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宁
1922年,我在安徽合肥出生的时候,父亲是安庆一所中学的教员。安庆当时叫怀宁。父亲给我取名“振宁”,其中的“振”字是杨家的辈名,“宁”字就是怀宁的意思。我不满周岁的时候,父亲考取了安徽留美公费生,出国前我们一家3口在合肥老宅院子的一角照了一张相片。父亲穿着长袍马褂,站得笔挺。我想那以前他恐怕还从来没有穿过西服。两年以后,他自美国寄给母亲的一张照片是在芝加哥大学照的,衣着神情都已然不同。父亲相貌十分英俊,年轻时意气风发的神态,在这张相片中清楚地显示出来。
父亲1923年秋入斯坦福大学,1924年得学士学位后转入芝加哥大学读研究院。1928年夏,父亲得了芝加哥大学的博士学位后乘船回国,母亲和我到上海去接他。我这次看见他,事实上等于看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几天以后我们3人和一位自合肥来的佣人王姐乘船去厦门,因为父亲将就任厦门大学数学系教授。
厦门那一年的生活我记得是很幸福的,也是我自父亲那里学到很多东西的一年。那一年以前,母亲曾教我认识了大约3000个汉字,我又在私塾里学过《龙文鞭影》,可是没有机会接触新式教育。在厦门,父亲用大球、小球讲解太阳、地球与月球的运行情形;教了我英文字母;当然也教了我一些鸡兔同笼一类的算术问题。不过他并没有忽略中国文化知识,也教我读了一些唐诗,恐怕有三四十首;教我中国历史朝代的顺序、干支顺序、八卦等。
父亲的围棋下得很好。那一年他教我下围棋。记得开始时他让我16子,多年以后渐渐退为9子,可是我始终没有从父亲那里得到“真传”。一直到1962年在日内瓦我们重聚时下围棋,他还是要让我7子。在厦大任教了1年以后,父亲改任北平清华大学教授。我们一家3口于1929年秋搬入清华园西院19号,那是西院东北角上的一所四合院。西院向南扩建后,我们家的门牌改为11号。
父亲常常和我自家门口东行,沿着小路去古月堂或去科学馆。这条小路特别幽静,穿过树丛以后,有一大段路,左边是农田与荷塘,右边是小土山。路上很少遇见行人,春夏秋冬的景色虽不同,幽静的气氛却一样。童年的我当时未能体会到,在小径上父亲和我一起走路的时刻,是我们单独相处最亲近的时刻。
我9岁、10岁的时候,父亲已经知道我学数学的能力很强。到了11岁的时候,我在这方面的能力更充分显示出来。回想起来,他当时如果教我解析几何和微积分,我定学得很快,会使他十分高兴。可是他没有这样做。我初中一二年级之间的暑假,父亲请雷海宗教授介绍一位历史系的学生教我《孟子》。雷先生介绍他的得意学生丁则良来。丁先生学识丰富,不只教我《孟子》,还给我讲了许多上古历史知识,是我在学校的教科书上从来没有学到的。下一年暑假,他又教我另一半的《孟子》,所以在中学的年代我可以背通《孟子》全文。
父亲书架上有许多英文和德文的数学书籍,我常常翻看。因为当时我的外文基础不够,所以不能看得懂细节。我曾多次去问父亲,他总是说“慢慢来,不要着急”,只偶尔给我解释一两个基本概念。
1937年全面抗战开始,我们一家先搬回合肥老家,后来在日军进入南京以后,我们经汉口、香港、海防、河内,于1938年3月到达昆明。我在昆明昆华中学读了半年高中二年级,没有念高三,于1938年秋以“同等学力”的资格考入了西南联合大学。
1938年到1939年这一年,父亲让我接触了近代数学。他借了相关书籍给我看,和我讨论不同的无限大等观念。这些都给了我不可磨灭的印象。40年以后我在一本书中这样写道:我的物理学界同事们大多对数学采取功利主义的态度。也许因为受我父亲的影响,我较为欣赏数学。我欣赏数学家的价值观,我赞美数学的优美和力量:它有战术上的机巧与灵活,又有战略上的雄才远虑。而且,奇迹的奇迹,它的一些美妙概念竟是支配物理世界的基本结构。
父亲虽然给我介绍了数学的精神,却不赞成我念数学。他认为数学不够实用。1938年我报名考大学时很喜欢化学,就报了化学系。后来为准备入学考试,自修了高三物理,发现物理更合我的口味,这样我就进了西南联大物理系。
抗战期间是艰苦困难的日子,也是我一生學习新知识最快的一段日子。三弟杨振汉曾这样描述1945年夏抗战结束时我家的情形:1945年夏,大哥获取了留美公费,将离家赴美国读博士。父亲高兴地告诉我们,艰苦和漫长的抗日战争看来即将过去,反德国法西斯战争也将结束。我家经受了战乱的洗礼,虽有精神和物质损失,但是我们一家7口人都身体健康,学业有进,更可喜的是儿女们都孝顺父母,兄弟姐妹之间和睦相处,亲情常在。我们一家人相互之间的关系,的确非比寻常,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十分珍视的。
我还记得1945年8月28日那天,我离家即将飞往印度转去美国留学的细节:清早父亲只身陪我自昆明西北郊乘黄包车到东南郊拓东路等候去巫家坝机场的公共汽车。离家的时候,4个弟妹都依依不舍,母亲却很镇定,记得她没有流泪。到了拓东路父亲讲了些勉励的话,两人都很镇定。话别后,我坐进很拥挤的公共汽车,起先还能从车窗往外看见父亲向我招手,几分钟后他即被拥挤的人群挤到远处去了。车中同去美国的同学很多,谈起话来,我的注意力即转移到飞行路线与气候变化等问题上去了。等了一个多钟头,车始终没有发动。突然我旁边的一位美国人向我做手势,要我向窗外看:骤然间发现父亲原来还在那里等!他瘦削的身材,穿着长袍,额前头发已显斑白。看见他满面焦虑的样子,我忍了一早晨的热泪,一时迸发,不能自已。
1928年到1945年这17年时间,是父亲和我常在一起的年代,是我童年到成人的阶段。古人说父母对子女有“养育”之恩。现在不讲这些了,但其哲理我认为是有永存的价值的。
(王世全摘自三联书店《曙光集》一书)(责任编辑 辛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