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车 琳 叶 莎
直至20世纪上半叶,法国汉学界在《诗经》和唐诗的翻译和研究领域耕耘者众,而汉魏六朝诗仍是少人问津的领域。最早关注和翻译汉魏六朝诗的是中国留法学子。1923年,曾仲鸣在里昂出版《中国无名氏古诗选译》(1)Anciens poèmes chinois de poètes inconnus, trad. par Tsen Tsonming. Lyon: Joannès Desvignes, 1923.,共翻译从汉至隋古诗37首,其中汉诗30首,知名的作品有《古诗十九首》和《木兰辞》。1924年,留学归来在杭州师专教书的学者张凤将“乐府双璧”中《孔雀东南飞》一诗译成法文,在巴黎出版。(2)Le Paon, ancien poème chinois, trad. par Tchang Fong, suivi d’une étude de l’évolution poétique en Chine. Paris: Jouve, 1924.1930年,诗人梁宗岱所译《陶潜诗选》(3)Les Poèmes de T’ao Ts’ien, trad. par Liang Tsong-Tai, préface de Paul Valéry. Paris: Lemarget, 1930.在巴黎出版,收录代表诗作《归园田居》《饮酒》等10首以及《归去来兮辞》《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3篇散文,法国文坛泰斗保罗·瓦雷里(Paul Valéry,1871—1945)欣然为其作序。徐仲年在1933年出版的《中国诗文选》文学简史部分对汉代文学进行了简洁而全面的介绍,尤其提到汉代是我国诗歌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阶段;在诗文选集部分译了多首汉代诗篇,如汉高祖《大风歌》、汉武帝《秋风辞》、卓文君《白头吟》、蔡文姬《悲愤诗》、李陵《与苏武诗》、苏武《与李陵诗》《留别妻》以及其妻答诗《答外留别》。(4)Hsu Sung-Nien, Anthologi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des origines à nos jours. Paris: Librairie Delagrave, 1933, pp. 104—119.
至20世纪中叶,汉学家们加入到汉魏六朝诗的译介园地中来,尤以桀溺(Jean-Pierre Diény,1927—2014)和侯思孟(Donald Holzman,1926— )为杰出代表,他们功力扎实,辛勤努力,产生了一批丰硕的研究成果,既有经典作品翻译,也有诗人的研究专论,填补了长久以来的学术空白。
桀溺是汉诗研究领域耕耘最勤、收获最丰的法国汉学家。他最早在1962年发表了一篇关于汉朝民歌的文章,(5)Jean-Pierre Diény, “Chansons des Han” , in France-Asie/Asia, nouvelle série, vol. XVI, n°173, mai-juin 1962, pp. 267—276.继而完成了两项具有开拓意义的研究,一是1963年出版的译著《古诗十九首》(6)Les Dix-neuf poèmes anciens, trad. par Jean-Pierre Diény. Paris: PUF, 1963.,二是1968年出版的专著《中国古典诗歌的起源——汉代抒情诗研究》(1)Jean-Pierre Diény, Aux origines de la poésie classique en Chine: étude sur la poésie lyrique à l’époque des Han. Leyde: E. J.Brill, 1968.。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桀溺又将研究范围拓展至魏晋文学,相继在《通报》(T’oung pao)上发表了关于谢灵运、曹植、王粲的研究文章。
桀溺所译《古诗十九首》被公认为是杰出的学术性译著,在翻译的基础上,译者深入研究了作品中独树一帜的抒情性和整齐和谐的结构艺术,指出其创新之处不只在于工整的格律,还涉及诗歌风格和精神面貌。
桀溺首先从辨析《古诗十九首》与《楚辞》的渊源关系入手,指出前者所表现的离别题材和统一的抒情格调都与《楚辞》一脉相承,甚至人物形象与情感亦有相通之处。“在《古诗十九首》里,虽然每首诗的寓意各不相同,但其精神如出一辙。”(2)本节相关引文出自桀溺著,洪放译:《论〈古诗十九首〉》,载钱林森编《法国汉学家论中国文学——古典诗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7年,第90—106页,不再单独标注。对理想的追求、对爱情的渴望、对忠贞的推崇是两部作品中均可见到的情怀,思国怀乡、落拓失意和感叹岁月是贯穿两部诗集的同一种愁绪。这一继承关系并未被中国诗论家所顾及。同时,桀溺也指出二者之间的差异:《楚辞》中多是出身高贵的非凡人物,而《古诗十九首》中的人物却是普罗众生,而且它的抒情方式有别于《楚辞》,抛弃了冗长激昂的抒发哀叹和理性思辨,通过景物来含蓄地抒情。他强调指出,《古诗十九首》回避对抒情主人公的内心感受进行直接描述,这是“意愈浅愈深,词愈近愈远”的美学追求,与道家显浅而隐深的观点不无相似之处:“道家哲学在某种程度上为这些诗歌提供富有生气的新鲜思想,在美学观上不也对它们有所启发吗?”
《古诗十九首》里飘荡着一种忧郁气质,这是我国评论界的公论。桀溺认为这种气质虽在《诗经》和《楚辞》中均有表现,但悲愁的情怀在《古诗十九首》里更加浓郁,难以释怀:“荣誉、爱情、药石和宴饮都不能叫人忘记生命的短促和必然幻灭的归宿。”桀溺认为这是那个时代特有的悲观情绪,与两汉的哲学思想尤其是道家思想的发展密切相关。然而,所幸的是“作品中浓厚的悲观主义未至于造成沮丧或惶乱”,诗人“既没有过分的绝望,也没有自我张扬”。桀溺认为这正是“中国人的灵魂写照”:“中国人头脑清醒,不会轻信那些解除痛苦的空幻梦想,他们面对现实,抑制失意,虽无可慰藉却不怯懦,高尚而不浮夸。我不知道,一个经验肤浅的外国人来谈论‘中国人的灵魂’是否有些自命不凡,但我总觉得这些诗歌所提供的完美形象正好反映了中国的民族精神面貌。”一个西方学者在《古诗十九首》的字里行间领悟到中华民族的精魂,可见文学作品可以传递民族文化的精神价值,也说明桀溺作为汉学家对中华文明领悟之深。
最后,桀溺就《古诗十九首》的形成年代进行了探讨。他熟悉中国历代学者的不同观点,也了解国外汉学家的争论。他本人则根据两汉时期诗歌主题和诗歌格律的发展状况提出了一个范围更加明晰的推断,即“《古诗十九首》产生于公元1世纪中叶至2世纪中叶之间,即以班固、傅毅之间为上限,以秦嘉这段时期为下限”。
《古诗十九首》是由南朝萧统从无名氏五言古诗中选录19首编入《文选》,是乐府诗从民间走向文人化的显著标志,而桀溺经过细致的考察研究,向西方汉学界揭示了《古诗十九首》在中国古典诗歌形成发展初期继往开来的历史地位:“它们实行了一种文学上的革命,从而开创了一个新世纪。它们深深地根植于过去,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诗经》和《楚辞》。无论就其民歌的形式,还是就其哲学思想,这些作品都属于自己的时代。《古诗十九首》成功地综合了所有这些方面的特点,创造出新诗体,表现出新精神。”他从作品的抒情风格、思想性、格律等方面进行研究,同时贯穿它与《诗经》《楚辞》的渊源关系,并指出它在中国诗歌发展历史中的推进作用,其中不乏值得重视的新颖见解。
桀溺1968年出版的汉诗研究专著《中国古典诗歌的起源——汉代抒情诗研究》在西方汉学界同样受到好评,被认为是前一部译著的姊妹作。该著作的研究重点是汉乐府诗歌。他翻译和评注了沈约《宋书》中收录的15首汉乐府诗,不过这一部分只是全书的后三分之一,著作的主体是研究部分,长达百余页,分为四章:第一章题为“民歌的采集”,指出乐府的主要功能原是采集民风歌谣为宫廷享宴所用,是一种融合诗、乐、舞的综合形式,后来形成一种新的诗歌语言;第二章则介绍了所谓“雅郑之争”,即代表方俗之音的郑声新乐与正统雅乐之间的斗争关系,直到新乐被引入郊祀典礼;第三章“汉代抒情诗的产生条件”是篇幅最长也是内容最丰富的一部分,它一方面介绍了郑声繁荣发展的社会条件,另一方面介绍在汉代统治阶级的审美趣味影响下出现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汉乐府抒情模式,民谣与诗歌在乐府中融合发展,这是以艺术作为思想解放的方式,为后来古诗的产生酝酿了必备条件;第四章勾勒了乐府的演变发展,尤其对伶人的表演艺术进行了详细的介绍,并介绍了汉武帝在改创乐府方面的贡献。
桀溺在论述中强调了乐府传统与儒家学说之间的差异,认为那种所谓表达民声的文人乐府与真正民间创作的风谣有所不同;得益于汉代统治者(如汉武帝)对新乐的欣赏,乐府才得以进入宫廷享宴和祭祀仪式中。他还强调了乐府诗的综合性,认为这是一种结合了诗歌、音乐和舞蹈的艺术形式。至于乐府诗中出现的各个诗节之间的不连贯性,桀溺解释说那是因为乐府诗常常是一种宴会诗歌,各个诗节的创作者可能是不同的人,之后被配以统一的音乐从而形成一个整体。另外,桀溺还对某些诗篇的不同版本产生的先后顺序提出自己的看法,例如,北宋郭茂倩认为《玉台新咏》中的《白头吟》一诗先于《宋书》中的版本,而桀溺对此提出反对意见,认为《宋书》版本为先,《玉台新咏》中的版本应是经过修订,因为统一性更加明显。1999年,他还在《通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驳郭茂倩——关于一些汉魏诗歌两种版本的讨论》(1)Jean-Pierre Diény,“ Contre Guo Maoqian: À propos des deux versions de certains poèmes des Han et des Wei ” , in T’oung pao,vol. 85, 1999, pp. 65—113.。虽然有美国学者对《中国古典诗歌的起源——汉代抒情诗研究》一书中某些具体细节提出商榷意见,但大家都无一例外地承认桀溺此部汉诗研究著作触及了中国古诗研究中最基本而又最模糊的起源问题,其中的论述建立在翔实的资料基础上,广征博引,体现了学者缜密且具有洞察力的历史眼光和敏锐的文学领悟力。
桀溺教授没有出版关于谢灵运诗歌研究的专著或译著,但是于1970年在《通报》上发表了《谢灵运简介》(2)Jean-Pierre Diény,“ Présentation d’un poète [Sie Ling-yun] ” , in T’oung pao, vol. 56, 1970, pp. 241—261.一文,在评论澳洲国立大学傅乐山(J. D. Frodsham)的博士论文专著《潺潺溪流:中国诗人谢灵运的生平与创作》(3)J. D. Frodsham, The Murmuring Stream, The Life and Works of Hsieh Ling-yun(385–433) , Duke of K’ang-lo. 2 vols. Kuala Lumpur: University of Malaya Press (Sole distributor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7.的基础上发表了个人见解和一些诗作的译文。他认为傅乐山介绍诗人生平十分周详,但是对作品评析不足,对谢灵运诗歌创作特点也没有进行充分介绍和揭示。桀溺在文中首先对这位才华横溢、仕途坎坷、醉心自然的中国山水派诗歌鼻祖进行评介,称之为“中国诗歌史上的高峰之一”,而且也是“六朝时期一位典型的名士,或可谓最后的贵族”,桀溺认为“他的作品与其个人经历息息相关:几乎没有一句诗不是诗人生活经历的反映,从中可以发现贯穿其一生之坎坷生活的烙印及内心矛盾的挣扎”(4)Jean-Pierre Diény,“ Présentation d’un poète [Sie Ling-yun] ” , p. 241.。关于谢灵运的诗歌,桀溺强调他通常以描绘山水开篇,继而在第二部分由自然景物生发一些主观思考,而这一写作方式在傅乐山的著作中只被略微提及;傅乐山在译诗过程中也没有提及谢灵运对汉乐府诗歌中顶针回环手法的借鉴和运用。桀溺认为可能是因为谢灵运是一个难解的诗人,导致他在后世受到不公正的评价,甚至被认为矫揉造作;而他本人则对谢诗赞赏有加,认为其情感真挚、对偶工整,但是诗人性格中的犹豫和模糊同样反映在文字中,所以在被诠释的过程中难免有令人质疑之处。傅乐山将68首谢灵运诗翻译为英文,而桀溺在书评中竟用了五分之四的篇幅对其中大部分译诗逐篇逐句提出质疑,有的地方结合诗人生平提出新的解释,有的地方从语言理解角度提出新的看法,并给出他认为正确的法语译文。因此,这篇《谢灵运简介》虽然形为书评,但却充分展现了桀溺本人对汉魏文学的研究功底和见解,在谢灵运研究仍显空白的法国汉学界留下了一份可供参考的研究文献。
桀溺于1977年出版的《牧女与蚕娘》(1)Jean-Pierre Diény, Pastourelles et Magnanarelle: Essais sur un thème littéraire chinois. Genève / Paris: Droz, 1977.是一部比较文学著作,将中国汉乐府诗《陌上桑》和法国中世纪的牧羊诗进行了比较研究。他首先对桑园做了一番有趣的考察,以《诗经》和其他中国古籍中大量资料证明,桑园作为《陌上桑》中的女性人物罗敷的爱情故事发生地点,并非一个无足轻重的背景,而是富有象征性和联想性。经过历时和共时的考察与比较,桀溺认为中国古代的桑园文学与法国中世纪的牧女诗具有类似性:桑园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的出现总是伴随着反抗禁锢和自由爱恋的激情,而牧女则体现了复苏中的大自然之骚动不安,略有区别的是欧洲田园牧歌特有的粗犷奔放是对基督教清规戒律的反抗,而中国的诗歌语言更加隐晦含蓄。最后,桀溺阐述了他在《陌上桑》研究过程中的一个认识:“桑树和桑园在引发礼仪风习、神话传说或者是道德思辨的繁荣间展现了一幅中国文化初期的图画。《陌上桑》继承了这一遗产”,“我们之所以承认罗敷诗在桑园主题诗歌中的卓越地位,并非仅仅因为它的文学价值,更是因为它是过渡时期的典型作品。在这个时期,古典诗歌的体系开始从民间抒情诗的思想及语言方式中脱离出来,同时从那时起,两千年的帝国政治和社会基础也奠定下来。如果想在汉代文学中寻找这一发展的标志,那就没有比罗敷诗更有力的证据了。确实是它把同样丰富、标志着中国文化两个时代前后的作品连接起来。”(2)桀溺著,张本、黄晓敏译:《牧女与蚕娘——论一个中国文学的题材》,载钱林森编《牧女与蚕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06页,略有修改。总体而言,桀溺教授的《牧女与蚕娘》从人类文化学、主题学的角度,对东方的桑园和西方文学中的田园主题进行了钩沉发微的考析,在比较中发现了不同国家文学之间和而不同的精神气质。
桀溺教授1979年在《通报》上发表论文《七哀——关于署名曹植的两首歌诗的研究》(3)Jean-Pierre Diény, “Les Sept tristesses (Qi ai): à propos de deux versions d’un poème à chanter de Cao Zhi” , in T’oung pao, vol.LXV, n°1—3, 1979.,对曹植五言诗《七哀》的两个文本的先后关系进行了考辨。这两个文本一种是《曹植集》《文选》及其他文学选集中所载之曹植原作,另一种是沈约《宋书》、郭茂倩《乐府诗集》等辑录的配乐所奏歌辞。中国学界的传统看法是先有本辞,后有根据晋乐改编的歌辞。而桀溺对两种文本中的意象——“尘”“泥”“浮沉”“沉浮”等进行分析,提出新的见解,即晋乐所奏本是初始文本和范本,所谓本辞“从其精致凝练和朴实无饰的外表看来,大概是经过一个聪明的抄袭者之手”,“压缩了范本中滞重无益的成分”。(4)Ibid., p. 60.不过这一新解被我国学者顾农所批驳,他在《关于曹植〈七哀〉及其晋乐所奏本——并向桀溺先生请教》一文中指出:“(桀溺)这种建立在细读基础上的意象分析和统计是非常之好而且富于启发性的……但是用意象分析的方法来判断文本出现的先后以及诸如此类的文献问题则恐怕未必具有说服力,处理这一类问题非得提供文献方面的确切依据才行。艺术性的高低不足以判定何者为原件,何者为仿品,因为后来居上这固然常见,而愈改愈差的例子亦复屡见不鲜……所以,我们虽然十分欣赏并且钦佩桀溺先生的意象分析方法,却不能因此而同意他对署名曹植的两种文本出现先后的全新判断。”(5)顾农:《关于曹植〈七哀〉及其晋乐所奏本——并向桀溺先生请教》,《国际汉学》2005年第1期,第262页。
20世纪下半叶,随着传播手段的发展和丰富,在西方汉学界,一国学者的研究成果出版之后很快能为他国学者所了解,从而形成研究领域的互动局面,相互促进。1982年,美籍华裔学者缪文杰(Ronald Clendinen Miao)出版了《中世早期的中国诗:王粲生平和诗歌》(6)Ronald Clendinen Miao, Early Medieval Poetry, The Life and Verse of Wang Ts’an (A. D. 177–217). Munchenerostasiatische Stidien, Band 30, Franz Steiner Verleg GMBH Wiesbaden, 1982.,这是西方汉学界关于王粲的第一部专著,引起了桀溺教授的关注。他为此书撰写了长篇书评《解读王粲》(1)Jean-Pierre Diény, “Lecture de Wang Can (177–217) ” , in T’oung pao, vol. 73, fasc. 4—5, 1987, pp. 286—312.,在称赞缪文杰的综述性研究的同时,也对书中的薄弱之处提出了批评指正意见。此前,王粲的诗作在法国鲜有翻译,桀溺的《解读王粲》一文既是书评,还提供了《七哀诗》中的一首和《咏史诗》的法语译文。在这篇书评中,桀溺指出,从生平来解读魏晋诗人作品往往达不到令人满意的效果,他提出了一个非常有见解的方法来认识这一时期某一诗人创作的独特性,那就是互文比较的方法。由于这一时期诗人常常以同一主题写作,因此可以用相互参照的方法发现各自用典和谋篇布局的特点。例如,曹植和建安七子中的阮瑀、王粲都曾根据《诗经》《史记》中记叙的三良殉秦为题材作诗,桀溺翻译了他们的诗作并进行主题、结构、意象分析,在对比中发现他们各自的写作特点。他认为王粲之诗重在表达崇敬之心而不是哀叹之情,善于谋篇布局,结构清晰,言辞慷慨,其诗歌的成功之处在于,在继承诗歌传统的同时,能够通过意象的转承联接形成独特而和谐的个性体系。确实,典故和语句的化用导致中国古代诗人的作品往往具有很强的互文性,桀溺所提出的互文阅读可以突破某一作家的个体系统,弥补生平解读的不足,让每个人的行文方式和风格从文本比较中自然呈现。因此,《解读王粲》这篇论文不仅仅是关于王粲的一篇书评,而是以王粲为例的一篇方法论文章,提出了一个可以推而广之的研读中国古代诗人的学术方法。
2000年,《曹操诗藻》(2)Jean-Pierre Diény, Les Poèmes de Cao Cao (155–220). Paris: Collège de France-Institut des hautes études chinoises, coll.Bibliothèque de l’Institut des hautes études chinoises, 2000.出版,它是桀溺汉魏诗歌研究的最后一部扛鼎之作,共254页。在导言部分,桀溺对曹操的生平、政治才能、军事功绩和文学成就进行评述,并称之为中国的恺撒。著作的主体部分是译注,翻译了《短歌行》《观沧海》等19首诗,分别归于“政治诗”“遁世诗”“抒情诗”三个主题之下,此外还有5篇散论,每一首作品除了译文之外还有简要的导读和详尽的注释。译文有意译之处,但是总体而言理解准确,选词斟酌考究,行文通达且富有诗意。桀溺先生所做的工作并不局限于翻译上,而是集译、注、评为一体的综合性研究。他所参考的原著有四种,即《宋书·乐书》《文选》《玉台新咏》和《乐府诗集》,在相互参照印证的基础上选择相对全面和准确的版本,同时参考其他版本的评注,于是一首诗的译文和注释加起来的篇幅往往有一二十页之多,这也体现出桀溺先生治学的严谨。
在解读曹诗过程中,桀溺体现出一贯的独立性和批判性,并不人云亦云。例如《苦寒行》一诗创作于206年,曹操率兵亲征高干,途中经过太行山著名的羊肠坂道。国内学者通常侧重于从内容方面解读此诗,认为诗人用质朴无华的笔触描述了委曲如肠的坂道、风雪交加的征途、食宿无依的困境,表达了对艰难的军旅生活的厌倦和思乡情绪。但是桀溺更倾向于分析该诗中经常被忽视的文学性,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诗末“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一句指涉《诗经·豳风·东山》,固然有大家公认的远征将士归思心切之意,但是桀溺认为这更是曹操借古喻今,自喻为东征的周公,平定天下但并不僭位为王,因此这一典故为全诗赋予了一种象征意义,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其二,桀溺认为《苦寒行》一诗中多处描写山川狭径、雨雪征途、荒野禽兽的语句都具有《楚辞》之风;其三,此诗有乐府风格,诗句复沓,情感真挚,直抒胸臆,尽显五言诗的格律。桀溺的新解往往令人信服赞叹,充分体现了他对中国古代文学的精深研究。总体而言,他对每首诗的诠释都细致到位,对于他本人更加欣赏的《薤露行》《苦寒行》《蒿里行》《秋胡行》《短歌行》《步出夏门行》则格外悉心。
在近50页的长篇结语中,桀溺先生对曹操的政治成就和诗歌成就进行了综合性考察。他发现曹操将政治上的谋略同样用在诗歌创作上,体现在富有变化和创意的诗歌形式上:当他寄情山水逍遥游历时,便会更为随意而不拘泥于某一种音步;在政治主题上,他效仿早期的汉代诗人采用四言诗;在表达个人抱负和志向时,五言诗是他的选择。总之,桀溺认为,作为政治家的曹操和作为诗人的曹操是一体的。桀溺的《曹操诗藻》是目前法国汉学界唯一的一部曹操研究专著。
出生于美国的德裔法籍汉学家侯思孟,青年时期仰慕隐逸诗人陶渊明,后发表《陶渊明的诗歌与哲学》(1)Donald Holzman, “Poésie et philosophie chez T’ao Yuan-ming” , in Revue de métaphysique et de morale, 1966, pp. 286—305.,从哲学角度探讨了陶渊明的诗歌创作,从此开启了他的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
1955年,他以研究阮籍五言诗的论文获得耶鲁大学中国文学博士学位,这便是后来出版的英文专著《诗歌与政治:阮籍的生平与作品》(Poetry and Politics:The Life and Works of Juan Chi,1976)。魏晋时期,道家思想活跃,诗歌冲破了伦理道德的束缚,与老庄思想的关系更为密切。阮籍是魏晋易代之际崇尚老庄思想的诗人之一,我国历代评论家多从政治角度来解读其诗,为诗句典故寻找政治旨归,认为它婉转表达了诗人对魏王朝的哀悼和对篡逆者司马氏的不满,是逃避黑暗社会现实的象征。侯思孟则从阮籍所处时代背景和内心精神世界两个方面进行考察,以其代表作《咏怀诗》为基本构架,以诗人所处时代为主要参照系,探究诗人与信仰、诗与哲学的关系。他并不否认诗人许多求仙诗篇表达了对“真实世界的厌弃和面对周围的悲惨与不平所感受到的无可抑制的悲哀”,但是,政治讽喻并不能解释阮籍的所有诗歌,“其中对神仙的追求或至少对神仙所能享受到的某些神秘快乐的追求,似乎是真实的而不是讽喻”。在魏晋时期哲学与宗教思想的影响下,阮籍被“追求长生的欲望和诱惑,被神仙在远离人寰之处所享受到的神秘幸福深深吸引”,于是确实希望得道成仙,把它当作“超越短暂人生和自我内心冲突的方法”,是对“摒弃浊世的含蓄的请求”。(2)侯思孟著,钱南秀译:《论阮籍二题》,载钱林森编《法国汉学家论中国文学——古典诗词》,第121—122、133页。侯思孟指出,从政治角度解读作品深层意义的同时,也不能过度诠释,必须考虑作者的精神需要和追求,才能全面理解阮籍以及《咏怀诗》的丰富意义。侯思孟在著作第八、九两章中从诗风流变与哲学思潮变化的密切关系出发,对阮籍的求仙诗进行了深入探究,对诗人的内心历程做了深刻剖析,引证广博,解释详明而有根据,多有创见。他认为,内心悲哀与不可解决的冲突矛盾是阮籍诗歌的标记,正如将儒家道德与道家玄思进行调和的观点是阮籍哲学思想的标记。
在阮籍研究之后,侯思孟师承法国汉学大师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1894—1979),1957年以论文《嵇康的生平和思想》(“La Vie et la pensée de Hi Kang”)获得巴黎大学中文博士学位,嵇康的若干诗文在文中首次被译为法文。(3)侯思孟在论文中翻译了嵇康6首赠兄入军诗,在第二部分中翻译了嵇康《养生论》、向秀《难养生论》、嵇康《答难养生论》和《释私论》。侯思孟认为,中国学者多道嵇康长于文辞论说,嵇康在中国诗坛虽无显赫诗名,但亦受到夏侯湛、顾恺之、谢安等一些名家推崇,“各评家虽重嵇康散文而稍薄其诗作,但无论当时还是后世数百年,嵇诗始终为世人所玩咏”(4)Donald Holzman, “La poésie de Ji Kang” , in Journal asiatique, vol. CCLXVIII, nos. 1—2 et 3/4, 1980, p. 112. 本节相关引文均出自此文,不再单独标注。。1980年,侯思孟的嵇康研究深入其诗歌作品,发表长篇学术论文《嵇康的诗》(“La poésiede Ji Kang”)。
侯思孟首先指出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并未小觑嵇康诗作,称“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明诗第六》)。自汉以来,五言诗成为格律诗主流,唯有嵇康独步四言,《文选》所收7首嵇诗皆为四言便可为证。侯思孟认为或许正因如此,几乎只论五言诗的钟嵘才在《诗品》中将嵇康屈列为中品第二。他考察了历代的嵇康文集,指出嵇康诗或许在最早的类书总集出现之前便散佚已久,而且认为“鲜有诗人的作品如嵇诗一般主题单一。除少数几首外,嵇康所有诗作皆言世道艰险,抒发遗世绝群逍遥游仙之志。所以嵇诗可断章随读而不必固循目次”。
侯思孟将现存嵇康诗60首诗根据主题分为赠兄诗、赠友诗、玄言诗和自传诗四类。他从数目最多的嵇康赠兄入军诗开始解读,发现这组诗中18首均为四言,唯有一首为五言,但是此诗主旨与其后各篇四言十分切近,故将此首五言诗作为组诗开篇序诗,即《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五言诗序)》。他分析了嵇康写作此诗时的政治斗争背景以及个人际遇,然后进入文本分析。“双鸾匿景曜,戢翼太山崖”,侯思孟认为该诗前二十句承袭民间乐府歌诗之风,描绘鸾鸟双飞,因雌鸟染疾或亡逝,从此被迫别离之殇景。这是当时文人常用主题,曹丕、曹植都曾以此意象入诗,但嵇康之作又发新颖之意:双鸾别离不再由于雌鸟病丧,而是受缚于猎人罗网,“为时所羁”。最后八句诗言世事险恶,唯有神化逍遥游于“太清”方可超世绝俗,全身远害。这一创意为此诗染上了一层政治色彩,因为“羁”于罗网是事奉王公或是卷入危险政治纷争的常见隐喻,因此此诗虽言赠兄从军,实则为一首政治讽喻诗。侯思孟在作品分析中还引申了日本中国文学专家兴膳宏对法国象征派先驱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的援引,称“倘若波德莱尔不是浪漫主义‘厌倦’之风的开风气之先者,而将之视作具有宗教情怀的诗人,那么他遗世独步往求‘彼岸’的愿望便与此诗神秘玄奥的结尾极为相似”,确实,嵇康追求的是彻底隐遁和逍遥世外。
侯思孟指出,“随后18首四言诗与曹植赠异母弟白马王曹彪的7首诗并称为中国最早的组诗”,且18首诗长短错落,其中10首为八句,5首为十二句,其后又是2首八句,最后以一首二十句的长诗收束全篇。“这些赠兄组诗编排有序,呈现出嵇康的思想轨迹。”在进行文本分析时,侯思孟明确指出这些四言诗对《诗经》的承袭,且其中所引《诗经》原句俯拾皆是,在前几首中尤为明显。但是,尽管这些诗中浸润《诗经》风雅,“嵇康的独到之处依然清晰可见:形制章法虽绍风雅,却另铸新意,自成风流”。他依据具体诗句指出嵇诗遣词丰富多变,或是同一词在相邻两首诗中错落嵌置,或是稍易数词变换指代。诗句的音韵之美同样源自各句皆为四言二拍,音韵齐整,却亦显单调乏味;但是节奏单一恰与诗中清幽和谐之境相适相成,仿佛贯穿始终的低徊之音。以上分析足见一个外国学者古文修养的丰厚和对中国古诗玩味之深。侯思孟逐次译出此18首诗,并进行了主旨意义、情感抒发、结构层次、诗歌意象和韵律上的细致分析和评论。例如,他认为第五至八首两两成对,但上下章关联另有新意,嵇康在此大约是效仿民间乐府的顶真笔法;第七首出乎意料地提前道破整组诗的结局,亦即嵇康文集之主题——寻求长生不朽,其中第二句直接引自《老子》第七章,更彰显了此诗的道家色彩;第九、十首极具《诗经》风韵,有多处化用;虽然山水派50余年后方滋,但第十二、十三首已初具雏形;第十、十三和十四首被辑入《文选》,说明这几首诗正合中古时代文人墨客的品味,等等。总而言之,侯思孟对嵇康的赠兄组诗给予了高度评价,称之为“《诗经》之后、陶渊明之前中国四言诗的杰作之一,也许是独领风骚之作”。
在赠兄诗之后,侯思孟又逐次翻译并分析了嵇康的两组五言赠友诗。他发现当时文人名士之间盛行赠答诗歌,先言深情厚谊,之后谈玄论理。在与友酬答诗中,可见嵇康虽率然玄远,常言遁世隐居之志,似乎仍是重情爱友之人。在明析辩理的对答诗句中,儒道双方各抒己志,嵇康崇尚隐世独处,所著诗篇几乎俱表此意,并借《楚辞》《庄子》之语和古代贤哲之典故以明志,惯以道家玄言收束全篇。此外,侯思孟还翻译了两首会友诗,发现它们对建安时期游宴诗取效颇多,游苑、弋钓、酣饮、清歌等赏心乐事一应俱全,遣词造句往往相仿。尽管如此,嵇诗之意不在酒,而在寄托高情远致,例如其中一首有一句“斯会岂不乐?恨无东野子”,颇能彰显嵇康志趣所在:“本当陶然沉醉之际,嵇康却思及这位古贤,即《易经》中所谓‘幽人’者,秉纯素未琢之心,知守故抱朴之道。欢宴之中但无此人,嵇康因之抱憾生悲,唯有托丝竹以解忧,寄心于言所不能言。”侯思孟认为赠友诗既述友情,又陈玄理,嵇康诗中所用典故和自述人生之语揭示了当时众多士人的精神状态,总体而言脉络清晰,但部分诗句艰深隐晦。
侯思孟以“玄言诗”命名嵇康的另两组诗歌,即10首六言诗和7首秋胡行四言诗,因为这些作品全篇阐述道家玄理。第一组六言诗皆是箴言警句,且安排精妙得当,以一句五言起始,随后为四句六言,例如,“知慧用有为,法令滋章寇生,纷然相召不停。大人玄寂无声,镇之以静自正”。侯思孟将这些诗篇一一译出,对其题旨加以阐释,对诗中用典之处也一一道明。他还敏锐地发现嵇康思想中儒道并存的痕迹,指出前两首与末四首用典复杂,引举之人常是儒家圣贤,但所歌颂的品性却为儒道二家所共有,更偏道家风韵。关于这组诗歌的韵律,侯思孟首先指出六言诗在汉语中十分罕见,最早的六言诗或许就诞生于嵇康所处的时代;六言诗节奏板滞,声韵单调,但似乎更适合阐述义理:“就其美学价值和感染力而言,此组六言诗称不上经典之作,但在修辞学和论理方面,此组论理短诗的效果毋庸质疑。”至于7首秋胡行四言诗,侯思孟对于此组乐府体诗歌以“辞采斐然”“结构巧妙”加以形容。其中前四首与前一组六言诗相似,主张鄙弃尊荣嗜欲,后三首咏道家仙者闲逸自在之乐。侯思孟在评析中着重指出诗中因袭化用《易经》《老子》《庄子》之处,而且最后两首极似曹操及其子曹植的乐府体游仙诗,他甚至认为将政治讽喻与玄思融于一体的诗风可以追溯到屈原的《离骚》:“在《楚辞》其他诗篇及乐府体游仙诗中,超脱俗尘宦情之语俯拾皆是。笔者认为,应当承认此类诗中政治与玄思之间有着莫大关系,甚至可以说,政治意味多于玄理。西方传统则很难理解两者之间的关联。”与前一组诗相比,这7首诗韵律复杂多变,虽总体为四言,但第二句与末句为五言,呈和乐歌辞之貌,诗体近似曹操所作乐府诗《秋胡行》。侯思孟对嵇康诗中反映出来的思想复杂性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嵇康在玄言诗中再次阐明其道家旨趣,较之文论显得更为复杂。诗中对儒家思想亦有取鉴,且在笔者适才分析的一首诗中罕见地喻示对政治生涯的怀念。通过这些诗可以看出,嵇康深受诸家学说影响,但更是一位崇奉道家思想、宅心玄远之人。”
侯思孟认为嵇康在世最后一年所作三首日期确凿的诗作具有自传色彩,可谓独出心裁,尤其是最后一首绝笔极为重要,堪称嵇诗中翘楚之作。第一首《思亲诗》陈诉丧母丧兄之痛,哀哭悲鸣,痛悼不已;体绍楚歌,一句六音节,中间以“兮”字为逗,上下对句押韵,两句一换韵,此诗体极适于抒发强烈感情。“王夫之评嵇康此诗‘烦浅’,不似其游仙诗‘出入深折’,然而此诗感人至深。且奇特之处在于,中国民风极重孝道(古时盖亦然),但自《诗经·蓼莪》以降,描写孝子失双亲之痛的诗句,唯有曹丕《短歌行》、王粲四言《思亲诗》以及嵇康此诗而已,而哀情之盛又莫过于嵇诗。”第二篇《述志诗》由两首五言格律诗组成,嵇康在其中表述了自己不愿涉身宦途的缘由。侯思孟认为第一首诗中象征隐喻笔法贯穿全篇,表达了诗人离世绝俗、逍遥游仙的决心;第二首诗中可以见到嵇康对自己在政治生涯中举措失当的影射,其深切自省之心实属罕见:“嵇康在此自白咎尤。在他之前,几乎没有任何一位中国诗人有此举。此前的诗人,譬如《楚辞》各篇对诸事诸物多作痛悼之语,唯觉自身行止无可挑剔。他们自认‘纯如幽兰’,始终只怨小人陷害,叹俗人不解其心。嵇康虽也有意无意自比开篇所列道家先圣,但亦坦承自用身拙,自怨‘远实’(语出《易经》蒙卦(卦四)《象》辞),如此这般内省,在中国诗坛尚无先例。”最后一首《幽愤诗》为狱中所作,侯思孟结合诗人一生遭遇对此诗凡86句进行详解,诗人回顾生平,自我辩解,也有悔恨自责之语,最后吟咏内心向往的生活,但深知已经无可奈何。
除上述四个主题的嵇诗之外,侯思孟还翻译和评析了7首杂诗。在这篇长逾百页的嵇康专论的最后,侯思孟高度评价嵇康诗作的独特性:虽然他在诗体上无创新之举,但是其笔下的山水、游仙、玄思都被烙上深刻的个人印记,因为之前描绘山水的诗歌范式都只用于礼颂或应景,神游仙山之乐的描写缺乏个性,而嵇康之诗直指内心深处,表现出自我灵魂的复杂多面,剖析自己在寻求精神救赎中的心迹。侯思孟认为这正是嵇康最为独到之处:“他为诗歌带来革新,开拓出不为人知或被忽略的领域,在他之后的中古诗人秉承此风,遂成玄言诗与山水诗之滥觞”,“嵇康超然于俗世之上,自放于宦海之外,转而关注内在本我”,“在后世中国诗坛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印记”。(1)Donald Holzman, “La poésie de Ji Kang” , pp. 377—378 .
侯思孟翻译了嵇康的全部诗作,并且通过具体到每一个用词和用典的解析来评述每首诗歌的主旨,从而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这位身处乱世、心向旷逸的中国古代文人复杂而矛盾的精神世界。他在研究中不仅参考了嵇康文集的诸多版本和中国历代评家对嵇康的见解,而且借鉴了日本和美国学者的相关研究成果,以融会贯通的视野和独抒己见的批评精神完成了一项令人叹为观止的汉学研究。这一成果不仅全面而且深入,体现了一位西方汉学家的博学多识和真知灼见。
法国在汉魏六朝诗歌译介领域,除了上述二位成就卓著的汉学家的作品之外,亦陆续出现其他相关的标志性成果。
1962年,戴密微主持翻译的《中国古诗选》(1)Anthologie de la poésie chinoise classique, sous la direction de Paul Demiéville. Paris: Gallimard, 1962, pp. 71—216.正式出版,其中选译汉魏南北朝诗篇96首,第一次将公元前3世纪至公元6世纪间中国诗歌发展的概貌全面呈现给法国读者。戴密微在序言中称魏晋六朝时期“不仅是中国诗歌史上,而且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关键性的转折点”(2)Paul Demiéville, “préface” , Anthologie de la poésie chinoise classique, p. 32.。
20世纪七八十年代,汉魏文学研究领域出现了新一代学者的研究成果,他们在前辈的指引下将研究范围拓宽深入。1974年,马如丹(François Martin)完成了以《〈玉台新咏〉与新诗:公元6世纪中国艳歌集》(3)François Martin, Le Yutai Xinyong et la nouvelle poésie: anthologie de la poésie galante en Chine au VIe siècle. Thèse de 3e cycle: Études extrême-orientales: Paris 7: 1974 (280 f.; 30 cm).为题的博士论文,对南朝梁时文学家徐陵所辑诗歌总集《玉台新咏》的独特题材和在中国诗歌韵律演变进程中的地位进行了研究。萨克·丹董(Sach Dinh Dong)在桀溺教授指导下于1986年完成了关于蔡文姬的博士论文《蔡琰:一位汉末女诗人——生平与作品》(4)Sach Dinh Dong, Cai Yan: une poétesse de la fin des Han, Sa vie et son oeuvre. sous la direction de Jean-Pierre Diény. Thèse de 3e cycle: Études extrême-orientales: Paris 7: 1986.,这是法国关于中国古代女诗人蔡文姬的第一部专著。1989年,米歇尔·库特勒(Michel Kuttler)在侯思孟教授的指导下完成了《诗人鲍照》(5)Michel Kuttler, Le Poète Bao Zhao. sous la direction de Donald Holzman. Thèse de doctorat: Études extrême-orientales: EHESS:1989.的博士课题研究,此后,他继续对南北朝诗歌进行译介,于1992年和1995年相继出版了鲍照诗选《在河岸上》(6)Bao Zhao, Sur les berges du fleuve. choix de poèmes traduits du chinois et présentés par Michel Kuttler. Paris: La Différence,coll. «Orphée», 1992.和庾信的《哀江南赋》(7)Yu Xin, Lamentations pour le sud du Fleuve. traduit du chinois et présenté par Michel Kuttler. Paris: La Différence, coll. «Orphée»,1995.。此外,在雷威安(André Lévy,1925—2017)先生编纂的《中国文学:古代与经典》(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ancienne et classique,1991)、《中国文学辞典》(Dictionnair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2000)中亦有关于汉魏六朝诗歌的简述,班文干(Jacques Pimpaneau,1934— )教授在2004年出版的《中国古代文 学 选 集》(Anthologi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lassique)中选译了汉魏六朝时期的乐府诗歌和文人诗歌。由上可见,一个世纪以来,从中国留法学子的零星译介,经由法国汉学家的译介评论,汉魏六朝诗歌进入了法国学界的中国文学史书写,逐渐得到系统的译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