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惠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杭州310028)
宋代古文运动与儒学复兴,可以说是复古思潮中两个不可或缺的侧翼。宋代前期文人多以 “古道” 标榜复古,为古文之 “道” 庇护,旨在建立以宋代新儒学为中心的道统和文统。直至宋代后期及元代,古文家们多从文章本身出发,站在纯粹文学观的立场,将古文文法尤其是唐宋文法尊为文章范式。而学界对于宋元复古思想的描述,往往着眼于复古派的师法对象上,多关注唐宋、秦汉文之辩,对宋元学文思想倾向的认识稍显不足。实际上,复古派的师文法理论在宋前期更倾向于对古文 “道” 的探索,至宋后期更侧重于对古文 “法” 的学习。本文拟从宋后期师文法理论入手,以当时师古文法的经典范式 “放胆” 与 “小心” 学文为切入点,分析这些术语的提出过程和内涵,对其学文理路和作文思想加以铨别,探讨其文章学史意义,以求管窥宋代后期乃至元代的师古倾向,为深入研究学文思想及宋元文章学提供一个参考。
宋元时期师古的不同方向在于,有的效法古文理论主张,有的效法文章创作实践。具体说来,两宋散文师古繁盛的不同标志在于:北宋诸多古文家拟古散文创作丰硕;南宋涌现了一大批研究散文的理论著作,尤以古文评点著述滋盛,这些评点选本多从文法的角度指示学文、作文的门径。正因为有散文理论上的讲求,散文创作才有法可依,故宋元之际文坛对古文的学习更倾心于 “法”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谢枋得 “放胆” 与 “小心” 学文的提出。
谢枋得编《文章轨范》七卷,取古文中有资于场屋者,录汉晋唐宋之文凡十五位名家,共六十九篇,标揭古文字句之法,专为举业者而设。是书一二卷题为 “放胆文” ,三至五卷题为 “小心文” ,作者在《放胆文·侯集》卷首小序中提出了学文的总体规律与原则: “凡学文,初要胆大,终要心小,由粗入细,由俗入雅,由繁入简,由豪荡入纯粹。”[1]1041这并非仅针对 “放胆文” 而言,实际上可作为全书纲领,既是对学文、作文的宏观规划,又涵盖了写作心理、程序、方法等微观内容。
关于 “放胆” 与 “小心” ,在谢氏之前,不少文人有类似说法。如梁萧纲论文主张 “文章且须放荡”[2],认为初学作文应不受规矩法度约束,强调以文该笔,反映了魏晋 “文学自觉” 的时代潮流。苏轼谈作文经验时亦说: “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乃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爹伯今日文章平淡,便尔专意学为此样。何不取旧日应举时文字观之,看其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且当学此,斯得之矣。”[3]所谓 “峥嵘” “绚烂” “如龙蛇捉不住” 都带有 “不受拘束” 之意,由此看来,苏轼 “豪放” 之文风与他学文之初 “放荡” 不无关系。欧阳修也主张: “作文之体,初欲奔驰。久当收节,使简重严正。或时肆放以自舒,勿为一体,则尽善矣。”[4]意谓作文者于初学阶段要放开手脚,待过一段时间后再徇文法规矩。南宋陈模《怀古录》赞欧公此语 “真作文之大诀” ,并言: “如今作文章,不可一样平平,须要参之十二段,雄健顿挫方好。” 又援引南宋谢艮斋之论曰: “诲因读《进学解》‘《易》奇而法,《诗》正而葩’,遂悟作文之法,盖要奇中有正,正中有奇。如作骚亦不可一样学骚语,须要参入些己意,或长或短,变态自放肆些子方好。”[1]515-516如果说前面欧苏所论是在笼统地讲如何学写文章,重在写,那么陈模所论则直接点明了学文意在学习古文,强调师古的方式和要诀,重在学,二者与谢氏 “放胆” 与 “小心” 大致贴合。 “雄健顿挫” “变态放肆” 等观点,可谓肇谢氏 “放胆” 论之开端。朱熹《朱子语类》评论苏轼文法道: “凡人做文字,不可太长,照管不到,宁可说不尽。欧、苏文皆说不曾尽。东坡虽是宏阔澜翻,成大片滚将去,他里面自有法。今人不见得他里面藏得法,但只管学他一滚做将去。”[1]229此话既彰显了朱氏对苏文法极无迹的深刻认识,又启示了后之作文者学文之法,即 “大片滚将去” 却 “里面藏得法” ,是 “放胆” 与 “小心” 的另一种说法。
不难发现,从北宋到南宋, “放胆” 与 “小心” 论的内涵在于: “放胆” 主要倾向于泛谈初学者作文方法, “小心” 则转向具体的师古文法。南宋谢枋得正式提出 “放胆” “小心” 术语,将学文法全面、深刻地概括出来。谢氏 “放胆” “小心” 概念的提出,一定程度上受到萧纲、欧苏等前人言说的影响和启发。然而,将学文法与人体之 “胆” “心” 相绾结,其首倡之功仍旧得归于谢氏。元人程端礼《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指出: “作他文皆然。文体既熟,旋增作文日数。大抵作文办料识格,在于平日。此用剡源戴氏法。及作文之日,得题即放胆,此用叠山谢氏法。”[5]明代曹安亦予以肯定: “谢叠山批点《文章轨范》,有放胆、小心、几字句等法。窃恐当时作诗时,遇景得情,任意落笔,而自不离于规矩耳。若一一拘束,要作某体、某字样,非发乎性情、风行水上之旨。”[6]清人冯班《纯吟杂录》批驳《文章规范》曰: “大凡学文,初要小心,后来学问、博识见高,笔端老,则可放胆。能细而后能粗,能简而后能繁,能纯粹而后能豪放。谢叠山句句倒说了。至于俗气,文字中一毫着不得,乃云由俗入雅,真戏论也。东坡先生云,尝读《孔子世家》,观其言语文章,循循然莫不有规矩,不敢放言高论。然则放言高论,夫子不为也,东坡所不取也。谢枋得叙放胆文,开口便言,初学读之必能放言高论,何可如此,乞不教坏了初学?”[7]由此可见, “放胆” “小心” 论发展至元及元代以降,似乎成为谢氏的 “专利” ,亦成为学文、作文的 “铁律” ,具体表现有二:一是两者统一为学文的经典范式;二是发展成 “放” 与 “收” 的辩证作文法思想。
谢枋得将文章区分为 “放胆文” “小心文” , “放胆” 与 “小心” 在其笔下涉及学文的方方面面,具体包括学文内容、学文心理、学文程序和学文方法等。
“放胆文” 见之于 “侯集” “王集” ,其卷首识语曰:
此集皆粗枝大叶之文,本于礼义,老于世事,合于人情。初学熟之,开广其胸襟,发舒其志气,但见文之易,不见文之难,必能放言高论,笔端不窘束矣。(卷一)
辩难攻击之文,虽厉声色,虽露锋芒,然气力雄健,光焰长远,读之令人意强而神爽。初学熟此,必雄于文,千万人场屋中,有司亦当刮目。(卷二)
“小心文” 见之于 “将集” “相集” “有集” “种集” “乎集” ,卷首识语分别为:
议论精明而断制,文势圆活而婉曲,有抑扬,有顿挫,有擒纵。场屋程文论,当用此样文法。先暗记侯王两集,下笔无滞碍,便当读此。(卷三)
此集文章占得道理强,以清明正大之心,发英华果锐之气,笔势无敌,光焰烛天。学者熟之,作经义,作策,必擅大名于天下。(卷四)
此集皆谨严简洁之文。场屋中日晷有限,巧迟者不如拙速,论策结尾略用此法度,主司亦必以异人待之。(卷五)
此集才学识三高。议论关世教,古之立言不朽者如是夫。叶水心言:文章不足关世教,虽工无益。人能熟此集,学进、识进而才亦进矣。(卷六)
韩文公苏东坡之文,皆自庄子觉悟,此可与庄子并驱争先。(卷七)[1]1041-1043
从学文内容上说,所谓 “放胆文” ,包含 “粗枝大叶之文” “辩难攻击之文” 两类,结合所选文章而言,卷一二多选率性、豪宕之文,尤其是一些以 “辩” “论” “议” 等为主的锋芒毕露的文章,如《纵囚论》等。 “小心文” 多偏向 “议论精明” “道理强” “谨严简洁” 等文章,即行文有序、严谨规范之文,如《范增论》等。谢氏认为先学 “放胆文” ,再学 “小心文” ,其主张的学文内容并非依据文体类别或作家先后的次序,而是遵照学文规律来安排,正应证了其所说的 “初要胆大,终要心小” 的学文思想。
从学文心理上来看,此学文规律十分契合初学者的学文心路历程。初学文时 “但见文之易,不见文之难” ,故能激发士人学习和创作的欲望,为写作奠定一定的心理基础;之后 “令人意强而神爽” “下笔无滞碍” ,以此激励习作者大胆行文,不拘泥于科律;随后再由粗入细,学习并掌握诸如 “抑扬” “顿挫” “擒纵” “论策结尾” 等立意取势、逻辑结构、技法技巧等文法,将文章进一步予以规范和升华,方能成就 “擅大名于天下” 的举业梦想。
“大胆始小心终” 的学文程序,由粗到细,实乃依照士子们科举程文的学文和作文进度而设置。士子们初学 “粗枝大叶之文” 后,注意对古文逻辑思路的学习,在笔端不束的基础上学习 “辩难攻击之文” ,以更宽广的视域立论辨析,为科举经义策论的写作做好铺垫。谢氏对文章的评点也贯穿了这一程序, “放胆文” 多从整体上点评文章的气势,诸如 “顿挫起伏” “文势如狂澜浩波” ,而后 “小心文” 中对文法的点评更精密曲折,如详尽解读《高祖论》 “冒头” “讲题” “结尾” 等,点明场屋文章结构,以供参考学习。
除了在卷首识语中指出的先 “放言高论” 再 “精明断制” “圆活婉曲” “占得道理强” “拙速” 等学文方法外,在对具体篇章的解读时,谢氏亦详尽地阐述学文之法。例如他对 “句法” 的总结,达十多种句法术语,有添字句法、省略句法、错综句法、倒装句法、整句句法、紧缩句法等;章法如 “由短入长短” 等;修辞文法如 “双关文法” “譬喻文法” “设身处地” 等;他也结合作品从学文方法和态度方面对学子们进行了教导。可见其学文法思想的自觉和日趋成熟。
需要指出的是,卷六、卷七虽归为 “小心文” ,但细看这两卷的选编标准和学文理论,我们发现,较之于前卷多选论说文而言,此二卷选文多为关乎世教、思想之文,且文章点评中关于文章字法句法、结构章法等文法论的分析也相对较少,对学习场屋程文的助益不甚明显。卷六要求 “才学识三高” ,卷七简释韩文、苏文皆自庄文 “觉悟” ,其实是对 “小心文” 的升华。谢氏将这类文章置于文集末,视上古文章为至上,以期作为上乘的学文典范展布出来,从而鼓励后学。谢氏更多的是将学文思想与作文法度融为一体,意在暗示初学者们学文之 “小心” 是为了学习 “无法” 之文,进而超越科举时文的程式化写作,回归到 “放胆” 。 “放胆” 更重创造和超规范,如同清代陆陇其总结朱熹解经学文之法言: “放胆处亦从小心处来。”[8]由此,从 “放胆” 到 “小心” 再到 “放胆” ,谢氏总结的这一学文规律,基本形成了由 “放” 至 “收” 再 “放” 的学文理路,即由 “出” 文法至 “学” 文法再到 “创” 文法的学文经典范式。
谢枋得归纳的 “胆大” 与 “心小” 、 “粗” 与 “细” 、 “俗” 与 “雅” 、 “繁” 与 “简” 、 “豪荡” 与 “纯粹” 等学文理路,重在对初学者的学文心理和学文规律的把握,它不仅是一系列学文方法,还是十分重要的写作原则,其目的实际上是为了突出 “放” 与 “收” 的辩证作文法思想。
宋元文人对待作文的体式法度,一直持辩证的态度,本文试举 “放” 与 “收” 为例,以窥一斑。唐代皎然在《诗式》中提出了 “诗有六至” 条: “至险而不僻,至奇而不差,至丽而自然,至苦而无迹,至近而意远,至放而不迂。”[9]其中涉及诗歌构思、风格、文字、诗境等,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添加 “至难而状易” 一条,将其扩展为 “七至” ,体现了唐宋以中庸思维追求诗文构成要素之间的辩证统一。南宋倪士毅《作义要诀》中言: “余皆不可以尽言。但要者题须要截得住,须提得紧。要处重,其细碎处放轻不妨。有道理,合经旨,又不雷同,又教人一见便晓,如此便是主张。大概以此立意,以此用工,自当有所见也。”[1]1500对于初学为文者来说,遵循一定的文章规则技法和体式法度,是作文入门必经之路,但若严守这些 “金科玉律” ,就很容易陷入千篇一律的固定思维中,难以突围与创新。吕祖谦《关键增广丽泽集文》 “总论看文字及作文法” 更是直接阐明了 “收放” 的辩证作文观: “看文字各自有体,或清快,或壮健,反覆须看一篇前后意最多著力过接处,不可妄读。所拣杂文宜熟看,先看大概主张,次看文势规摹,三看转处并段中好处、关键收放所在。”[10]121此乃学文之道,意谓在写作入门阶段学习他人的大概主张和规模,随后再看文章的收放关阖之处。结合下文言: “大抵做文字不可放,令慢转处不假助语而自连接者为上。然会做文字者,亦一时用之于所当也。” “作文法:一收一放,须成文理、有格段,不可碎。”[10]122可知,吕氏所谓的 “收放” 是一种作文方法,尤其指的是文章句式、篇章结构、节奏快慢之法。看来,古代学者们早已意识到了过 “放” 或过 “收” 的弊端,他们一直在作文的规矩绳墨和放开手脚二者之间作权衡,努力寻找着 “放中有收” “收中有放” 相互融通的最佳状态。
谢枋得摭拾百家,采掇前人,提出了 “放胆” 和 “小心” 这一对辩证统一的概念,且《文章轨范》全书的编排都围绕着这两个命题而展开。清代吴重熹为《文章轨范》作序,十分细致地说明了谢氏 “放胆” 和 “小心” 这两个名目的理论渊源和辩证的文法内涵: “昔伍芝轩先生(清伍涵芬)称‘举业真诀在小心认理大胆行文’,而证以昆湖瞿氏之说,谓‘小心从放胆处收拾,放胆从小心处扩充’,盖本于诸葛武侯教子书中语意也。今读谢文节公《文章规范》,何古今之善言文者所见若斯其符合欤?盖人人皆有性情中之文,人人即皆有性情中之法。惟先得所同然者,为能不失规范耳。夫文章堂奥,重息虽未尝深窥,然其大略亦可知矣。理也,格也;神也,气也。非析理,何以炼格?非凝神,何以帅气?非放胆,则不足以极才识之所至而失于枯寂;非小心,则霸才无主而不能斟酌尽善。何以为节制之师?是编皆先儒载道之文,理纯而格正,神完而气充。虽分二说为两帙,而篇篇有二说融会其间。参以伍、瞿两家之说,学者益可以观其通矣。”[11]卷首吴氏从 “理” “格” “神” “气” 出发,分析谢枋得 “放胆” 与 “小心” 学说的 “节制之道” 和 “融通之道” 。可以说, “放胆” 在于 “放” ,近于义理和文势,趋于 “无法” ,涵盖了 “粗” “俗” “简” 与 “豪荡” 等文章体式术语; “小心” 近于规范和文式,在于 “收” ,趋于 “有法” ,囊括了 “细” “雅” “繁” 与 “纯粹” 等作文程式术语,二者典型代表了古代辩证的写作策略。
前人有所启,后人遂遑发。谢氏的 “放胆” 论与 “小心” 论,在 “放” 与 “收” 的辩证作文法思想发展史中,具有启钥之功。明代瞿景淳承谢氏之说曰: “作文之法,只有小心、放胆二端。小心,非矜持把捉之谓也,若以为矜持把捉,便与鸢飞鱼跃意思相妨矣;放胆,非任情恣肆之谓也,若以为任情恣肆,则逾闲荡检,无所不至矣。……小心只从放胆处收拾,放胆只从小心处扩充,非有二事,亦非有二时也。”[12]王阳明《示徐日仁应试》论场中作文亦曰: “先须大开心目,见得题意,大概了了,即放胆下笔。”[13]同样强调 “放胆” ,即放开想象,突破条条框框,大胆下笔,以施展才气。清代倪元璐也曾教导自己的学生作文要骋才先于就法,其门生之一侯方域力遵师法,在《倪涵谷文序》曰: “必先驰骋纵横,务尽其才,而后归于法。” 认为写文章首先要在思想上抛开思维定式,任意驰骋,尔后再去追其章法,以润色文采。其看法与谢氏的观点完全一致。清代王筠《教童子法》亦曰: “作诗文必须放,放之如野马,踶跳咆嗥,不受羁绊,久之必自厌而收之矣。此时加以衔辔,必俯首乐从。” 他还以王木舟的作文经历为证说,王先生 “十四岁入学,文千余字;十八岁乡魁第四,文七百字;四十岁中岁元,文不足六百字矣:此放极必收之验也。”[14]对于初学者而言, “放” 似乎更重要,先 “放” 后 “收” 成为古人作文的训练序列,迄今还具积极的指导意义。
谢枋得拈出 “放胆” 与 “小心” 这两个术语,不仅强调 “放胆” ,也强调 “小心” ;不但指涉学文,还指涉作文,二者实际上是互文关系。从文法学意旨上来说, “放胆” 与 “小心” 是将学文、作文过程划分为 “放—收—放” 前后阶段,具写作指导纲领的内涵;而从文体学角度来看, “放胆文” 与 “小心文” 又是文集编纂下文章划分类别的新创。这一系列互相关联的术语群的提出,在文章学史上具有典型的意义。
首先无疑是文章写作规律方面的文法学史意义。前面已述,《文章轨范》虽然是专为宋代士子科举考试的举业所设,但其评注发抉古文之窍奥, “放胆” 与 “小心” 的学文理路对初学者具有积极的借鉴价值。而宋人强调 “文章以体制为先” ,如果完全脱离句法章法限制,文章可能会陷入无秩序、无规范的状态,所以创作者要熟悉一定的写作图式,不仅须统摄学文作文的程序,还需要观照文章的写作体式。就 “放” 与 “收” 而言,前文提到欧苏等人二者主张 “放” ,同时亦有人主张 “收” ,如刘勰提倡 “学慎始习” ,严羽推崇 “入门须正” 。而且,从表面上来看,谢氏似乎指向先 “放” 后 “收” ,冯班批驳谢氏并认为作文应先 “收” 后 “放” 。 “放” 与 “收” 并非截然对立的两个方面,谢氏 “放—收—放” 的学文作文过程实则表明的是:注重入门阶段的突破陈规,掌握后期阶段的章法体式,结合收束守正和别出心裁,从而创作出戛戛独造的文章。从另一个方面讲,主张初学者以 “放胆” 为主,是侧重于培养习作者求异求新、彰显个性的思维而言的;反过来,强调以 “小心” 为主,是侧重于遵规守矩合乎法度而说的。 “放胆” 论和 “小心” 论关注到了初学者为文、学文的先后次序,肯定了写作规律、作法技法等文法学内容。谢枋得可谓在宏观上给学文、作文教学 “立法” 的先驱,也是在微观上将写作过程以 “放胆” 和 “小心” 命名的第一人。此外,《文章轨范》中关于 “放胆文” 和 “小心文” 的文章评点,富含了大量的应试诀窍和文法技巧,涉及选题立意、结构布局、组织材料、行文技法等方面,对于指导现代人文章写作亦有丰富的文法参考价值。而谢氏总结的循序渐进的写作教学规律,对于当代教师在作文教学过程中亦有所助益。
其次是文体学方面的意义,主要体现在文集编纂思想和文体风格论的新创上。谢枋得以 “侯王将相有种乎” 七字分别标示《文章轨范》卷次,前两卷是侯集、王集,题为 “放胆文” ,后五卷为将集、相集、有集、种集、乎集,题为 “小心文” 。对比在谢氏之前出现的文章评点选本的编纂方式,我们发现,谢氏的选文和编排方式可谓另辟蹊径。吕祖谦《东莱博议》《古文关键》《东莱标注三苏文集》、周应龙《文髓》、汤汉《妙绝今古文选》等依人分类而编;真德秀《文章正宗》《续文章正宗》依文体编排,按照辞命、议论、叙事等文体类型而编;王霆震《古文集成前集》依文体编排,按序、记、书、表等而编;刘震孙《新刊诸儒批点古今文章正印》依文体编排,书分四集,列书、记、序、说、论、铭、箴、传、赞、颂、碑、图、解、辨、原、辞诸门;陈傅良、方逢辰《蛟峰批点止斋论祖》分四书、诸子、通鉴、君臣、时务五门;楼昉《崇古文诀》依时代先后顺序而编……而谢枋得戛乎独造,将文章分为放言高论的放胆文与精思锤炼的小心文两类,既可以说按照文体风格对文章进行编选,也可以说是按照学文、作文路径进行编纂,既突出了他对学文、作文规律的深刻认识,又充分表现出他对 “放” 与 “收” 的辩证作文法思想和教学理念。从作为科举考试的写作教材的角度来看,《文章轨范》 “立功立德” “关乎世教” 的教学目的体现了鲜明的时代特色;该著通过分类研习所选六十九篇范文来领悟写作知识,掌握写作技巧。其教学方法表现在 “教” 的方面,即是通过点评对应试的举子进行启发式、感悟式、比较式的教学,表现在 “学” 的方面,则以体验和模仿为主;它的写作教学思路是先 “放” 后 “收” 再 “放” ,即通过练习写 “放胆文” ,再过渡到写 “小心文” 。这部产生了深远影响的传统文章学著作,对我国目前的写作课程的教学及教材的编纂仍然具有重要的现代意义。
“放胆” 与 “小心” 等命题包含了丰富的文章学意蕴,本着 “放—收—放” 的学文理路和作文法思想,自此,文章写作教学有章可循,写作教材的编纂有法可依。
谢枋得独出新意,在学文、作文规律上,将 “放胆” 这一术语与 “小心” 并举,并非特意强调 “收” 与 “放” 的分别与先后次序,而是提醒初学文者将这 “收” 与 “放” 参酌互用,即一要摆脱规矩绳墨的束缚,培养写作思维的创新性和独特性,强调独树一帜;二要遵循文法秩序的规范,培养扎实的表达功底和写作技巧,注重体式守正。 “收” 与 “放” 的文法规律,揭示了 “无法—有法—变法” 的辩证文法思想,也贴合了 “出体—入体—合体” 的写作心理,更表明了 “辨体—尊体—破体” 的文体学发展路径。 “放胆” 与 “小心” 互为学文、作文的羽翼,是写作入门的关键所在,典型代表了宋元时期求新求异的师古倾向,亦成为后世文人师古文法的经典范式。而立足于整个文章学史, “放胆” 与 “小心” 又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