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昊 / 王珊 / 孙艳梅
近年来,在历史和文化研究领域,口述史正在成为一种日益得到广泛运用的研究方法。所谓“口述史”,是指搜集、整理与对象相关的口头叙述史料来展开研究的方法和路径。一般来说,口述史料基本都需要研究者通过田野调查和实地走访来获取。当然,从各类公开出版物和学术著作中采撷、整理、汇编其中所包含的口头史料,也是口述史的一种间接研究方法。对于民间歌曲研究来说,口述史是大有用武之地的。这是因为,受封建正统思想制约,历史时期的民歌常被统治者视为“郑卫之音”“小道艳科”,因此正史和地方史志都难以详尽地载录民歌的传承和演化情况。这样,就只能依赖当事人根据回忆和传闻所提供的口头史料来帮助研究者补足官方史志对民歌记载的缺失之处了。具体到当代民间音乐研究所惯常采用的文化人类学田野调查法来说,通过走访民间音乐传承人和相关其它人群所获取的口头史料,还可与田野工作所接触到的客观“文化生态环境”构成互补互证,从而填充民间音乐历时性传承与共时性现存艺术形态之间所缺失的某些关键环节,以期达到彰显民间音乐传播、流变轨迹的功用。而在下文中,笔者就援引《茉莉花》“同曲变体”歌系、《孟姜女》“同曲变体”歌系、“鲁南五大调”这三种京杭运河沿岸民歌“同曲变体”嬗变案例,通过具体分析来论证口述史对民歌源流研究的特殊效能。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江苏民歌《茉莉花》的旋律与歌词早已传遍大江南北,甚至凭借歌唱家宋祖英的精湛演绎而演化成为了中国民间音乐在西方乐坛的代表曲目。实际上,《茉莉花》是明清俗曲《鲜花调》(见载《小慧集》等俗曲谱集)中的一支曲子,曾在清代及民国年间长期流传于苏南民间。直至1942年,年轻的新四军文艺兵何仿向六合县(今南京市六合区)民间艺人徐圣田学唱《鲜花调》,才将其搜集、整理成为今天闻名海内外的《茉莉花》。
然而,在历史时期《茉莉花》的流传却并不仅限于六合一地或苏南一区,而是沿着京杭大运河分布有多种《茉莉花》民歌。比如,将苏南六合《茉莉花》原曲第6小节末拍的“1—6—5”三音列前提至第1小节,从而使得原曲第1小节递变为第2小节,之后再以加花手法发展该节之后的六合《茉莉花》原曲旋律,即得到山东安丘《茉莉花》;在安丘《茉莉花》旋律基础上,再进一步采取加花手法突出该曲本已强调的“6”“5”两个骨干音,则又演变成为了山东邹平《茉莉花》。在邹平《茉莉花》的基础上加入清徵音同时对其旋律进行加花、减字的变形处理,扩大旋律的起伏程度,即又演变出了六声调式的河北南皮《茉莉花》歌曲。这样,就以六合《茉莉花》为“母体”,沿着运河航道演化出了一个旋律及歌词“同中有异”的“同曲变体”歌系。
上述的四首《茉莉花》民歌歌词相近,而其旋律又明显地呈现出了沿运河航道自南向北逐次递变的现象。如前文所述,现有的《茉莉花》歌曲是在1942年整理出来的,然而当时的京杭大运河早已因津浦铁路的建成通车而湮废了30年之久。所以,上述《茉莉花》显然并不可能是在1942年之后才沿着运河传播而演化为今天的“同曲变体”歌系。那么,沿运河分布的《茉莉花》“同曲变体”歌系,其形成时间只能再运河湮废之前,也就是明清两代运河航运的黄金时期。
然而,其中另一个问题还在于,安丘、邹平地理位置已邻近胶东半岛,与山东西部的大运河距离较远。若说这两地的《茉莉花》歌曲是经由运河航运传播过去的,似乎令人难以信服。为破解这一谜题,笔者在邹平市开展民歌采风暨田野调查活动中通过走访当地船工后裔得知,过境邹平的小清河,在历史时期曾是联通运河与海滨、进行“东盐西运”的基干水道。山东渤海滨所晒制海盐正是由小清河输送至济南入黄河再转运河,进而沿京杭运河运往南北各地。而运河上南来北往的商船,也正是经小清河水道将货物输送至胶东地区。所以,《茉莉花》歌曲沿运河传至邹平而产生变体民歌是非常自然的现象。至于安丘,笔者在当地采访民间艺人及船工后裔时也得知,流经安丘的浯河在古时也被称为运粮河,经浯河运粮汇入沂河后可直抵中游的郯城县马头镇。船只经该镇西行不到十余里即可入京杭运河,因其紧邻运河而又水流舒缓、水岸平整适于泊船且,所以在历史时期马头遂成为南北客商樯橹云集的鲁南内河航运枢纽,而南北两地的俗曲时调也在此碰撞交融,甚至演化出了《马头调》这种特色时调体系。所以,运河客商从马头镇溯流北上,沿沂河、浯河将货物贩运至安丘的过程中也很容易将《茉莉花》民歌传至此地,遂演化成为今天的安丘《茉莉花》变体歌曲。
“正月里(这)梅花正月正,家家(耶)户户(这)点红灯。人家的丈夫(这)都得团圆,孟姜女的丈夫去修长城”。这是河北省晋州市民歌《孟姜女哭长城》的首段歌词,它与苏州民歌春调《孟姜女》的歌词十分相似。而从旋律方面来看,晋州《孟姜女哭长城》实际上也是采取加花的手法,通过突出强调“宫”“羽”两音来加繁原春调《孟姜女》的旋律所得到。虽然晋州《孟姜女哭长城》从苏州春调《孟姜女》的C徵调式变成了一首D羽调式歌曲,调门明显变高了;但它的旋律还是同苏州春调《孟姜女》有着高度的相似性。然而,即使在苏州本地,《孟姜女》在历时性的传唱过程中已演化出了两种变体形式。其中一种以“1—6—1—2”为第一小节起唱,它是晋州市《孟姜女哭长城》的“母体”原型;另一种则以“5—6—1”为第一小节起唱,它在山东淄博演化出了“变体”歌曲《哭长城》。
从上面的论述来看,春调《孟姜女》沿着京杭大运河向北传播并衍生出“变体”歌曲的路径也是十分清晰的。其中,山东淄博之所以能演化出《孟姜女》的“变体”歌曲《哭长城》,主要是因为小清河流经此地。历史时期小清河“东盐西运”及其承接京杭运河“西货东输”的繁忙航运业务带动了河两岸南北方音乐的交流。因此,同邹平《茉莉花》的演化经历相似,淄博《哭长城》也是在苏州《孟姜女》原曲沿京杭运河—小清河的水道传至当地后,经当地人民口耳相传并融入本地民间音乐元素之后形成的“同曲变体”歌曲。
说罢淄博《哭长城》,再来看河北省晋州市的《孟姜女哭长城》。晋州市现为石家庄市下辖县级市,地处河北省中南部。根据笔者走访当地老人回忆解放前晋州(时称晋县)情况得知,自明清以来,流经晋州的滹沱河就是重要的商旅航道。民国初年,常年在滹沱河上从事航运业的帆船约达500艘之多。那时,从山西沿滹沱河顺流而下,向天津(时称天津卫)运输煤炭、石料、山货、陶瓷等货品的航线称为“下卫”;从天津出发沿滹沱河逆流而上,向山西运送布匹、食品、烟酒、煤油、五金等货品的航线称为“通山”。
据老人推测并回忆,“下卫”和“通山”的航运大约早在明清时代就已存在,直至岗南、黄壁庄两座水库修建、滹沱河河北段干流断流后方告中止。其中,“下卫”的货物到达天津之后,除一部分供应天津本地及北京之外,其余往往沿京杭运河南下,被贩卖到山东、江苏等地;而“通山”的货物,除一部分京津产品外,相当大的比例属于从京杭大运河北运而后转入滹沱河航线的货物,除供应山西外,也往往在河北境内的滹沱河沿线各地卸货贩卖。因此,滹沱河岸边也是码头林立。比如晋州以东深泽县就有承马、高庙两个泊船如龙、铺面林立的繁忙的水陆码头。而且,根据老人回忆,当时往来客商、船工所哼唱的小曲、号子南腔北调无所不有。因此,苏州《孟姜女》沿京杭大运河北传至天津后再转入滹沱河“通山”航线传至晋州,经当地人民传唱并改进后最终演化出“同曲变体”歌曲《孟姜女哭长城》,也就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了。
在山东省南部的临沂、日照等地,流传着一种有唱词、有曲牌又有器乐伴奏的大型民间音乐,称为“鲁南五大调”。在历史时期,因这“五大调”以郯城县及其下辖之马头镇为中心向四周辐射传播,故又称为“郯马五大调”。“鲁南五大调”的名称来自其所包含的五支古老的曲牌,即《满江红》《淮调》《大调》《大寄生草》和《玲玲调》。因“鲁南五大调”中的《满江红》《淮调》与江苏北部“海州五大宫调”中的一些曲目相似。而海州为连云港之旧称,与郯城同属于京杭运河航运的枢纽地带。所以两者的相似性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海州五大宫调”虽得名于《叠落》《南调》《骊调》《软平》和《波扬》这五支古老的曲牌,但其所包含的曲目却不仅限于此。除上述五支曲牌外,“海州五大宫调”还包含有《杨柳青》《闹五更》《刮地风》《剪靛花》《叠断桥》等上百支小型牌子曲。
将“鲁南五大调”与“海州五大宫调”相比较,可发现“鲁南五大调”中的《大调》与“海州五大宫调”中的《南调》相似度较高。除此之外,“鲁南五大调”中的《满江红》与扬州清曲中的牌子曲《老满江红》具有一定相似性。至于“鲁南五大调”中的《淮调》,则根据上世纪50年代郯城县老道人王宗贤的口述遗录,称其源自江苏淮安府,至口述时已有二百多年了。虽然仅凭王宗贤老道人的口述尚不能完全确定《淮调》就是源自江苏淮安,但它起码为《淮调》的来源指出了一个可行探究的方向,也为当代有关“鲁南五大调”的音乐学研究提供了宝贵的佐证。比如,蔡际洲等学者曾将“鲁南五大调”与山东本地民间歌曲进行音乐学的比较研究,所得结论为“五大调”音阶调式、旋律发展方法均与山东民歌具有较大差距,因此其不似山东本土民歌。那么,结合王宗贤老道人的口述,再联系到郯城、海州、淮安、扬州均处于京杭大运河航运枢纽地带的事实,我们就有充分理由将对“鲁南五大调”的来源探究聚焦于苏北地区的民间音乐。意即,苏北民间音乐随着京杭运河的航运来到当时鲁南首屈一指的运河码头——郯城马头镇,并在此处与同样来自他方的民间音乐交相融合,从而演化出了“鲁南五大调”这一别具特色的民间音乐形态。因此,“鲁南五大调”起源于运河航运所导致的民间歌曲“同曲变体”之嬗变,应是可以相信的。
通过上文所举《茉莉花》“同曲变体”歌系、《孟姜女》“同曲变体”歌系、“鲁南五大调”的论述可见,在京杭运河数百年繁忙航运促成沿线南北各地音乐文化交流的大背景下,口述史料有效地填补了运河航运和地方民间音乐交流、演化之关系方面的若干关键空白环节。也就是说,口述史料在“京杭运河航运”与“民间音乐流传嬗变”这两个事像之间架起了沟通的桥梁,促使民间音乐随着京杭运河航运得以流播、嬗变的隐在事像得以彰显而变为显在事像。自2017年习近平总书记作出“要深入挖掘以大运河为核心的历史文化资源”的重要指示以来,京杭运河文化带建设即拉开了顶层设计的序幕。而依托口述史料研究京杭大运河沿线民间音乐的流播、嬗变事像,不仅能为“京杭运河文化带”建设的具体项目提供丰富的曲目资源,而且还有望挖掘到运河沿线各省市音乐文化之间相互联结的根脉,从而为进一步深入整合运河沿岸文化资源、统筹全局制定相关政策的顶层设计提供翔实有益的参考。而这,正是依托口述史开展京杭运河沿岸民间音乐“同曲变体”式嬗变研究的现实意义所在,也从一个特殊的角度昭示了口述史支持的民间音乐研究对当前文化建设所具备的潜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