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鸣 马露霞
在当今知识爆炸、信息量过载的时代,知识愈加细化,学科之间的界线也逐渐模糊。人文社会科学包括了教育学、历史学、法学、社会学、人类学等诸多学科,近年来这些学科之间出现了知识交叉的现象。进一步而言,当我们把视角聚焦到人类学内部,这一问题就显得更加明了。人类学从诞生伊始,就具有浓厚的跨学科色彩且学科之间相互渗透的程度也越来越深。(1)周大鸣:《关于人类学学科定位的思考》,《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人类学既关注人的生物性,也关注人的社会文化属性。近年来在本体论的引导下,人类学开始关注人与生态、动物之间的关系。故该学科具备自然科学的客观性,也具备人文科学的艺术性。
人类学自20世纪初期传入到中国,便严格遵守国际人类学四大分支学科的划分,即考古学、文化人类学、体质人类学、语言人类学。经过百余年的发展,中国人类学在学科内部不断衍生出生态人类学、宗教人类学、艺术人类学、审美人类学、音乐人类学、视觉人类学、医学人类学、发展人类学、应用人类学、互联网人类学、海洋人类学、情感人类学、历史人类学等诸多分支学科。此外,“2007年3月成立起来的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研究会至今已经先后成立了29个分支委员会,这体现了中国人类学在当下时代里所逐渐积蓄起来的力量,以及学者们研究兴趣上更为多元、内容上更为丰富以及交流上更为积极的特征。”(2)赵旭东:《迈向人类学的中国时代》,《社会科学》2015年第4期。上述如此之多的人类学分支学科,让我们注意到学科之间的相互借鉴与人类学学科的有趣性。
疍民研究作为人类学学科中历久弥新的话题,正是由于学者们不断地融合跨学科的知识和视角才使其久盛不衰。疍民作为中国乃至全球性的海洋族群,国内外学者都已对该族群给予了相当多的关注。而国内的疍民研究始于20世纪20年代,至今已有百年。学者最初是在民俗学视角下开展的疍民研究。此后,随着研究的推进以及学科之间的交流交融,疍民研究逐渐扩展至体质人类学、历史人类学、海洋人类学等多学科交叉研究领域,也不断开拓新的研究视角与研究主题。正是由于学者不断地把新学科、新方法、新视角融合进疍民研究,才使此项研究具有了跨学科的魅力与独特的人类学意义。故本文尝试在跨学科视角下,以疍民研究为主线来概述其所具有的人类学意义。这样,一方面,我们可以一窥疍民研究在中国人类学研究中的地位之变;另一方面,疍民研究也促使我们以跨学科的视角分析问题。
20世纪初期,随着一大批学者对国外译著的翻译与引进,社会学、人类学等相关学科开始传入国内。大约到20世纪30年代,国内人类学逐渐形成两大阵营:“南派”与“北派”。
“南派”以杨成志为代表人物,以南京中央研究院为阵营,主要受德国传播学派、法国社会学年刊学派的影响,研究对象多为少数民族。北派在吴文藻的带领下以燕京大学为阵地,受英国功能主义的影响,研究对象主要为国内汉族,旨在解决当时中国社会问题,具有强烈的应用倾向。故南派学者主要以少数民族为研究对象,探讨偏远地区少数民族的社会文化。此时期的疍民研究便因人类学家对他者的异文化持有强烈的猎奇感而产生。
1927年,“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民俗学会”和“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在中山大学相继成立。在筹备期间,于11月1日创办了《国立第一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3)周大鸣、吴宁:《中山大学人类学系与中国人类学的发展》,《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在上述学术氛围的烘托下,黄云波从性情、饮食、职业、语言、歌谣等方面探究了广州地区的疍民风俗。(4)黄云波:《广州蛋俗杂谈》,《国立第一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1928年第35-36期。这算是国内疍民研究较早的学术成果,具有很强的民俗学意味。此后,成立于1932年的岭南社会研究所在伍锐麟的带领下开始了对广东疍民的研究。疍民以水为生,多生活在沿海、沿江流域。据调查,疍民主要分布在闽粤两省,因此之故,学者较多关注上述地区的疍民。岭南地区的疍民研究最初由岭南大学社会学组的师生所开拓。之所以选定疍民为调查对象,伍锐麟明言:“为要明白他们的真实情况……疍民的生活一切,从来被人们错解;那么明白他们的实在情形,已是一件刻不容缓的事。”(5)伍锐麟:《民国广州的疍民、人力车夫和村落》,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8页。岭南社会研究所计划对闽江和珠江两流域的疍民进行调查,然而由于经费、人力等问题,该所只能舍远求近,选择广州的疍民展开研究。
其实,岭南大学早在岭南社会研究所成立之前就已开始研究疍民,但是囿于时事环境,并未发表相关著述。直到1932年,岭南社会研究所成立之后,关于疍民的研究,才开始有了初步的计划。(6)参见伍锐麟:《民国广州的疍民、人力车夫和村落》,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8页。1932年春到1933年秋,社会研究所的大部分师生都在沙南进行疍民调查。一则是因为沙南与岭南大学在地理上的接近,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岭南大学对该地区疍民的医疗、教育等方面的帮助。(7)参见伍锐麟:《民国广州的疍民、人力车夫和村落》,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8页。得益于上述调查的便利之处,岭南社会研究所的沙南疍民调查最终形成《沙南疍民调查报告》。此报告包括两部分的内容:第一部分是对沙南129家疍民的个案统计,主要包括姓氏、人口、职业分布、家庭经济、教育状况等主题的统计;第二部分主要是对沙南疍民的社会状况(房屋、服饰、职业、会社、慈善事业、宗教信仰、婚姻礼俗、歌谣、语言等)进行详细的描述与刻划。
继沙南疍民调查之后,民国廿三(1934)年3月,岭南社会研究所所长伍锐麟同陈序经、梁锡辉在何格恩的引导下,从广州出发,途径三水、肇庆、梧州等地,从而得以调查西江流域水上居民的生活状况。(8)伍锐麟:《三水河口蛋民调查报告》,《嶺南学报》1936年第2期。但由于疍民行踪不固定,随海漂流,造成了调查的难度,只调查了191家的情况,最后形成《三水河口蛋民调查报告》一文。此报告内容与上述《沙南疍民调查报告》相类似,都是详细描述疍民的家庭、生计、宗教、婚葬礼俗、社会组织、歌谣语言等。除了上述两本调查报告之外,陈序经先生在《疍民的研究》一书中对疍民的来源、分布、宗教、教育、家庭婚姻、生活、人口等进行了更为详尽的描述。(9)参见陈序经:《疍民的研究:中国大陆香港台湾》,商务印书馆,1946年。这本书可以看作是疍民研究的经典著作。上述调查都让我们对广州疍民的社会生活有了一定的了解。
福州闽江流域的疍民研究在岭南社会研究所成立之前便已开始,最初由吴高梓先生完成。吴先生在燕京大学许地山教授的指导下,于1928年8月中旬至9月底,对福州万寿桥附近以及三县一带的疍民进行了初步的调查。《福州疍民调查》一文详细记载了吴高梓此次调查的内容,具体为:疍民名称辨析、民国前后疍民社会地位转变、家庭制度和经济状况、宗教和教育、服饰和娱乐、歌谣等。在文章中,吴高梓详细归纳了疍民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不许居陆;不许穿绸;不许读书;不许应试。(10)吴高梓:《福州疍民调查》,李文海:《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底边社会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565-577页。此后,邹德珂、项孝挺对福州台江区的疍民船只进行了统计以及生产管理、生活状况(教育、生育、宗教信仰)等方面的调查。(11)邹德珂、项孝挺:《福州市台江区小船户各种统计及其生活状况的调查》,李文海:《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底边社会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578-587页。吴永詹从更为宏观的视角展现了整个闽江流域疍民的社会全貌,如名称、来源、信仰等。(12)吴永詹:《闽江流域的蜑户》,《新亚细亚》1937年第2期。由此,我们可以了解到民国时期福州地区疍民的生活形态。
当时的学者大多认为疍民社会是父权制社会,但女性却承担大部分家务和生计活动;由于流动性较强,疍民不具备接受教育的条件;生计方式多是以水为生,女性多从事撑船、娼妓等工作,男性则多捕鱼虾、耕田、盐业等;疍民多被岸上汉人所歧视。此外,虽然学者们对疍民的来源并不清楚,但是他们都认为疍民是独立的民族。可以说,民国时期的疍民研究具有如下特点:首先,当时的中国人类学学者受马林诺夫斯基现代田野调查方法的影响与启发,寻求对疍民进行详尽、细致的描述,力求做到客观、真实;其次,中国人类学在当时还是新兴学科,人类学家对于异文化的他者尚未充分了解,故只能对疍民做初步的了解。这一时期,学者们的主要研究思路是对疍民进行民俗学方面的研究,如咸水歌、葬礼、婚俗等。尤其是岭南社会研究所的疍民研究,具有很强的民俗学意味,这也与当时的学术环境有关,特别是开端于1918年的“北京大学歌谣调查会”及其后“风俗调查会”的成立。上述疍民研究的民俗学思路可以说与当时的民俗学研究密切相关。再次,研究者们持有文化相对主义的观念,摒除自我中心主义,如伍锐麟对沙南疍民的调查就是希望破除岸上汉人对疍民的偏见。(13)参见伍锐麟:《民国广州的疍民、人力车夫和村落》,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7-28页。最后,这些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带有应用研究的意涵。岭南社会研究所的研究旨在通过了解疍民的社会状况,进而改善该群体的处境,如他们向疍民群体传授基本的卫生知识、文字教育等。至此,民国时期的疍民研究向我们呈现了福建、广东两地疍民的社会全貌,为下一时期的研究转向提供了丰富的田野资料。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为了了解族群状况,国家先后实施了民族识别、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等。同一时期,人类学、社会学被视为资产阶级学科而撤销,故很多学者顺应时势,转向少数民族研究。当时“苏联一向使用民族学名称,在学习苏联的形势下,便沿用民族学作为学科名称”(14)黄淑娉:《论人类学的产生和发展》,《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2期。。此时期的疍民研究也是在上述学术潮流中得以展开,如很多学者根据文献、实际调查来界定疍民的身份。
广东省民族事务委员会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约请中山大学社会学系师生于1952年12月至1953年,先后分别在粤西阳江沿海及中山沙田疍民聚居区、粤东海丰、陆丰、惠阳等沿海县属各港湾以及粤北韶关、清远两市的疍民聚居区进行疍民调查,进而编成《广东疍民社会调查》。(15)参见广东省民族研究所编:《广东疍民社会调查》,中山大学出版社,2001年。这本书根据地域要素,把调查结果分为三部分:阳江沿海及中山港口沙田疍民社会调查;粤东疍民社会调查;粤北疍民社会调查。学者们主要对上述三个地方疍民的历史传说、来源、政治情况(阶级斗争)、经济情况、社会情况、语言情况以及疍民当时的要求及其社会所存在的问题进行调查。一方面,此次调查延续了民国时期的学术风格即继续对我们尚不熟悉的疍民族群进行全貌性的描述;另一方面,当时中国进行大范围的民族识别活动,疍民研究也受其影响。这项调查是民族识别的组成部分之一,故主要目的是识别疍民的民族身份。此次调查认定疍民是少数民族,因为有学者认为“从相关文献来看,自宋到清,疍民都被看作是‘化外之民’、‘非我族类’,并且历代反动统治者都以对待异族的办法来对待疍民”(16)广东省民族研究所编:《广东疍民社会调查》,中山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64页。。
此时期,研究福州疍民的学者也开始对疍民的民族身份进行识别。陈碧笙讨论了福州水上居民的来源、特征,认为不应当把福州水上居民看作少数民族,水上居民所遭受的歧视、限制和压迫属于封建社会时期对于特殊阶层人民的一种阶级压迫,不能看作民族压迫。(17)陈碧笙:《关于福州水上居民的名称、来源、特征以及是否少数民族等问题的讨论》,《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54年第1期。而在韩振华看来,福建地区的疍民是境内少数民族之一。(18)韩振华:《试释福建水上蛋民(白水郎)的历史来源》,《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54年第5期。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大陆学者关于疍民是否是少数民族有过不同的意见。“1955年,中央派出广东疍民、畲民识别调查小组,进一步认定疍民以船为家,讲汉语方言,生活习俗与当地汉族相同,民族意识不明显,则确认为汉族。”(19)宋蜀华、满都尔图主编:《中国民族学五十年》,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70页。从疍民身份认定的过程来看,这一时期的疍民研究随着新中国的民族识别工作而展开。由于政治环境的影响,全国人类学、民族学学者都加入了中国民族识别的工程中。从疍民研究者的表述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强烈的时代色彩,如韩振华提出“福建的白水郎既是构成蛋族的主要成份之一,它也是我们祖国境内兄弟民族之一。在宪法颁布的今天,更要努力帮助他们提高文化、经济水平,达到实际的平等”(20)韩振华:《试释福建水上蛋民(白水郎)的历史来源》,《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54年第5期。。虽然有些学者继续对疍民的社会面貌进行了调查,但其目的已与民国时期的学者不同,他们旨在寻找疍民与岸上汉人的异同,从而对该族群进行身份界定。
20世纪50-80年代,由于历史原因,中国大陆人类学者对于疍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民族识别和社会历史调查方面。最重要的研究成果便是认定疍民为汉族,为学者们长久以来的争论做出定论。此后,学者们关于疍民起源及族群身份的研究便都是在疍民是汉族族群的脉络下而展开。
20世纪80年代,中国人类学开始全面复苏。人类学研究机构、学会等相继成立,为中国人类学的发展提供了相对完备的资源、人才。(21)周大鸣:《中国人类学重建十年:回顾与展望》,《社会科学战线》1992年第2期。学者们除了继续通过文献对疍民起源进行研究之外,更多地是走向田野,走向历史现场,与疍民同吃、同住,以便了解疍民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社会文化转型。可以说,此时期的疍民研究兼具了多元的分支学科与多元的研究主题两个特征。
早在民国时期,一些学者在五族共和的思想下,通过梳理相关文献尝试对疍民的源流做出解释。罗香林在《百越源流与文化》中根据文献考证,认为疍民是百越的后代。(22)参见罗香林:《百越源流与文化》,国立编译馆,1955年,第224页。何格恩认为在不同的时代,虽然都存在“疍蛮”的称号,但是实质上却指代的是不同的族群,如在初唐,渝州等地有蜑族存在;到了中唐以后,南诏崛起反叛,被咒骂为“蛮蜑”。(23)何格恩:《唐代的蜑蛮》,《嶺南学报》1936年第2期。进而,何格恩在罗香林、陈序经的研究基础上,通过诸多古籍文献考证疍民称呼的流变。他认为明清“蜑家”、宋元时期的“蜑户”、唐代的“蜑蛮”是同一族群,但是唐代的蜑蛮是否就是隋唐的“巴蜑”,却仍待考证。(24)何格恩:《蜑族的来源质疑》,《嶺南学报》1936第1期。可以说,上述学者尽管解读了相当多的历史文献,但是他们对于疍民来源并无定论。
经过民族识别,疍民已被认定为汉族。20世纪80年代,随着人类学的再发展,疍民研究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但由于学术惯性的存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疍民起源及其身份研究依旧持续进行。这一时期主要是历史学者根据文献对疍民起源进行追溯。颜广文解读了“瓯邓”与“疍”之间的紧密关系,诸如两个族群社会生活的空间重叠、一致的图腾和相似的发音。由此,“‘瓯邓’就是生活在岭南珠江三角洲一带疍民的始祖”(25)颜广文:《从“瓯邓”到疍民——疍民起源新解》,《广东社会科学》2015年第2期。。傅贵九、吴建新等学者通过研读历史文献探究疍民的历史来源(26)傅贵九:《明清疍民考略》,《史学集刊》1990年第1期;吴建新:《广东疍民历史源流初析》,《岭南文史》1985年第1期。;李宁利则探讨了自明清以来生活在南海诸岛的疍民在南海管辖过程中与国家所产生的互动与调和。(27)李宁利:《明清时期疍民社会与中国对南海诸岛的管辖》,《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0期。上述学者都是通过释读文献来寻找疍民起源。另一部分学者把文献和田野调查相结合,以期获得疍民更为鲜活的社会形态。蒋炳钊先生更是把疍民作为汉族的一部分来追溯其起源。(28)蒋炳钊:《蛋民的历史来源及其文化遗存》,《广西民族研究》1984年第4期。黄淑娉结合前人研究以及实地调查认为水上居民是汉族的一个群体。(29)黄淑娉:《汉族的一个群体——水上居民》,袁少芬:《汉族地域文化研究》,广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93-103页。叶显恩先生分别于1985年至1986年间,前往珠江水系干流及沿海各港口做实地考察。随后,他又于1989年6月至10月,同萧凤霞、科大卫等学者在珠江三角洲搜集有关疍民的资料。关于疍族起源,叶显恩先生认为“蜒族是六朝以来,始从巴中和澧水、沅水地区辗转移居两广、福建等地”(30)叶显恩:《疍民源流及其生活习俗》,田丰、林有能:《岭南风物》,暨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17页。。张寿棋先生自20世纪30年代便接触水上居民,并于20世纪80年代发表了相关论著。(31)参见张寿棋:《蛋家人》,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1991年。
此时期,历史学学科内部出现了重要的分支学科即历史人类学。该学派主要受法国年鉴学派的影响,把研究视角转向下层普通民众,希望通过对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理解,进而探究国家与地方社会之间的互动关系。科大卫对香港新界的水上人进行了长时段的田野调查。他认为在文字传统的影响下,水上人进行谱系建构的主要目的是在确定一些权利如定居权。(32)David Faure,“The lineage as a Cultural Invention: The Case of the Pearl River Delta”, Modern China,Vol.15,No.1 (Jan 1989),pp. 4-36.故对于水上人来说,无论是虚构的祖先传说还是附会的世系图,都是为追求正统性身份而做出的种种努力。贺喜则对广东西南地区的水上人群体进行比较研究,并试图与弗里德曼关于水上人是否因环境改变而进行宗族实践予以了回应。在贺喜看来,水上人上岸后的宗族实践不是环境因素,而是出于文化上的选择。(33)贺喜:《从家屋到宗族?——广东西南地区上岸水上人的社会》,《民俗研究》2010年第2期。刘志伟认为疍民身份的获得、疍汉之间的界线并不是历史的延续,而是在珠江三角洲由水成陆的历史过程中逐渐形成的。这一过程包含了明清时期该地区的自然生态变化,尤其是沙田的增长,王朝的编户获得了土地,成为了具有正统性身份的汉族,而没有户籍、未获得土地的人则被排挤出去。(34)刘志伟:《珠江口的历史人类学》,[日]末成道男、刘志伟、麻国庆:《人类学与“历史”:第一届东亚人类学论坛报告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2014年,第206-211页。萧凤霞、刘志伟在珠江三角洲移民与商业化的背景下,关注到疍民内部的分化即商人、海盗、走私等采取不同的策略上岸,但他们都要进行身份重塑。(35)萧凤霞、刘志伟:《宗族、市场、盗寇与蛋民——明以后珠江三角洲的族群与社会》,《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4年第3期。
疍民之所以要进行身份重塑,是因为自文字记载以来,该族群在不同时期遭受了不同的歧视。白水郎、疍民、蛋、蛮蜑……都可以用来称呼疍民。这些称谓之间的历史呈递关系则被何家祥所关注。他梳理了“蜑”“蛋家贼”“水上居民”称谓的历时递进,这样“便追溯了水上群体自首次进入公共话语领域时的‘蛮中蛮’异者身份(‘蜑’),到道德沦丧、为非作歹的恶者形象(‘蛋家贼’),最后再到驯服沉默的羔羊(‘水上居民’)的演变轨迹”(36)何家祥:《农耕他者的制造——重新审视广东“疍民歧视”》,《思想战线》2005年第5期。。这种称谓演变背后的内在动力则与大量南迁移民人口的增长以及对有限土地资源的需求的压力与日俱增有着密切联系。由此,历史上所形成的“疍民歧视”是中国传统农耕文化建构的必然产物。(37)何家祥:《农耕他者的制造——重新审视广东“疍民歧视”》,《思想战线》2005年第5期。张银锋也把研究视角聚焦在疍民歧视与身份重构,主要讨论广东疍民所遭受的歧视。他认为对于疍民的歧视很大程度上还是经济、资源利益争夺的结果。此外,疍民在面对歧视时,并不是被动接受,也会积极主动采取多种文化策略如编修族谱、建立祠堂、参加宗教仪式活动等重塑社会身份、改变卑微地位。(38)张银锋:《族群歧视与身份重构:以广东“疍民”群体为中心的讨论》,《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唐国建探讨了一个渔民家庭祖孙三代身份的身份演变即从疍民到市民的身份转变来呈现身份制背后的资源配置在代际流动过程中所起的决定性作用。新中国成立,使身份为疍民的祖父成为在陆上定居的集体渔民;改革开放,继承上辈身份的第二代渔民摆脱集体企业,获得私有财产;第三代海洋渔民更进一步地被卷入市场化的浪潮,开始了“农民(渔民)市民化”的过程。渔民三代的代际流动研究揭示出制度安排对个体的流动和结构的调整起着决定性的作用。(39)唐国建:《从疍民到“市民”:身份制与海洋渔民的代际流动》,《新疆社会科学》2011年第4期。
历史人类学视角下的疍民研究在历史学的基础上拓展而来,具有较强的延续性;历史学者又借鉴了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法,使得疍民研究具有了跨学科的魅力与人类学色彩,进而成为国内历史学者与人类学者可以不断进行讨论、合作的话题。
在人类学传入中国之初,体质人类学得到了费孝通、凌纯声和陶云逵等学者的关注。(40)张实:《中国体质人类学学科体系及其实践》,《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20世纪80年代,体质人类学在国内得以迅速发展。(41)周大鸣:《中国人类学重建十年:回顾与展望》,《社会科学战线》1992年第2期。体质人类学视野下的疍民研究也开始得到诸多学者的关注,他们主要是通过测量疍民体质,并将数据与汉族进行比对,从而确定疍民来源。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师生对疍民的体质人类学研究具有重要意义。黄新美、张寿棋从1983年底开始,多次到珠江口的广州番禺莲花山,斗门县坭湾区的黄金乡和四新乡,虎门地区新渔湾镇的新龙、新桥、新丰和新石等村落,以及虎门地区新湾渔港向东管理区等地方进行调查。他们主要运用体质人类学、医学人类学和民族学等学科知识来观察、了解并测量700多名现代水上居民的活体特征,最后经过比较发现珠江口水上居民是组成广东汉族的一个群体,也就是汉族的一个组成部分。(42)黄新美:《珠江口水上居民(疍家)种族现状的研究》,《中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2期。此外,他们还从考古地理学、语言、体质人类学等方面认为疍民最迟于明初已不属于少数民族,元代便已成为汉族的一部分。(43)张寿棋、黄新美:《珠江口水上先民“疍家”考》,《社会科学战线》1988年第4期。黄新美还注意到疍民的生活环境与其身体特征之间的关系。珠江口疍民的眼睑裂部内侧出现有单侧或双侧不同程度的翼状胬肉。而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由于疍民长时间生活于海上,具有盐类物质的海水刺激着他们的眼睛。(44)黄新美:《居住环境与人口健康素质:珠江口水上居民群体常见的翼状胬肉的研究》,《南方人口》1988年第4期。学者们通过对疍民进行体质测量,主要是为了探究疍汉之间的族属关系,更多地是为疍民属汉族民系佐证。
近年来,中国人类学者在本体论的影响下,开始转向对自然生态、动物与人之间的关系研究。其中,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江河研究、流域研究或是海洋人类学的研究。这些人类学研究的新趋向使我们开始重视江河湖海在人类文化中的重要性。周大鸣、杨小柳探讨了珠江流域的族群与文化之间的互动融合。(45)周大鸣、杨小柳:《珠江流域的族群与文化略论》,《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7年第7期。人类学高级论坛在2013年举办了“人类学与江河文明”为主题的会议(46)韦小鹏:《人类学与江河文明——第十二届人类学高级论坛在重庆召开》,《民族论坛》2013年第11期。,这也可以看出中国人类学确认了江河文明在学术研究中的重要地位。其中,赵旭东从西方人类学对中国人类学的影响谈及中国人类学对江河文明研究的忽视,进而提倡我们应该重视江河文明的研究。(47)赵旭东:《中国人类学为什么远离江河文明》,《思想战线》2014年第1期。同样地,麻国庆关注到了山地、江河与海洋在华南与东南亚社会相互交流过程中的重要角色。(48)麻国庆:《山海之间:从华南到东南亚社会》,《世界民族》2016第6期。此后,张先清等学者开始提出海洋人类学的概念,进而把对海洋社会的研究推向系统化与体系化。(49)张先清、王利兵:《海洋人类学:概念、范畴与意义》,《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周大鸣于2020年9月率领研究团队前往湖南沅水流域进行“沅水流域路文化调查”研究。这些成果促使我们摆脱地域社会的视角,进而从海洋社会的视角来审视海洋文明与陆地文明之间的交流与融合。
当我们聚焦到疍民研究,黄向春提出需要“在更广泛的海洋社会经济和历史人文研究的视野下来考量疍民等海洋性的社群、社会组织及其相关的制度、文化、民族、经济活动以及思想、观念等”(50)黄向春:《从疍民研究看中国民族史与族群研究的百年探索》,《广西民族研究》2008年第4期。。刘志伟认为地域社会研究需要海洋视角,而疍民社会的研究便是最好的出发点。(51)刘志伟:“地域社会研究的海洋视角”,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武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主办“真知·中国”系列云讲座,腾讯会议,2020年7月2日。同样,赵世瑜也希望从离散社会到整合社会这一思路来概括疍民社会的转型。(52)赵世瑜:“从离散社会到整合社会:江南史研究的新思路”,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武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主办“真知·中国”系列云讲座,腾讯会议,2020年7月15日。这就告诉我们,如果我们要把江河研究拓展至新的学术方向,就必须回顾疍民研究并思考疍民后代的社会文化。因此,当我们把研究视角转向江河社会、海洋社会时,对于疍民的社会文化研究依旧具有重要意义。
20世纪80年代以来,疍民研究还呈现出多元的研究主题,具体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是研究区域的多元。学者们不再把研究视角只集中在福建、广东两省,而是不断地扩展研究区域。陈勉、区缵把研究视角转向云南滇池区域的疍民,详细描述了此地区疍民的生活形态:政治生活、娱乐年节、信仰仪式、疾病、居住、服装、饮食、生育、婚姻家庭、生计方式等。(53)陈勉、区缵:《疍民史志》,何国强:《中国田野调查丛书(第二辑)》,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澳门地区的疍民也有学者关注。(54)周大鸣:《澳门的族群》,《中国社会科学》1997年第5期。刘莉则以海南疍民为研究对象,不断地拓展出新的研究主题如“做海”的生计方式、“渔权”与“海权”、疍民地方性知识等。(55)刘莉:《做海:海南疍家的海上实践与文化认识》,《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渔权与海权——海南岛沿海渔民的历史考察与现实意义》,《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地方性知识视域下西沙驻岛渔民的海洋实践》,《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这些研究使我们看到更广范围的疍民社会形态。其次是研究对象的多元即学者们逐渐意识到疍民内部的分化与区隔,不再把疍民视为一个整体,例如陈礼贤把其所研究的斜阳岛疍民称之为“海疍”(56)陈礼贤:《海疍:斜阳岛疍民考察(上)》,《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2期。,徐杰舜、秦璞则探究了广西梧州的“河疍”(57)秦璞、徐杰舜:《河疍——梧州水上居民考察(上)》,《广西右江民族师专学报》2005年第2期。,吴永章等人将疍民区分为“北蜑”与“南疍”(58)参见吴永章、夏远鸣:《疍民历史文化与资料》,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最后是研究视角的多元,即学者们不再一味地对疍民社会进行整体的了解,而是转向专题研究。费孝通关注了闽江口疍民村庄的工业化;张寿祺从农业生计方面探究了广东疍民在沙田开发过程中的贡献;刘复兴对化州水上居民婚丧习俗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刘莉从女性视角出发,认为由于疍民特殊的生计方式与居住空间,使得女性在疍民社会中的地位较之于陆上女性更为重要,故疍民之间的性别更为平等。(59)费孝通:《闽江口速写》,费孝通:《费孝通文集》第十卷,群言出版社,1999年,第356-368页;张寿祺:《水上先民(家)与广东农业》,《学术研究》1997年第10期;刘复兴:《化州水上居民的婚丧习俗》,《民俗研究》1990年第3期;刘莉:《在场:海南疍家女性的空间、身体与权力》,《开放时代》2019年第1期。还有学者关注到疍民的传统文化保护、旅游开发等现象。(60)许志跃:《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的传承与保护——以连家船文化为例》,《漳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张丹丹、吴刚、王昭旭:《分析海南疍家民俗旅游开发价值》,《城市旅游规划(下半月)》2016年第18期。
可以说,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疍民研究主要有四种研究倾向。第一种研究主要集中在历史学领域。其中,我们最为关注的是以中山大学为阵营的历史人类学研究中心。这些学者一方面爬梳疍民的族谱、仪式文本、碑刻等各种历史文献;另一方面他们提倡要回到历史现场,寻找历史感,进而能对历史文献有更为深刻的解读。当他们进入田野访谈疍民后代,发现了历史的多样性时,就不再追究历史的真实性与客观性,而是从本地人视角解读文献并重新发现历史。萧凤霞、刘志伟等所提出的“历史过程”(61)刘志伟:《地域社会与文化的结构过程——珠江三角洲研究的历史学与人类学对话》,《历史研究》2003年第1期。对于疍民研究具有深刻的意义。基于此,疍民的身份标签不再是刻板的、官方的,而是汉疍在长时期的上岸过程中不断被重塑、标签化的。历史人类学视角下的疍民研究,一方面开拓了新的研究面向,另一面在方法论上寻求与人类学相结合,具有重要的跨学科意义。第二种研究倾向是人类学者从体质人类学的角度去探究疍民来源并为疍民是汉族族群这一认识提供实证材料。体质人类学的研究在当时被相关学者充分利用,他们通过测量大量疍民身体数据,从而归纳出该群体的体质特征,进而确定了疍民与汉族体质的同源性,也促进了多学科之间的合作。第三种研究倾向主要是学者把视角放置在海洋社会与地域社会之间,进而思考疍民的社会转型以及由此带来的两种社会之间的结构性张力。第四种研究倾向主要是学者们对于疍民研究的拓展。一方面,从地域来看,他们不再局限于福建、广东两地的疍民,而是扩展了研究区域;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再局限于对疍民社会进行整体观的描述,而是转向新的视角如性别、宗教信仰等。由此我们可以看出20世纪80年代的疍民研究在不断深化研究主题并继续拓展新的研究视角。
疍民研究自20世纪20年代初便已开始,到今天依旧是学术热门话题。值得注意的是,通过梳理百年疍民研究,我们可以看出其交织、融汇了民俗学、民族学、历史学、人类学等学科的方法、视角,并不断地吸引着体质人类学、音乐人类学、历史人类学、海洋人类学等分支学科。民国时期,民俗学、人类学学者尚未对生活在沿江沿海流域的疍民有全面的了解,他们把疍民看作是异文化的他者,有一种猎奇感,故他们在此时期主要对疍民社会进行全面的调查。迨至20世纪50年代,由于历史原因,人类学研究被迫中断。人类学者开始与历史学者、民族学者相互合作,参加民族识别和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此时广东、福建地区学者的主要任务是确定疍民的社会特征以及汉疍之间复杂的族群关系。基于此时期广泛的社会调查,大部分学者认为疍民不是一个独立的民族,而是汉族族群的一部分。随着上岸过程的结束,疍民更进一步与岸上汉人相融合。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学术界出现了历史学的人类学化与人类学的历史学化的现象(62)张小军:《历史的人类学化和人类学的历史化——兼论被史学“抢注”的历史人类学》,《历史人类学学刊》2003年第1期。,学者之间的相互合作更加密切。疍民研究更多的是在历史人类学的视角下展开的,学者们不再追求历史的真实性、客观性,而是寻找多元历史的建构过程。与此同时,体质人类学、海洋人类学视野下的疍民研究也成为了学术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外,我们还可以看到在跨学科背景下,随着中国人类学的研究转向,疍民研究也在不断拓展新的研究路径。一方面,在人类学视野下,疍民研究不断细化,如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疍民的宗教、婚姻、亲属制度、性别等,即经历了从整体研究到专题研究的变化;另一方面,学者们开始关注与疍民族群有着相同生计方式的渔民、船民等群体,例如刁统菊、佘康乐关注到山东微山湖渔民从祭神到拜祖仪式的仪式转变,从中探察渔民的宗族建构实践;(63)刁统菊、佘康乐:《从“敬神”到“祭祖”:微山湖湖区渔民宗族文化的建构》,《民俗研究》2014年第4期。刘朝晖以运河船民为研究对象,从文化遗产保护的角度讨论了包括运河船民在内的运河遗产保护。(64)刘朝晖:《运河船民的文化亲密性与活态传承实践》,《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无论是传统人类学命题的细化,还是研究范围的扩大,都说明了疍民研究具有极强的人类学学术生命力。总之,从百年疍民研究来看,民俗学、历史学、民族学以及此后内生的各种分支学科都给予了该项研究诸多关注,不断创造出新的学术议题,并得到学界的热烈讨论,这体现了疍民研究所具有的跨学科魅力与人类学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