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与虚构: 《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中的知识来源

2021-11-25 12:36
历史地理研究 2021年1期

郭 满

(福建师范大学闽台区域研究中心,福建福州 350007)

1704年,一本名为《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的书在伦敦出版。(1)George Psalmanazar, An Historical and Geographical Description of Formosa, an Island Subject to the Emperor of Japan, London: Dan. Brown, 1704.作者萨玛纳札(又译撒玛纳札,George Psalmanazar,1679—1763)宣称自己是来自台湾(Formosa,福尔摩沙)(2)西方自葡萄牙人后习以福尔摩沙(Formosa)称谓台湾。本文在论述中所用“福尔摩沙”之处,除遵照原作之外,意在表达西方人在荷兰殖民台湾结束后一直存续的“福尔摩沙情结”。具体论述可参见吴义雄: 《“福摩萨情结”与台湾形象的建构——〈中国丛报〉台湾论述解析》,《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4期。的原住民,在书本畅销的同时,有关该书作者身份及内容真实性的议论之声四起。在自陈书中内容大部分是“凭空想象”后,作者本该声名狼藉,然略显意外的是,与之有交游的英国著名文学家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1709—1784)却为之背书,称其是“最好的人”(3)Hester Lynch Piozzi, Anecdotes of the Late Samuel Johnson, London: G.Bell, 1892, pp.72, 131.,不禁令人费解。西方学界对萨玛纳札与其著述《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的研究,专注于作者及著作本身,甚至溢出历史学范畴,成为文学研究的重要议题。(4)Frederic J. Foley, The Great Formosan Impostor, Rome: Jesuit Historical Institute,1968.中文版参照傅良圃著,张剑鸣译: 《文学史上的大骗子》,纯文学出版社1969年版,第127—128页;Michael Keevak, The Pretended Asian: George Psalmanazar’s Eighteenth-Century Formosan Hoax, Detroit: 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4; Graham Earnshw, The Formosa Fraud: The Story of George Psalmanazar One of the Greatest Charlatans in Literary History, HK: Earnshaw Books Ltd., 2017.目前虽有中译本出版(5)中文版参照[法] 撒玛纳札著,薛绚译: 《福尔摩沙变形记》,大块文化2005年版。,萨玛纳札的故事也零散出现在台湾史的论著中(6)其他论述参考郑维中: 《制作福尔摩沙》,如果出版2006年版,第254—265页;[德]魏富乐著,叶绿娜、叶俪颖译: 《福尔摩沙的虚构与真实》,玉山社2011年版,第42—64页。,不过,有关该事件发生的历史背景及其在西方台湾知识制造、流传中的地位问题尚未厘清。实际上,《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虽以台湾为描述对象,宗教因素却时常闪现其中,影响乃至左右了作品本身以及萨玛纳札的个人命运走向。

一、 萨玛纳札身世及《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的基本内容

专攻东方学的英国皇家地理学会(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研究员诺曼·莫斯利·潘泽(Norman Mosley Penzer,1892—1960)在1926年出版的《骗子文库》(TheLibraryofImposters)导言中对萨玛纳札的身世做了一番探究。萨玛纳札的真实姓名已不可考,萨玛纳札这个名字取自《圣经·列王纪下》中的亚述国王萨曼以色(Shalmanesser)(7)《列王纪下》(17: 3),《圣经》,南京爱德2014年印刷,第367页。,他大约1679年出生于法国南部的朗格多克(Languedoc)地区(8)朗格多克地区位于法国南部,接近西班牙的地方,早期受罗马文化影响较深,一度成为反天主教的阿尔比派的活动领域。16世纪时,朗格多克更是成为新教的中心,这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萨玛纳札对天主教(耶稣会)的判断和评价。美国学者戴维斯的历史著作《马丁·盖尔归来》中描绘的冒名事件同样发生在这一地区。参照[美] 娜塔莉·泽蒙·戴维斯著,刘永华译: 《马丁·盖尔归来》,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后曾进入方济各修会教士办的免费学校,再从耶稣会士学习,掌握拉丁文、法文、德文和英文,也涉猎过逻辑和哲学。尔后长期游历于德国、法国、荷兰等地,从事过家庭教师、雇佣兵、办事员等多种职业。这一期间,萨玛纳札假扮过来自爱尔兰的朝圣者沿路乞讨,进而萌生了假冒东方国家土著的念头。(9)[法] 撒玛纳札著,薛绚译: 《福尔摩沙变形记》,第296—299页。来自苏格兰的亚历山大·英尼斯(Alexander Innes)牧师最先识破了萨玛纳札的骗局,但并未戳穿,而是选择与之合谋。在英尼斯的策划下,萨玛纳札正式受洗为英国国教徒。英尼斯向伦敦主教亨利·康普顿(Henry Compton)汇报此事,收到回信后二人取道鹿特丹前往英国。号称自己是日本土著(依萨玛纳札所言,福尔摩沙为日本属地)(10)George Psalmanazar, An Historical and Geographical Description of Formosa, an Island Subject to the Emperor of Japan, 1704, pp.147-160.的萨玛纳札在英格兰受到热烈欢迎,很快便在旁人怂恿下把教理问答翻译为福尔摩沙文。所谓福尔摩沙文,系萨玛纳札的凭空捏造,实际上台湾少数民族历史上并未形成自己的书写文字。英尼斯进而鼓动萨玛纳札撰写一部福尔摩沙全史,并为其提供文献资料。但英尼斯和萨玛纳札可谓“半斤八两”,英尼斯本人也是劣迹斑斑,先前就曾有剽窃他人著述的不光彩历史。(11)James Boswell, Roger Ingpen, The Life of Samuel Johnson, Vol.1, London: Sir Issac Pitman & Sons, Ltd., 1907, p.216.

《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原稿大部分以拉丁文写成,由奥斯瓦德(Oswald)译为英文。(12)著述大部分是由奥斯瓦德进行英译,其中第94—144页为萨玛纳札本人以英文写就。1704年在伦敦首发后,一时洛阳纸贵,次年再版。该书英译本同时也在阿姆斯特丹出版,并有法文、德文等多种语本。(13)法文版是依英文本翻译而来,萨玛纳札认为其中错讹甚多。参照George Psalmanazar, An Enquiry into the Objections Against George Psalmanazar of Formosa, London: Bernard Lintott,1705, p.c2.《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包括两个部分,其一为福尔摩沙的历史、地理情况,其二为萨玛纳札本人从福尔摩沙到欧洲、伦敦的旅程以及其皈依英国国教的教理阐释。1705年版本与1704年相比,在内容方面相差无几,除了增添了一个新的序言用以答辩第一版书发行后读者的质疑与问题外,仅增加三章作为补充性的新内容,分别为宗教节庆、魔鬼崇拜和饮食起居方式等。篇章结构方面,再版书编排更为严整、细致,例如,1705年版本不仅将有关福尔摩沙历史与地理的论述置于第一卷,同时把标明各章题目的目录从文后调整到正文前。

是书1704年版中有关福尔摩沙历史与地理的部分,第一卷包括地理概况、历史大事、治国法律、宗教信仰、宗教节庆、斋戒日、节日仪典、祭司选任、日月星辰崇拜、礼拜姿势、生育礼仪、婚姻礼俗、殡葬礼俗、灵魂转世说、魔鬼崇拜、祭司的装束、社会礼仪习俗、岛人的容貌体形、各阶层男女服饰、城邦建筑、矿产与工艺、度量与数字、一般迷信、疾病与医疗、邦主总督与官吏的收入、农产作物、一般食品、饮食起居方式、常见牲畜、语言文字、水陆运输、通货币值、各式兵器、乐器与歌唱、儿童教育、学术工艺、钦命总督谒见日皇、基督教徒受迫害之始末、荷兰人阴谋不轨、教士赴日计划及结语;第二卷包括作者旅行欧洲纪实,并述与耶稣会等教派人士会谈暨皈依圣教之缘由,分十一节: 论上帝之存在、上帝属性之概论、上帝属性之详论、上帝创造万物之目的、论上帝启示之必要、泛论宗教信仰、论基督教信仰与神迹证据、论基督教之宗旨、论应许报偿和祸事惩罚、基督教的其他证据、作者对基督教提出的质疑以及解答、结论),涵盖地理、历史、宗教、政治、社会生活等诸多层面,另附多张插图。

二、 萨玛纳札的力证以及质疑与声辩

《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一书中的插图风格和内容全然是西方的,如庙宇的建筑式样、总督的城堡皆是以欧洲的古堡为底本,涉及的人物及其服饰,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也与欧洲人无异,这不免引起读者的怀疑。萨玛纳札本人白皙的、欧洲人的面容一时也成为众人批驳的焦点。萨玛纳札狡称“福尔摩沙的气候虽然炎热,岛民的肤色却很白,上层阶级尤其如此”,因为“他们居于太阳照射不到的宫殿地下居室,有可以遮阴的花园,即便出行也有撒过水的太阳伞可用”。(14)George Psalmanazar, An Historical and Geographical Description of Formosa, an Island Subject to the Emperor of Japan, 1704, p.221.西方的台湾“番”的认知,大体上不出《马尼拉手稿》(15)有关《马尼拉手稿》的研究可参见Charles R. Boxer,A Late Sixteenth Century Manila MS,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1950, No. 1/2, pp. 37-49;相关研究参见陈宗仁: 《十六世纪末〈马尼拉手稿〉有关基隆人与淡水人的描绘及其时代脉络》,《台湾史研究》2013年第3期;陈宗仁: 《从〈马尼拉手稿〉看16世纪的基隆人与淡水人》,《原住民族文献》2012年第3期。中绘录的淡水“番”和基隆“番”的范畴,与萨玛纳札典型的西方人长相相比,显然差距甚远。

为证实自己所言非虚,萨玛纳札也找到了两个进行对话和批判的对象,即荷据台湾时期的首任牧师干治士(也译甘地丢斯、康第纽斯或康第丢斯,George Candidius,1597—1647)和来华耶稣会士洪若翰(Jean de Fontaney,1643—1710)。萨玛纳札所选择的对话对象均非泛泛之辈。干治士是荷兰殖民台湾时期的首位传教士,前后在台湾约有十年时间(1627—1632、1633—1637),他基于个人观察所作《台湾纪略》(16)《台湾纪略》一书较为简薄,未以单行本发行,多被收录进不同主题的文编和研究中: 一种是作为航海游记和有关东印度的介绍性文篇,如1635年的《瑞和耐东印度游记》(荷文): Seyger van Rechteren,Iournael gehouden op de reyse ende wederkomste van Oost-Indien, t’Zwoole: Jan Gerritsz ende Frans Jorrijaensz,1639。瑞和耐曾于1629年随船队到东印度,1635年回国后即刊行此书,附有干治士《台湾纪略》一书及大员的热兰遮城堡图,并且有一张描绘金门、漳州的地图。1649年的德文本和1704年的英文本: George Candidius, Die fünff vnd zweyntzigste Schifffahrt, nach dem Königreich Chili in West-Indien, verrichtet durch Herrn Heinrich Brawern, vnd Herrn Elias Herckemann, im Jahr 1642, vnnd 1643: Sambt einer Beschreibung der zweyen Insulen Formosa vnd Japan. Mit zugehörigen Kupffer-Taffeln, Franckfurt am Mayn: In Verlegung Christophel Le Blon,1649,pp.32-47。在这一德文版中是将台湾与巴达维亚、日本归置在一起介绍的。George Candidius, A Short Account of the Island of Formosa in the Indies, Compiled by Awnsham Churchill and John Churchill, A Collection of Voyages and Travels, London: Printed by assignment from Messrs, 1704。另一种是涉及东印度公司及其本身所包含的在基督教史上的意义,如《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成立与发展》及《荷兰早期宣教史档案集》。Isaac Commelin, Begin ende voortgangh van de Vereenighde Nederlantsche Geoctroyeerde Oost-Indische Compagnie: Vervatende de voornaemste reysen, by de inwoonderen der selver provincien derwaerts gedaen, Amsterdam: Johannes Janssonius, 1646;概述将《瑞和耐东印度游记》收录在内,同时也就包括干治士的《台湾纪略》。J. A. Grothe, Archief voor de Geschiedenenis Der Oude Hollandsche Zending, C. van Bentum, 1886;也被甘为霖收录在《荷据下的福尔摩沙》一书,题为“原住民概述”,英文版参照William Campbell, Formosa under the Dutch, London: Kegan Paul.1903, pp.9-25;中文版参见[英] 甘为霖英译,李雄挥汉译: 《荷据下的福尔摩莎》,前卫出版社2003年版,第15—36页。一书是彼时欧洲了解台湾的重要知识来源,所记述的台湾地理和风俗大致也符合实际,以至于后来许多描写台湾的著述多以此为本。《台湾纪略》一书可贵之处在于,荷兰与西班牙殖民台湾时期,有关台湾的描述仅见于荷属东印度公司的报告,一般不得为外人所闻。以洪若翰为代表的耶稣会在其存续期间一直是西方最了解东方文明的权威,洪若翰本人自1687年抵达中国后也有十几年在华传教、游历的经验。这样的选择,委实考验萨玛纳札的论辩和写作能力,更何况其间他甚而有与洪若翰面对面的辩争。

干治士是萨玛纳札要对话的首要对象。与洪若翰不同的是,干治士曾在台湾传教,留下了对台湾的直接观察和记录,即上文提及的《台湾纪略》。也许是干治士的《台湾纪略》一文影响巨大,萨玛纳札在1704年和1705年首版与再版的序言中两次提及。干治士有关台湾没有王治、没有法律,原住民之间若发生冲突和矛盾全凭自行解决的论述最是引起萨玛纳札的不满。萨玛纳札反诘道:“没有法律与尊卑秩序,国家如何建立?不以法律惩处为非作歹的人,社会如何维系?”他并以前往中国贸易的英国商人之语反驳干治士所谓台湾岛没有矿藏也无香料的记载。(17)George Psalmanazar, An Historical and Geographical Description of Formosa, an Island Subject to the Emperor of Japan, 1704, pp.i-iv.1704年,干治士《台湾纪略》一文被收录于《旅行集锦》(18)George Candidius, A Short Account of the Island of Formosa in the Indies, Compiled by Awnsham Churchill and John Churchill, A Collection of Voyages and Travels, 1704.中,这使得萨玛纳札愤懑不已。次年,萨玛纳札在第二版序言中对此进行了声色俱厉的挞伐:“我必须指出荷兰人言语自相矛盾的事实。如,荷兰人说离开福尔摩沙到后逃往大员(Tyowan),却于近期之《旅游集锦》之中将两岛混淆。如某处说,‘我等从菲律宾诸岛抵达大员’,隔不多久,又出现‘我等从菲律宾返回福尔摩沙’之句,类似的表达不下20余处。”(19)George Psalmanaazaar, An Enquiry into the Objections Against George Psalmanazar of Formosa, 1705, p.c2.

在1705年版《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中,萨玛纳札除回答读者的质问外,还插入了一幅“台湾地图”(AMapofFormosa)以增强说服力。图上清晰地标注出了萨玛纳札所言的五座岛屿: 其中两座名为阿威亚·多斯·拉多诺斯(Avias dos Lardonos),其他三座分别是大盖利(Great Gyry or Peorko)、小佩俄科(Little Adgy or Peorko)和卡波斯基(Kaboski)。(20)George Psalmanaazaar, An Enquiry into the Objections Against George Psalmanazar of Formosa, 1705, p.2.萨玛纳札所用地图中,日本与菲律宾(包括台湾岛在内)之间由一系列小岛构成,这显然与事实不符。

1704年萨玛纳札出版《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时,洪若翰恰在伦敦。早在首版序言中,萨玛纳札表示从友人那里得知洪若翰从中国返回,即将到达伦敦的消息,也知晓洪若翰对他批评罗马教会深怀不满。(21)George Psalmanaazaar, An Historical and Geographical Description of Formosa, an Island Subject to the Emperor of Japan, 1704, p.vi.洪若翰本人自1685年受路易十四派遣前往中国,1687年抵达宁波,次年由徐日昇引荐面见康熙皇帝,后前往南京传教,一直到1699年才第一次返回欧洲。1702年,洪若翰再率8名教士来华,1703年从舟山乘英船离华,1704年2月抵达伦敦。(22)参见[法] 费赖之著,冯承钧译: 《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424—434页。路易十四的目的大约有三: 一为宗教之传布,二为科学之进展(舆地调查),三为法国势力之扩张(削弱葡萄牙人的权势);[法] 荣振华著,耿昇译: 《16—20世纪入华天主教传教士列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53—154页;[法] 荣振华著,耿昇译: 《在华耶稣会士列传籍书目补编》,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235—238页;洪若翰在华其他活动可参照吕颖: 《清代来华“皇家数学家”传教士洪若翰研究》,《清史研究》2012年第3期。依萨玛纳札所言,他与洪若翰曾有三次晤面辩争的机会,均以洪若翰哑口无言、示弱而告终。(23)George Psalmanazar, An Historical and Geographical Description of Formosa, an Island Subject to the Emperor of Japan, 1704, pp.vii-xii.洪若翰在中国游历、传教期间的活动轨迹集中于北京和南京,并未踏足台湾本岛。显然,他有关台湾的知识信息只能源自耶稣会士同仁的口传、著述和自行的中文阅读。

萨玛纳札与洪若翰争议的焦点一在基督教信仰本身,二在有关福尔摩沙的具体知识。概括起来,涉及台湾的问题有两个: 一是台湾归属问题,二是台湾称呼问题。在第一个问题上,洪若翰答称台湾隶属中国,例证是曾有一艘名为“哈威奇号”(Harwich)的英国船只因风停泊在台湾海岸,船中的耶稣会士写信给洪若翰求助,洪若翰随即向康熙皇帝上书。在康熙的命令下,台湾连人带船移交。在萨玛纳札的论述中,福尔摩沙隶属日本。(24)George Psalmanazar, An Historical and Geographical Description of Formosa, an Island Subject to the Emperor of Japan, 1704, pp.147-160.萨玛纳札辩称,台湾与清廷并未处于交战状态,台湾送还遭风船是常事,也是常态。继而又说经过英商证实,遭风船只在中国大陆海岸,而不是台湾岛。(25)George Psalmanazar, An Historical and Geographical Description of Formosa, an Island Subject to the Emperor of Japan, 1704, p.vii.关于台湾的名称,洪若翰表示除福尔摩沙(Formosa)外,尚有大员(Tyowan)一名。萨玛纳札以另外一位曾赴台湾的参与者之口否定了洪若翰的认知。据其所言,大员是距离福尔摩沙略远的另一地名,现在是荷兰人的属地。(26)George Psalmanazar, An Historical and Geographical description of Formosa, an island subject to the emperor of Japan, p.viii.为明证自己所言的真实、正确,萨玛纳札声言中国人以北港多(Pak-Ando)称呼台湾,洪若翰却不以为然,反驳说中国语中未有如此发音,萨玛纳札以洪若翰或耶稣会士对中国语言认知不清为由狡辩。

在随后的两次晤面中,如果萨玛纳札所记属实,洪若翰显然一直处于守势,完全放弃了与萨玛纳札的辩争。实际上,耶稣会士一直延续早期范礼安(Alessandro Valignano,1539—1606)的传教策略,以中文为传教语言和媒介,来华传教士多在澳门接受中文训练再前往中国内地,洪若翰也不例外。(27)洪若翰一行到暹罗后听闻葡萄牙人决心阻止他们从澳门进入中国内地,于是决定改去他途。在1687年6月乘华商王某的商船前往宁波,三十五日后到达宁波。参考[法] 费赖之著,冯承钧译: 《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第427页。1687年11月,洪若翰在给法国皇家科学院的信中汇报了传教团的分工,其中洪若翰负责中国天文学和地理学史。(28)吕颖: 《清代来华“皇家数学家”传教士洪若翰研究》,《清史研究》2012年第3期。台湾自1683年纳入清版图的史实,理应在洪若翰的研究范围内。何况在此之前,耶稣会士也不乏大量关于中国的书籍、信函流传和出版。萨玛纳札在与洪若翰的辩论中能够“取胜”,还可能是洪若翰的性格使然。与之同行前往暹罗的舒瓦齐(Choisy)认为,洪若翰是一个温和的人,往往选择简明陈述自己的观点,当出现不同意见时往往选择沉默而不是争吵。(29)吕颖: 《清代来华“皇家数学家”传教士洪若翰研究》,《清史研究》2012年第3期。

在欧洲,荷兰凭借东印度公司在全球的殖民活动,一度是贸易、地理知识、航路的垄断者(30)[荷] 费莫·西蒙·伽士特拉著,倪文君译: 《荷兰东印度公司》,东方出版中心2011年版。,在台湾殖民近40年(1624—1662),掌握关于台湾地理、人文、物产等方方面面的信息。郑成功收复台湾后,荷兰东印度公司体系仍旧得以维持,甚而寻获与清王朝重开贸易的契机。(31)[美] 卫思韩: 《清朝与荷兰的关系,1662—1690》,[美] 费正清编,杜继东译: 《中国的世界秩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40—276页。1705年《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荷兰文版刊行,却罕有回应者。荷兰与英国同为新教国家,尽管知晓萨玛纳札著述中存在巨大谬误,但鉴于宗教上反对耶稣会的一贯立场以及与英国宗教、政治上的联盟关系,故荷兰并未发声。

在知识本身的层面上,首先对《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形成挑战的是1704年伊德斯(Evert Ysbrants Ides)《莫斯科大使出访中国记》(32)E. Ysbrand Ides, Drie-jarige reize naar China, te Lande gedaan door den Moskovischen Afgezant, Amsterdam: Halma, 1704.的付梓。(33)Evert Ysbrants Ides, Three Years Travels from Moscow Over-land to China, London: W. Freeman, 1706.伊德斯是在俄国经商的荷兰人,历时三年完成出使中国的使命,他在书中除述写沿途的中国概貌外,还附有一份由中国人著述的《中国简述》,其中关于台湾历史的记载尤为详尽,文中写道:“至1682年,整个中华帝国重归一位帝王统治之下。而台湾岛或福尔摩沙则隶属于福建省,并划归为府,如同先前此省大城镇所属的层级一样。其(台湾)方圆约有五百里,位在距离大陆四十里的地方,遍布蔗糖与鹿皮。”(34)E. Isbrand Ides, Drie-jarige reize naar China te Lande gedaan door den Moskovischen Afgezant, 1704, pp.174-179.地图部分,台湾本岛的绘制相对准确、完整,从台湾至日本的系列岛屿中仅标示出琉球和Chausin的岛屿(35)《莫斯科大使出访中国记》中的地图在朝鲜、日本部分并未见改进,如朝鲜于图中是以一岛屿的形象呈现。,以上显然与萨玛纳札所谓福尔摩沙是日本属地之辞相违背。对此,萨玛纳札不得不做出回应。

1706年2月(36)这封信函藏于美国耶鲁大学,学者Frederic J. Foley将其收录时未能确定日期,认为1705或1706年均有可能。实际上,依萨玛纳札所言,他曾看到1706年的英译本,据此不难推断,书信的日期当为1706年。参考Frederic J. Foley, The Great Formosan Impostor, 1968。中文版参照傅良圃著,张剑鸣译: 《文学史上的大骗子》,第127—128页。萨玛纳札在给友人雷诺德(Samuel Reynolds)的信中说:

您注意到最近出版,由一个中国人用拉丁文和荷兰文写的书没有?那本书可资批评的地方很多。除了该书作者的拉丁文和荷兰文很差劲以外,书中矛盾之处,比比皆是,以至于连编者或英文本的译者,也不得不在序言中尽可能地作一番解释。更有甚者,该书不直说台湾是属于中国的,反过来说,中国皇帝派了一支军队到台湾去,征服了该岛。随后中国皇帝鉴于我们的国王在防守中表现了无比的军人勇气,因而不愿意占领该岛,又把它还给了我们的国王。该书的这种说法,恰好证明了我在书中所说的话,就是中国人可能因为无法攻占我们的岛,为了挽回被我们赶回去而失掉的面子,假装把该岛还给我们的国王。这是我目前值得向您一提的事。(37)Frederic J. Foley, The Great Formosan Impostor, 1968, pp.88-90。中文版参照傅良圃著,张剑鸣译: 《文学史上的大骗子》,第127—128页。

需要承认的是,正如萨玛纳札信中所述,《莫斯科大使出访中国记》中内容确有错讹。在关于台湾的政治统辖上,《莫斯科大使出访中国记》记载说“皇帝见到他(指郑克塽)相当同情(他是年轻力壮并充满英雄气概的少年)这个年轻人,免了他的死罪,之后,将前述岛屿(指台湾)让给他,并且保留他的王爵,至今他仍统治着台湾”(38)E. Isbrand Ides, Drie-jarige reize naar China te Lande gedaan door den Moskovischen Afgezant, 1704, p.178.。以上论述固然与史实不符,却也理所当然成为萨玛纳札攻击的着力点,进而一揽子否定了所有论述。通过这一事件,不难发现萨玛纳札表面聪敏,实则诡辩且缺少逻辑能力的特点。1710年《反对萨玛纳札言论探究》(39)George Psalmanazar, An Enquiry into the Objections against George Psalmanazar, 1710.出版,这本书是萨玛纳札调和以往论述,回应在《中国简述》出版后所招致批判的最后一次尝试。在之后的岁月中,萨玛纳札再未出现于公众视野中,直到1764年其回忆录的出版。

关于台湾的知识,较之航海家、商人等传言、散论,耶稣会提供了更为系统的参照,其中以《耶稣会士书简集》为代表。《耶稣会士书简集》首刊于1702年,主编为郭弼恩(Charles le Gobien,1653—1708),1709年后由杜赫德(Jean Baptiste du Halde,1674—1743)续编。该书在1720年第20卷中刊载了冯秉正(Moyriac de Mailla,1669—1748)等人受康熙派遣实地测绘台湾舆图(即康熙《皇舆全览图》)之事,不仅厘正了台湾的地理特征,也明言台湾的政治归属问题(40)Jean Baptiste du Halde, Lettres Edifiantes et Curieuses: Ecrites des Missions Etrangeres, Paris: N. Le Clerc, Volume 14, 1720.冯秉正仅指出台湾前山归属清政府管辖,认为后山不属于清政府,关于此一问题,笔者拟另著文论释。,萨玛纳札的言论方被耶稣会证伪。

三、 萨玛纳札的写作意图与《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的著述逻辑

萨玛纳札虚构的故事之所以具有如此的欺骗性,一方面在于其基于既往知识的丰富想象力,另一方面也在于其虚构的故事和情节往往有所本,而非纯然的天马行空。综合考析萨玛纳札书中所用文字、地图以及其大致生平,可以大致重新描刻出萨玛纳札骗局的根由和其所依据的文献材料。

依萨玛纳札所言,他原本是福尔摩沙的土著贵族,为耶稣会士罗德诱骗至欧洲。萨玛纳札所说的罗德确有其人,即亚历山大·罗德(Alexandre de Rhodes, 1591—1660),萨玛纳札正是将其身世附会在罗德的故事之中。罗德生于今法国的阿维尼翁,1612年在罗马加入耶稣会,1619年到达中南半岛,次年前往越南河内,在越南传教的10年间为超过6 000名信徒受洗(41)[西]梅狄纳: 《耶稣会士亚历山大·德·罗德斯在科钦支那和东京(1591—1660)》,《文化杂志》2002年第45期;Ivo Carneiro de Sousa, The First French in Macao, The Jesuit Alexander de Rhodes(1591/3-1660),Review of Culture,International Edition, Volume 44, 2013。,后前往澳门。他在1645年返回罗马时带了一名年仅12岁中国人——郑玛诺(Emmanuel de Sequeira,1633—1673)。在海上历经艰险的郑玛诺在1650年到达罗马,经过一番学习后在罗马担任教职,教授拉丁、希腊文法和文学,其间加入耶稣会并晋铎为神父,1668年返回中国从事传教活动。(42)郑玛诺出生于广东香山,1645年随同罗德从澳门出发前往罗马。1646年途经马六甲时为荷兰人掳掠至巴达维亚三个月,后经印度果阿、亚美尼亚(在此处与罗德分开)、土耳其等地,1650年初才到达罗马。在罗马入读耶稣会主办的圣安德肋学院学习1年10个月,1653年加入耶稣会,同时转入罗马公学学习。1666年4月受葡萄牙国王召见,同其他14位传教士东渡,直到1668年才返回澳门。参见陈辽: 《沈福宗、郑玛诺: 17世纪去欧洲最早的留学生》,《江苏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有关郑玛诺在欧洲的其他讯息参见Francis A. Rouleau, The First Chinese Priest of the Society of Jesus, Emmanuel de Siqueira: 1633-1673, Institutum historicum S. J., 1959。

(一) 写作意图与资料来源

在初版序言中,作者直言刺激他写作的缘由: 当他抵达英国时,众人表现出对其“故国事物的好奇心”;同时,也为矫正以往充斥坊间的“多种相互抵触的记载”起见。(43)George Psalmanazar, An Historical and Geographical Description of Formosa, an Island Subject to the Emperor of Japan, 1704, pp.i-ii.为证实自己所言真实有据,萨玛纳札声称质疑者可以向与中国贸易的英国商人求证。(44)关于这点,萨玛纳札所言尚属准确,这一时期英国与中国(包括台湾)确实存在贸易关系。参考Morse Hosea Ballou, The Chronicles Of The East India Compan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26;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编辑: 《十七世纪台湾英国贸易史料》(《台湾研究丛刊》第57种),台湾银行1959年版。正是在上述背景下,《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一书得以刊行。对于萨玛纳札而言,写作《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的主要目的在获取名利,但实际上萨玛纳札从该书获得的收入却很是单薄,首版和再版仅分别获得10镑和12镑。(45)George Psalmanazar, An Historical and Geographical Description of Formosa, an Island Subject to the Emperor of Japan, Lodon: Robert Holden & Company, 1926, p.5.尽管争议不断,萨玛纳札依旧在伦敦康普顿主教资助下进入牛津大学基督学院修习了半年,并留有一部研究手稿,在此期间萨玛纳札始终未曾摆脱债务困扰。从牛津回到伦敦后,共谋者英尼斯已荣升总牧师,前往葡萄牙。萨玛纳札的处境愈发落魄,甚而曾与他人合作售卖日本白漆,不久惨淡收场。

1764年,也即萨玛纳札去世后一年,他的回忆录出版,有趣的是书名部分以“※※※※”符号代替萨玛纳札之名。(46)George Psalmanazar, Memoirs of ※※※※, Commonly Known by the Name of George Psalmanazar; A Reputed Native of Formosa, Written by Himself, in Order to be Published After his Death, London: R. Davis, 1764(※※※※为原书名所有)。依其所言,有关福尔摩沙的知识一部分来自英尼斯牧师提供的《日本纪实》(47)Bernhardus Varenius, Descriptio Regni Japoniae cum quibusdam affinis materiae,ex variis auctoribus collecta et in ordinem redacta per, Amsterdam: Apud Ludovicum Elzevirium, 1649.。这本书的作者瓦列尼亚斯(Bernhardus Varenius,1622—1650)出生于今德国于尔岑(Uelzen),早年时光在德国度过,后在莱顿大学(1645—1649)进修数学和医学,不久定居阿姆斯特丹。本来对医学感兴趣的瓦列尼亚斯确为此时荷兰东印度公司一系列海外探险事业所吸引(48)瓦列尼亚斯曾受东印度公司Abel Tasman(1603—1659)与Willem Schouten(1567—1625)的影响。Tasman是已知最早到达澳洲塔斯马尼亚岛、新西兰和斐济岛的欧洲人,Schouten是第一个穿过合恩角到达太平洋的航海家。参考维基百科[2019-6-5],https://www.wikiwand.com/en/Bernhardus_Varenius。,并与著名的地图出版商威廉·布劳(Willem Janszoon Blaeu,1571—1638)成为好友,这些促使其在1649、1650年连续出版《日本纪实》与《地理概观》(49)Bernhardus Varenius, Geographia Generalis, in qua affectiones generales telluris explicantur, Amstelodami: Apud L. Elzevirum, 1650.。《日本纪实》一书包括对不同人群多样化信仰的描写,成为萨玛纳札有关日本知识的重要来源。如前所述,耶稣会此时是西方了解东方的重要窗口,萨玛纳札在求学期间也能够从耶稣会士口中获取有关东方知识的零星片语。萨玛纳札早年在荷兰的游历也有助于从多种渠道获得信息,比如,虽然萨玛纳札始终对干治士持批判姿态,但也从中汲取了诸多可以加以利用的知识。

文字部分的描述,除了以上可考文献外,其他大致是萨玛纳札的虚构和妙想。然就台湾岛、日本、中国大陆和朝鲜的相对地理位置而论,萨玛纳札的地图显然有所本。有证据显示,这些知识是来自于荷兰制图师洪第乌斯(Jodocus Hondius,1563—1612)。(50)郑维中: 《制作福尔摩沙》,第256页;洪第乌斯出生于佛兰芒(Flemish),以印制世界地图和欧洲地图闻明,是荷兰制图黄金时代(约1570—1670)的代表人物,阿姆斯特丹在此时成为17世纪欧洲的制图中心。1584年因宗教原因搬到伦敦,1593年洪第乌斯到了阿姆斯特丹,与出版商Cornelis Claesz合作,1604年从墨卡托孙子那里购买了Gerard Mercator的地图集,并将之出版,奠定了其在地图印刻界的地位。参见[意]曼斯缪·奎尼、米歇尔·卡斯特诺威著,安金辉、苏卫国译,汪前进校: 《天朝大国的景象》,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22—225页。在这幅亚洲地图中,台湾与日本的相对地理位置以及由几个分离的小岛组成的形态均有所呈现。萨玛纳札截取这一地图中台湾及其周边部分,并为之重新命名。实际上,台湾岛被分为几个部分的情形,反映出早期航海者较为模糊的认知印象,并随着荷兰人的殖民和大陆移民对台湾的开发而逐渐消失。(51)曹永和: 《欧洲古地图上之台湾》,《台湾早期历史研究》,联经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295—368页。

特别要指出的是,欧洲或者说伦敦,彼时有关东方的地理知识处于不断的累积和扩展进程中。1710年,为回应社会的质疑,声援萨玛纳札的人特地出版了《对质疑者的回应》一书。(52)该书本身并未写明著作人和出版日期,但据一般目录学家的研究,多认为其出版于1710年。论述参见Frederic J. Foley, The Great Formosan Impostor, 1968, p.42。原书参照George Psalmaanazaar, An Enquiry into the Objections Against George Psalmanazar of Formosa, 1710。书中所附地图,一反1705年再版的《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中所用的地图,基本忠实地遵循了干治士在1649年书中的插图,并略有改进。地图左上部分的缩略图直接取自干治士,右下部分的地图标题也直接地予以确证——《台湾地图,基于干治士对大员和台湾海岸的描述》(AmapoftheFormosa,describedbyCandidiusbeingTyanvanandpartofthecoastofFormosa)——不同之处在于该图增加了风玫瑰的图像。左下角有关大员和热兰遮堡的插图来自瑞和耐《瑞和耐东印度游记》(53)瑞和耐曾于1629年随船队到东印度,1635年回国后即刊行此书,附有干治士《台湾纪略》一书及大员的热兰遮城堡图,并且有一张描绘金门、漳州的地图。Seyger van Rechteren, Iournael gehouden op de reyse ende wederkomste van Oost-Indien, 1639。中的插图。

(二) 《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的意涵解析

萨玛纳札的骗局虽然始于其谎称为台湾岛住民,但备受关注的缘由却远超《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中所述知识的真实或虚构,而是聚焦于欧洲方兴未艾的宗教改革以及中西方之间的“礼仪之争”议题。萨玛纳札以信仰为武器,被批评者包括荷兰、西班牙、罗马教廷以及耶稣会。在萨玛纳札的论述中,荷兰、西班牙以及耶稣会要为基督教伟业在日本的失败负责。

在《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一书中,萨玛纳札用三个章节(第37章《基督教受迫害之始末》、第39章《荷兰人图谋不轨》、第40章《教士赴日计划》)说明在日本的传教事业缘何受挫,并进而影响到台湾一地。依其所言,从沙勿略(St. Francois Xavier,1506—1552)进入日本宣教开始,基督教在日本广为传播,民众纷纷改宗。但是繁华背后存在隐忧,因为耶稣会士并未向信众阐释基督教信仰中的真谛,向信众隐瞒关于圣灵、圣餐礼的核心教义,同时倾向于将基督教信仰植入日本原有的偶像崇拜之中。此外,耶稣会士与西班牙国王保持密切联系,“信中说明日本许多港口、城市、城堡、要塞的地势,以及应以何种方式围攻并占领这些地方。教士们表示,西班牙国王宣示其在东方及西印度群岛的版图范围,令日本人感到不快,所以西班牙人有意扫除日本人的宗教信仰”(54)George Psalmanazar, An Historical and Geographical Description of Formosa,an Island Subject to the Emperor of Japan, p.150.。不仅如此,耶稣会劝服诸多信徒将大量产业归到修道院名下,引起了祭司的不满。可想而知,当真相暴露后,引发了皈依信众的信仰混乱,耶稣会泄露国家机密的情形也为一般民众所不容。当耶稣会教士筹谋先发制人以日皇名义屠杀非基督徒的计划曝光后,日本非基督徒将耶稣会教士囚禁,将日本皇帝驱逐,其他基督教徒(甚而影响到台湾基督教徒)也惨遭屠杀。(55)George Psalmanazar, An Historical and Geographical Description of Formosa,an Island Subject to the Emperor of Japan, pp.152-158.萨玛纳札将此事件与发生在英国的“火药阴谋”(56)“火药阴谋”(Gunpowder Plot)于1605年发生在英国,目标是炸毁议会、炸死国王,主导者是英国的天主教徒(包括耶稣会)。相提并论,在唤醒英国人对天主教恐慌的同时,也意在展现自己反对天主教徒、受洗为新教徒的决心。

虽然荷文版《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未能在荷兰掀起波澜,但萨玛纳札毫不吝惜批判荷兰人以商业利益为重,枉顾基督教事业的笔墨。“荷兰人听说天主教徒在日本大遭屠杀,而且永不得入境,就把握这个良机与日本进行大量贸易,装载了几艘他们认为在日本最有市场的商品而来”。为求得贸易机会,荷兰人否认自己是基督教信徒,并为日本提供检定入境者是否为基督徒的方法,即通过是否对十字架做出不敬行为进行判断。(57)George Psalmanazar, An Historical and Geographical Description of Formosa, an Island Subject to the Emperor of Japan, pp.159-164.根据萨玛纳札的记述,荷兰人也曾在日本谋划建立武装城堡,事情暴露后贸易被局限在台湾一地,后经荷兰人数次请求才告恢复。

萨玛纳札的论述多着眼于宗教问题,以天主教、耶稣会、新教间的历史问题为肇端。如1707年萨玛纳札出版了《一个日本人与福尔摩沙人的对话》(58)George Psalmanazar, A Dialogue Between a Japonese and a Formosan, about Some Points of the Religion of the Time, London: Bernard Lintott, 1707.,书中通篇以一问一答的对话录形式,记述了一位日本人和一位台湾人有关宗教信仰的对话,包括牧师与上帝之间的权威代表性等。《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的第二卷中也是以基督教议题为主的论述,完全脱离了福尔摩沙、历史及地理的主旨。

四、 虚构的真实: 《鲁滨逊漂流记》中的台湾片段

1719年,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1661—1731)以其《鲁滨逊漂流记》(59)Daniel Defoe, The Life and Strange Surprizing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 London: W. Taylor, 1719.一书奠定了其在英国文坛中的地位,因其巨大成功(60)“如笛福的传记作家约翰·摩尔所言,其时除了《圣经》,没有哪本书能像《鲁滨逊·克鲁索》那样,在英格兰和苏格兰的各个阶层广为流传。它不仅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学体裁,而且创造了一类新的阅读公众。它不仅流行于底层读者,还得到了诸多文学家和思想家的关注。亚历山大·浦柏和约翰逊博士对之赞誉有加;卢梭把它定为爱弥儿人生的第一本书,认为它提供了对自然教育最完整的论述;马克思更在《资本论》里多处提及鲁滨逊,视之为资本主义语境下现代个体的寓言。”参考杨璐: 《笛福与乱世中的个体》,《澎湃新闻·上海书评》[2019-10-23],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3334513。,同年笛福出版了《鲁滨逊漂流记续集》(61)Daniel Defoe, The Farther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 London: W. Taylor, 1719.,正是在这一续集中,台湾岛成为主人公鲁滨逊探险历程的重要一站。1719年版《鲁滨逊漂流记续集》中收录了一幅鲁滨逊探险的示意图,明确标示出鲁滨逊曾由台湾海峡经过,1815年版本中还收录了一幅台湾地图,更为直接地体现了台湾的地理形象。

时隔仅十余年,《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在社会上造成的轰动与争议尚不见消退的迹象。讽刺的是,作为“福尔摩沙人”所撰的有关台湾历史和地理的“真实”著述却恰恰成了“虚构”的典型,与笛福“虚构”的小说中对福尔摩沙“真实”的叙述之间形成对照:

当航向大洋时,我们持续朝着北方,就像要驶向马尼拉或菲律宾群岛般;我们如此做是为了避免进入任何欧洲船只之航道;然后我们转向北方,直到抵达纬度22度30分之处,如此就直接到了福尔摩沙岛。我们在此抛锚停下,以便补给水源和新鲜食物,那里的人们态度非常友善,热心供给我们所需,并正直而准时地遵守所有的承诺和交易。这是在其他地方看不到的,可能是由于荷兰基督新教传教士曾经在此耕耘而余留下来的基督教影响,而这也是我经常观察到的证据。无论是否能有拯救灵魂之效,但凡接受之处,基督的宗教会开化人民,并改善他们的礼仪。(62)Daniel Defoe, The Farther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 1719, p.273.

文中所言传教士的“耕耘”,即上文所言及的干治士等人开始的在台湾的传教活动。(63)William Campbell, Formosa under the Dutch, London: Kegan Paul, 1903, pp.89-382;中译本仅翻译了英文本的前两章,其中第二章为传教记录,参照[英] 甘为霖英译,李雄挥汉译: 《荷据下的福尔摩莎》,第121—571页。笛福的写作仍旧局限于宗教信仰的窠臼之中,即便在小说中也不忘以新教文明代表者的身份“开化人民”。虽则如此,在关于台湾历史的地理、历史的写作上,笛福还是遵循了基本史实的。1815年所附地图注释中回顾了台湾的历史“福尔摩沙曾属荷兰东印度公司,1662年荷兰人在被国姓爷围困9个月后投降。不久,这个岛被统一到中华帝国之内,如今欧洲和福尔摩沙岛没有什么联系”(64)Daniel Defoe, Robinson Crusoe, London: J. Gold Naval-Chronicle Office, 1815, pp.391-392.。萨玛纳札与笛福之间的差异不仅关涉知识本身的正误,也映射出作者将其主观认知渗透到文本中的意图,同时亦是透视欧洲宗教改革后新教与罗马天主教(包括耶稣会在内)之间关系的一条路径。

萨玛纳札与笛福有一个共同的读者——约翰逊博士,且约翰逊与萨玛纳札交游匪浅。(65)Frederic J. Foley, The Great Formosan Impostor, p.60.约翰逊是少数知晓萨玛纳札真实身份的人,但未曾透露过,约翰逊也被怀疑曾捉刀萨玛纳札的回忆录。约翰逊不仅赞誉萨玛纳札的英文水准,更认为其“虔诚、忏悔、德行,几乎比我读的圣徒事迹所叙述的还要了不起”(66)Hester Lynch Piozzi, Anecdotes of the Late Samuel Johnson, 1892, pp.72,131.。约翰逊对笛福的赞美却仅局限于其作品上,这可能是约翰逊与笛福未有深交之故。吊诡的是,约翰逊是萨玛纳札骗局的知情者,尚且对其有这般评价,可能的原因是约翰逊纯粹是欣赏萨玛纳札在宗教和学术方面的见地,也可能是萨玛纳札暮年虔诚的忏悔触动了约翰逊。正如萨玛纳札在其回忆录中所写,“此书全部或大部为余罔顾事实之凭空想象”,“尤应告知仍持有前述虚构福岛史地一书之人士,余早已借言语见诸文字的方式承认,此作纯属余之捏造,为欺世盗名之行径,余自知应企求上帝与世人宽宥。长久以来,至今日此时,在余有生之年,余深感抱歉与惭愧……”

至此,萨玛纳札以及《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的故事看似告一段落,实则远未终结,西方对台湾了解始终是真假参半的,想象与虚构掺杂其间。西力东渐,台湾重新进入西方人的视野,关于台湾的历史、地理、政治概况再度受到关注,一方面是细节知识上的不断累积,另一方面却是将谣言和虚假史实信以为真。细节知识上的增进主要体现在对台湾商贸物产、航线的了解,逐渐把台湾纳入东西方间的贸易体制;而诸如台湾岛民长有尾巴的传言仍盛行一时(67)Jan Janszoon Struys, The perillous and most unhappy voyages of John Struys, through Italy, Greece, Lifeland, Moscovia, Tartary, Media, Persia, London: Samuel Smith, 1683.,说明西方对台湾的认知仍属有限,一定程度上也与西方所预设的文明等级序列和固有偏见相关。

小结: 真实的虚构与虚构的真实

萨玛纳札的身份和著作之所以极具欺骗性,源于特定历史时期知识传递的局限,也是因为论述中虽有虚假成分,确然都有所本,是一种基于历史的、想象性的“创作”。这样一种创作,在欧洲宗教改革、中西方之间“礼仪之争”的背景下才得以生存、发酵。事件虽然终归是泡沫,但映射出了宗教改革对欧洲社会的覆盖式影响,也波及中西之间的文化交流,耶稣会在中国的活动一度受阻。正是因为宗教的缘故,知识的创造、传播和检证也因然受到波及、遮蔽,以至于知识本身的真假性质问题被舍弃。台湾作为西方世界一块“失落的殖民地”,在荷兰殖民时期及其后引发了西方人的无限遐想,所谓“福尔摩沙情结”便是在这样一种历史情境下酝酿,“福尔摩沙”也渐逐衍化为一种隐喻,一种在近代以来不断回响、用以佐证台湾可被殖民甚而侵占的历史背书。一本号称真实、严肃的著述是虚构而成,一本虚构的小说(fiction)却提供了足够真实的历史图景,《福尔摩沙的历史与地理》俨然成了今人观察18世纪欧洲宗教、社会的窗口,也可以看到在信仰左右下不同群体和组织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