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铁
1
我妈沮丧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些年,她一个人带着我吃了很多苦,她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去养殖场夹海带苗,也帮人糊过火柴盒,勉强维持着母女两人的生活。难过的时候,她也会叹气和流眼泪,但最冷的那个早上,我妈的泪水都不敢流出来了,因为那泪水一流出眼眶,马上就冻在了脸上。
比天气更寒冷的,是生活的艰辛。
现在,我妈心事重重地走在路上。她刚去我姨家借钱碰了钉子,我妈说,快过年了,燕子吵着要件新衣服,我想着开春之后,她也要去学校了……
不等我妈把话说完,我姨的脸马上就耷拉下来了。
我姨说:你那里就是个无底洞啊,你说我要帮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这些年,我这里也是进的没有出的多,困窘和难过也只有自己知道。我虽然是你姐,可你也得为我想想啊,我这也是一大家子啊,上有公公婆婆,下面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就算我没有意见,你姐夫也会有看法啊,你不能总是让我为难啊。
我妈低着头不再说话,我姨的话让她羞得无地自容。
我妈不是吝啬鬼,所有的人情世故她都懂。她也知道东家给你送瓢米,你就得拿瓢面给人送过去,她也知道人家给你块铁,你就得还人家一个钉子。我妈也想着回报我姨,可是她还没有这个能力,这次她给我姨和孩子们带过来的,也不过是几片红薯干而已。生活的窘迫,让她不得不放低身子。
我妈本想说:等燕子再大些,我就出去找点活儿干,日子就会好过些,我借你的,都会还你……但话最后还是咽回去了。
那天的雪下得太大了,我妈往回走的时候,雪一点点儿地往她的眼里钻。钻到眼里的雪又变成了泪水流出来,刚开始的时候,她还用衣袖不停地擦着泪水,后来干脆也不管了,任凭泪水在脸上横流。
我妈要走的时候,我姨其实也是有些难过的,她去了里屋,在柜子里摸索了很长时间,才掏出了十块钱,她要把钱塞到我妈手里,但被我妈拒绝了。就是从那天起,我妈就告诉自己,不管什么事都不能求人,親戚姊妹也一样,一求人自己的身段就低了,一求人自己的腰杆就挺不直了,人活着,得有点骨气。
我妈低着头走路,想着艰难走过的这几年,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你,你……站住。”
一个人什么时候跟在我妈后面,她也不知道。我妈茫然地站住了,掉头看时才注意到那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尖刀。
瞬间,她明白,自己这是碰上打劫的了。
我妈竟然没有害怕,是的,我妈没有害怕,她站在那人面前,冷冷地看着他。后来我妈说,那天她心灰意冷,连死的心都有了,所以遇到这个打劫的,她根本就没有害怕。她心想:横竖都是个死,你想捅就捅吧。事后我妈检讨自己,在那个一心求死的晚上,她忘记了家里还有一个年幼的女儿要养。
那人用一顶帽子遮住头,用围巾包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我妈听那人说:妹子,你也别害怕,多了我也不抢,我就要一袋面钱,回家给孩子包顿饺子。
我妈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人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没有底气:妹子,真对不起,你知道,但凡有点能力,是没有人愿意出来干这个的。
我妈只是轻蔑地看了那人一眼,然后冷笑了一声,就一把抓住了他手里的尖刀,用力往自己身上捅。
那个打劫的人被她的举动吓坏了。
这人怎么回事儿啊?这不符合常理呀,她应该惊慌失措才对,她应该跪在地上,害怕地向他求饶才对,她怎么会反把尖刀对准了自己?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毕竟是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力气大,反应也敏捷,他赶紧打落了尖刀,避免了眼前这个女人用尖刀捅自己的行为。
尖刀落下之后,我妈这才跪在了雪地上,她浑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刚才那一瞬间,现在,她像个泄气的皮球,瘫坐在雪地里。
那人低声呢喃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对不起,妹子,过年了,孩子想吃顿饺子,可家里连袋面粉也没有,我也是没有办法……
我妈把手里的空布包扔在地上,开始号啕大哭:你抢啊,你抢啊。我要是有钱的话,还至于像现在这样走投无路吗?
那人愣住了,他没想到遇到的是比自己更穷的人,他蹲在地上,用手捂住了脸,腊月的夜晚太冷了,大街上没有行走的人,他们的哭声没有惊动别人。
大约有半个钟头的时间,那人站起来要走,他低声对我妈说了句“对不起”。我妈抬起头看了一眼,那有些佝偻的背影突然让她有些心酸。
“哎,你等会。”我妈站起来,朝那个人喊了一声。那人停住,回过头来疑惑地看了我妈一眼。
我妈说:你在这稍等我一会儿。
那人顿了顿,没有说话,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接下来会做什么,但他还是听话地站住了。他心想,自己作了孽,活该自己承受。
过了一会儿,我妈回来了,手里提着小半袋面粉和一棵白菜。我妈说,我也没有多余的,我家也有孩子,只能这样了。我妈把东西递给那个人,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住了,离开之前,他又对我妈说了句:妹子,谢谢你。
往回走的时候,我妈才看到,有些人家的门前已经挂起红灯笼了,新年就要来了。
我妈把这事儿说给邻居阿婆听的时候,很平静,她说,看得出来,那是个老实人,若不是穷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他断是不会出来抢劫的。
邻居阿婆说:“唉,老辈人说啊,富贵生善念,饥寒起盗心,真是有道理啊,要不是穷啊,谁会出来干这事儿呢。”
我妈低头缝补着衣服上的破洞,又说了一句:“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是的,我妈的意思是,那人手劲太大了,如果不是他眼明手快劲太,那把尖刀就捅在了自己的身上了。
2
转过年春天的一个早上,大地上落下了最后一场雪。
虽然是下在春天,但那雪下得一点儿也不犹豫,它们像苇絮一样飘飞着,后来没有力气了,就落在了树枝上,瓦垄上,水缸盖板上,落在了压腌菜的石条上,总之,雪落之后的大地,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刚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就听到了敲门声,打开街门,我吃了一惊:雪地里站着一大一小两个陌生人,一看样子就知道他们是走了很远的路,他们的身上还有雪花没来得及抖落掉。
那个大人显然是父亲,他问:“闺女,这是张翠莲的家吗?”
我点了点头,转身向屋里喊:“妈,有人找你。”
我妈从屋里出来,一边走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上的水珠。站在门口的妈妈看着外面的两个人,显然,她也疑惑:“你们是找我吗?有啥事?”
那人顺下了身后背着的布袋,递给我妈,他激动地说:“妹子,你还记得我不?这是那天夜里,你给我的半袋面粉,现在我来还你了。”
这半袋子面粉,唤起了我妈的记忆,她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妈看了那人一眼,顿了一会儿说:“算了,都是穷苦人,就当是接济你们了。”
那人执意要把面粉塞到我妈手里。撕扯了一会儿,我妈收下了,她看着门口那个冻得瑟瑟发抖,鼻尖发红的男孩子,犹豫着说:“大哥,要不,你带孩子进屋里暖和暖和再走?看把孩子冻的。”
那个人看了看冻得发抖的孩子,点了点头。
屋里再冷,也比外面暖和,那人喝了一口我妈倒的热水,泪就落下来了,他在我妈的问询下说了自己的经历:
这几年为了钱,他也出过不少力,帮人搬大砖,砌泥墙,整木匠,什么活都做过,就是没有挣到几个钱。日子过得非常窘迫,孩子很小,家里要花钱的地方又多,总觉得挣得没有花得多,每次要进家门,他都觉得难过。这个腊月,他揣着刚拿回的几个工钱往家走,心里还想着该给孩子置办点啥,让孩子过个饱饱暖暖的年,可还没等到家,那两个钱就被人偷走了,什么时候丢的他都不知道,他没有办法让孩子过一个好年,就想出了下策。为此,这几个月来,他心里饱受煎熬。
后来我们知道,那天晚上他拿了那小半袋面粉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远远地跟着我妈走了一段路,看到我妈擦着泪进了家门,他才拿着那小半袋面粉悄然离去。
那人知道,我妈也是和他一样的穷苦人,他下决心一定要把面粉还回去。整个春天,他到处给人打小工,做零活,终于凑齐了钱买了半袋子面粉。来我家之前,他在村口打听了村里的人,知道了我妈的名字,也知道我们家的一些状况,越发觉得愧疚。
“妹子,真对不住你,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做出那样的事儿,一个人再穷,也不能没志气,这耻辱,我一辈子都洗不清……”那人低声说。
我妈说:嗨,大哥,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提了,要不是家里揭不开锅了,谁愿意这么做呢?你放宽心好了,我不怨你。
我妈看着渐渐暖和过来的孩子,不经意地问:孩子妈妈呢?
那人叹了口气:家里穷,日子过不下去了,几年前跟人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妈挺不好意思的,觉得不该提人家的伤心事。
可能是为了补偿,我妈去里屋抓了一把葵花籽,放在男孩子的手里,我有些不高兴了,那可是我在春节里省下来的啊,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呢。
我还没有把自己的不满喊出声,我妈就瞪了我一眼,我只好白了她一眼,把埋怨的话咽了下去。
那人放下水杯,看着院子里的落雪,就起身拿起门边的扫帚扫了起来,我妈本想制止的,我看她张了张嘴,但终究是没说出来,那人扫了院子,清理了积雪,又整理了门前松散的柴火垛。
他做这些活的时候,我妈就那么远远地看着。
当那人放下扫帚,拍打身上的落雪时,我妈只轻轻地说了一句:如果不嫌弃,你们爷俩儿就在这里住下吧。然后转身进了屋里。
那人吃惊地看着我妈,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我妈掉头看了他一眼,又说了一遍:我是说,如果不嫌弃,你们爷俩儿就留下来吧。
那人终于明白了我妈话里的意思,他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欢喜,他蹲下身来用双手捧着他儿子的头,把儿子搂在了怀里,他儿子疑惑地看了看他,又胆怯地看了看我。
是的,我妈收留了他们。
就这样,没有任何铺垫的,这个叫赵大海的男人就成了我的继父,他的儿子赵小东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哥哥。共同的苦難是世界上最好的黏合剂,它能让两个陌生而又破碎的家庭,进行重新的组合。是的,在那个初春的早上,我妈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就决定和这个叫赵大海的男人一起搭伙过日子了。
后来很多人都不解地问我妈:张翠莲,你不怕他是坏人吗?你不知根不知底,就敢留下他?你胆子真大。
我妈说,就凭他能来还那半袋子面粉,我就相信他是个好人,至少这是个有担当的男人,男人只要有担当,那就错不了。
我妈又说:我家里只有三间瓦房,难不成他能把房子骗走?
我的继父赵大海也说,就是因为那半袋子面粉,他觉得这个叫张翠莲的女人,是个善良又有骨气的女人,是个需要人疼爱的女人。
这在当时的十里八乡是一件特别轰动的事儿,我妈的决定掀起了轩然大波。那会儿说什么的都有,但总结起来也就是一句话,无非是说我妈孤寡了这么多年,守不住了,随便遇到一个男人就留下来了。
我妈才不管这些:嘴长在别人身上,让他们去说好了。
是的,张翠莲就是张翠莲,这么多年我也慢慢知道,她如果耳根子软,听什么都往心里去,那她就不是张翠莲了。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妈当时哪里来的勇气,就这么留下了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男人,但她确实给自己找到了一生的幸福。我妈的后半生像是生活在了蜜罐里。她很自豪,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赌注,就赢得很精彩。
多年以后,当我长大成为诗人,我在给逝去父亲的一首诗中写道:你一定看到了这些,父亲,你在山上,你一定也看见妈妈,恍惚后的尴尬,你一定也看见了我,越来越像个好女儿了,推开门,朝她身后的男人,也能从容地叫一声爸爸……
是的,我现在可以很从容地叫这个男人一声爸爸了。可是当时,在我妈做出那样的决定后,我含着泪夺门而出。
3
我得承认,赵大海的确是个好男人,一个浑身有使不完劲的好男人。他腰板硬铮,脊梁不弯,自从他来到了我们家,我妈就再也不用跑前跑后地为这个家忙活了,我妈的幸福来得有些迟,但毕竟是来了。
下大雪的冬天,赵大海在院里用斧子劈木头,我看到他头上冒着热气,墙角处,是他劈好的码得整整齐齐的柴垛。我妈在旁边说,行了,赵大海,等天好了再劈吧,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了这些。
赵大海说,凑手干完了再说吧。
春天的时候,赵大海在院子里开出了一块菜地,搭一些架子,种上葫芦,丝瓜,黄瓜,旁边还有两蓬葱郁的番茄,叶下青果累累,叶片在阳光下闪着一层金色的粉末,两只喜鹊有时会落在这瓜架上秀恩爱。
我妈说,行了,赵大海,歇一会儿喝口水吧。
秋天的时候,赵大海摘一把芸豆,几根顶刺带花的黄瓜,紫皮的大个茄子,肉肉的辣椒,每一个鲜嫩的都带着露珠。
我妈接过赵大海递过来的芸豆、黄瓜、茄子、辣椒,笑得像一朵颤抖的南瓜花,她说,赵大海,怎么庄稼、蔬菜到了你手里,就不一样了?
一刻也不消停的赵大海,总是会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他一天能扎三把芦花扫帚,有时候还会做一根擀面杖,一根扁担,墙根下,一溜儿的花盆在他的摆弄下,也各展风姿。有时他腾不出手,我妈就会拿条毛巾给他擦把汗,我觉得他俩嘀嘀咕咕的笑声,能让院子里的风和叶子都羞红了脸。
我妈说:赵大海,累了你就歇歇吧,等缓缓再干也不迟。
赵大海的回答挺煽情的:我不累啊。有你们啊,我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
赵大海除了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最重要的就是他一心一意地对我妈好。赵大海能吃苦能遭罪,累活、脏活他都做,每次挣下的钱他都全部交给我妈,我妈眉开眼笑接过之后,数也不数就从中再拿出几张给他,赵大海随后又把钱塞到我妈手里,嘿嘿地笑着说,我用不着,你存着,有时间去集市上给你和妮儿买身衣服。
不得不说,这是继生家庭里最温暖的一景。
老年之后,我妈就更幸福了,每次回家,都是赵大海为我们做饭,我妈什么都不干,只负责在那里指挥干活儿,完全的嘴把式。所以很多时候,我几乎都忘了这个叫赵大海的男人有一个继父的身份。
而我一直记得的,就是赵大海来到我们家的那年春天,喜鹊一直在家门前的树上叫。那叫声,清清浅浅,透着喜悦。
其实,喜鹊的叫声并不喜庆,但很多人仍然相信,它能够带来好运。
在喜鹊栖息过的树枝上,也曾栖息过其他的鸟儿,比如斑鸠,八哥,麻雀,雨燕。它们甚至有比喜鹊漂亮很多的羽毛,有比喜鹊好听很多的声音,但我们都还是喜欢喜鹊。因为没有一种鸟,能像喜鹊一样给我们期许。
那年春天,喜鹊一直在我们家门前的树上盘旋,鸣叫。我哥赵小东,我继父带来的那个孩子,他喜欢坐在门前,画树和树上的喜鹊。
赵小东只比我大一岁,但却少年老成,即使是长大之后也是这样的性格。赵小东不爱说笑,却喜欢画画,没事的时候就在废纸上写写画画,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画,是他夹在书里的一张作业纸,他画了一家四口,我看得出来,那里有我,我媽,赵大海,还有他自己。在那张画上,他把我画得最好看,画上的我穿着花裙子,头上还有蝴蝶结,就凭这张画,我放下了对他所有的芥蒂,开始叫他哥哥。
我年纪小,但嘴还算甜,我说:哥,你把喜鹊画好了,送给我好不好?
赵小东一点儿都没有犹豫,他说:好的,妹妹。
我听得出他声音里有喜悦。那个下午,我就安静地坐在赵小东的身边,看他一点一点地画树上的那只喜鹊,他先是画出了喜鹊的头,然后是喜鹊的身子和羽毛,他画得小心翼翼,他把每一根羽毛都画得活灵活现,特别是喜鹊的眼睛,我觉得最传神,有那么一阵儿,我好像看到喜鹊在冲我眨眼睛,在冲我笑。尽管赵小东说,那只是风吹动了纸张,我只是在太阳下面久了看花了眼。
当赵小东画完最后一笔,将画递给我的时候,我听到他轻轻地舒了口气。
我把画好的喜鹊献宝似的拿给我妈看,但我妈却没有我想象当中的喜悦,她愣了一会儿才不咸不淡地说:这孩子,心灵手巧的,应该是随了他爸。说完就漫不经心地把画放在了一边。
我妈的漫不经心让我很不舒服,这不是她一贯的表现,若是之前,她一定是眉开眼笑,然后再献宝似的把画送给赵大海看,然后再一个劲儿地夸赵小东。这里面有什么原因呢?我想了一个晚上,也没有想明白我妈是什么意思。
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看到我妈找了个镜框把那幅画挂起来了。
4
因为赵小东的这幅画,我知道了另外一个与喜鹊有关的故事。
那年冬天,当喜鹊飞过村头高高的白杨树,一路向北时,我还像是一粒胚芽,蜷曲在我妈的身体里。
那年冬天的雪下得很大,风也大,山谷传来“唔唔唔”的风卷树枝的声音,也传来“啪嚓啪嚓”雪粒裂开的碎响,一些小动物留在雪地上的痕迹全消失了,大雪封住了所有去往山里的路。
我妈说,那年冬天的雪就像是个疯狂的亡灵,它冻山冻水,冻土冻树,它收割了所有,包括把花草打蔫,包括把一个人的希望打碎。
就是雪后的一天,一个高个子男人戴着帽子出门了,他艰难地在雪地里穿行,风如刀片一样刮在脸上,生痛。但他顾不得这些,他一心想为怀孕的妻子弄点好吃的,为即将临盆的妻子增加点营养。瘦,太瘦了,妻子瘦得让他于心不忍,于是一个人拿着猎枪去了山里,他想,雪地里总会有觅食的野鸡吧。
野鸡是有的,也捕到了,但快乐的场面很快演变成了一场悲剧。
这个男人兴冲冲地往家里奔,他跨过了一道坎,又迈过一条沟,他想,妻子一定会很高兴看到他的收获的。可就在下坡的时候,悲剧发生了,这个男人被埋在雪里的一根树枝绊倒了,上膛的猎枪响了,他倒在了自己的枪下,他的身边,雪白血红。
我是在赵大海和赵小东进了我们家门后,才知道这个高个子男人,曾经在户口本里做过我的父亲。
“那个冬天,喜鹊一直在门外的树上叫着,不停地叫,我以为它是为即将到来的孩子报喜的,可我不知道它要传达的,竟是个悲伤的消息,早知道这样,我说什么也得把它从树上赶走。”说到这里,我妈哭了,往事又勾起了她的泪水。
事情发生后,我妈哭着一遍一遍地问邻居阿婆:婶,喜鹊不是应该来报喜的吗?
阿婆不说话,搂着我妈一起哭。
我妈没告诉别人,那之后的她有了一种很微妙的心理,那就是她害怕听到喜鹊的叫声,喜鹊一叫,她的心就发颤发慌,她害怕喜鹊再次给她带来不好的消息。
但是那天,赵小东画得那只喜鹊却安抚了她的心,后来她告诉我说,那天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有什么心事,睁眼闭眼,面前晃动的都是那只扑棱着翅膀的喜鹊。半夜里她穿衣起来,到我身边拿走了那张画。灯光下,她壮着胆子又看了看画上的喜鹊,这时候,她发现画上的喜鹊正用一双柔情的眼睛看着她,那双眼睛,像我离世的父亲,亲切,温暖,多情。
我妈不好意思地说,那天晚上她拿着那幅画抽抽搭搭地哭了好一阵儿,她把画上的喜鹊当成了我的父亲,她和他说了好多悄悄话,说到了父亲离开之后我们的生活,说到了我这些年的成长,也说到了她嫁给了一个叫赵大海的好男人,她让我父亲放心,说她和我以后的日子将衣食无忧。
我妈和我说:燕子,你说奇怪不?自从看了小东的画,我心里的怨气就没了,也一点不害怕了,我看到的喜鹊又像从前一样喜庆了,我觉得小东画的喜鹊就是你父亲,是的,他变成了一只喜鹊来看我们了。
而且她开始固执地认为,那年冬天树上的喜鹊,并不是来报丧的,而是我的父亲变成了喜鹊,来跟她告别的:我的心真粗啊,当时我那么恨那只喜鹊,又那么伤心,我都没有好好和他说说话,他走得一定不安生。
赵大海来到我家的那年春天,我要去上学了,我妈对赵大海说:就让海燕随你姓吧,这对她的成长有好处,于是,我的户口本中,就有了一个曾用名,于海燕,是的,我的亲生父亲他姓于。
我到现在也分不清楚,我更喜欢赵海燕这个名字,还是更喜欢于海燕这个名字,可是每次打开户口本,看到那个曾用名,我都会呆呆地愣一会儿,那个于字,是给了我血脉和气性的姓氏。
有时我也会想,如果我的亲生父亲还活着,我会有怎样的人生?
5
过日子就是猫一天狗一天的。
在狗突狼奔的童年,我妈的嗓音一直都是辉煌的,高昂的,陡仄的。虽然说,声音有时候也是具有欺骗性的,但是我妈的性格和嗓音却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
我应该是遗传了我妈耿直好动的性格的,虽然那时我还不及成人的裤裆高,但却经常爬树摸鸟,下河捞鱼,男孩子做下的事情我也全都做下了,有时候也会在傍晚的巷子里仰头狂追火烧云,全然不知前方自行车车轮正向我冲来。
我应声倒地,下巴磕到地上,当我的第一声哭音刚从嗓子里发出时,正在门口和人说话的我妈,就以排山倒海的一声大喊,快速向我奔来,可还是有些晚了,在那镀金般的黄昏里,我的两个门牙磕掉了,嘴里流血不止。
赵小东在树下目瞪口呆,他根本都没反应过来,我妈就已经身手敏捷地把我扶了起来,然后大声地打着哈哈:没事,没事,只是蹭破了点儿皮,磕掉了两个门牙。
我妈像是安慰着那个骑车人,又好像是安慰着我。
门牙都掉了两个,还能说是没事吗?我的哭声又高了一个台阶,但我妈的巴掌却落了下来:哭啥哭,嘚嘚瑟瑟的,不摔你摔谁,这还是轻的。
我的哭声在我妈凌厉的眼神里渐渐弱了下来。她擦了擦我嘴唇的血,又拍打着我身上的泥土:还好啊,没有伤到骨头。要是伤了筋,动了骨,在炕上躺三月,看谁有工夫伺候你这个小祖宗。
回家之后的唠叨肯定是少不了的,我妈一边用毛巾给我擦脸,一边指责我:小姑娘就得稳稳沉沉的,有个小姑娘样,放学了在家看看书不好吗?帮家里干点活不好吗?整天瞎嘚瑟,瞎跑,弄得浑身没有二两鸡毛沉,有点福气也让你给嘚瑟没了。
我照着镜子看缺掉的两颗门牙,一边用舌头舔着那空洞的地方,一边眼泪汪汪。
赵大海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安慰我说,没事,燕子,那两颗牙很快就会长出来的。用不了几天,你又是那个漂漂亮亮的燕子了。
在赵大海的安慰声里,我又大声嚎哭了一阵儿。
五年级的时候,我被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面拉扯厮打,而我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如果说有错,那也仅仅是因为在她冲同学发火的时候,我桌上的书不小心“啪”的一声,被碰落掉在地上,她硬说我是故意摔给她看的,天地良心啊,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啊。
下课后,她把我带到她的办公室继续撕扯推搡,后来据同学说,她是在家里生气了,才把火发在我们身上了,我运气不好,撞到枪口上了。中午还有半个小时上课,她才放我回家吃饭,那时的村办小学,离家近,我们都是各自回家吃饭。
到了家,已经过晌午了,我妈嘀嘀咕咕,我也没应声,含着泪低头吃饭,她一转头看到了我腿上的瘀青,就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是自己不小心碰到的。
我妈半信半疑,后来她发现我身上的瘀青不止一处,就严厉地问:怎么回事?你说实话,你如果不说实话,下午就别想上学了。
我大哭,她不讓我回家,你不让我上学,为什么你们都要逼我?
我妈警觉地问:她是谁?
本来我是想忍着不说的,怕被她骂,但到了这一步,不说也得说,我只好说出了班主任的名字。
我妈厉声问:你犯错了?
我说:没有,我保证。
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我妈听,我妈立马去推出了自行车,驮着我:走,上学校找你校长去,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院子里,赵大海接过自行车说:还是让我去吧,我是她爸。
赵大海知道我妈的火暴脾气,去了学校后,肯定会弄得鸡飞狗跳的,那我以后还怎么在老师同学面前混?
晚上回家,我妈正在做饭,我悄悄对她说:妈,你不知下午那会儿,我爸有多威风,我都不敢相信他能替我说话,而且说得那么在理。班主任给我爸道歉了,也给我道歉了,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妈,你知道吗?下课后,同学们都围着我转,说我有个了不起的爸爸。今天啊,我爸真是给我长面子了。
我妈“梆梆”地切着菜,也不看我,她说,我告诉你,燕子,将来的路都得你自己走,你有错就必须承认,不能撒谎,你没错,就得把腰板给我挺起来,不论对方是谁。
她又说,这世上得有公平,不管对方是贩夫走卒,还是大官大将,受到欺负了,就不能服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回来和妈讲,妈去找他理论去,哼,我就不信还没有说理的地方了,以后就这样,输了也得咬他块肉。
我很惊讶,这还是从前那个只会教育我“吃亏是福”的张翠莲吗?
长大以后我才明白这个道理,活着就得做个有锋芒的人,该翻脸的时候就得翻脸,这样人家才能知道你的底线。
那一年,我妈其实是给我上了一堂教育课。
6
隆隆的雷声一声声地响过,像是有人在云上推落滚石。
我趴在窗台上看外面,这是快要下雨啊,听雷声一会儿的雨不会小了。这时候,院子里传来了鸟的鸣叫声,我探着头往外看,哪里来的鸟啊?
等我出门,就看到新砌的围墙上,不知什么時候来了一只小喜鹊,发出急促不安的叫声,一见人,扑腾着往墙角跳,慌慌张张的,我看见它的一只翅膀耷拉着,像是受伤了。
怕惊了它,我就退回了屋里,从门缝往外看,它终于停止了跳跃,静静地卧在围墙上的一块砖上。小喜鹊虽然有些惊慌不安,但却并不急于飞走,或许它伤得重,真的飞不了,就在我瞅它的时候,来了一只猫,踮着脚爪悄无声息向喜鹊靠拢。
小喜鹊一下子慌了,扑棱着翅膀,极力躲闪,我推开门跑到院子里,在下面拍着手轰猫,猫瞅瞅底下的我,又瞅瞅前面的喜鹊,犹豫了很久,最终放弃了对峙,怏怏而去。
喜鹊依旧在叫,还是像之前那么惊慌。
天有些暗了,是雨要来了,我轰着喜鹊,想让喜鹊找个避雨的地方,但它并不听我的指挥,只是在那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很快,雨下来了,非常密集,我只好躲进了屋里,听院子里的铁盆发出了撒黄豆的声音。
傍晚做饭的时候,雨小了些,我又听到两声咕儿咕儿的鸣叫,和着沙沙的细雨,听起来格外的幽怨。我就出去看,那只小喜鹊还在那里,羽毛淋湿了,翅膀依旧耷拉着。我有些心痛,它也会冷啊。
饭熟了,我妈喊我吃饭。我心里惦记着那只喜鹊,想着我是不是应该给它弄点吃的。想了想,就偷偷端了半瓢麦子,轻手轻脚地慢慢靠近它,但这只喜鹊非常警觉地瞪着我。当我把麦子轻轻搁到院墙上的时候,它扑棱着翅膀,躲到远处去了。
很快背后传来了我妈的呵斥声:你个败家的,给它那么些麦子。
它又没吃。我哼了一声,朝我妈翻了个白眼。
从我妈身边走过时,她抬起手看样子是准备给我来两巴掌,我头一低,身子一斜,从她边上走过去了,把那半瓢麦子又倒进了粮缸。
我说:你不是喜鹊,焉知喜鹊之苦。
我妈问:你说啥?
我说:你只听见它们枝头鸣叫,却看不见他们为谋稻粱的辛苦。
我妈说:咋的了?念了两年书,还念出洋腔来了。
赵小东在旁边,努力憋着不笑。
夜里,我在外面的嘀嘀咕咕声里醒来,到院子里一看,雨早就不下了,我妈披着衣服,端了些小黄米,倒在新砌的围墙上,也许是小喜鹊真的饿了,它躲了几步后,又返回来,啄着吃。
我妈端着空瓢,远远地看着,赵大海也披着衣服,在旁边陪她。哎,这些大人啊,原来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那一年地里的苞谷长得很好,尽管中间遭了虫灾,但结的棒子不小,一掰一个大棒子。赵大海心底的喜悦闪闪发光,看得见,摸得着,结结实实。
我妈呢,坐在地头树下掰苞谷。自从赵大海来了之后,她再也不像之前大包大揽地干农活了。我妈说,女人得给男人成长的机会,女人太强了,男人就弱,不如做个小女人,成全男人像个真正的爷儿们。我长大后,她也经常这么教育我。
赵大海喜欢侍弄这些苞谷,觉得它们都是好样的,高大个子,一株结一个棒子,不贪,不嗔,一个顶一个,扔在地上有声有响。赵大海没有多少文化,但有时候说起话来也很幽默,让人发笑。
赵大海喜欢与这些庄稼亲密接触,即使后来有了收割机,大部分苞谷也会用机器收割,但是,赵大海每年还是要掰几块苞谷地的,他总感觉,作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庄稼人,夏天不割几把麦子,秋天不掰几穗苞谷,心里就不踏实。
秋天的山地视野宽阔,身边的几只鸟儿在树上闲闲地飞来飞去,有时绕着树枝一节一节往上蹦,还有两只,像是两口子,羽毛蓬松,缩着脖子,挤在一起晒太阳,而其他几只,就很精明了,它们站在地头的那两棵野枣树的树梢上,叽叽喳喳啄食甜枣。
树梢的叶子落了,挂了很多熟透的枣,那是多长的杆子都够不着的,雀儿们却能够挑着吃。雀儿们也是不宜惯的,它们吃了这棵树上的枣,又飞到那棵树上,好像每棵树上的枣,它们都要尝一遍。
我妈朝它们扔了一块小石子,随口骂了几句,她知道这些鸟们是不会怕她的,她也只是装装样子,表示对它们的偷吃并非无动于衷。
不远处有放羊人吆喝,大声骂羊:满地的苞谷秆子不吃,就知道勾着脑勺子瞎跑,饿也是自找的,一群彪子。
赵大海听后哈哈大笑,我妈说,你这是吃了喜鹊蛋了吗?赵大海越发笑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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