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
留在昔日中国人记忆里的,总有一把挂在脖子上的小巧而好看的长命锁。那是长辈请人用纯银打制的,锁下方坠着一些做工精巧的小铃铛,锁上还刻着四个字:长命百岁。这四个字是对一个新生儿最美好的祝福,是一种极致的吉祥语,是一种遥不可及的人间向往,然而,我从来没想到,它能在我亲人的身上变为现实。上天竟赐给我一份这样的洪福!
天下有多少人能活上百岁?谁能让自己的生命装进整整一个世纪的岁久年长之中?我会骄傲地说——我的母亲!
过去,我不曾有母亲活过百岁的奢望,只是在母亲过九十岁生日的时候,才萌生出这种浪漫的痴望。太过美好的想法总会伴随着隐隐的担忧。我和家人虽然嘴里都不说,但是都分外用心地照料母亲,心照不宣地为她活到百岁的目标使劲儿。我的兄弟姐妹多,大家各尽其心,又彼此合力,第三代的孙男娣女也加入进来。特别是在母亲患病时,我们必须一起迎接这个“挑战”。每逢此时,我们就像一支训练有素的球队,凭着默契的配合和倾力倾情的付出,赢得了一场场“赛事”。父亲离去后,历经磨难的母亲,更加多愁善感。多年来,为母亲消解心结已成为我们每个人都“擅长”的事。
然而近年来,每当母亲生日,我们笑呵呵地聚在一起时,我发现作为子女的我们也已满头华发。小弟已七十岁,大姐都八十岁了。可是在母亲面前,我们永远是孩子。人只有岁数大了,才会知道做孩子的感觉有多珍贵和温馨。谁能像我这样:七十五岁了还是一个儿子,还有一种身在一棵大树下的感觉。
人生很奇特。当你小的时候,母亲照料你、保护你,每当有外人敲门时,母亲便会起身去开门,绝不会叫你去。可是等到你成长起来,母亲就老了,再有外人敲门时,去开门的一定是你——该轮到你来呵护母亲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产生了,我似乎觉得母亲愈来愈像我的女儿,我要把她放在手心里,我要保护她,让她实现自古以来人间最瑰丽的梦想——长命百岁!
母亲住在我弟弟家。我每周二、周五下班之后一定会去看她。母亲知道我忙,怕我担心她的身体,每到这两天,她都会提前洗脸擦油,拢好头发,提起精神迎接我。母亲兴趣广泛,喜欢我带来天南地北的消息,我笑她“心怀天下”;她还是个“微信老手”,天天将亲友们发给她的漂亮的图片和有趣的视频转发给他人。有时我在外地开会,忽然收到她的微信:“儿子,你累吗?”可是,我在与她聊天时,还是要多方“刺探”她身体存在哪些小问题,以便尽快为她消除。就这样,那个浪漫而又遥远的“百岁目标”就近在眼前了。
去年,母亲九十九周岁。她身体很好,有劲儿,想象力依然活跃。我开始设想来年如何为她庆寿时,她忽然说:“我明年不过生日了,后年我过一百零一岁生日。”我先是不解,后来才明白,“百岁”这个日子确实太夺目,她把它看成一道高高的“门槛”了。我知道,这是她对生命的一种本能的畏惧,同时,也代表着一种渴望。于是,我与兄弟姐妹们商量好,不再在她面前提起百岁生日,不给她压力。可是,我心里又生出了一种担心——怕她在生日前生病。
我的担心最终变成了现实。今年,就在她生日前的两个月,她突然发冷、发烧,我赶紧将她送进医院。打针输液后,她的病情刚刚好转,旋又复发;再次入院后,她直到生日前三日才出院。虽然病魔被赶走了,但是母亲一连五十天输液、吃药,伤了胃口,变得体弱神衰。于是,兄弟姐妹们商定,在她百岁生日那天,大家轮流向她表示生日的祝贺,说说话,稍坐即离,不让她劳累。午餐时,只由我和爱人、弟弟陪她吃寿面。
尽管在这百年难逢的日子里,这么做既尴尬又难堪,不能尽大喜之兴,不能让这人间盛事如花般盛开,但是现在,母亲已经站在这里——站在生命历程中一个用金子搭成的“驿站”中。一百年漫长又崎岖的路,已然记载在她生命的行程里。
故而,我们没有华庭盛筵,没有四世同堂,只有一张小桌,摆几个适合母亲口味的家常小菜,一碗用木耳、面筋、鸡蛋和少许嫩肉烧成的拌卤寿面,一点点红酒,无限温馨地为母亲举杯祝贺。母亲那天没有梳妆,不能拍照留念,我只能把眼前如此珍贵的画面记在心里。母亲还是有些虚弱,只吃了七八根面条、一点儿菠菜,饮了小半口酒。“能与母亲长久相伴下去就是儿辈莫大的幸福了”,我相信,世间很多人的内心深处都记得这句话。
此刻,我愿意将此情此景告诉我所有的朋友与熟人,这才是一件可以和朋友们共享的人间幸福。
名师点评
本文字字真情涌动,行行温馨感人。“长命百岁”,是中国人世世代代最极致的祝福,而这个美好的祝福,在作者的母亲身上成为现实。能与母亲长久相伴,是孩子莫大的幸福,祝愿普天下所有的父母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