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鞋

2021-11-26 02:54高新桥
绿洲 2021年6期
关键词:团场二舅鞋子

高新桥

四十八年前,二舅的一双草绿色军用大头鞋,深深吸引了还是少年的我。由此,我跟着二舅,千里迢迢从安徽来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和命运。

那是1973年的冬天,我的家乡安徽砀山县徐庄村,寒风凛冽,天空却没有一片雪花,忙碌了一年的庄稼人蜷缩在屋里,享受着难得的清闲。快要过春节了,妈妈给我说十几年没回过老家的二舅要从新疆兵团回来探亲,不知道现在日子过得怎么样?妈妈一边说,一边掉眼泪,不知道是难过还是高兴。

那一年我十岁,我问妈妈:“我咋没见过二舅,二舅跟大舅三舅长的像不像?”妈妈擦了一把眼泪说:“你二舅在家的时候还没有你,他走的时候你哥才两三岁,你哥今年都十七八了,他见了都不一定认识。你二舅和你大舅三舅有点像,又有点不像,见了面你就知道了。”

春节前几天,二舅从新疆回来了,家里又杀鸡又买肉,热闹得像过年似的。

第一次见二舅,感觉他很威风,二舅身高一米七多,身体清瘦,脸颊是苍红色,一双大眼睛明亮有神,他穿着一身黄衣服,棉帽子是黄华达尼的,四周镶着褐红色的羊毛,上衣和裤子也是黄色的华达尼布做的,鞋子是胶皮底子的,鞋头鞋跟和鞋帮是翻毛的,鞋腰子是绿帆布做的,像军用鞋,圆扁的鞋头有点大。他的这身衣着,在我们村显得与众不同,我倒觉得,二舅像一个威武的解放军战士。

二舅说话声音不大,挺和气的,见了我笑了笑说:“你就是二小子小桥?”母亲在旁边催促道:“快叫二舅!”我低着头、小声羞涩地叫了声“二舅”转身就跑开了。

二舅回来的第二天,大哥缠着母亲要二舅脚上穿的那双大头鞋,母亲发火了:你二舅从新疆回来住不了几天就要回去,他们那里还冷着哪,鞋子如果给了你,他回去穿啥!咱们这里冬天又不太冷,棉鞋穿不到一个月,我不能去说这话!”没想到二舅听到了母亲和大哥的对话,他摸着大哥的头笑着说:“你想要我脚上这双大头鞋?等我回新疆一定给你寄一双回来,保管又结实又暖和……”

眼看要过春节了,二舅给我家买了不少肉(平时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买肉,逢年也只能吃上三四次肉),二舅还给了母亲几十块钱,家里的布票也就派上了用场,往年的布票用不完,到时间都作废了,今年我们每人可以做一件新衣服,这样的春节是我记事以来最幸福最富足的一次。

一天晚上,我在厨房睡了一觉醒来,感觉身上暖暖和和的,一看是二舅把他身上穿的黄棉大衣盖在了我的身上。朦朦胧胧中,我听到父亲和母亲在谈论要我或者弟弟去新疆给舅舅当儿子,又听到二舅说:“新疆现在很冷,零下三四十度,三月份以后才开始化雪,有时候四月份还下雪呢。新疆夏天挺热的,没有咱们家乡雨水多,气候干热种庄稼全靠水渠浇灌,农场里主要种玉米、小麦、棉花,还种西瓜甜瓜,地多人少,只要肯干,饿不着人!这几个孩子谁想去,都行,长大了可以当农场职工,月月有工资。”

过完春节,二舅的假期到了,就回新疆了。

二舅回去没有多久,给哥哥的大头鞋寄来了。哥哥高兴得不得了。淮北的天气渐渐暖和了,下点小雪不一会儿就融化了,地上湿漉漉的,路面还有些泥泞,哥哥为了显摆他有双大头鞋,穿在脚上在村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还跑到邻村的同学家串门,到处炫耀他的大头鞋,说话的声调也比平时高了许多,看他得意扬扬的样子,我和弟弟心里酸酸的,怪妈妈和二舅偏心……

天气渐渐变暖,鞋子里面又是皮毛的,穿在脚上容易出汗,鞋子里面潮乎乎的,加上地上又有泥水,没有几天哥哥的大头鞋就穿不住了,他把大头鞋放在窗户台上晾晒。这天,瞅着哥哥不在家的时候,我赶忙从窗台上拿下大头鞋穿在脚上:鞋子里面是羊毛的,鞋帮子是用尼龙线缝上的,鞋头鞋跟很硬,穿着真暖和!大头鞋比我们粗布棉鞋重好多,走上几步感觉还真有点重,甩不开脚就拖着走,啪嗒、啪嗒地响……

我走得正开心的时候哥哥回来了,他看见我穿着他的大头鞋,便发疯似的追赶着我大声吼道:敢动我的大头鞋,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吓得赶忙甩掉大头鞋,拎着自己的鞋子,一路狂奔冲进了牛圈。父亲看着我一副狼狈的样子,光脚丫子上满是泥巴,就问我咋回事?我喘着粗气,愤怒地嚷嚷道:“不就是穿了穿大哥的那双大头鞋,在咱家院子里转了一圈吗?他就追着我打,还说要揍死我……”

父亲端来一盆热水,心疼地揉搓着我冻得通红的满是泥渣的光脚丫,数落道:“你哥正在说媳妇,那双鞋可给他增添了不少光彩,他把那双大头鞋当成了宝贝,别说在咱大队里没有人穿过这鞋,就是全公社也很少见!你哥有了这双大头鞋,又有个新疆有钱的舅舅,前村后庄给你哥说媳妇提亲的有好几个哪!后刘庄姓杨的生产队长的闺女,勤快能干又漂亮,过两天你哥要去相亲,他的大头鞋你可别再穿了,你脚太小也穿不起来,把它弄坏了你哥不揍你才怪呢……”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和一道回家,大哥把那双大头鞋用布仔细包着,挂在堂屋里的房梁上了。那时的农村一间大房子分三小间,四面土泥墙用二品木屋架当梁,用高粱秆做隔墙,平时家里好吃的东西以及零用钱存款都放在房梁上,没有木梯子是上不去的,全村几十户人家只有徐木匠家里有一架木梯子。我斜了一眼,嘴上没说心里想:烂宝贝放得真高,我不稀罕!

父亲吃饭时说了一件事:你二舅想让你们俩去新疆一个,给他当儿子,你们俩说,谁去?七岁的弟弟有些恋家,摇了摇头说:“我不去!”我想起了二舅那天晚上说的话,到新疆就可以穿上大头鞋,就不假思索地说:“我去!”说着还抬头看了一眼房梁上挂着的那双大头鞋。父亲和母亲好像明白了我的心思,便怼了哥哥一句:“这双大头鞋你二舅用了十二块钱买的,虽然金贵,你兄弟穿一穿试一下也是可以的,那么凶干啥,你二弟去了新疆,再过五六年,他有了工作有了工资,他也能买得起和你一样的大头鞋!”此時哥哥正洋溢在“大头鞋”和“说媳妇”的喜悦之中,父母说的责备话他好像没有听进去。

1975年的暑假前,我的准迁证来了,户口就要迁到新疆了,哥哥拿着舅舅从新疆寄来的证明信,又去学校给我办理了转学证。

同学们知道我要去遥远的新疆兵团,一个个过来问我:“你舅舅有枪吗?打不打仗?”我回答道:“不知道,反正我舅舅穿着一身黄军装,没有领章和帽徽,也没有见舅舅带枪,脚上穿的大头鞋很棒!我去新疆后也会有一双大头鞋的!”同学们都很羡慕我,七嘴八舌地说道:长大了我也要去当兵;你哥哥的那双鞋真好;去了别忘了给我们来封信啊……

七月的淮北大地,树荫遮住了整个村庄,原野绿意葱茏,路边长满了盘地草,早晨露水很多,它们爬满草叶上,在阳光下闪着珍珠般的光……就要离开家乡了,我真舍不得这一切,舍不得生我养我的父母,但是一想到去新疆能穿上大头鞋,心中充满了美好的向往。

七月底,舅舅的一个同事从新疆回来探亲,我叫他“郑叔叔”,他家离我们村有六七十里路,他回来接他的大儿子强强回新疆,回去的时候顺路把我带回。

分别时,母亲塞给我两双新方口布鞋,那是母亲连夜在灯下为我缝制的。我穿了一双很合脚,我把另一双鞋递给母亲说:留给弟弟穿吧,我去舅舅家有大头鞋穿!母亲和父亲含着泪水慈爱地抚摸着我,半天也没有说一句话……哥哥借了村上唯一的一辆自行车准备送我去郑叔叔家。走到村口回头望时,看到父亲不舍地挥动着双手,母亲捂着脸不停地擦拭着满脸的泪水——我没想到这是和母亲的最后一别!七年后母亲因肝癌去世,我匆匆赶回老家人已经下葬,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这是我一生的遗憾,终生的痛……直到现在想起分别时母亲不舍的身影,我依然满眼含泪……

奔驰的列车轰隆隆地响个不停,我无聊地望着窗外:轨道两边都是黑色的沙石,沙石下面露着黄土,远处褐色的大地偶尔有几蓬不知名的黄色的草丛,稀稀拉拉点缀着一望无际的原野,茫茫的大戈壁,没有河流,没有一丝绿茵,原始凄凉没有生机!刺眼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热浪翻滚着蒸腾着,干燥灼热的空气吸到肺里,仿佛要把五脏六腑蒸熟蒸干。空气中一点儿湿气都没有,胸部又闷又涨……

新疆都是戈壁荒漠吗?二舅他们就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我的家乡青山绿水,日子还过得紧巴巴,新疆这里啥也没有能活人吗?顿时我就后悔了!此时此刻,二舅那里的什么东西对我来说都没了吸引力,想家想回去的念头油然而生,我不敢放声大哭,呜呜咽咽泪水止不住地流……郑叔叔的儿子强强比我小两岁,也大声地哭闹着:我不去团场!我要回奶奶爷爷家!……

郑叔叔给我们买了盒饭,虽然肚子有点饿但是不想吃,列车员在催要着铝合金的饭盒,我低着头,泪水伴着米饭,我没滋没味地吞完了那盒米饭……

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我,坐了三天的火车,又坐了两天的汽车,终于来到了二舅所在的团场——兵团七师一二六团。坐车久了腿脚有点肿,走路像踩在棉花上,东倒西歪的。晕车,饥渴,困乏,让我无暇顾及周围的一切。

郑叔叔把我交给了正在团部医院住院的舅妈,便匆匆赶回去了(郑叔叔家是十四连的,二舅家是三连的)。团部医院的病房是窑洞房子,墙面是草泥抹灰,内墙刷的白石灰,外墙刷的是黄土粉,天棚是木质三合板顶棚。舅妈因为坐骨神经痛在住院。

舅妈的个头很高,好像比二舅还高,她说话利索,一口乡音,见到我很热情。看见我脏兮兮的肿胀的双脚还穿着方口布鞋,又没有穿袜子,心疼地说:“这里不兴光脚穿鞋,再说鞋子也有点小了。走,舅妈带你去大商店买两双袜子,再看看有没有适合你穿的鞋子,一会儿你舅舅下班了就来接你回咱家!”

团部大商店和医院只有一路之隔,出了医院大门便是团部的大商店了。大商店的房屋也是用黄土粉刷的外墙。舅妈给我买了两双袜子,还挑选了一双系鞋带的白球鞋。而我却盯着柜台上的一排大头鞋不愿挪步,但我小,第一次见舅妈也说不出口。

二舅来了。他还没下自行车我就认出来了。二舅见到我很高兴:“咱们住的地方,离团部很近,大概有三公里路吧,你坐车上咱一会儿就到!走,回家喽!”

二舅骑着自行车驮着我。我盯着二舅脚上的鞋子——可惜不是大头鞋。路是一条土路,公路的两侧有一排排一行行的树林,公路的最内侧栽种的是沙枣树,树上结满了青黄色的沙枣果,树叶是绿青色泛着白色,叶子上沾满了尘土。公路两旁的沙枣树倾斜着把公路上方遮住了一大半,抬头看时蓝天就像未合拢的弧形天棚。沙枣树的清香隐约能闻到,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沙枣树。沙枣树的后面栽种的是一排排的柳树、榆树,靠最外侧的是杨树,叫穿天杨,长得又直又高。

二舅所在的连队是一排排的土坯房,房顶和墙面是黄白色的。二舅家只有一间房,房间不大也就三十多平方米,一进门是一张木桌子,桌子旁边新支了一张单人床,床下面有个大西瓜,床的西头有一道火墙,火墙就在房屋的中间,它把房间一隔为二。火墙连着炉子。里面房间有两张床,一张双人床,一张单人床,床头中间摆着一张长条桌,单人床下有一双长腰子胶鞋(又叫胶筒),还有一双大头鞋。大头鞋我见过,一定是二舅的。

二舅高兴地说:“到家啦!到家啦!你兰姐一会儿从大食堂打点饭,咱們今天不用做饭了,你洗冼脚换双鞋,早点睡觉,一路上坐了五六天的车,有话明天再说吧!明天礼拜天休息,我带你去瓜地吃瓜去,咱们再买些大瓜。”

“二舅,床下边不是有个西瓜吗,为啥还要买西瓜呀?”我恨不能立马就把这个西瓜吃了。“等会儿你姐姐回来,你俩一起吃!西瓜刚下来,明天去连里西瓜地里买上两尿素袋子,你刚来,好好吃吃我们团场的西瓜,可甜了,比咱老家的西瓜好吃多了!”

正说着话,姐姐回来了。我第一次见到姐姐,她有一米七左右,很清瘦,说话声音不大,普通话加点河南味,乡音味听不出来了,她是六零年和舅母一齐进疆的,来的时候已经六七岁了,姐姐这个时候有二十一二岁了。她住在连队青年排的集体宿舍里,离家很近。

姐姐很亲切,和我打了招呼,说:小弟,咱们吃西瓜吧。她把床下的西瓜一切为二,又拿了一把小勺子,往切好的西瓜上一插,“来,咱们一人一半用勺子挖着吃。”我顿时愣住了。杀瓜,在老家不能这样说,叫“切”瓜,然后分成一牙一牙的,一人只能吃一牙尝一尝。一牙瓜要五分钱哪!一人半个瓜,用勺子挖着吃,我心里想这样吃瓜太奢侈了,还有点匪气。第一次这样放开肚子吃瓜,我有点不知所措,二舅看出了我的心思,笑了笑说,吃吧吃吧,团场就这样,明天去瓜地你就知道了。

想起在老家吃西瓜的情景挺酸楚的:记得有一年,母亲在几分自留地里种了一些西瓜,熟好的黑青皮西瓜又圆又大,西瓜熟了全拉到集上卖了,一次十几个瓜,到了集市上全兑给卖瓜人,一次十元八元的不等。母亲经常说,歪瓜裂枣疙瘩梨好吃,但是歪瓜没有人买,只有剩下自己吃。但这一季下来却没有一个歪瓜,当然自己吃的瓜一个也没有。麦收一完,瓜地就剩足球那么大小十几个瓜,还白籽白瓤就罢园了,瓜秧子就拔了,赶紧种上白菜萝卜,否则冬菜就耽搁了。一季卖瓜收入二三十块,在农村可是不小的收入,但是,种了一年的瓜我们一牙没吃上!母亲感觉过意不去,卖完了瓜花了一毛钱,给我和弟弟一人买了一牙瓜,算是给我们兄弟一个安慰,母亲自己没舍得吃。

我用勺子挖着西瓜吃,眼里一直含着泪水,西瓜甜的齁嗓子。

睡了一个夜晚,旅途的疲惫一下全没有了。

早上,二舅骑上自行车驮着我去瓜地买瓜。出了连队,我看到水渠纵横,树林成网,每块地大约有二三百亩(这里叫条田),每块条田比老家一个生产队的地还多,这儿真叫大呀!

瓜地里有个看瓜人,二舅让我叫:大胡子叔叔。大胡子叔叔姓劉,见了我特别高兴,说道:“小家伙你从口里来,还没吃过咱农场里的西瓜吧,我给你杀个种子瓜,让你过过瓜瘾,瓜子得给我留好喽!”

我一边吃瓜,一边听两个大人说话。大胡子叔叔就给二舅说他儿子下个星期天结婚的事情。大胡子叔叔说女方是老乡公社的,要聘礼“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自行车刚买上,手表也买了,收音机和缝纫机暂时没买上。女方还要一身绿军服和一双军用大头鞋,绿军服扯点布可以做,大头鞋还要到团部大商店里看看,大夏天的不知有没有卖的?

我突然插话说:“有,我昨天在商店看到了。”

两个大人见我如此说都笑了。大胡子叔叔说:“这些东西都要备齐呀,要不然怪对不起儿子媳妇的。老高,我就不给你下请柬了,算是通知你了,儿子结婚喜酒一定要去‘吃’一杯啊!这个小家伙也去,那天也去帮忙端盘子!”

从瓜地回来的路上,我问二舅:大胡子叔叔的儿子结婚,新娘子咋要穿黄军装、大头鞋?咱们老家的新娘子都穿一身红嫁衣,黄军服当嫁衣不好看呀。二舅说:穿黄军服是兵团人的传统,也很时髦,你看你大胡子叔叔是“老转”,军服都洗白了,袖子、衣领子都烂了,缝了又缝,补了又补也舍不得扔掉。他和老伴两个人都是职工,一个月近百元的工资,工资挺高的,他们逢年过节都穿新军服,很精神,很帅气,这也是咱们团场人的一个标志。穿一套黄军服,坐火车汽车都受优待,新娘子要一套黄军服不过分,有一套黄军服才能算是兵团人。

二舅唠唠叨叨说了半天,也没明确什么时间给我买一双大头鞋,我得主动寻找机会谈谈这个事情,得让二舅明白我的心思……

“二舅,大胡子叔叔家的新娘子要大头鞋干吗,现在这么热的天,能穿得住那羊毛棉鞋吗?”我问。二舅说:“团场的人流行这样穿,冬天寒冷,大家拉沙走平地要穿,往大田里拉肥也要穿,过节过礼拜天出去看老乡朋友逛商店也穿,这鞋不但穿着暖和而且结实,鞋底是几层生牛皮底子,下面用生胶和尼龙线合成而制的,鞋头鞋跟子里面夹着一层钢板,还有一层生牛皮,鞋帮子两层皮子,鞋里面又有一层羊毛,是军人作战训练用的,只有咱们新疆生产,只有新疆有这种鞋,兵团的商店里有,地方上没有卖的。爱惜着穿能穿十年八年都穿不坏。新疆气候干燥,鞋不易生霉,只要保护得好,一辈子都穿不坏。新媳妇要双大头鞋,可以穿好多年,再说这一双鞋也挺贵的,得半个月的工资。团场的人都有一双,新娘子如果没有一双大头鞋也不像咱团场的人呀!”

我赶忙接了一句,“二舅,我啥时候能穿上大头鞋呀!”二舅说:“这鞋子买小了你穿不了两年,也没有小号鞋子,买大了你拖沓坏了,等你长大了,长成大小伙了再买吧,你现在穿不成!”

用了半天心思,穿大头鞋的计划落空了,我有点懊恼和失望。

星期天到了,二舅早早的就去大胡子叔叔家里帮忙。我的任务是跟着几个大哥哥去几家搬桌子和凳子,新房也是一间土房子,里面用石灰刷的白白净净,一张双人床,一个大立柜,一张八仙桌和八个方凳。一道火墙把房间分成了两间,火墙前面有个用土坯砌成的锅灶,房屋地面是平平的土泥地,很干净,和二舅家的房子一样大。

二舅和其他几个人忙着烧水,切菜,切肉。房间里又加摆了四张桌子,中午好像是五桌饭,听说晚上是四桌饭。大胡子叔叔请的都是连队的同事,在团场他家也没有亲戚,连里的领导也要来祝贺,新郎官刘新身高大概在一米七八,长得很清秀,就是有点驼背,听说是小时候在老家得病留下的后遗症。现在工作四五年了,月工资三十三元。团场的姑娘嫌弃他背驼,只能找个地方上的姑娘了。听说团场的姑娘嫁人不要什么聘礼,手表自行车大家都有,家里就买个缝纫机和收音机就可以了,大头鞋大家都有,没有人用大头鞋当聘礼的。几个大哥哥叽叽咕咕地说笑着,一定要看看新娘子的皮箱里有没有大头鞋?

“臭小子们别使坏了,大头鞋哪有装在新娘陪嫁的箱子里的,你们想看大头鞋子也不分个时候,晚上你们几个忙完了去闹闹新房可以看啊!”大胡子叔叔脸上洋溢着喜悦,嘴都合不拢,说着又去忙活了……

新学期开始了,我上了五年级,班里只有二十五个学生。我们去帮连里拾棉花,拾了半个月每个人挣了不少钱,有十几元的有二十多元的。我长了这么大第一次挣了十八块钱,比老家一个成年人一年的工分还要多,我高兴的几天睡不着觉。我把拾花的收入交给了二舅,得意地说:“二舅,这钱可以买一双大头鞋了吧?”二舅高兴地眯着眼、咧着嘴,连说“够了够了!买双大头鞋的钱还用不完呢!但是你家来信了,你哥哥的媳妇也说好了,年底要结婚了,我给你凑个整数,这钱先给你哥结婚用,这是你的心意,我的心意另说。”

又是我哥!想当初我摸摸他的大头鞋就挨他一顿打,越想越气,噘着嘴说:“我以后再不提大头鞋的事了!”

连队到了冬天,大雪封门,没有什么活干,连里就组织男女青年开始军训,他们穿着一身黄军装,腰里扎一条武装带,无论男女都穿一双大头鞋,背着56式步枪,枪刺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在连部门前的广场上走正步、拼刺刀、练习瞄准,一个个威风凛凛!我看着他们在指挥员的口令下,迈着整齐的步子,心里羡慕极了,渴盼着有一天自己也穿着大头鞋,背上枪,拍张照片,寄回老家让父母同学看看!

1981年,我高中毕业,参加了工作分到了工程队,入冬时队里发了劳保福利,皮帽子和羊毛烫绒的棉大衣,还有一双劳保鞋,鞋子是深腰的黑皮鞋,带拉链的,既轻巧又结实,鞋里是毛茸茸的羊毛,暖和得很哪!

二舅当时不知道我们发劳保鞋了,冬休我从工地一进家门,二舅便高兴地说:“我答应你工作了以后给你买双大头鞋,明天星期天我去场部商店给你买一双啊!”

“二舅,我们单位发劳保鞋子了,是黑皮鞋,又轻巧又结实还暖和,现在流行黑皮鞋,大头鞋又重又笨,没人穿了,也不流行了,我不要了!”我说。

“你小子现在有些忘本,当了工人就跩起来了,黑皮鞋是样子货不耐穿,穿不了两年就坏了,哪有大头鞋好!”二舅说。

唉!当初想要双大头鞋,二舅一直舍不得给我买,现在又要赶着给我买,哎!

第二天,二舅到团部商店给我买了一双大头鞋,我看了一眼,一点也不想穿,就把它放进了箱子里。

一眨眼,四十多年过去了,二舅已离开人世,而我也年近六旬。有一天我收拾旧物,发现了蜷缩在柜子一角的那双大头鞋。这是二舅当年给我买的那双大头鞋!它依然崭新如初,散发着历久弥新的气息。

责任编辑车前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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