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帆
(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心理学系,武汉 430070)
文化心理学方兴未艾之时, 我见到了吕坤维先生所著的《中国人的情感:文化心理学阐释》一书。不同于循规蹈矩式的主流心理学与文化的结合, 它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具有超出以往文化心理学书籍的丰富性和人文意蕴。 作者从系统科学、企业文化、动物模型、心理、哲学、文学艺术等多个层面深入浅出地勾画中西方文化差异的镜像图景, 探索了与本土经验相符合的概念结构,如“心疼”“和”“撒娇”“品味”“空”等等,在对儒释道的诠释和中外心理学论据的旁征博引中,为中国本土的心理概念寻据正名,弥补了西方心理学中情绪/情感经验在本土领域的不足。更重要的是,吕坤维先生返本溯源,她不是简单地否定,也不是在条分缕析地构建理论,而是从现象出发重新思考本土的理性问题, 将儒家和道家的思想视为中国人思维的隐性推演规则 (generative rules)(Margaret Boden,2009),并用“诗缘情而绮靡”的笔触重构中国人情感版图的整体轮廓。
从情绪/情感的角度定义文化开始,作者引入概念空间 (conceptual spaces)(Margaret Boden,2009)和理性 (rationality)(Todd,Gigerenzer & The ABC Research Group,2012)来看待文化,指出“个人主义-集体主义”范式(Triandis,1995)的不足之处,用理性差异来解释认知风格殊源, 提出了一种关于中西文化在认知风格上为何呈现镜像关系的解释性模型,即思维的“对称性重建”(symmetry restoration)与“ 对 称 性 破 缺 ” (symmetry breaking) (Bolender,2010)。“对称性重建”和“对称性破缺”是方向相反的思维取向, 正是这两种相反的取向构成了中西方生存理性的核心差异。同时,有三组序列可以表达思维由高对称性向低对称性发展的过程 (即对称性破缺的过程,对称性重建乃是其逆过程):(1)知识类型:谜团→启发→算法→编码(Martin,2009);(2)测量尺度:称名→次序→等距→等比;(3)关系认知:共享同当→尊卑上下→平等匹配→市场定价(Fiske,1991),这三组不同领域的序列将思维、心理测量和关系进行对照,可以说是全书的基石。“对称性破缺”对应于“心与物交”“非关系型认知”,这是西方文化发展出来的典型认知风格, 因为他们更加偏好于理解物理世界。而“对称性重建”对应于“心与心交”“关系型认知”,这是中国文化的典型认知风格,中国人更加注重与人发生联结和理解社会环境。 基于生态环境、 文化理想、 心理映射等等这样严密的理论架构, 作者给出了对称性与非对称性文化理想中认知类型和认知风格的理论模型。
不同的生态环境(强关系/弱关系)使我们形成了不同的社群, 因此文化在某种意义上根本无从比较,我们立足的世界具有不可通约性(Kuhn,2003)。“对称性” 可以说是系统科学中的核心词汇之一,它要指出的是“容许变换”或“不产生差异的变换”。 我认为从观察者的角度说,“对称性”是参照系或观念可以选择的自由度。 因而我据此尝试推论中西方关于“自由”的偏好也可能不同。另外中西方所说的“平等”也可能是两种平等,西方文化中的“平等”可能包涵物质资源匹配的平等和权利、人种观念的平等,而中国文化中的“平等”是除了人格、机会、权利平等之外,还有基于作者所说的“心与心交”的内涵。在中国传统的文人修养中,“跟村夫交谈而不变谦恭之态,和王侯散步而不露谄媚之颜”“不变谦恭”“不露谄媚” 这些看似只是人格的平等, 但如果我们注意到“交谈”“散步”这种经验时,它们要表达的是“心与心交” 的自由和平等, 这其实就是在讲中国式的平等观。
在对称性与非对称性文化理想中认知类型和认知风格的理论框架上, 吕坤维先生首先揭示出中国文化中“和”的深刻内涵。“和”被定义为“计算多系统间的高维结构”,强调“和”中蕴含的高维和动态特征。 用系统论的观点来看,“和” 是一种动态平衡系统, 有维护和保持动态平衡、 保护系统对称性的特点。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儒家典籍中的“和”给我们更深刻的启示,“和”并不是死寂的高同质性的原始对称, 而是一种对对称性破缺后的重建和维持。 这个世界是多样性和差异性的,“和” 是平衡矛盾并使得事物向前发展的关键所在。辩证思维、整体式思维是“和”偏好的认知模式,前者在中国文化中体现为“阴阳”,让任何一方都不生成无法消解的差异,后者对各方关系非常敏感,具有将诸多方面整合为一个分析单元或一套完整系统的倾向。 作者借用埃布勒(Abler,1989)的微粒系统(particulate system)与混同系统(blending system)这两个概念进一步阐明了“优质之和”与“劣质之和”的差异。 中国人“和”的观念是有利于对称性重建的低认知调控,包容性更强,相比序列加工策略,“和”之平行加工策略更加具有“中和”的优势,其现实意义在于消除极端主义的行为模式。
除了对“和”的诠释之外,吕坤维先生还指出了中西方文明历程中文化造就影响力(权力)的理路,并重点阐明了儒家是如何通过“礼”这种基于强关系的社会组织范式来实现社会秩序和文化理想。 为了制约从原始社会遗留下来的人的自私自利和掠夺之心,西方文化选择了大神(big gods)和法律,神明的全知全能,可以注视人的一举一动,同时西方文化选择了外在 /公共空间(outer/public space),是偏好集体和编码的集体型(基于群体的)集体主义。 而中国文化没有采取大神的策略, 儒家选择了强关系和内在 /私有空间(inner/private space),以关系的吸引力取代集体的强迫力,是基于“感类”和偏好共享同当、尊卑上下的关系型(基于人际关系的)集体主义。 作者通过进一步分析“谦让”和“权力”的两种形态,阐明儒家提倡的谦让, 不是在垂直向度上提倡服从权力和权威, 而是在水平向度上出于关怀他人而做出决策。 儒家获取权力和影响力的策略和法家通过霸权获得权力的方式形成鲜明对比, 法家基于暴力和利益算计,而儒家提倡关爱他人、关注他人的需求,维护理想的家庭式和谐, 通过分享专门的技能和知识赢得声望。
某种程度上, 我觉得基于暴力和利益算计的法家和关爱他人需求的儒家构成了更高的 “和”,它们颇具张力形成社会秩序的两面。 在混沌之初,我们谈仁义是不现实的, 法家的思想可以迅速以强制性建立社会秩序,并产生看似“公平”的匹配,建立稳固的政权, 这也是儒家思想得以产生的前提条件。 儒家正是修正了法家不合理的一面,它看到的是社会秩序的内生力。 而这两者是互相促成的, 它们分别是即时性的社会模糊模型和基于远期发展的社会内生模型。 诸多系统的发展也遵循这样的规律,例如,中国式的心理学或文化心理学的发展理路可能正喻于法家和儒家的耦合之中。首先,在思维领域,我们需要一种“暴力”(西方心理学)强制建立秩序与规范,以迅速与我们旧有的心理知识世界——蛮荒的心理经验区别开来,同时为我们的经验提供普适的科学意义上的解释和理论指导。 然后,我们会发现这种“暴力”失效了,它需要我们重构, 基于文化的内生力来修正以使其继续契合性更好并存在下去。 这也正是本书作者所作的努力之一, 即站在本土经验的文化基石上弥补西方情绪/情感理论的不足,使得两者互相促进共同诠释人类复杂的心理现象。
“儒家之理想显于君子, 道家之理想则寓于隐士。 ”道家认为隐士应该脱离社会的权力关系,隐士最大的特质就是“不仕”。 作者阐述了道家所倡导的“游”(高流动性)与弱关系和创造力之间的关系。 废长幼尊卑,共享同当是道家崇尚的对称性,也是菲斯克 (Fiske,1991) 关系型认知四层结构中的最高层级。 然而道家还有一种称之为“无限融合”的超级对称性,“与万物合一,融于博爱之中。 ”这可能就是老子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也是一种玄之又玄的理想状态。儒家五伦注重的是垂直关系,而道家只看重“两心之间的映射”的挚友之间的关系。 因此可以说道家是强关系的灵性化和优化版本的个人主义,社会的文明程度可能与对隐士的宽容程度息息相关。至此, 在介绍了中国古代儒家和道家思想概念空间的基础上, 吕坤维先生详解了中国人的情感是如何活跃于这些概念空间之中,并探讨了创造力、美学以及意识延展在中国人情绪/情感中的地位,这里不再赘述。
相对于有关“中国人的情感”主题的后半部分,我对书的前半部分更加感兴趣, 读完有如张三丰临危教张无忌太极功夫,虽记不起一招一式,但吕先生关于中西方理性差异的解释模型是潜移默化的,在面对中西方文化差异时我自然会想到书中的各种论述。作者的理论创见基于不同的生态理性,也是对文化生态的重新审视与整合。 在不同的土壤和气候环境中种植庄稼,不同的酸碱度、土壤结构和气候等等因素会影响人类的生产活动。 从西方“移植”过来的东西,并不适宜在中国文化的生态里种植。 比如“个人主义-集体主义” 的范式研究曾经风靡一时,但“集体主义”的总结却是西方心理学者眼中“他者”的面貌,是根据自身文化特点来推断的。吕坤维先生从系统科学的角度来诠释集体主义以及中西方认知风格的差异,并以儒道思想的概念空间娓娓道来,构建了中西文化新的对话方式。从知识生产的角度说,时代要求我们的知识生产活动更加贴近本土,基于“同感共鸣”的知识很可能比仅仅“站在道德和逻辑分析的角度” 的知识具有生态效度。 用本书中的术语来讲,西方文化理性更加偏好“对称性破缺”,如果我们的知识果实呈现出“对称性破缺”的面貌,在本土的文化生态中反而不一定具有很好的解释力。 重构我们理解的土壤也是有必要的,“人是需要解释的动物”这句话远远不够,人还是不容易相信单一维度解释的动物,丰富的维度才能使我们的理解立体起来。福柯认为,人是“这样一个生物,即他从他所完全属于的并且他的整个存在据以被贯穿的生命内部构成了他赖以生活的种种表象, 并且在这些表象的基础上,他拥有了能恰好表象生命这个奇特力量”。 尽管他这句话很拗口, 但肯定的是人的存在是一个相当复杂的现象,要理解人绝不可能从单一的维度,如哲学、文学、艺术去审视我们自身。回到本书来看,如此具有“艺术匠心”的学术著作,是在作者个人的思想志趣和学术行为的统一, 在情感和理性的双重驱动下完成的, 它们帮助我们以一种多维的立体视角去深入和理解文化差异。作者的交游、涉猎和人生阅历都对本书的完成贡献巨大, 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在当今心理学学术思想百家争鸣的世界中, 跳出心理学的框架是必须的,但跳出的路径却是艰难的。本质上, 是我们自身对自身的知识生产活动及其生产要素提出了更高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