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单单
1
陈有禄还是没有挺住。死前一晚,他从床上爬起来,坐在窗外的石坎上,在谈及媳妇和年幼的儿子时,声泪俱下。他乞求刚刚成年的弟弟陈有福,在自己死后,务必帮忙照顾这对孤儿寡母。
玲姐的娘家人赶到水塘湾时,她早已哭成泪人,原本瘦弱的身子在抽泣中一次次痉挛着,整个人蜷缩在堂屋角落里,像一份面团正被接下来的命运塑形。姐姐叫王玲,我们都叫她玲姐。她身材高挑,为人亲和,似乎比同龄的姑娘们更加懂事,因此深受大家喜爱。她父亲以前在粮管所工作,虽是临时工,但至少是端公家的碗,家庭条件在官抵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时候,情窦初开的姑娘们扎着堆,白天互相换工干农活,晚上就凑在某家的油灯下纳鞋底,织毛衣,平时有点零花钱,握在手里都能拧出水来,也舍不得花,悄悄积攒着等待出嫁那天,花在自己的嫁妆上,漂漂亮亮地在姐妹们羡慕的目光中走出“闺阁”。
姑娘们一旦组成新的家庭后,再回娘家,就只能算是走亲戚了,有时候还会像客人,坐在娘家人中间,显得局促而又拘束,曾经陪伴自己长大的一切,自从嫁出家门那天起,便不再属于她,即便在夫家受了委屈,也只能在外面流干眼泪才能进娘家的门。玲姐嫁到水塘湾,与官抵坎之间,隔着几座山。她第一次回娘家,并非刻意,只是从水塘湾去仁和街赶场,途经官抵坎时驻足了片刻而已。在我们老家,姑娘嫁出去不足月是不能进娘家门的,所以玲姐只能站在娘家的敞坝里,由几个尚未出嫁的妹妹陪着,有些日子沒见了,大家似乎都有许多话要说。玲姐本来就长得精瘦,衣着又单薄,加之冬天的风比较凛冽,冻得鼻涕直流。虽说村里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比较严重,但女儿也是心头肉呀,她母亲心疼她,找来几把干燥的麦草,在房檐下烧了一堆火给她取暖,烟子熏得姐妹几人眼眶红润,气氛看起来有些悲伤。隔着一道门,她嫂子端来一碗汤饭给她吃,玲姐吞咽着,像是在吞毒药,每一口下去,喉咙总是竭力在伸缩。
自此之后,再见玲姐,就是在我姐夫陈有禄的灵堂前了。这也是我第一次到水塘湾。跟着官抵坎的大人们,穿过连绵起伏的田野,大约半小时后,一条蜿蜒崎岖的小路将我们引进青黑的松林中,隔着迷雾,能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伴着人的恸哭声,那是陈有禄家里在给他做法事,诵经的人轻车熟路,经文成串地从他嘴里飘出,或许,在那层迷雾之上,在我们看不见的某个地方,一个年轻人的灵魂正踩着天梯,由于回望,一次次滑倒又重新爬起。而我的玲姐顶着孝帕,失魂落魄地站在灵柩前。陈有路生病期间,她一直熬更守夜地照顾着,原本瘦癯的她已被折磨得像根竹竿。陈有路死后,连夜的悲痛与痛哭更是让她憔悴不堪。端公的海螺每吹响一次,孝子就要磕头。玲姐和陈有路的孩子还不到两岁,甭说磕头,就连站着都得扶着供桌。每次磕头,玲姐都要将他的头往下按,这惹得孩子在灵堂上撕声破哑地哭闹,玲姐为了哄他,撩开衣服,将一只干瘪的乳头塞进孩子嘴里。二十出头的玲姐啊,体内啥也没有,瘦得像一根吸管,被孩子狠命地啜着。周围的人,看着这对苦命的母子,无不低头拭泪。
我去异地读高中后,某个假期回到官抵坎,从母亲口中得知,陈有禄死后,玲姐仍然留在陈家,嫁给了她的小叔子陈有福。陈有福身形矮小,性格腼腆,在玲姐面前,显得像个孩子,春节他和玲姐来官抵坎拜年,我见过他一次,是个本分的人,看来玲姐母子跟了他,算是重新找到了实靠的归宿。玲姐和陈有福有了第一个孩子后,为了躲避“计划生育”,他俩就离开水塘湾去广东打工了。当我再次听到玲姐这个名字时,已经是十年之后的事情。人们说她得了抑郁症,梦里常常看见四野八荒全是流水,那里面也不知道有啥东西总是在召唤她,很多次她从梦里醒来,以为自己还站在流水边上,特想纵身一跃,死在里面。因为担心她在外面出事,陈有福不得不辞去广东那边的工作,陪着玲姐回老家生活。
我结婚那年,婚礼上看见一个中年妇女,置身人群中,目光呆滞。但我仍能一眼就认出她来,那是我的玲姐,尽管备受生活摧残,仍然保留着一丝丝少女时的神态,供我们在人海中相认。
2
燕姐的母亲总认为,自家闺女比其他野丫头金贵,平时也没少耳提面命地教育燕姐,离村里别的“疯丫头”远一点儿。燕姐排行老幺,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孩,所以从父母和哥哥们那里得到的呵护更多一些,这让燕姐看起来有几分娇气,在众多粗野的姑娘中显得与众不同。燕姐从不串门,每天陪在她母亲身边,且从小就心灵手巧——绣得一手好鸳鸯,上下寨子许多小伙都盯着他,巴望着能将其娶回家。有的人跃跃欲试,故意在她家门前来回赶趟儿,但这逃不过燕姐母亲的眼睛,她从不给这些异想天开的穷小子好脸看,久而久之,大家都说燕姐母亲眼光高得很,也便作罢。打小无论什么事情,燕姐都是由母亲帮着拿主意。燕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后,在与各种媒人周旋时,试探、搪塞、推脱,可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她母亲在,燕姐倒是省了不小心。“过尽千帆皆不是”,直到木瓦房余家的儿子请着媒人上门来提亲,燕姐的太阳才得以从人生的地平线上升起,那人身上似乎有一种温暖的光照,令平时一副高冷样子的燕姐变得和颜悦色。这家人刚离开官抵坎,全村就传遍了:燕姐终于等到了她心中的白马王子。
“白马王子”名叫余智,家住贵州毕节木瓦房村,长得英俊,也是一副高冷的面孔,几次到官抵坎来磋商婚事,在与燕姐家族里的人们接触时,总会流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对此许多长辈有些不满,纷纷在背后议论,说余智这人“拽得很(方言,相当于高傲)”。燕姐的婚事很快就提上日程,唢呐径直从官抵坎吹到了木瓦房,一路上伴着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亲戚朋友近百人将燕姐送到余智家里。随后有关余智家的各种传闻在村里就经常被人提起,“你燕姐享福了,嫁了有办法的人家,家里有四立三间的大瓦房”。那年代家家都是土墙房,相比之下“四立三间的大瓦房”就相当于豪宅,有此居所的人家定然是不愁吃穿的。燕姐的母亲对于女儿的这桩婚事十分满意,作为母亲,能够看着自己的“掌上明珠”寻得如意郎君,也算圆圆满满地了却了一桩心事。婚后燕姐时常回到娘家来小住一段时间,洗衣扫地,总是将家里规整得窗明几净。左邻右舍的姐妹们闲暇里会去燕姐娘家串门,从那里了解到燕姐的婚后生活,一个个羡慕不已。
几年后,年轻人流行外出打工,有的出门赚了钱就回村里建房子,一座座钢筋混凝土平房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与之相比,几年前姑娘们梦寐以求的“四立三间大瓦房”已黯然失色。也是这个时候,余智带着燕姐去了浙江,开始为新的生活另谋出路。毕竟家里底子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别人外出打工都是干苦力,而余智则买了一辆崭新的面包车,在温州城里拉客,夫妻俩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自从燕姐嫁人后,我们几年难得见一面,平时也没有联系,若不是偶尔听家里人说起,我都差点忘了曾有这样一个姐姐。
大概是六年前,一个平静的日子里,当我再次听到燕姐的名字时,却伴随着晴天霹雳般的噩耗在我们中间陡然炸开——余智死了。那是在一次拉客的过程中,像往常一样,余智漫不经心地开着车,在经过温州某郊区时,后排座位上的三个歹徒突然用匕首顶住余智,并对他实施抢劫,事后这三个歹徒担心余智报警,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他灭口。余智被杀害后不久,警察便接到群众举报——在郊区的水沟里发现了一具男尸。当地多家媒体报道了这桩案子,我在网上搜索过这则新闻,从打了马赛克的配图上,还能大体看到草丛中血迹斑斑的余智,凌乱不堪,很难想象他在死前曾经受过何等的痛苦,甚至有可能跪地哀求过,但是那三个歹徒还是没有放过他。我和燕姐虽无往来,但在我年少的记忆深处,有一条抵达她的甬道。有时候想起她的孤苦——两个孩子尚年幼,她要独自面对丧夫之痛,还要承受生活突然坍塌后那旷日持久的压力——恻隐之中有着莫名的心痛。
有个深夜,我正在书房里读约翰·邓恩的诗,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她在那端泣不成声,说自己已走投无路,希望我能帮帮她。迟疑片刻后,我才听出那是燕姐的声音,熟悉而又陌生,此时的燕姐精致的脸庞一定布满泪水,独自深陷在异乡的黑夜中怀抱着飘忽不定的命运。她说她已经多次去过案发地的派出所,被迫放弃心中的仇恨,希望以取得死者家属原谅的方式来减轻三个歹徒的量刑,以此换得三个歹徒家的赔款,她的两个孩子尚年幼,余智的父母年事已高,她实在是撑不住了。而据当地警方调查,三个歹徒均来自贵州深山里,皆是家徒四壁的人家,且有两个是未成年,三家人都无力支付这笔赔款。燕姐是在绝境中才想起我的,但我对于她的请求束手无策,一种内疚与无力感油然而生。唉,燕姐,我们皆是生活的弱者,命运蹂躏谁,只看厄运落在谁的头顶。挂断电话后,燕姐的哭声仍然在我脑海中回荡着,经历了她的绝望与悲痛,我也因此难以复原,成了另一个破损的自己。此时,约翰·邓恩的诗集仍然安静地摆在我的书架上,我又将其翻出来,找到了这首诗:
没有谁是一座孤岛,
在大海里独踞;
每个人都像一块小小的泥土,
连接成整个陆地。
如果有一块泥土被海水冲刷,
欧洲就会失去一角,
这如同一座山岬,
也如同一座庄园,
无论是你的还是你朋友的。
无论谁死了,
都是我的一部分在死去,
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
因此,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丧钟为你而鸣。
——《没有谁是一座孤岛》
3
落日挂在远处的山峦上,从灌木的缝隙中释放出凄红的光芒,在城市和山峦之间,有一片开阔地带,人影零落,荒草摇曳,各种各样的蔬菜地分割着寂静中的暮色,薅出的杂草铺满铁路两旁,暴晒几天就能将其集中焚烧,所得灰烬会用来掺杂着粪尿重新撒入畎亩之中。这是昆明西郊某镇大元村,梅姐的父亲举家来此已经有些年头,欲听故乡事,得见故乡人,但凡老家有人来昆明,若被他们知道了,都会郑重其事地请到家里来吃饭。梅姐家有四姊妹,一个个长得浓眉大眼、高挑美好,是周围几个寨子公认的“美人窝”。可她父亲还是不满足,说什么也要生個儿子传宗接代,所以带着全家人到了高楼镇,一边打工一边躲“计划生育”。几年间,梅姐几姊妹早已出落成大姑娘,大姐嫁给一个四川司机,虽不是什么高级的职业,但毕竟是有“手艺”的人;二姐长得最漂亮,却嫁给了一个其貌不扬的昆明本地人,他家在某个城中村有一栋六层楼的房子;相比之下,梅姐找的这个男人最没出息,他叫陈斌,来自贵州大山里,人虽端正,也吃得苦,但仅只是个货场里的搬运工,每天灰头土脸地挣扎在生活的褶皱里。所以正当梅姐和陈斌商量着住到一块的时候,梅姐的父亲跳出来极力反对,还带来了绳子,将梅姐绑着打了一顿。不过梅姐软硬不吃,认定了这门婚事,她父亲这一闹,非但没有棒打鸳鸯,反而将梅姐逼得离家出走,连个潦草的婚礼都没有,径直就和陈斌组成了新的家庭。
婚后的梅姐和父母那边断了联系,随同陈斌租住在下荒村,那里离陈斌上班的货场近,周围的租客都是陈斌的老乡,大家羡慕之余挖苦陈斌,说他“走狗屎运,娶了个大美人”。梅姐过上了家庭主妇的生活,每天除了串门听老乡们讲陈斌家乡的事情,快到下班时就提前回家做饭等陈斌,而陈斌每个月把辛苦挣来的工资分文不少地按时交到梅姐的手里。晃眼半年过去了,当爱的激情消退之后,生活的潮水就会涌上岸堤,这对涉世未深的小夫妻,显然还没有做好应对生活巨浪的准备,往往因为一些琐事争吵不休,最厉害的一次直接导致双方分道扬镳,梅姐收拾了东西搬去她大姐家了,陈斌也结算了工钱回到贵州的老家。直到这个时候,除了这个男人外,梅姐还没有见过他家里的其他任何一个人。可是分开不到两月,站在人头攒动的昆明街头,她发现自己怀上了陈斌的孩子,真是悲喜交加啊,原本还在犹豫的梅姐选择原谅陈斌,并于当晚收拾东西,登上开往贵州的火车,她要去找那个“狠心”的男人。
陈斌家虽说是在贵州的大山里,其实离梅姐的老家官抵坎也不足五十里。当陈斌的父母面对突然找上门来的媳妇儿时,一脸愕然,转又乐不可支,一家人围着梅姐添汤加饭,嘘寒问暖,加之陈斌也当着家人的面向她低头服软了,梅姐心中的怨气和忐忑才得以消除。几天后,陈斌的父母为他俩操办了“团房酒”,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婚礼,招呼远亲近邻来家里吃顿饭,也算是正式认定了这门婚事。最让梅姐出乎意料是,陈斌亲自打电话给梅姐的父亲道歉,并很快取得了他的原谅。梅姐的父亲一定犹豫过,但这小两口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他也只能认命。他长途跋涉赶来参加了梅姐和陈斌的婚礼。坐在热气蒸腾的酒席中间,梅姐的父亲抬头看了看陈斌家的两层楼房,觉得这是一个稳妥的归宿,加之陈家人的热情与善良让他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如此一来,他也就放心了。
秋去冬来,转眼梅姐的第一个孩子就出生了,是个女孩,这一年梅姐18岁。第二年,梅姐的第二个孩子又出生了,还是个女孩。无论是梅姐自己的家庭观念对她认知的养成,还是陈家人的期许,都还需要她生一个男孩。基于此,她和陈斌商量了,重返昆明,一边打工一边躲避“计划生育”。他们还是租住在下荒村,陈斌又到货场里做搬运工,生活回到两年前,不同的是,这次多了两个孩子。当梅姐怀上第三个孩子后,去医院打了B超,被告知还是一个女孩。这让梅姐夫妻俩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生下来吧意味着还要继续生,可是孩子多了压力太大;不生了吧意味着这个家没有传递香火的男孩,不甘心。最终夫妻俩痛下决心,拿掉第三胎。待梅姐的身体恢复不久后,她又怀上了第四胎,可还没来得及去打B超,就流产了,夫妻俩抱头痛哭,沮丧至极。但是无论多么绝望,生男孩这事还是不能耽搁,每逢赶庙的日子,梅姐都会去烧香拜佛,眼巴巴指望着下一胎能够如愿以偿。好不容易迎来了第五胎,去打B超,医生告知,仍然还是女孩。天啊,这可怎么办,陈斌焦虑得脸色苍白,经常因此而失眠,头发大把大把脱落,这次的选择比之前都要艰难,不敢再人流了,这会导致梅姐直接丧失生育能力。这时梅姐的二姐来到下荒村,向梅姐袒露了心里的苦楚。她丈夫身体有病,嫁过去几年了至今未得一男半女,如果可以的话,她想收养梅姐的这一胎孩子,愿意支付月子期间的一切费用,但有个条件,无论孩子多大,不能主动去认领。梅姐夫妻俩寻思,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一是不用担心人流带来的后遗症,二是收养孩子的人家庭条件优渥,又是自己的亲人,孩子在她们家成长,不会被亏待。就这样,孩子刚一生下来,就被梅姐的二姐带走了。到了这个时候,陈斌开始打退堂鼓了,心理压力太大,他想放弃再生孩子的念头,可是梅姐却似乎和这事儿杠上了,不生男孩决不罢休。陈斌拗不过她,过了一年后,又怀上第六胎,这其间陈斌可谓天天战战兢兢,就连梅姐去医院打B超他也不敢陪同,关键时候,还是梅姐的勇气撑起了这一切,独自偷着去医院打了B超。等到陈斌下班了,梅姐伺候他吃了晚饭,才将B超单往他面前一拍,陈斌还不知道咋回事,低着头看了几分钟才明白,惊叫着抬头看向梅姐,两人愣在那里,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盼星星盼月亮啊,这一胎是剖宫产的,他们终于等到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生下儿子后,由于生活压力太大,梅姐迫不得已带着三个孩子回到贵州老家,毕竟农村各方面开销都要小很多,留下陈斌独自在昆明打工挣钱养家。梅姐回到老家不久,剖腹产的伤疤尚未痊愈,就被计生小分队带去做了结扎手术,肚子上又被开了一刀。有一次梅姐带着三个孩子回官抵坎,那里是她小时候成长的地方。遇到我,梅姐给我讲起她的这些经历,笑嘻嘻地撩起衣服,让我看她的肚子,那是一副饱受蹂躏的身体,一条条错乱的刀口还在泛着血红的伤疤,像一道道通往人间的窄门,活活被挤破了。
四年前,母亲告诉我,后来陈斌得了抑郁症,也回贵州老家了,现在整个家庭的重担——喂猪养鸡、背山种地等,全靠梅姐独自撑着。
4
坪子小学坐落在庙坪村口,前身是村里的公房,属于木屋盖瓦式两层小楼。这也许是仁和镇最偏僻的小学之一,只有一二年级,总共三四十个学生,都来自官抵坎和庙坪两个相邻的村庄。这种山村小学的教学很散漫,没有确定的上课时间,老师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上,若有事情耽搁了,学生们就会如山丘野马般到处乱跑,但只要听说老师来了,全都提前“狼奔豕突”般冲回教室里,装模作样地大声读书,乌烟瘴气的教室里瞬间书声琅琅,直到老师走进教室,用尺子狠狠地敲打讲桌大家才停下来,但偶尔也有几个表演过了头的小家伙,在大家都安静下来后还在“忘情”地朗读,通常引得教室里哄堂大笑。但这次老师破天荒地笑着让大家安静,然后对着教室门喊了一声,“都进来吧”,随后只见五六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你推我搡地走进暗淡的教室,在几十个孩子的目光中扭扭捏捏地晃来晃去。她们在黑板前面向同学们站成一排后,我终于认出来,其中两个分别是我的秀姐和兰姐。老师接着介绍:今天我们班来了几个新同学,都是你们的大姐姐,今后若有什么不懂的,同学们要多帮帮她们啊。没等老师讲完,有个姑娘扭过脸去咕地笑了一声,原本大家都是在竭力忍住的,被她这一逗,教室里所有人顿时笑得前俯后仰,像谁在火山堆上扔了把火,那笑声喷溅得到处都是。在被笑声打断几次之后,老师终于把事情讲明白了,这几个新同学是本次仁和镇“扫盲”教育强行撵进学校来的。
这几个新同学虽已成年,但没上过一天学,如果递把刀给她们去砍柴,可能很快就能搞定,但若要她们拿笔写字,似乎比登天还难。秀姐和兰姐每天和我一块儿进学校,几天了,片鳞半爪都不敢在本子上写下,只要铅笔一碰上作业本,不是笔芯断了,就是作业本被戳破。最后她俩索性把书本一扔,骂骂咧咧走出学校,无论老师怎么上门劝返,就是死活不肯回去。好几次我在村里遇见秀姐和兰姐,她俩刚从山上干活回来,总会央求我教她们写名字,她俩拿着镰刀在地上蛮横地划着,而大地太硬,无论怎么划,就是看不出半點痕迹,写了和没有写一个样,就像她俩在不在人间,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
某个秋天的清晨,连日的疲惫还在将人们摁在睡梦之中,就被一阵咒骂之声骤然惊醒,听声音大家就知道,那是秀姐和兰姐的母亲,多年来,人们都已习惯了她的咒骂,“可能又是一家人吵架了”,或许大家都愣了一下,然后这样想着又继续蒙头睡去。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几天后,关于秀姐和兰姐离家出走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村子。她俩的母亲还是没有停止咒骂,不论是在地里干活,还是走在乡间的路上,逢人便说“这两个婊子故意整治老娘,趁着活路(方言,活儿)最忙的时候出去找躲头(方言,躲处)了”。开始大家都信以为真,但十多天后,还是没有秀姐和兰姐回家的消息,人们开始心生疑窦,这两人越来越不像是去亲戚家耍了,谁会留她们耍那么长的时间呢?那时人们都很穷,两张嘴巴要吃饭啊,再说大家都晓得她俩的性格很要强,才不会在哪家捡下贱食吃呢。正当大家在背后悄悄议论的时候,耳畔又传来她俩母亲的声音了,和以往不同,这次她披头散发地游荡在村里,捶胸顿足地号啕痛哭,一路上边哭边呼喊着“我的儿啊,你们到底是去哪里啊……”说来也奇怪,两个大活人就这样人间蒸发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一时之间,关于秀姐和兰姐的去向,人们有着各式各样的猜测。
时间的力量在于它能让人淡忘一切。两年后,没人再提起秀姐和兰姐的事情,她俩的母亲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失女的悲痛似乎已从时间的流逝中获得治疗。可是某个晚上,有人从镇上回到村里,带来了一个爆炸性消息,他说在派出所门口看到了兰姐和秀姐的母亲,她带着家人用石灰水将张麻子的眼睛弄瞎了。可这两家人无冤无仇,何以下得如此毒手呢?天亮后,真相终于大白,兰姐家人昨晚收到一封来自安徽的信,随信寄来的还有兰姐和秀姐两家人的照片,信中说她俩已经被拐卖到安徽,而人贩子就是张麻子。兰姐家有块地在张麻子家房背后,兰姐和秀姐那天干活累了上张麻子家找水喝,被张麻子以到贵州打零工赚钱的借口诱拐了。
后来兰姐和秀姐两家人约着回过官抵坎一次,仅仅一次。她俩举着树枝教孩子们在雪地上写字,一个“兰”字,一个“秀”字,虽然歪歪扭扭,但是清清楚楚。
5
我們冲到野猫洞的时候,煤厂上挤满了人,中间空出来的沙地上,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几个凌乱不堪的人,有的还在微微颤抖,有的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但都在冒着烟,像被烧得黑乎乎的焦炭刚从炉火中拔出来,很难分清楚谁是谁。有人将马车撵过来,在上面铺了层垫单,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伤者抬上去,由工友们护送着赶往镇上的医院。已经死掉的,就用衣物盖住脸,任其摆在原地。死者家属已在路上,正赶来收尸。煤厂上虽然人多,但却出奇地安静,这突来的惊遽似乎摄入每个人的肺腑,一旦开口,哪怕一小点儿声音产生的动静都能让大家的肉身灰尘般坍塌。
“这女人命硬了克夫得很。”黄昏时,村里几个婶娘聚集在村口,看着山脚下荒凉的煤厂,沉寂在夕阳的余晖中,小声嘀咕着。她们的男人平时忙于春耕秋收,但也会隔三岔五钻进煤洞里去采煤,以便能赚点零花钱补贴家用。这次瓦斯爆炸似乎是发生在她们的身体里,虽然死的不是自家男人,但回想起他们经常黑不溜秋地在煤洞里钻来钻去,庆幸之余也一个个吓得够呛。几个婶娘说起的女人,就是我的云姐,她才嫁到凌子口两年,家里有个尚未断奶的孩子。凌子口和官抵坎之间,隔着二十多里地。或许云姐正在家中喂孩子,而此时他的男人就倒在野猫洞的煤场上,正在被即将到来的黑夜一层一层地覆盖起来。
那时候官抵坎周围,到处都是小煤窑,一到冬天,家家户户都在存煤,没钱买煤的人家甚至会铤而走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钻进煤洞里挖煤。邻村就有兄弟二人,大哥先进去,半天没出来,等在洞口的弟弟着急了,进洞去寻找,几天后,当人们在煤洞里发现这兄弟二人时,都已中毒身亡,尸体僵硬得如煤块。那些煤洞横向深入山的内部,与人间隔着一条条狭窄、潮湿而又幽暗的隧道,若要钻进去,必须弯下腰,甚至需要保持双膝跪地的姿势,就这样,他们中有的人爬进去,在一次塌方中成为煤块的一部分,有的四脚蹬地爬了出来,竹船里拉着几百斤煤。人要将山挖空,山要用人来填,谁能在此中获得生机,全靠个人的命。云姐的丈夫,终归还是被运走了,被埋在凌子口的路边,坟堆得像一个小山包,和一堆煤炭那么大。
逝者已矣,但生者还要带着巨大的悲伤,继续活下去。这种时候,对于云姐来说,最难维系的就是婆媳关系了。两个悲伤的女人,一个失去丈夫,一个失去儿子,都把对方当成发泄的对象,亲情在现实的拉锯中生生被掰断。云姐想回娘家散心,婆婆就会认为她这是要带着孙儿逃跑了,甚至是上茅厕也会被怀疑;春耕大忙时,有男人帮着做两天活儿,婆婆就觉得云姐在村里搞破鞋了;云姐真是左右为难,真想心一横一走了之,但是天下之大,去哪儿呢?她在夫家就留下儿子这点血脉,想带着孩子走是不可能的,婆婆必定誓死纠缠。但是不带的话,她又实在割舍不下。直到有一天,云姐的母亲去看望她,正碰上她被婆婆骂,看着自家的女儿憔悴不堪的样子,母亲一怒之下,和婆婆抓扯着扭打在一起,直到村里人闻讯赶来将她们拉开。一不做二不休,云姐的母亲干脆请人捎信回到官抵坎,她几位大哥听了,邀约村里几十个年轻人赶去接应,趁机将云姐及其家里的家具、牲口全部带走了,唯一将那孩子留给她的婆婆。车子经过羊滚坡时,云姐想起最近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想起自己的命,心被堵往另一条路上,实在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一切,遂从货车里往外纵身一跃。羊滚坡的险峻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山顶上道路崎岖坎坷,山的边上几百米的坡面呈75°角往谷底倾斜而下,一旦人、车或牛羊滚下去,必将尸骨无存。云姐刚一跃起,幸得她二哥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她整个人有一瞬就荡在车厢外,凌空之下,就是万丈深渊。司机赶紧将车停在路沿靠地埂的那边,云姐的母亲一把将她拖到灌木丛里,劈头就是一顿骂。等两人冷静下来后,彼此为对方擦去腮边上的泪水,由几个哥哥搀扶着重新攀上车厢。
云姐回到娘家后,像尚未出嫁之前一样,每天忙里往外,村庄没有变化,家什都摆在原处,平日里遇上叔叔婶娘等,也都笑脸相迎,但她已找不回那个曾经的自己了,受过的伤,经历过的事已将她移位,从那个少不更事的姑娘投进前途未卜的迷雾之中,接二连三的遭遇像一支支箭镞凭空飞来,身上的伤口似乎会提前裂开,像一张张饥饿的嘴,将其一一接住。也有周围寨子的男人想要上她家门去提亲,但只要想起她前夫的遭遇,“克夫”的传闻还是让他们心怀顾虑,遂打了退堂鼓。那一年时间过得真慢,细炖慢熬,日子终于抵达年关。隔壁村里一个远嫁的女人回来了,当年她为了给家里双亲修一栋两层楼的砖混小平房,硬将自己嫁给了一个贵州残疾人,从那儿换回来6000块钱的“彩礼”钱。她听说云姐的遭遇后,主动找到云姐,建议她也去贵州,她那边的家族里有个男人,是个赤脚医生,几年前在山崖上采药跌断了一条腿,人虽跛脚,但有手艺,吃穿不愁。云姐内心深处是不甘就此孤独终老的,她也渴望新的爱情重新点燃自己,但是想起人们都在传言自己“克夫”这事,对于再次嫁人,她也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几个月后,也不知是什么帮云姐下了决心,她还是嫁去贵州了,并且二十多年来没有回来过。即便是现在,每次经过她家门口,我都会想起,云姐离开的时候正值秋天,她家门前的泡桐花落了一地——那是一棵被雷劈过的泡桐,树干虽被折断过,但仍然枝繁叶茂,开着紫色的花。
6
离开官抵坎后,我就很少再见到桃子了。
我们一块儿上学,一块儿放学,一块儿上山打猪草。那时候她们一帮姑娘,经常约着到秧田湾和百爪林打猪草,而我总是会找一个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四仰八叉地躺下来睡觉,林中的鸟鸣,山涧里溪水潺潺之声以及周围的蝉噪混合在一起,成为最好的催眠曲。有时当我醒来,太阳已经偏西,竹篮里空空如也,可是家里的几头猪还等着我打猪草回去下锅呢,如何是好?我站在山腰上远眺,姐姐们埋头在地埂上打猪草,离她们不远的地方,摆放着一堆堆打好的猪草。我悄悄跟在她们的身后,从每一堆猪草里分走一部分,不大会儿就能凑满一竹篮,开始她们都很惊讶,夸我打猪草的速度快,但没过多久,我的诡计就被她们识破了,每个人不再往地里堆猪草,不论打了多少,都会随手扔进竹篮里,并且是走到哪儿竹篮就背到哪儿。在众多姐姐中,还是桃子对我比较好,她把自己的竹篮打满后,就会帮我。我俩背着猪草,从那些陡峭的山路上往家赶。月亮出来了,清辉之下,官抵坎呈现出一片幽暗之色,包裹着我们的松林、房屋、悬挂在窗前的灯盏。有时村口的竹林中会斜刺里闪出她母亲,抱怨她手慢,一箩筐猪草竟然花了整个下午,边说边委身下去接过桃子背上的篮子。
我和桃子同岁,她大我月份,村里人经常拿我们比较,总说女孩比男孩懂事早。五年级暑假刚过,我考上初中,也正是这一年,桃子辍学,她没有考上。仅几年的时间,我们朝着各自的方向行走,竟然变得像两个陌生人,有时村里遇着也只彼此点头嗯哼而过。桃子嫁人那一年我已经离开仁和镇,去了滇南一个师专读书了。好几次听母亲说起,她们小两口婚后去了浙江打工,凑了本钱后返回镇上开了个羊肉米线馆,起早贪黑的,也存下不少钱,估计以后还想做点大买卖。
再次见着桃子,又是几年后的事了。那时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在社会上拼搏了几年,多了不少见识,整个人也外向和自信了很多。那时我已经在镇雄城里工作,桃子到城里来购物,作为老家来的亲戚,中午我请她到家里吃饭。和她一起来的,是她在浙江打工时认识的朋友,家就住在城郊的某个村子里。她们商量好要去荔波县旅游,我在心里还暗自羡慕她,觉得自己读了这么多年书,到头来还是困在生活的泥淖中,还不如桃子她们那么潇洒,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桃子敲开我的门。她说,原本这次要去荔波县玩,但是途经贵阳时,她那朋友的亲戚打来电话邀请她们去广东玩,正当她俩准备购买高铁票的时候,那亲戚又来电话了,说他有事晚上要飞广西北海,让她俩去北海和他会合。就这样,桃子跟着她的朋友一路辗转到了北海,那朋友开始两天带着她俩四处旅游,每天好吃好喝供着,但奇怪的是,两天过后,那人带着她俩到处去找老乡串门,每户人家无论开始聊啥最终都会把话题转到“1040”工程上去,据说这种工程只要入股69800元,三年后就能赚到1040万元。桃子的朋友似乎看到了发财的机会,当晚就到处向亲朋好友借钱,还神秘兮兮地绕着话,生怕别人知道她借钱的用途。桃子觉得这事不太可靠,可能是“传销”,遂悄悄提醒了朋友,可那女人认定了这条生财之道,对着桃子苦苦相劝,桃子也有些犹豫了,但她俩准备回家后再考虑一下,可能的话两天后就能入股。当桃子口若悬河地给我讲完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突然提出一个疑问,“你的朋友和对方是一伙儿的?你才是他们的目标。”听我这一番分析之后,桃子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但她还是不太相信朋友会害自己。
几个月后,桃子一直没有告诉我这件事情的结局,我预感到不妙,立即拨通她的电话,可是已经没人接听。后来坊间到处传闻,桃子最终还是被传销洗脑了,倾家荡产,几年的积蓄一夜成空,就连镇上的米线馆也关了门,全家人不知所踪。
7
打小开始,村里就有这样一个傻姐,无论春夏秋冬,都穿着同一件臃肿的棉衣,整个人像一只动作缓慢的笨熊,经常步履蹒跚地在村里闲逛。她身后总是跟着一群淘气的孩子,他们追着她叫骂“傻子、傻子……”有时她佯装弯下腰去捡石头,那群淘气鬼见后会忽然一哄而散,反反复复很多次,原本走路就慢的傻姐因此就变得更慢了。记得有一次,傻姐蹲在路旁纹丝不动,像一个小山包,两匹马打架,在追逐中竟然从她身上一跃而过,众人都在避让,就她毫无知觉,马也没有发现她。她像一个家庭里多余的部分,回到家里就给她一碗饭吃,不回也没人去找。傻姐为什么会傻,这个不得而知,但以前的农村医疗条件极其落后,几乎每个村子里都会有几个傻子,像从正常的身体中挣脱出来的野兽。
傻姐后来离开了我们,嫁到另一个村里去了,她的丈夫也是一个智障,这家人娶她据说是为了“传香火”,但是傻姐嫁去他们家两年了,仍未得一儿半女,这时候夫家才觉得娶了一个累赘,经常打骂她,开始她被打,还会痛苦得嗷嗷直叫,后来被打的次数多了,似乎变得麻木,无论她的智障丈夫如何对她施暴,她都像一堆石头那样沉默。我在想,一个人,需要多大的能量,才能将痛苦需要发出的声音憋在体内。哦,或许那时候,她只是身形还像人,而灵魂内部的构造已经混乱不堪,神经末梢的感知点被一次次的疼痛覆盖了,像人的手心因长期被器物摩擦而长满茧子。她累了就在地上睡觉,有时候甚至在家门口的田地里过夜。其实傻姐离娘家也就几公里远而已,她经常遭受家暴的事情家里人也都知道,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她回来,心里虽然难受,但谁要是把她接回来就是给自己增加负担,也只好忍着。其实傻姐嫁到丈夫家后,很多次都想自己回娘家,人们说她的记忆只能走出家门几百米,便会迷失在山中,所以她每天只能重复着同一距离的路线,在半截蜿蜒崎岖的山路上徘徊。
也不知什么时候,傻姐就死了。夫家潦草地办理了丧事,将她埋在路边上,那是一个极其寒酸的土堆,甚至没有砌石头,他那傻子丈夫家只是将她简单地埋进墓穴里,挖了几撮箕泥巴掩上。那泥巴也没有夯实,堆到一定的高度便不能再往上了,大颗的砂石从尖尖的顶上滚下来,在四周围成一个圈儿,任由圈儿多大,坟就多大。坟的前面,就是她生前反反复复地走过的那条路,那条路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远远望去,就像是从坟里拖出来的一样。后来我们多次经过傻姐的坟,可是谁也不会再想起她,那坟后来长了很多草,清明也无人挂青,时间长了,越来越不像一座坟了。由于那是一条泥泞路,进出村子的人们经过那儿,都会不由自主地踩进她坟头的草丛里,借用草尖上的露水擦干净鞋底的泥。而那坟里,就躺着傻姐,生時备受蹂躏,死了仍然逃不脱被践踏的命运。
8
20世纪90年代中期,打工的热潮像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封闭的小山村打开了缺口,人们像过江之鲫,从那儿纷纷游向更为广阔的天地。雪姐就是那个时候,随同村里第一批外出的人去到广州的。在中国的打工史上,第一批外出的人最值得同情——远方藏着万家灯火,却没有一束自己的光。在灯火辉煌的陌生环境中,他们需要尽快找到工作,在城市里扎下根子,他们一定迷惘过、惊慌过,就像一条泥鳅突然被放进新的水田里,无边的清澈之中,一团笼罩着自己的浑水瞬间被搅起。这不像后来的打工族,去到哪个城市都有亲朋好友接济,不至于流落街头。第一批去打工的人,一切都得靠自己,为了尽快稳定下来,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任何又脏又累的活儿都会接手,他们就这样一点一滴积累力量,一步一步地在城市里扎稳根子,他们在郊区或者某条陋巷中的出租屋,成为后来的打工者们借以临时寄身的落脚点。那时的农村人在观念上还没有完全接受打工这个概念,尤其是女孩子去了大城市,无亲无故还能稳定下来,很多人就会擅自揣测,有的人甚至会将自己臆想中的事情当作小道消息四处传播。他们说雪姐做了“鸡婆”,那时我虽不知道这是何种职业,但从他们神秘的交谈与猥琐的表情中,猜得出这并非什么光彩的事。雪姐从小爱美,每次背菜上街去卖,凑了足够的钱就去买雪花膏。记得她第一次穿着健美裤从村里穿过的时候,很多人就背地里說她是“骚货”。雪姐去了广州回来后,涂了口红,戴了大耳环,村里很多人说这种装扮要电视里才有,并坚信雪姐是个鸡婆。而事实上,雪姐是在一家餐馆里做领班,并非人们所说的那样。
关于雪姐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经常有年轻人出入她家,甚至心里想着苟且之事,占语言上的甜头,没有人真心实意想娶她。先是她的母亲逐渐扛不住了,后来她家里所有人见着她,都在刻意疏远。某次,他哥哥在集镇上,和几个年轻人开玩笑,对方是些小流氓,直接说雪姐在广州做“鸡”,他哥哥恼羞成怒,跑回家抓起雪姐的头发狠狠地揍了一顿。从那以后,雪姐便对这个家死心了,独自在某个深秋,毫无征兆地离开了官抵坎。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间杳无音信。这时雪姐的母亲才开始紧张起来,她时常梦见雪姐哭喊着向她呼救,身上血淋淋的。加之去广州打工的人回来说,在城里听见有无头女尸,雪姐长得漂亮,一个人在外面的城市漂泊,那时候到处的治安混乱一片,估计凶多吉少。雪姐的母亲经常在集镇上去找“谢八字”测字,每次那老先生也都面露难色,只是摆摆手,摇摇头,钱也不收。他这个样子,往往让雪姐的母亲在街中间走着走着就停下来失声痛哭。雪姐的母亲后来找人“观水碗”,据说作法的巫师能在水碗中看出一个人的前世今生。后来村里都传开了——雪姐死了,巫师在水碗里看见她死在一条大河里,尸体在波涛中浮浮沉沉了好几回。此后逢年过节,雪姐的母亲都会在村口烧一堆冥纸,泼一碗水饭,以便让这个客死异乡的孤魂能够重回故里,下辈子投胎选户好人家,做个良人。
几年后,也是春节,其他人都挤在隔壁的屋里等着看联欢晚会,忽然有人推开门,隔着昏暗的灯光,朝着那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妇人叫了一声妈,老人以为是电视里的声音,但似乎又有点熟悉。她缓缓地转过身子,立即吓了自己一跳,面前站着三个人,定睛细看,原来是自己的女儿,老妇人几乎晕厥过去,等到完全清醒了,身边已经围着许多人了。老人家扯开嗓子痛哭道:“我的儿啊,这些年你是跑哪里去了啊?一点音信都没有,我们都以为你死了。”母女俩抱着哭了半天,擦掉眼泪,情绪稍微平静些后,雪姐随着桌子上摇曳的烛光看过去,一摞摞冥币垒满了桌面,其中有一摞还清清楚楚地写着自己的名字,因而内心深处的痛楚再次泛起,她也放声畅畅快快地痛哭了一阵,一家人围着她,个个心怀忏悔,任其边哭边倾诉心中的苦楚。
自上次雪姐离开官抵坎,已经八年了。随着她嫁人后,女儿的诞生渐渐让她宽恕了以前所遭遇的一切,这才带着丈夫和女儿回家探亲的。她丈夫是广东梅州人,做木材生意,足足大雪姐20岁,这又成为许多人在背后诽谤她的理由。春节刚过,雪姐一家就回广州了,只是没过多久,村里的人们就忙活起来,将几条泥泞路全部硬化了,据说砂和水泥全是雪姐出钱买的。其他村子里的人来到官抵坎,都会由衷赞叹——这是方圆几十里范围内,最干净的路。
9
像从未绽放就已经开始蔫败的花蕾,零落成泥碾作尘,青春急促,短暂如一声叹息。可无论如何,珍姐到底还是在我记忆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父母曾亲自去她家门上提过亲,差点儿她就与我哥哥结为连理,和我们成为一家人。珍姐最后嫁给了我们村一个不务正业的青年,那家伙性格暴躁,做事从来不靠谱。
印象中珍姐极为单薄,走路似乎都没有声音,在家做姑娘的日子里,她脸颊尚有丰腴,看起来长相还算过得去。可婚后没几年,她脸上的颧骨便一个劲儿往外凸,端着两颗落进眶里的眼珠子,游魂般在我们的生活里时隐时现。有时候她遭受男人的家暴,从家里逃出来后,流着眼泪朝娘家跑,可这“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娘家人不便干涉她的家事,每次都是将双方喊到一起来,好言好语相劝。珍姐遭遇最为严重的一次家暴,她男人竟然用秤砣在她头上砸开一道血口,这回她娘家几十人冲进她家里,但她男人早已闻风逃走,出去躲了一段时间后,又恬不知耻地回家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农村女人胆小,心慈,为了孩子,什么事情都可以忍气吞声,即便后来她还是会遭受男人的家暴,但这对“孽缘”却始终还是没有被拆开,直到后来,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在我们村传开。
那是七年前,几个陌生人悄然潜入我们村,在黑夜中摸索至珍姐家,忽然破门而入,直接从被窝里将她夫妻二人铐起来带走,人们第二天才听说,珍姐夫妻二人因为贩毒被公安局拘捕了。让所有人最为惊奇的是,珍姐他们一家四口住在陈旧的木瓦房子里,生活捉襟见肘,怎么看也不像是贩毒的人家。村里流传着一些小道消息,说是她男人的姐夫是靠贩毒起家的,珍姐夫妇第一次为他送货就被抓了。珍姐的男人平时嗜赌成性,做事没有责任心,可是这一次他的表现却让村里很多人都为他竖起拇指,说他终于像个男人了——他把罪全部顶了,一口咬死贩毒的事情和妻子无关,所以自己被判了死缓,而珍姐进去几个月后就出来了。珍姐仍然悄无声息地活着,时而出现在某道沟渠旁,时而出现在某片玉米地里,每天任由着两个孩子在山野或者树下睡觉。村里很多人都心疼珍姐,年纪轻轻就要守活寡,关键是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她那原本就已经瘦骨嶙峋的身体如何扛得住。天好地好啊,她离娘家近,不论是照看孩子还是农忙时节,娘家人都会帮她一把,日子虽然难熬,但勉强能过下去。
但两年后珍姐独自去浙江打工了。开始我就在怀疑,像她这种既没力气又没技术还不喜欢开口说话的人,有什么工厂能够接受她呢?我的怀疑很快就得到了验证,珍姐因为贩毒人赃并获再次被捕。这样他们夫妻二人就天各一方,关在不同的监狱,等同于两粒尘埃,被命运的疾风刮进了时间的缝隙。
10
春天,我们回到官抵坎,阳光照耀着这个村庄,多年来,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曾经的土坯房、木瓦房等全部坍塌甚至已经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钢筋混凝土铸就的楼房拔地而起,看不出任何萧条的迹象,只是比之以前,它似乎变得更加寂静了。村里的小路有的已经改道,有的已经消失,还有几条弯弯曲曲穿过原野,伸向更加开阔的地方,唯一没变的是层出不穷的姑娘草,仍然密密麻麻地生长在旷野中,在微风的轻抚下摇曳着,又或者,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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