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理性力量的反抗限度
——论劳伦斯短篇小说中的现代性书写

2021-11-26 05:41李婉婷
河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限度劳伦斯现代主义

李婉婷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 四川 成都 610000)

一、略说

在他讨论康斯坦丁·盖伊(Constantin Guys)的文章《现代生活的画家》(Le Peintre de la Vie Moderne)中,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对现代性做了一个经典的界定:“现代性是艺术昙花一现、难以捉摸、不可预料的一半,艺术的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可改变的。”[1]与传统艺术强调美的永恒性不同,现代艺术是对瞬时性和当下性的强调。相较于长篇小说,劳伦斯的短篇作品以题材和手法的多样性著称。而这本身就是对现代性强调当下性和瞬时性的最好回应①现代性概念经历了一个历史演变的过程。从词源上说,它最早可以追溯到中世纪。随着基督教的兴起,早期中世纪拉丁文中出现了形容词“modernus”。它源于“modo”这个时间限定语,指一切与现时有明确关系的事物。到了文艺复兴时期,尤其是宗教改革以来,“现代”又逐步将自己与“今天”相连,开始将视线从过去转向未来。到20世纪前期,“现代”概念和“新”的概念被等同起来(参见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M].顾爱彬,等,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15.)。本文主要将讨论范围限定在启蒙运动以来,作为资本主义政治和文化发展的现代性概念之中。:从师从爱德华时代结构严谨的创作方式起到不断尝试新的写作手法以适应更加私人化的表达,劳伦斯创作方式的改变反映了英国社会从牢固稳定的维多利亚时期走向动荡不安的现代的历程。他清楚地意识到,亟须一种更加松动的叙事模式,一种“明显的无形式”(an apparent formlessness)来展现现代人潜意识中同样无理性的活动。这里,有关现代社会的悖论忽然显现:以理性著称的现代社会,给人的感觉确是完全非理性的。“可以肯定的是,在19世纪前半期的某个时刻,在作为西方文明史一个阶段的现代性同作为美学概念的现代性之间发生了无法弥合的分裂。”[2]美学的现代性发现了现代社会的发展与它当初的许诺大相径庭,启蒙运动引以为傲的理性精神也成为了新的宗教和扼杀人的利器。于是美学的现代性,抑或称审美的现代性成为了现代的否定精神,开始对诞生出它的现代社会进行强烈的批评与抨击。具体到劳伦斯身上,这表现在他运用无意识和非理性力量对高度理性化社会进行的反抗。然而,这种反抗是否真如它看上去那么决绝?它本身又是否具有内在矛盾和限度?

二、高度理性化社会对人的异化操作

现代社会难以解决的矛盾就在于,它因创造新的自由理性的人而生,却又反过来用理性对人造成了异化。威尔默(Albrecht Wellmer)风趣地说道:“从未有一个初衷这么好的计划——我指的是欧洲的启蒙运动——最后却在自己的坟头收到了那么多的唾骂。”[3]对理性的盲目崇拜,使得个体不断地压制自我欲望并试图将自己交付于外部权威,以期获得一种永恒的确定性和安全感。

现代社会对人性欲的时空限制,是对于理性文明推崇的必然结果,也是使身体的其他部位能够充分地为工作服务,对人进行异化训练的具体操作。[4]在短篇小说《第二好》(Second Best)中,有一个贯穿全篇的象征物,即鼹鼠。它常年居住于地下,没有眼睛,靠触觉来辨认方向,在阳光下极为快活。因此,鼹鼠成了姐姐弗朗西丝(Frances)无意识欲望的对应物。也正因此,平时连昆虫都怕的弗朗西丝在看到它后,却并没有叫自己的妹妹杀死它,反而“对这小东西产生了强烈的怜悯之情”[5]。然而,当妹妹安妮(Annie)在愤怒中还是杀死了鼹鼠之后,弗朗西丝的情绪再次变化。她变得冷漠而平静:“‘我想它们必须得死’,她说,一股莫名而可怖的冷漠战胜了悲伤……在她内心里的什么东西死掉了,事物也因而不再强烈。她变得冷静,漠然被加在了她的悲伤之上。”[5]在故事的最后,弗朗西丝亲手杀死了一只鼹鼠,这喻示着她完全地将充满欲望、情感充沛的那个自己给杀死了。

诚然,现代性终结了超验存在,充分肯定了人的价值和主体性地位。然而现代身份的开放、短暂和不断发展变化又使得特殊的主体身份难以获得。生存上的不确定性缠绕着现代心灵。然而现代社会同时又是一个理性和秩序的产物,它对于混乱、矛盾和不确定毫无耐心。它需要的是绝对的确定性。因此,在绝对理性的目标与不确定生存之间演化出了一种对确定性的畸形渴求。短篇小说《草堆里的爱情》(Love Among the Haystacks)里,哥哥杰弗里(Geoffrey)深受自我意识的困扰,当长久压抑的潜意识欲望突然爆发的时候,他差点失手杀死自己的弟弟。然而,在得知弟弟并未死掉后,他心里想的却是“要是他真的死了就好了”,因为“他想要一点确定的东西来让他依靠”[5]。其实,劳伦斯小说中的许多人物都对自我责任极为排斥。他们往往通过臣服于外部权威的方法将自己交付出去,从而摆脱自我责任,获得绝对的确定性。比如,《肉中刺》(The Thorn in the Flesh)中的男主人公巴克曼(Bachmann)和女主人公艾米丽(Emilie),一个将自己交给了军队权威,一个将自己献给了上帝。他们牺牲了自己的自由,只为获得一种虚假的生命意义和确定性。

英国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将现代社会比作造园实践,强调了它对于秩序与设计的追求。[6]可以说,现代社会的先天优势正是在于它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规划上。而随着两次世界大战,随着社会现代化的发展,人们越发发现,它的许诺就如同挂在毛驴面前的苹果:一面诱惑着它“进步”,一面在许诺的无限延宕中为它同样永恒而无意义的运动赋予合理性。而正是那些审美现代性的实践者率先发现了现代社会的布朗运动。

三、非理性力量的反抗限度

审美现代性从诞生伊始便是以反叛的姿态获得其存在的理由的。启蒙时期的卢梭(Rousseau)是最早使用现代性概念的西方哲学家,也是批判现代性的第一人。到了浪漫主义时期,随着现代社会幻想的破灭,浪漫主义开始了反现代性的萌动。至20世纪20年代,随着现代主义小说的兴起,审美现代性得到了更多的关注。因此,现代主义成为了审美现代性在美学上对启蒙现代性的强有力批判。“现代主义是一种对秩序,尤其是资产阶级酷爱秩序心理的激烈反抗。它侧重个人,以及对经验无休止的追索……把理性主义当作正在过时的玩意儿。”[7]现代主义对理性主义的反抗在劳伦斯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劳伦斯对人类本质、心理以及人与外部世界关系的看法,深受作为非理性主义思潮代表的叔本华(Schopenhauer)、尼采(Nietzsche)和弗洛伊德(Frued)的影响。当然,对于弗洛伊德的影响,劳伦斯本人是概不承认的。从根本上说,二人的思想确实存在极大的差异。弗洛伊德持压抑性文明假说,认为对个体力比多的把控是文明发展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个体的非理性、无意识欲望在现实原则下必须得到管控,进而升华。而在劳伦斯这里,他深刻地意识到现代西方社会患上了一种名为理性化和社会化的疾病。对此,他所开出的药方便是激活人的无意识力量:“人的基本意识是前思想,与认识无关。动物也是一样。这种前思想意识在我们有生之年将成为我们意识的强大根基和主体。理性只不过是最后一片花瓣(一种困境)。”[8]因此,无意识或非理性的力量在劳伦斯的作品中往往与激活个体生命力、释放真实自我相连,并通过某些特定的场合得到表达。比如舞蹈或舞会。劳伦斯热衷于描绘人物在舞蹈时所进入的那种非理性的疯狂状态①劳伦斯用作反抗的非理性与现代社会本身的非理性并非同一回事。“在劳伦斯小说中,非理性心理主要由性驱力、权力意志、死亡本能三项内容构成”(刘洪涛.荒原与拯救——现代主义语境的劳伦斯小说[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225.)。但无论是哪一个因素,其指向的都是一种强烈情感的爆发,这与现代社会非逻辑、不连贯意义上的非理性是有差别的。也正因此,它才能被用作反抗工具,否则非理性便与现实重合,而只能算作展现了。当然,劳伦斯对现代社会意义上的非理性同样有相应的展示,这也从侧面体现了劳伦斯小说的立体性。比如在短篇小说《白丝袜》中,女主角的丈夫在故事的最后一怒之下殴打了她,然而这种暴力的触碰却换回了两人再次的心灵互通。以常理而论,这是难以理解的;可这样无端而变化莫测的情绪走向好似又确实充斥着我们的日常生活。,并时常通过措辞将其与性行为进行关联。在短篇小说《白丝袜》中,女主角与其追求者在一次聚会上起舞,两人都在这支舞中感受到了一种幸福的眩晕和精神上的融合:“似乎她和他连在一起了,就好像他的所有身体动作都是她自己的,却又不是——多么美妙啊!”“她的眼睛看不见了。唯有他健硕的身体在微微摇摆。他的手指似乎要寻到她的肉里去了。”[5]在劳伦斯的小说中,手指与眼睛通常分别代表着无意识和理性。在这支美妙的舞蹈中,视线成为了多余的,身体的直接触碰带来的是灵魂上的融合与和谐。如果说在这里,身体的无意识欲望还只是半隐半现地起着作用,那在另一些作品中,性爱作为反抗现代压抑性文明、恢复个体生命力的重要手段,则直接成为了故事的关键。比如,在短篇小说《肉中刺》中,性行为便是男女主人公摆脱外部权威,再次获得勇气和尊严的关键。

非理性的力量作为对现代社会的直接反抗,在劳伦斯这里得到了充分的肯定。然而有趣的是,在某些作品中,我们却又能看到作者对其更加复杂的展现。短篇小说《请买票》(Tickets,Please)中,少女们在疯狂中对自己心爱的男人拳打脚踢,势要将其“撕碎”。不难看出,这个故事是对欧里庇得斯(Euripides)《酒神的伴侣》(The Bacchae)的戏谑。男主人公托马斯(Thomas)玩弄了众人的感情,因此他像彭透斯(Pentheus)一样,注定落入异性疯狂的怒火之中。以安妮(Annie)为首的姑娘们设计将他困在休息室里,一面逼迫他在她们之中选一个当妻子,一面对他拳脚相向。最后,当她们回神时,边喘边下意识地整理自己的头发和衣物,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一般。同彭透斯的母亲一样,安妮在成功报复了托马斯的胜利中幡然醒悟,发现自己的行为实际上是摧毁了托马斯对自己未流露的真情。于是,在胜利的时刻她发现自己失败了。这颇具戏剧性的结局体现了劳伦斯对于那些具有强烈占有欲与掌控欲的女性的嘲讽。而在《普鲁士军官》(The Prussian Officer)里,军官对勤务员畸形扭曲的爱欲由于无法得到合理释放,转而成为在精神上和肉体上对对方的双重虐待,最后导致二人双双死亡。可见,虽然,劳伦斯将非理性力量作为重要的反抗工具,但当它与另一些主题相结合时,其强大能量转而又成了毁灭性的。因此,正如它想要批判的对象理性或意识一样,非理性亦是一把双刃剑。

如果将非理性力量对于现代社会的反抗看作是审美现代性对启蒙现代性反抗的具体表现,那么后者反抗所具有的无法超越的界线也喻示着非理性反抗同样具有难以破除的限度。这也是为什么,尽管劳伦斯似乎对此已有意识并试图加以解决,但效果并不显著的根本原因所在。作为高度理性化社会对立面而存在的非理性本身就是立体的,这意味着单一的反抗是在开始之前便已经经过了一定的筛选操作,因此用它对同样立体多元的现代社会进行反抗,其效用的限度将是不言而喻的。而劳伦斯对于非理性反抗限度的展示,恰好说明了他并非在单一维度上使用着非理性的力量。相反,他提供了多样的可能性。因此在这里,限度的内涵从消极转变为了积极,它成为了辩证的近义词。

四、劳伦斯现代性书写的辩证色彩

如上所言,审美现代性的反抗实则具有难以跨越的限度,这决定了任何具体的反抗工具同样具有限度。这种根本限度可以从两种现代性的同源共生关系中得到更好的理解。

一方面,从起源上看,审美现代性本身就是启蒙现代性的产物。以启蒙现代性最核心的特征艺术的独立性为例,这本身就是启蒙运动的产物。而两者的分离则是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人们逐步发现了现代性本身存在的悖论。另一方面,如上所言,审美现代性与启蒙现代性之间实则是一种共生关系。在《骑马走掉的女人》(The Woman Who Rode Away)中,年轻的印第安人说现代西方人与太阳的关系就像小孩同他捉到的大灰熊一样,他“杀不死他,却又无法逃离他”[5]。现代性“从根本上说是对文学的偏离和对历史的拒绝”[2],然而它同时又给予文学以连续性和历史存在的理由。也就是说,所有反抗之存在的合理性正是其反抗对象所赋予的。“在现代存在和……现代文化之间有着一种爱-恨关系,一种充满内战的共生现象……这里只有彼此的需要和依赖。”[6]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审美现代性的反抗正是启蒙现代性所需的。所以,审美现代性的反抗始终将具有无法超越的限度,问题仅在于作家是否愿意展现这样的限度。

根据作家对现代性体验的不同态度,马歇尔·伯曼(Marshall Berman)在《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将现代主义划分为三种类型:竭力避开现代主义生活的纯形式现代主义,作为全面反对现代经验的纯反叛现代主义以及后现代主义。[9]其中,伯曼对于第二种纯批判的现代主义提出了明确的反对意见。在他看来,现代主义应该是辩证的。纯反叛的现代主义忽略了肯定性力量对生命的支撑作用。他认为,在真正伟大的现代主义者那里,这种力量总是与他们对现代社会的攻击与反叛结合在一起的。他在接下来的例子中首先就提到了劳伦斯:“劳伦斯所表达出来的那种性的愉悦、自然的美和人的温柔,总是与他的强烈而绝望的虚无主义难解难分。”[9]伯曼发现了劳伦斯具有辩证色彩的现代性书写。在劳伦斯的作品中虽不乏对现代社会的强力抨击与反抗,但同时他却又有更复杂的思考与书写。以作为个体精神解放象征的“脱衣/赤裸”行为为例,在短篇小说《太阳》(Sun)中,“赤裸”被作为人物精神解放的象征而得到使用。脱掉衣服从一种社会禁忌行为转而成为了撕毁虚伪外衣,拥抱真我的表现,尤其是在故事中赤裸的行为还与太阳这个象征结合了起来。朱丽叶(Juliet)在太阳的照射下忽然就产生了想要赤身裸体的冲动,她想“和太阳交合”。[5]太阳的力量使她摆脱了现代社会带来的死气和漠然,因此当她在纽约做生意的丈夫再次见到她时,他一方面对妻子的变化产生了强烈的欲望,另一方面又为自己死气沉沉的模样感到绝望而无可奈何。然而,同样的“赤裸”,在《骑马走掉的女人》中,带给女主的却是死亡的触碰以及最后成为献祭品的结局。在这里,作为解放和反抗象征的赤裸也具有了辩证色彩。

如果我们跳出绝对的批判模式,审美现代性的反抗便可被看作是现代性概念本身所具有的自反性的体现:“现代思想的持久关切之一就是现代性的本质……现代思想从一开始就一直具有自我反思的特征。”[10]以劳伦斯为例,他的非理性反抗的辩证色彩在于:一方面,当他在展现非理性的毁灭性力量的时候,实则已经暗示出了理性的积极作用,亦即启蒙现代性的积极作用。这也就是说现代社会依旧存在着积极的具有建设性的能量。另一方面,如果他武断地仅仅展现非理性的积极作用,那么他的批判不仅会沦为单向度的,也会因仅具有破坏性力量而使得其价值受损。

五、结语

作为现代主义小说家的劳伦斯,在他的短篇小说中充分地展现了现代性的矛盾与悖论。这主要体现在现代社会本身的许诺与现实的相悖,以及他借助非理性力量对高度理性化社会实施反抗所具有的限度上。这种限度虽然使其批判性受损,却又反过来解放了他的反抗,令其拥有了辩证色彩,同时也就具有了单纯破坏性之外的建设性力量。可以说伯曼正是发现了劳伦斯的这种辩证特性,才会在提到最伟大的现代主义者时首先想到了他。这与通常认为的劳伦斯对现代社会只是一味地批判、抨击的观点不同。现代性是纷繁复杂的,作家的现代性体验也同样不会是单一维度上的。而将它们切割、分化的倾向从根本上说与现代社会分裂而破碎的思维方式有关。其弊端之一便是容易肢解和简单化概念。在将现代性概念弄得破碎不堪的同时,也将劳伦斯的现代性体验简单地理解为对社会的单向度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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