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柯 卉
随着近年来对基督教在华传播、中西文化交流史研究的展开,入华传教士的研究得以广泛展开,此前不为人熟知的耶稣会奥地利会省的刘松龄神父(Augustin Hallerstein,1703—1774)也渐渐成为中外学者关注的对象。
刘松龄1739 年奉召抵达北京,自1746 年开始担任钦天监监正直到逝世,是在职时间最长的钦天监外籍监正。他在前人基础上主持《仪象考成》的修订编撰,监造包括天球仪、赤道浑仪(玑衡抚辰仪)在内的各类天文观测仪器,奉命实地测绘清代皇家猎场木兰地区的地图。乾隆平定准噶尔之后,组织人员修订西北边疆地图,刘松龄参与了这项工作。关于刘松龄的生平和著述,法国学者费赖之(Louis Pfister,1833—1891)的著作《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Notices biographiques et bibliographiques sur les Jésuites de l’ancienne Mission de Chine, 1552—1773)有比较完整的介绍(“刘松龄”条目列第351 号)。前辈学者冯承钧1938 年翻译完成费赖之上述著作,不过1939 年刊印出版的仅有入华年代较早的前50 位传教士,冯承钧的完整译稿到1986 年才重新得到整理。(1)费赖之著,冯承钧译:《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后记》,北京:中华书局,1995 年,第1 214 页:“冯先生于1935 年开始翻译此书,因计划随译随刊,故将全书厘为十卷,1938 年即将此巨著译完。但仅于1939 年由长沙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一册(第一二两卷,即原书前五十人传)。其余八卷(即以后四百一十七人传),在1946 年冯先生故去前终未能出版。”冯承钧原定书名为《入华耶稣会士列传》,译本整理者改用现书名,参看费赖之著,冯承钧译:《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后记》,第1 215 页。前辈学者阎宗临发现并研究过一份保存在罗马传信部的中文史料,内容关于乾隆十八年(1753)葡萄牙使臣巴哲格(Francisco de Assis Pacheco de Sampaio,?—约1767)来华纪实,钦天监监正刘松龄的名字出现在这份文献之中,他的身份是迎接葡萄牙使臣的“中国钦差”,被称“刘老爷”。(2)阎宗临:《乾隆十八年葡使来华纪实》,见《传教士与法国早期汉学》,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 年,第212—217 页。20 世纪80 年代以前,中外学术界罕有刘松龄专题研究。1980 年,中国历史档案馆的鞠德源应当时的南斯拉夫档案馆所请,针对性开展了刘松龄研究,肯定“斯洛文尼亚入华的哈勒斯坦(Hallerstein)就是刘松龄”。随着斯洛文尼亚脱离南斯拉夫宣布独立,斯洛文尼亚学者更有意将这位出生于卢布尔雅那(Ljubljana,斯洛文尼亚共和国首都)的耶稣会士,作为推动中斯两国文化交流的代表人物开展研究。斯洛文尼亚方面的努力得到了中方学者的响应,与刘松龄有关的多语种文献材料近年来被充分发掘和利用,刘松龄的生平、事迹得到较全面的展示与研究。
考虑到刘松龄在北京生活长达35 年,而且自1746 年至1774 年逝世一直担任钦天监监正,在海外学者整理研究刘松龄西文档案、信件前,保存在中国境内的档案文献是我们认识刘松龄的重要资料来源。
前文已经提到阎宗临在罗马传信部档案部发现的有关葡萄牙使臣访华的记录,刘松龄是其中重要的一员:“伯尔都亚钦差到了澳门,就差了两个人二十七天到北京,送书给钦天监正堂刘老爷——圣名奥思定,官名松龄,热尔玛尼亚人。”刘松龄当时来华已经十余年,对中国各式礼仪礼节有很好的理解,他执意不肯让来访的葡萄牙使臣坐在广东巡抚酒宴的末座,显然是不想葡萄牙使臣被中国人看轻。
更多刘松龄中文档案的整理工作由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的韩永福完成。他将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保存的“内阁、宫中、军机处、内务府”等机构涉及的刘松龄档案进行了辑录,编选完成《耶稣会传教士刘松龄档案史料》(1)韩永福:《耶稣会传教士刘松龄档案史料》,载《历史档案》2011 年第1 期,第34—44 页。,从乾隆十一年(1746)刘松龄拔擢为钦天监监正开始——“乾隆十一年闰三月十六日内阁奉上谕:钦天监监正戴进贤病故,员缺著监副刘松龄升补”,直到乾隆三十九年(1774)刘松龄去世为止——“奴才福隆安谨奏。……今病故之三品衔监正刘松龄、西洋人蒋友仁,奴才酌拟赏刘松龄银二百两、蒋友仁银一百里”,共计档案史料27 件。
18 世纪来华朝鲜使臣的《燕行录》提供了刘松龄在京活动的少量实况记述。其中比较典型的有洪大容《湛轩燕记》中的《刘鲍问答》(2)黄时鉴在《朝鲜燕行录所记的北京天主堂》一文中对多位朝鲜燕行士人参观北京天主堂的见闻做了分析和研究,载北京大学韩国学研究中心编:《韩国学论文集》第8 辑,北京:民族出版社,1999 年,第152—167 页,论文的附录即《刘鲍问答》。,记述这位使臣在1765 年与两位西洋神父刘松龄、鲍有管(Antonii Gogeisl,1701—1771)的会面。洪大容对谈话场地、对象、内容以及西洋器物、欧洲技艺、欧洲天文学以及天主教教义的记述,是东西方文化交流史上难得的见证,同时也是刘松龄研究重要的文献参考,国内学者和海外汉学家对这份文献多有利用。此外,乾隆二十年(1755)朝鲜使臣郑光忠的《燕行录》中对天主堂神父刘松龄也有简略描述。(3)郑光忠:《燕行录》,载弘华文主编《燕行录全编》,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年,第2 辑,第9 册。
通过对中文档案材料的利用,我们对于清廷官员刘松龄的工作环境、工作性质能够有更多的了解和更大的合理推论空间。开展刘松龄研究,另一个不可或缺的资料来源是保存在欧洲档案馆或在欧洲公开出版的刘松龄文字作品,主要是其私人信件和天文观测记录。耶稣会对其海外成员的通信有严格的制度规定,能够公开出版的刘松龄信件某种程度上表明符合耶稣会以及天主教的利益,信件作者的个人色彩很可能因此被削弱,但在刘松龄私人信件留存较少的情况下,这部分书信弥足珍贵。
18 世纪出版的刘松龄私人信件包括:德文耶稣会辑刊《新世界信使》(Der Neue Welt-Bott)收录八封信件(4)Francisco Keller (hrsg.), Der Neue Welt-Bott mit allerhand Nachrichten dern Missionarium Soc. Jesu. Allerhand so Lehr-als Geist-reiche Brief, Schriften und Reis-Beschreibungen, welche von denen Missionariis der Gesellschaft JESU, Vol. 30 (Num. 584/585/586/587/588, Vol. 34 (Num. 675/681), Vol. 35 (Num. 696). Wien: Leopold Johann Kaliwoda,1755, 1755, 1758.“Bott”含义为“messenger”,可以译为信使、送信人。该辑刊中译名简称《新世界信使》。米加(Mitja Saje)主编,朱晓珂、褚龙飞译:《斯洛文尼亚在中国的文化使者——刘松龄》,郑州:大象出版社,2015 年。中译者将Der Neue Welt-Bott 称为《新世界报告》,笔者此前论文中曾袭用该译名。和耶稣会士普劳伊(György Pray,1723—1801)编撰的著作中收录刘松龄另外八封信件。(1)S. J. Hallerstein, Epistoloe Anecdote(《轶事信札》),收录在普劳伊编撰的《新发现并经过整理的赛托神父的宗教学校的二百一十八篇神修讲话伪作及附录》(György Pray Ed., Imposturae a. CCXVIII in dissertatione R. P. Benedicti Cetto, Clerici Regularis e Scholis Piis de Sinensium Imposturis detectae et convulsae. Accedunt Epistolae anecdotae r. p. Augustini e comitibus Hallerstein ex China scriptae,No.1/2/3/4/5/6/7/8. Budae: Typis Regiae Universitatis, 1781)。中译书名转引自《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第787 页。刘松龄上述信函使用的文字多为18 世纪的德语和拉丁语,斯洛文尼亚学者在2003 年推出了刘松龄部分信件的斯洛文尼亚语译本。(2)这些书信译文收录在2003 年出版的刘松龄研究论文集《官员刘松龄:中国宫廷的卡尼奥拉人》(Viljem Marjan Hribar ed., Mandarin Hallerstein, Kranjec na Kitajskemdvoru Mandarin Hallerstein, a Carniolan in the Chinese Court. Radovljica: Didakta, 2003。2009年,卢布尔雅那大学(University of Ljubljana)汉学教授米加主编的刘松龄研究论文集《刘松龄智慧与虔诚,清代宫廷耶稣会士的多元文化遗产》(A. Hallerstein-Liu Songling, the Multicultural Legacy of Jesuit Wisdom and Piety at the Qing Dynasty Court)(3)Mitja Saje Ed, A. Hallerstein-Liu Songling, the Multicultural Legacy of Jesuit Wisdom and Piety at the Qing Dynasty Court. Maribor: Association for Culture and Education Kibla; Ljubljana: Arhiv Republike Slovenije, 2009.出版,该书的后半部分为刘松龄私人信件的英译本,译者是马韦尔(Aleš Maver)。所译信件除了前文提及的16 封刘松龄信件之外,还包括数封没有公开出版的刘松龄信件:两封刘松龄寄给妹妹的信件(保存在斯洛文尼亚共和国档案馆),一封致葡萄牙王后的简短信件,此外还有一份1751 年耶稣会中国会省年报。
米加主编的这本英文论文集在2015 年推出中译本,名为《斯洛文尼亚在中国的文化使者——刘松龄》,其中的刘松龄信件也转译为中文,提供了中国学者进一步了解刘松龄的信息资源。需要注意的是,刘松龄信件上述中译本存在比较突出的翻译问题,以下仅以名词误译举例一二:1735年12 月7 日信件,尚未离开欧洲的刘松龄提及葡萄牙耶稣会士们的天文学训练,中译者此处将原文中提到的耶稣会设在葡萄牙科英布拉的高等学府(Hohe Schul zu Conimbrica)(4)Keller, op.cit., Vol. 30, Num. 584, S.73.误译为“哥伦比亚的大学”(5)《斯洛文尼亚在中国的文化使者——刘松龄》,第162 页。;1739 年11 月4 日刘松龄信件中提到维持葡属东印度首府果阿运转的资金源,该来源不是中译本所说的从印度西部港口第乌(Diu)运出的“印度牛奶”(6)同上,第188 页。,而是每年从第乌输出的“印度丝织品(Seiden-Zeug)”(7)Keller, op cit., Vol. 30, Num. 587, S. 93.。
刘松龄与欧洲科研机构的学术交流信件发表在18 世纪的英国皇家学会刊物《哲学学报》(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又名《哲学汇刊》)、《圣彼得堡科学院新院刊》、《圣彼得堡科学院新评论》,信件内容以天文观测记录、天文仪器说明为主。(8)《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第786—787 页;《斯洛文尼亚在中国的文化使者——刘松龄》,第28—29 页、第54 页、第140—141 页。欧洲出版物中的学术信件以及保存在罗马耶稣会档案馆的刘松龄信件并没有收录在已出版的刘松龄信件英译本之中。除了与欧洲学术机构、欧洲学者的信件交流,刘松龄参与完成的天文观测汇编于1768 年在维也纳出版、刘松龄定名为《天文观测》(9)Maximilian Hell (edit.), Observationes astronomicae ab Anno 1717 ad Annum 1752 a P.P. Societatis Jesu Pekini Sinarum Factae et a R. P. Augustino Hallerstein collectae. Viena: J. T. nob. de Trattnern, 1768.导论里。尽管这部著作是北京钦天监西洋传教士的合作成果,但海外学者仍将其作为研究刘松龄天文学成就的重要文献。(10)有关《天文观测》的出版发行,参看《斯洛文尼亚在中国的文化使者——刘松龄》,第29—30 页。
2009 年出版的英文版刘松龄研究论文集,可以视为以斯洛文尼亚学者为主体的海外刘松龄研究的阶段性总结。三篇主题论文的作者分别是斯洛文尼亚学者米加、什米特克(Zmago Šmitek,1949—2018)和美籍斯洛文尼亚裔学者叶茨尼克(Stanislav Južnič)。
米加的论文名为《刘松龄及其在京工作的再研究》(“Rediscovering Augustin Hallerstein and His Woke in Beijing”),回顾了以斯洛文尼亚学者为主的刘松龄研究进展情况。论文中述及刘松龄在中欧、中朝文化科技交流中的纽带作用,并对整部论文集的篇目做了介绍。(1)米加的另一篇论文《中国、朝鲜对外文化与政治交往中的刘松龄》(“The Importance of Augustin Hallerstein for Cultural and Political Relations with China and Korea,” Asian Studies III, 2015, pp. 13—32)与此篇论文的内容基本一致,部分章节的前后顺序有所调整。王慧琴(米加教授妻子)撰有中英双语绘本《紫禁城里的洋天文学家刘松龄》(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14 年),该书侧重可读性与图画艺术感,据悉被海外孔子学院作为教材使用,本文未将其归入严格意义上的刘松龄研究成果。任增强就王慧琴著作发表简短的溢美书评:《追述中欧科技交流史上的先驱评〈紫禁城里的洋天文学家刘松龄〉》,载《科技导报》2017 年第7 期,第104 页。作为斯洛文尼亚汉学家,米加认为刘松龄的历史地位需要重新评价,称奥匈帝国亡后,奥地利学界不重视已经不归该国管辖的在华历史人物。他呼吁重新审视刘松龄与欧洲各国各阶层人物的交往对于中欧文化交流的重要性,认为刘松龄应该归入清代入华杰出传教士之列。
什米特克的论文《中国宫廷最后一位伟大的天文学家:刘松龄》(“The Last Great Astronomer at the Chinese Court Court: Augustin Hallerstein”),在笔者看来,是目前最好的全面了解刘松龄生平与事迹的论文。该文重点对刘松龄的生平、多重身份角色下的各类活动(管理教务、天文观测、地图绘制、宫廷外交活动等)都有清晰的叙述。米加在他的论文中也提及什米特克的刘松龄研究,尤其是后者利用欧洲多个档案馆的文献资料完成的刘松龄传记。
论文集收录的另一篇刘松龄研究论文,名为《献给中国皇帝的真空和电》(“Vacuum and Electricity for the Clinese Emperor”), 作 者 是 叶茨尼克。就主题和内容而言,这篇论文可以归为作者2008 年刘松龄研究专著Hallerstein, the last Great Jesuit Astronomer at Beijing(2014 年中译本《刘松龄:旧耶稣会在京最后一位伟大的天文学家》)(2)斯坦尼斯拉夫·叶茨尼克著,周萍萍译:《刘松龄:旧耶稣会在京最后一位伟大的天文学家》,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4 年。中译者在2008 年获得叶茨尼克著作的英文稿,2010 年发表相关概述性论文:《中欧文化交流的使者刘松龄》,载《多元宗教文化视野下的中外关系史》(中外关系史论丛第19 辑),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六章第四节的延续和扩展。
叶茨尼克在刘松龄研究领域成果颇丰。除了前文提到的论文和专著,他以斯洛文尼亚语撰写的《刘松龄传》(Hallerstein-Kitajski astronom iz Mengša),2003 年在卢布尔雅那出版;同年发表《刘松龄的地图绘制和中国人口统计》(3)Stanislav Južnič, “Hallersteinovi Zemljevidi in Štetje Kitajcev (Hallerstein’s Mapping and Counting up the Chinese,” in Geografskivestnik 75—1, 2003, pp. 85—94.;2008 年,叶茨尼克整理研究了刘松龄的部分信件,发表论文《刘松龄信件研究——18 世纪北京的一位耶稣会天文学家》(4)Stanislav Južnič, “Letters from Augustin Hallerstein, an Eighteenth Century Jesuit Astronomer in Beijing,”in Journal of Astronomical History and Heritage 3 (2008), pp. 219—225.。2012 年,《华裔学志》(Monumenta Serica)刊载了叶茨尼克的刘松龄研究成果《沟通圣彼得堡与北京天文台之间的一座桥梁:斯洛文尼亚耶稣会士刘松龄研究》(5)Stanislav Južnič, “Building a Bridge Between the Observatories of Petersburg and Beijing: A Study on the Jesuit Avguštin Hallerstein from Presentday Slovenia, Celebrating the 310th Anniversary of his Birth,” in Monumenta Serica, Vol. LX, 2012, pp. 309—406.,揭示刘松龄通过信件与圣彼得堡科学院学者们的互动,与2009 论文《献给中国皇帝的真空和电》类似,可以看作叶茨尼克2008 年专著第五章部分章节内容的扩展。
叶茨尼克专著《刘松龄:旧耶稣会在京最后一位伟大的天文学家》,其研究重点是作为天文学家的刘松龄,作者利用的文献资料包括本文第一部分提到的刘松龄书信、斯洛文尼亚国家档案馆和卢布尔雅那大主教档案馆的资料。作为一名跨界历史学家,叶茨尼克对欧洲17 世纪、18 世纪以来的天文学、力学、电学知识发展有很好的把握,他在介绍刘松龄科学实践活动的同时,引入大量欧洲科技史信息,将在华欧洲传教士的科学活动,尤其是天文观测进行了整体叙述,有意将刘松龄的天文学研究成果放入欧洲天文学发展的大背景下加以讨论。其中刘松龄主持编撰的《天文观测》在欧洲的传播和影响,是叶茨尼克专著着力讨论的内容。
无论是米加、叶茨尼克还是什米特克,虽然他们所利用的最主要文献材料仍然是刘松龄的各类信件,但几位学者应该都意识到仅仅通过信件解读开展人物研究的不足,因此他们在全面解读刘松龄私人以及科学交流信件的同时,努力将刘松龄的角色与影响置于欧洲科技发展史、中欧科技交流史、文化交流史以及基督教在华传播史等更广阔的历史背景下加以分析。出于上述考虑,什米特克温和地批评了两位刘松龄研究的前行者迪米兹(Anton Dimitz,1842—1912)和斯特斯卡(Viktor Steska,1868—1946),认为二人的研究在缺乏更多研究资料的情况下,过多倚重《新世界信使》(或《新世界报告》)中编录的刘松龄信件。(1)Anton Dimitz, „Ein Beitrag zur Biographie der Hallersteine,“(《刘松龄生平研究》)in Mittheilungen des historischen Vereins für Krain, November 1881, S. 81—84; Anton Dimitz, „Ein Krainerals Hofastronom in Beijing 1739—1774,“(《作为北京宫廷天文学家的一名卡尼奥拉人(1739—1774)》)in Laibacher Wochenblat,1881, No. 50—55; Vikor Steska, “Kranjec P. Auguštin Hallerstein,”(《卡尼奥拉的刘松龄神父》)in Slovenskadružina, 1916, pp. 108—112, pp. 145—150,参见米加主编:《斯洛文尼亚在中国的文化使者——刘松龄》,第26 页,注释②。话虽如此,但在新的文献材料发现之前,对刘松龄信件的研究在短时间内还难以克服,例如2015 年卢布尔雅那大学的苏哈尔多尼克(Nataša Vampelj Suhadolnik)的刘松龄研究论文《刘松龄对郎世宁艺术风格的品评》(2)Nataša Vampelj Suhadolnik, “Ferdinand Augustin Hallerstein on Giuseppe Castiglione’s Art,” in Asian Studies: European Jesuits in China: The Importance of the Jesuits for the Cultural and Scientific Development of European and Chinese Society, Vol. 3, No. 2 (2015), pp. 33—56,该论文中译文,见吴若明译:《刘松龄及其信函中的郎世宁》,《故宫学刊》2019 年总第20 辑,第396—409 页。,谈及刘松龄对入华耶稣会士画家郎世宁(Giuseppe Castiglione,1688—1766)的艺术才能、艺术作品的认可,相关核心信息仍然来自《新世界信使》以及普劳伊编著中的信件选录。
前文提及,在关于刘松龄的史料文献中包括朝鲜使臣撰写的《燕行录》,当代韩国学者从这些史料文献中近距离观察18 世纪以来朝鲜与欧洲的交往历史。金敏镐(Kim Minho)的论文《东西来客:18 世纪中叶洪大容与刘松龄在北京的艰难会面》(3)Kim Minho, “One from the East, One from the West: The Uneasy Encounters Between Hong Tae-Yong and Augustin Hallerstein in Mid-Eighteenth Century Beijing,” in Acta Koreana, Vol. 20, Issue 2, 2017, pp. 501—528.,对洪大容撰《湛轩燕记》中的《刘鲍问答》以及洪大容撰《乙丙燕行录》中的同类记载做了详细剖析,同时利用刘松龄1757 年10 月6日信件中对朝鲜使臣的评述,解析以刘松龄为代表的西洋天主教士与朝鲜来华使臣的交往细节,强调刘松龄对朝鲜天文学与算学发展的影响。
随着中国学者与斯洛文尼亚学者的学术交往日益密切,刘松龄专题研究在中国也得到推进。2009 年9 月,北京语言大学汉学研究所、斯洛文尼亚文化与教育协会(Association for Culture and Education)、卢布尔雅那大学亚非系(Department of Asian and African Studies, University of Ljubljana)联合举办了名为“早期欧洲来华传教士与汉学研究”的学术研讨会,刘松龄研究是此次会议的讨论核心之一。力推刘松龄研究的斯洛文尼亚汉学家米加,希望这样的国际研讨会能够吸引更多的中国学者参与刘松龄研究。与会中国学者递交的刘松龄专题研究论文涵盖刘松龄中文档案的编撰整理、刘松龄天文学成就研究、刘松龄在京期间事迹研究以及叶茨尼克刘松龄研究专著中译本介绍。(4)关于此次会议的会议论文简介,参看任增强:《多维视野中的传教士汉学研究》,载《中国文化研究》2010 年夏之卷,第209—210 页。
鞠德源是国内较早开展刘松龄专题研究的学者。《斯洛文尼亚在中国的文化使者——刘松龄》一书中收录有鞠德源2009 年撰写的《清钦天监监正刘松龄——纪念斯洛文尼亚天文学家刘松龄入华二百七十周年》,此文是作者1985 年发表的刘松龄研究论文的修改和补充。(1)鞠德源:《清钦天监监正刘松龄——纪念刘松龄逝世二百一十周年》,载《故宫博物院院刊》1985 年第1 期,第53—62 页。通过鞠德源的记述,我们能够看到从刘松龄抵达北京、供职钦天监直到逝世的中国官方档案实录(包括内务府杂档、《造办处活计档》、内务府档案)以及身为清朝官员的刘松龄所参与的天文观测、天文仪器制作、地图绘制以及协助接待葡萄牙使臣的各类公务活动。鞠德源利用的这部分文献资料揭示了刘松龄在清廷的工作细节,它们在韩永福整理的27件档案之中。
据笔者了解,涉及耶稣会士刘松龄的中文记录,除却上述档案文献,尚有北京车公庄市委党校院内的刘松龄墓碑文字、18 世纪《燕行录》相关记载以及米加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找到的四件乾隆二十八年(1763)文献(2)据米加介绍,这些文献有关钦天监洋监正“销毁”中国天文仪器的指控,“记录了刘松龄合理使用经费的证据”,参见《斯洛文尼亚在中国的文化使者——刘松龄》,第13 页。。冯军2014 年硕士论文《乾隆朝耶稣会士刘松龄研究》即是利用上述中文文献,梳理刘松龄的在华事迹。(3)冯军另有两篇以刘松龄为主题的短文同样以介绍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保存的涉刘松龄档案文献,它们分别是《乾隆朝耶稣会士刘松龄述论》,载《丝绸之路》2013 年第14 期,第15—17 页;《耶稣会士刘松龄与清宫仪器制造》,载《黑龙江史志》2013 年第6 期,第41—42 页。冯军:《乾隆朝耶稣会士刘松龄研究》,西北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硕士论文,2014 年。学者罗乐然2013 年发表论文《乾隆禁教期的耶稣会士在华活动——以刘松龄为研究中心》(4)Law Lok Yin, “The Activities of the Jesuits in Qianlong Persecution of Christians Period: Based on Ferdinand Augustin Hallerstein Case,” in The Journal of Chinese Historical Researches 82 (2013), pp. 93—114; http://www.umac.mo/fss/hist/staff/Law%20Lok%20Yin.html,最后访问日期:2018 年4 月28 日。,主要文献来源是朝鲜燕行使臣以及清代官方档案汇编《清中前期西洋天主教在华活动档案史料》(5)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中前期西洋天主教在华活动档案史料》(全4 册),北京:中华书局,2003 年。。将朝鲜使臣《燕行录》作为刘松龄研究主要资料来源的还包括韩二帅论文《朝鲜燕行使笔下刘松龄的形象及其嬗变》(6)赵建敏主编:《天主教研究论辑》第11 辑,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5 年,第280—294 页。,作者尝试在乾隆朝禁教背景下考察朝鲜使臣与西洋天主教神父的交往。
如果说前文论及的学者们所开展的刘松龄专题研究都有一定侧重的话,那么高王凌显然希望借助他的清史研究背景,结合外文史料,特别是斯洛文尼亚学者提供的刘松龄信件译本,深化刘松龄研究,不过他的论文并未收录在米加主编的刘松龄研究论文集之中。高王凌的刘松龄主题研究论文呈现出一种逐层深入的态势,从最初引进斯洛文尼亚学者的研究成果(《刘松龄,最后的耶稣会士》),发展到将刘松龄信件中的记述与乾隆朝历史相呼应,透过外来者的视角观察中国历史(《刘松龄笔下的乾隆十三年——刘松龄研究之二》),最后上升到明清西学东渐与中国文化之互动的宏大叙事(《宗教与科学的双重失败——耶稣会士刘松龄研究新论》)。(7)高王凌:《刘松龄,最后的耶稣会士》,载《中国文化研究》2006 年冬之卷,第166—173 页;高王凌:《刘松龄笔下的乾隆十三年——刘松龄研究之二》,载《清史研究》2008 年第3 期,第93—100 页;高王凌、熊月剑:《宗教与科学的双重失败——耶稣会士刘松龄研究新论》,载《中州学刊》2012 年第1 期,第135—140 页。高王凌后来将上述三篇论文编入《乾隆晚景》一书,构成该书近一半篇幅。(8)高王凌著作《乾隆晚景》(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2013 年)的主体内容为第一、二章,其中第二章由本文提到的三篇刘松龄研究论文组成。
高王凌的刘松龄专题研究特色并非文献史料的收集考订,而是表现为可读性较强的历史叙事,这大概也是作者对所引用刘松龄信件的一些细节未加考证的原因所在。以高王凌2008 年发表的《刘松龄笔下的乾隆十三年——刘松龄研究之二》一文为例,该论文的核心文献材料是刘松龄完成于1749 年11 月28 日的两封信。两封信内容大体相同,分别收录在耶稣会辑刊《新世界信使》和普劳伊的编著中,收信人分别是耶稣会那不勒斯会省喜大教神父(Nicolaum Giampriamo,1686—1759,又名倪天爵)和刘松龄的弟弟韦查德神父(Weichard Hallerstein,?1705—1780)。高王凌一文利用的信件译本出自刘松龄研究论文集《官员刘松龄:中国宫廷的卡尼奥拉人》(1)《刘松龄笔下的乾隆十三年——刘松龄研究之二》,第99 页,注释13 注明两封信件译文出处。。刘松龄在信件中汇报了乾隆十二年(1947)“苏州教案”的后续,相关朝廷要员受到他认为的“天主的惩罚”。高王凌一文在引用斯洛文尼亚学者转译的刘松龄信件过程中,并未察觉其中对中国官职名称的误解:“两江总督,满洲人,被发配到满洲,他被没收了土地房产,拿着扫帚在宫廷扫地,每月只有一两银子的生活费。”(2)同上,第95 页。已出版刘松龄信件中译本,此处译文的错讹更为严重:“住在鞑靼地区的江南总督,是一个满人,虽然他很穷,其财产还全数充公,而他自己也被安排在一个宫殿中做打扫院子的低下工作,每月只有一两白银的报酬。”见《斯洛文尼亚在中国的文化使者——刘松龄》,第203—204 页。刘松龄此处所指并非“两江总督”,当然也就不是高王凌一文中所推测的“尹继善”,而是江苏巡抚、满人安宁,刘松龄信中称其为“南京巡抚(Der Unter-König von Nan-Kim)”:“南京巡抚,一个满洲人,他现在仍然活着,不过被流放到满洲地区,每月从他被充公的财产中拨发一两银子给他,仅够其活命而已。他要做低贱的工作,用笤帚打扫一处皇家宫殿的庭院。”(3)Keller op.cit., Vol. 35, Num. 696, S.126.阅读乾隆十二年“苏州教案”相关史料可知,安宁在处置天主教信徒以及两位耶稣会神父黄安多(Antonii Joseph,?—1748)、谈方济(Tristani D’ Attimis,1707—1748)的问题上态度摇摆,从最初主张宽容转为后来主张严惩。两位神父被秘密处死后不久,安宁遭朝廷查办,他的命运如刘松龄所说——财产籍没,流放东北,勉强维生。
刘松龄精通天文学、算学,在西洋监正戴进贤(Ignatius Kögler,1680—1746)去世后接任钦天监监正,继续修订《灵台仪象志》(钦定名称《仪象考成》),制造包括玑衡抚辰仪在内的天文仪器,与此同时还参与官方地图绘制,为多个欧洲学术机构提供学术信息。尽管刘松龄是与他的耶稣会同事以及中方技术人员合作完成上述工作,但作为领导者或参与者的刘松龄在18 世纪的中西文化交流史上应有一席之地。
入华法国耶稣会士以及钦天监其他数位西洋监正的学术成就突出,刘松龄的成就一定程度上被低估。(4)艾尔曼(Benjamin A. Elman)所著《科学在中国(1550—1900)》中将天文学与算学结合叙述,突出中国算学传统与欧洲方法的互动,行文中提及耶稣会天文学家戴进贤、徐懋德(Andreas Pereira,1690—1743)等人,刘松龄不在其列,参见艾尔曼著,原祖杰等译:《科学在中国(1550—1900)》,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197—205 页。韩琦在《17、18 世纪欧洲和中国的科学关系——以英国皇家学会和在华耶稣会士的交流为例》(5)韩琦:《17、18 世纪欧洲和中国的科学关系——以英国皇家学会和在华耶稣会士的交流为例》,载《自然辩证法通讯》1997 年第3 期,第47—56 页。关于该主题更详细的研究后收入韩琦专著,见韩琦:《中国科学技术的西传及其影响》,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 年。一文中介绍了该皇家学会会刊刊登的涉中国信件以及学会图书馆收藏的涉中国手稿,刘松龄作为供稿人之一只是一笔带过。就中国古代天文学知识的西传而言,法国耶稣会士宋君荣(Antoine Gaubil,1689—1757)显然被认为是主要贡献者。(6)李约瑟(Joseph Needham,1900—1995)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强调宋君荣在传播中国古代天文学方面的贡献,参看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4 卷《天学》第1 分册,北京:科学出版社,1975 年,第29 页。近年随着刘松龄研究的开展,刘松龄的学术成就得到学界更多的认可。在2009 年“早期欧洲来华传教士与汉学研究”国际研讨会上,吴伯娅撰文评述刘松龄参与编撰的《仪象考成》以及参与制作的玑衡抚辰仪,作者在强调耶稣会士内部合作、耶稣会士与中国技术人员合作的同时,肯定刘松龄对于中国天文学发展做出的贡献。(7)《多维视野中的传教士汉学研究》,第210 页。作为研究刘松龄的前辈学者,鞠德源有比较公允的意见,认为既要承认前辈耶稣会士的成就,也要肯定刘松龄的业绩。(8)《斯洛文尼亚在中国的文化使者——刘松龄》,第113 页。
从身份角色而言,刘松龄是耶稣会士,同时也是钦天监官员,他谙熟中国语言、文化,也熟悉欧洲语言和科学技术,并借此成为18 世纪东西文化交流的参与者和推动者。作为来华耶稣会成员,刘松龄追求的事业并非天文学或科学研究,但他毫无疑问是一名出色的天学工作者。他在信件中明确表示:
我们是天文观测行家,虽然说不是为了研究天文来这个国家,但我们在首要工作之余,所有的闲暇时间都投入到这项学科的研究之中。一部分原因是将我们的欧洲朋友们发起的书面交流形式继续下去,另一部分原因是让中国人相信,他们还远远不能全面掌握这项技术,所以我们仍然是不可或缺的。(1)Keller, op.cit., Vol. 35, Num. 696, S.128.
尽管身为钦天监官员的刘松龄对于中国传统天文学不以为然,但刘松龄和他的耶稣会同事们为了在中国宫廷立足,需要依赖天文学;与此同时,欧洲学者对中国各类信息(包括天文学)有需求,耶稣会士为维系和欧洲知识阶层的交流,争取经济支持和舆论同情,也需要保持这一专属优势。考察刘松龄的学术成就,特别是天文学成就,需要对钦天监西洋传教士有整体把握,因为无论是天文观测还是制作天文仪器,皆是西洋传教士团队的合作产物,非一己之力可以完成。在团队合作过程中,领导者的作用不可或缺,刘松龄因此需要承担统筹、主持、信息发布等多项职责。从这样的角度入手,或许可以进一步开拓中西文化交流背景下的刘松龄研究。
17—18 世纪中西文化交流历史上传教士的地位举足轻重。与更为人熟知的法国入华耶稣会士相比,非法籍耶稣会士的研究还处于起步阶段。刘松龄积极参与18 世纪中西文化交流,他的人生经历包括他所追求的传教事业,与清代历史、耶稣会在华历史以及欧洲各国对外政策演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未来的研究可以立足两点:其一是相关中外文档案史料、信函的进一步挖掘、翻译;其二扩大史料来源,开展对刘松龄在京交际网络、神职工作的研究,将刘松龄纳入来华欧洲传教士团体加以考察,以揭示刘松龄在18 世纪跨文化交往中所扮演的角色和产生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