治统亦在是矣。历代贤哲之君,创业守成,莫不尊崇表章,讲明斯道。…… 厚风俗,必先正人心,正人心,必先明学术。”(33)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整理:《康熙起居注》(第1册),第340页。这篇序言的关键意义就是向全国讲明了为什么要高举正统儒学(程朱理学)旗帜的根本原因,就是要从通过讲明“道统”的方式,实现与“治统”的合膺,完成政权正统性的理论论证。
(三)陆王心学在清初的激剧式微。要特别指出的是,陆王心学在清初的激剧式微是程朱理学独尊地位确立的客观原因。
第一,把亡天下归罪于陆王心学,舆论困境。顾炎武称阳明学说之害等于老庄玄谈,说“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未得其精而已遗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辞其末。”(34)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 卷7 《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 154页。王夫之把明亡归咎于王学,称“无忌惮之教立,而廉耻丧,盗贼兴,皆惟怠于明伦察物而求逸获,故君父可以不恤,名义可以不顾。陆子静出而宋亡,其流祸一也”(35)王夫之:《乾称篇下》,船山全书编辑委员会编《船山全书》(第12册),岳麓书社,2011年,第282页 。。王学信徒黄宗羲也入室操戈,批评明末王学诸人“一旦有大夫之忧,当报国之日,则蒙然张口,如坐云雾。世道以是潦倒泥腐,遂使尚论者以为立功建业别是法门,而非儒者之所与也。”(36)黄宗羲:《赠修弁玉吴君墓志铭》,吴光主编《黄宗羲全集》(第10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33页。
第二,清初王学诸儒僻居一隅,独善其身。鸡泽殷之纽,“明亡,杜门晦迹。凡七奉部檄催就选,坚卧不起,自扁其室曰‘确 堂’,言确乎不可拔也。乡居三十年,长吏闻风式庐,冀一睹颜色,不可得”(37)徐世昌:《大清畿辅先哲传》 第 10《师儒传一·殷之纽》,北京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41页 。。大儒王余佑,“躬耕养亲,不求未闻达。尝往来苏门,与奇逢究心经史,教授生徒。……达官、长吏有求一见而不可得者。”(38)徐世昌:《大清畿辅先哲传》第11《师儒传二·夏峰弟子·王余佑》,第355—356页。
第三,陆王学重镇凋零殆尽,后继乏人。最有说服力的是明末王学大本营姚江书院讲学的颓废。“自沈、史既没 ,书院辍讲者竟十年,而县人韩仁父继之。仁父名孔当,亦求如弟子……韩、邵既殇,姚江学者日衰矣。”(39)彭绍升:《沈先生国模传 管宗圣 史孝咸 王朝式 韩孔当 邵曾可附》,钱仪吉纂《碑传集》卷127, 中华书局,1993年, 第3727-3728 页。北学领袖夏峰学派的传承大体也如此。孙奇逢生前,“至负笈北面,有千里百里至者,卿贰韦布,不作歧观,即悍夫武弁,闻之倾心悦服,自勉于善。”(40)魏裔介:《兼济堂文集》卷11《孙征君先生传》,第296页 。当孙奇逢去世后,影响迅速消弭,出现了“征文考献,传之者甚稀”的局面(14)徐世昌:《大清畿辅先哲传》第11《师儒传二·夏峰弟子》,第 347页。。反观陆王心学,清初程朱理学诸人“或登台辅,或居卿贰,以大儒为名臣”,将其政术“施于朝廷,达于伦物”(15)江藩:《国朝宋学渊源记》卷上,中华书局,1983年,第154页 。。因此,程朱理学的胜出也成为了必然。
综上,程朱理学独尊地位的确立,体现历史逻辑和时代逻辑的有机统一。以满洲贵族为主体的统治者善于从社会实际出发,积极主动向中原学习。在入关前主要体现为以儒家思想为治国理念的尝试、强化君主在政治运行中的核心地位,以及以儒家思想启迪君德等等。入关后主要体现为如何通过确立程朱理学的独尊地位,起到尽快完成社会重建。程朱理学独尊地位的确立过程,深刻揭示主流意识形态建设是系统工程,需要多种力量的共同推动。再者,深刻揭示主流意识建设重来都不是一帆风顺,一蹴而就的,总会有挫折回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