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忆数则

2021-11-26 10:09陈永正
大学书法 2021年1期
关键词:研究生题目

⊙ 陈永正

1978年,研究生入学不久,适值容老乔迁之喜,准备从狭隘的居所搬到新居,大家都去帮忙。到处都是书,连过道都摆满了,琳琅满目。据说容老自北京南下,从广西辗转运来了两百多箱书籍,屡经世变,还保存完好。诸同门如入山阴道中,应接不暇,只顾得一味翻看。陈初生发现夹在书中有一张“盂鼎”临本,为商老所临,上面题款有“赠希白老友”之语。初生后来惋惜地说,当时想求容老送给自己临摹,又不敢开口,如今不知流失到哪里去了。休息时候,容老从床底下拿出一个铜斝给诸生观赏,说:“这是殷器。”我们问有没有收进书中,容老说:“器真字假,不能著录。”此一小事亦可见容老做学问的严谨。

容老有一晚把我们召到家中,说有好东西看。真是大饱眼福!几大叠装裱好的册页,均为近现代文化名人致容老的书札。容老特别挑出王国维、郭沫若等人讨论学问的内容,要大家认真细读。这节课真是终身难忘。

1980年9月,研究生奉命北上访学,校方公函十余纸,上有容、商二老亲笔签名。在黄光武先生的率领下,经十余省市,历时一个多月,参观数十处博物馆及历史遗迹,每人用去差旅费238元。那时的研究生是“稀有品种”,所到之处,只要一出示二老“手谕”,馆长、所长就会出来热情接待。西安徐锡台先生亲自带领参观,详细解答。我们可以在殷墟捡拾陶片、骨片(无字者),可以直接进入仓库摩挲司母辛鼎,可以爬在泰山经石峪上照相。我在太原结识了张颔先生,至今还有音信往还。

研究生要准备写毕业论文了,容老经常问:“找到题目没有?”我问容老:“写什么题目好呀?给个题目吧。”容老哈哈一笑:“题目?我找到题目就自己写了。你们自己找题目,自己找题目!”我又问容老,在论文中把“”字写成“簋”字可不可以?容老答:“不要问我,我要说的话都写在书上了,你去读我的书。”

容老在研究生宿舍对诸同学说,他的工作都是在燕京大学做的,广东不是做学问的地方,自己返广东后没有写过一个字。又说,《丛帖目》原名《丛帖考》,但“考”得少,只好改名了。我们送容老回家后都在议论,一字之改,其重若山,既见容老之谦抑,亦可见其对目录学的重视。其实《丛帖目》《颂斋书画小记》等著作都是他在中山大学写的,容老认为研究青铜器、金文才算是自己真正的专业。去年《容庚藏帖》出版,我在首发式上发言说:当时我们就想,什么时候有机会,能把《丛帖目》中的藏帖亲手摩挲一遍?那时连梦都不敢做,想不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不敢做的梦也成真了。容老的专集,竖起来比一个人还高,为什么他一辈子可以做这么多事情呢?很多青年人常说自己很忙,没时间读书,其实全是借口,难道你忙得过容老吗?其实每个人都有时间,问题是怎样好好使用自己的时间,容老是充分地用好生命的每一分钟的。容老这一代的前辈硕学,很多人既搞研究,又重实践、懂收藏,现在这样的学者已经很少了。当今的学术界、收藏界应从容老身上得到启发。

容老待人以宽而责己甚严,作书时偶有一字一笔不满意,立即裁去用作废纸吸墨。有时我们侍砚旁观,觉得可惜,想要取走,容老不肯,说:“现在给你,你开心了,以后人家要骂我。”

1980年初,广东人民出版社一位老编辑杨伟群先生看了我选注李商隐、黄庭坚诗,就问:“你能否选注康有为?”我花了大约一年时间作出《康有为诗文选》,拿给容庚先生看,请他赐题书名。容老很高兴,说:“哈,康有为呀。”让我磨墨立即书写。

有次容老到研究生宿舍,检查我们的作业,看到我的名字,忽然说:“你是写诗词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十分诧异。张桂光学兄说:“容老跟朱庸斋先生很熟,可能听朱先生说起过你,这次灵光一闪,记起来了。”

他经常到宿舍探望学生,晚上拄着拐杖过来,咚咚咚,他脚步是擦地的,擦擦擦,就知道容老来了。他在我们的寝室聊天,天南地北地聊,舍不得走。我们就说,容老,很晚了,回家吧。要一起送他,他硬是不让,有时甚至发脾气,说:“别浪费时间,读书,读书。”只好轮流派一两人送。老人好强,不喜人搀扶,一扶,就抖肩膀摆脱,发怒。遇到小洼小堑,不肯绕过,总是要跨要跳。一次我送他回家,前边一个小孩儿用草绳拖着小铁罐在走,容老快步上前,把空罐踢得叮当作响,得意地哈哈大笑。

1982年春节,我和妻子带着女儿去拜望容老。容老看到小孩儿就开心了,不理我们,光逗她玩。小女才学会走路,蹒跚着爬上老人的膝头,要拉他耳朵。容老耳朵很长,低着头让她拉。我看到大吃一惊,急忙抱开。容老笑着说:“有嘢(没事),有嘢。”师母在旁也笑了。多年后,我对女儿说,容老一辈子不低头,却向一个两岁的小女孩儿低下他高贵的头颅。

1982年年初,香港篆刻家李国泉君求我引见于容老,乞书“千印斋”三字。容老问:“你真的藏有千印吗?”李君说:“有。”容老立即允诺,数天后写好叫我代转。

容、商二老都是罗、王高弟,年少相交,数十年间结下深挚的友谊。两人各具个性,赤诚相处,和而不同,只说真话。我在研究室中时见两老争论,真像返老还童。一次容老作书,我为研墨,写的是一幅金文对联,大概是有关儒家修养的内容。正巧商老走进来,斜了我一眼,大声说:“我从来不写这种腐朽的东西。”我与黄光武兄相视而笑。其实商老也写金文,也写类似的内容,这样说,就是故意跟容老抬杠。有次两老在古文字研究室谈到康生,商老说康生偷了故宫一件文物,容老说没有偷,各执己见,面红耳赤。后来听说是一方砚台,是康生“寄存”在故宫的。曾宪通先生说他们二人“小吵怡情”,才是真正老友。于省吾先生说容老“为人质直无城府,人有过失,每面折之,诚益友也”,亦知己之言。

2007年9月,我随中国书协访日代表团至东京,与日方举行工作性会晤,讨论成立“国际书法联盟”事宜。会议开始,介绍代表身份,日方一位老者知我在中山大学工作,通过翻译问:是否认识“杨刚”教授?我摇了摇头,老人便转头不搭理了。我曾学过几年日语,忽然省悟,他问的是“容庚”教授,便用日语答话:“我是容庚先生的研究生。”老人马上绕过长桌,来到我面前深深鞠躬,双手递上名片,是全日本书道联盟理事长、日方代表团团长、古文字学家新井光风教授。他说他的老师曾在中国拜见过容先生,自己作为晩辈,对容先生尤为倾慕,接着又说起他与马国权先生等人的文字交往。会后,访日代表团团长说:“这么一来,我们这个团又高一档次了。”由此小事亦可见容老在国际学术界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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