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清华
因为一个特殊的机缘,我得以在2017年冬随莫言回了一次故乡。
所谓的高密东北乡,在小说里是一片磅礴原始而又苍茫的土地。但在现实中,却是那么小小的一点儿。我遂感慨,童年的空间感就是如此,你直到长大了,才知道那片土地有多么小。更小的是那爿低矮的老屋,说是五间草房,其实总的面积也不过二三十平方米,西头两间是当年父母亲住的,一盘土炕占了一间,另一间是贮藏室,放粮食和农具的地方,一架母亲用的纺车还蹲在那里。中间一间是门厅,其实也是灶屋,贴地盘着一个锅台,几个人进来就站不下了。东面的,就是莫言的婚房了,当年娶媳妇、生女儿都是在这里。墙上糊着一层旧报纸,算是唯一不一样的“装修”,一张相框,里面嵌了许多张老照片,其中引我注意的一张是莫言戎装持枪的样子,很是威武。相框下摆着几个小件,其中一个是一只喝水的军用瓷缸子,似乎油漆还是完整的。
这便是昔年的全部家当。无法想象这就是昨天这个家庭曾经历的清寒与贫乏,但就是在这里,诞生了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诡奇想象,凝成了那些有生命的文字。
几年来屡有朋友托我捎话,让我劝莫言到国外住住,可以躲一躲国内的热闹,少些世俗的活动与劳累的应酬。我甚至冒失地建议,干脆在巴黎买一所房子,当一个真正的“国际化作家”。但这些都被他一笑置之。尽管他也不愿被俗事所困,但他说,不懂外语去了国外便很无趣,也很难适应人家的环境。这是他的回答。我有些不以为然,心想,只要他愿意,这些其实都不是问题。
但这才发现,他说那些也都是敷衍之辞,而真正的原因不是别的,就是他无法长时间地离开他的土地。因为他的灵感很少来自别处,而总是出于那片狭小的、在地球上很难查找,但在他的精神与艺术世界里却无比广大的土地。
莫言走在他故乡以西三里远的河道里。那里是《透明的红萝卜》故事的发生地,一座简陋的水闸还矗立在河边,连接着另一条更小的干脆已经淤塞的河沟。在那里曾经发生过一个凄美的荡人心魄的爱情故事,少年的幻想与悲伤仿佛还在空气里沉浸。我知道那个砸石子的黑孩其实就是莫言自己,但他现在穿了一件棉布夹克,戴着鸭舌帽,围着一块厚厚的羊绒围巾,摇着他中年的步子,走在荒草起伏的沟坎上,有几许兴奋,或者也有些许伤感地看着周围。他的手势一摇一摇的,在我们的前面兀自走着。
我看见他瞬间被大雪——乡愁般的大雪遮挡了身影。他回到了他的记忆、童年以及属于他的高密东北乡。而我们,却都是银幕以外走不进去的观众。
遇见乡人的时候,莫言就干脆收起了他那有口音的普通话,还没等喝酒,便说起了似乎有一点点“醉意”的高密东北乡的方言。他告诉我,2012年末去瑞典领奖的时候,一位“洋老乡”驱车几百公里来祝贺他,这女士长着一头金发,一双碧眼,却可以说一口纯正的高密东北乡土话。她在中国出生并长大,1970年代才回到瑞典,是一位在高密东北乡传教的瑞典籍牧师的女儿。我遂知道,《丰乳肥臀》中所写的那个马洛亚牧师是确有原型的。
进了他的家——其实是他二哥的家,他九十多岁的父亲现住在老二家。外面雨夹雪在落着,老爷子的声音洪亮得很,但说的话别人基本听不懂;当然别人说的,他也大都不懂。莫言就不断地转换口音,为他翻译。其时他的生日快到了,莫言希望与全家和亲朋在城里面吃一顿饭,但老人家坚决不应,坚持要在家吃。后来莫言急了,便说您这样是不给大家方便嘛。他用笔在一张A4纸上郑重地写下理由,还有吃饭的地点,老爷子最终还是答应了。
宴席我没有赶上,但后来看到了私人视频,莫言还在亲朋中间讲了话,讲得很精彩,可惜没有更多人看到。作为不在现场的读者,不知怎地,我却似乎更像是一个在场者,因为我在莫言随后的小说中看到了更多。至为奇怪,随他回了一次乡,我自己仿佛变成了他小说世界中如影随形的人物。无论再次读旧作,还是初遇其新作,都有了一个挥之难去的幻觉,仿佛那些人物都是真的,是他那些乡人中的一个,而且也都成了我的“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