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华 董寅生 张润泽
(邯郸学院 河北 邯郸 056005)
战国时代盛行的“禅让”思想,曾一度激发“燕王哙让国”与“赵武灵王分国”这燕赵两国的内乱。赵国思想家荀子在青少年时代曾亲自入燕,面对燕相国子之、纵横家苏代等人的“禅让鼓吹”而义正词严地批驳,语见《荀子·正论》,认为“禅让”思潮实乃“浅者之传,陋者之说”的“虚言”。随着老年荀子执政兰陵,特别是目睹了楚考烈王与春申君微妙的君臣关系与楚国岌岌可危的天下大势,其禅让思想进入一个升华期,集中表现在《荀子·成相》对于“尧舜禅让”的赞美。作为《四库全书》中的《集部》文献,《郁离子》是研究荀子寓言形象的新材料,同时也折射出老年荀子的禅让思想,荀学拾贝,尚堪珠研。
清代乾隆文渊阁《四库全书》收录《诚意伯文集》中有《郁离子》四卷,其中《诚意伯文集》卷十八《郁离子》卷三中有一则《夷门》,是研究荀子禅让思想与寓言形象的珍贵史料:
夷门之瘿人,头没于胛,而瘿代为之元。口、目、鼻、耳俱不能为用,郢封人怜而为之割之。人曰:“瘿不可割也。”弗听。卒割之,信宿而死。国人尤焉,辞曰:“吾知去其害耳,今虽死,瘿亦亡矣。”国人掩口而退。他日,有恶春申君之专者,欲言于楚王使杀之。荀卿闻之曰:“是不亦割瘿之类乎?春申君之用楚非一日矣,楚国之人知有春申君而已,春申君去,则楚随之,是子又欲教王以割瘿也。”[1]445
参考译文为:夷门有一个脖子上生了肉团的人,他的头埋没在肩胛里,而那肉团就代替了他的头,嘴巴、眼睛、鼻子、耳朵都不能使用了。郢都的一个官员非常可怜他,要帮他把肉团割去。国人说:“这个肉团,不可以割去。”这个人不听,最终还是割去了肉团,过两夜,人就死了。国人都埋怨这个帮忙的人,他却辩解说:“我只知道割去他的病害而已,如今他虽然死了,但是肉团也去掉了啊!”国人捂着嘴,笑着离开。过了几天,有个憎恶春申君专政的人,想要进言楚王把春申君杀掉。荀子听说了这件事,说:“这样做,不也和割掉肉团的做法是一样的道理吗?春申君被楚国所重用,不是一天两天了,楚国的人民只知道有春申君罢了,把春申君去掉,那么楚国也要随他去掉了,这是你又想教楚王来割肉团啊。”[2]
《郁离子·夷门》中所描绘的历史场景,应当是“春申君之专者”的时代。寓言最可能发生在春申君为相的末期,即最后五年。《夷门》记载了荀子对于楚王、春申君的政治关系的论述:“春申君之用楚,非一日矣。楚国之人知有春申君而已,春申君去则楚随之。”这与《荀子·成相》中“春申道缀,基毕输”互为印证,充分说明荀子作为兰陵令,却能心怀天下,密切关注楚国政坛的前途发展。百岁的荀子做出了非常精准的历史判断,即楚国不可一日无春申君是也。历史发展也正如荀子的睿智寓言,榫卯契合,分毫不差。只可惜,这本来就是一个不祥的预言,楚国消灭了春申君,楚国也随之被秦国灭亡。可以说,《郁离子·夷门》是一个具有悲剧性的哲理寓言。通过年代考证,可见刘伯温深厚的史学功底,小小寓言,信手拈来,皆史有可考,事有所征,年有可系,人有可喻。刘伯温借用这个“国人掩口而退”的寓言,实则要描绘更为微妙复杂的君臣关系——禅让。
战国时代盛行的“禅让”思想,曾一度激发“燕王哙让国”与“赵武灵王分国”这燕赵两国的内乱。赵国思想家荀子在青少年时代曾亲自入燕,面对燕相国子之、纵横家苏代等人的“禅让鼓吹”而义正词严地批驳,语见《荀子·正论》,认为“禅让”思潮实乃“浅者之传,陋者之说”的“虚言”。荀学研究多引最新出土文献,如《郭店楚墓竹简•唐虞之道》《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中的《容成氏》和《子羔》篇等有关于上古禅让之事的记载与荀子《荀子·正论》对比研究,再现当年百家争鸣、诸子横议的激烈论战。于是,少年荀子“反对禅让”的杰出辩才给世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特别是燕王哙“非孙卿,故身死为僇”的悲惨结局,更是应验了荀子的远见卓识。
随着老年荀子执政兰陵,特别是目睹了楚考烈王与春申君微妙的君臣关系与楚国岌岌可危的天下大势,其禅让思想进入了升华期,集中表现在《荀子·成相》对于“尧舜禅让”的赞美。顾颉刚先生在《禅让传说起于墨家考》中提出疑问:“《成相》篇与《正论》篇的思想太冲突,恐非荀子之书。”[3]廖名春教授《荀子新探》一书第二章“著作考辨”:“《正论》篇又力驳‘尧、舜禅让’之说,认为‘是虚言也,是浅者之传,陋者之说也’。而《成相》篇却赞扬‘禅让’之举。《成相》是荀子晚年居楚之作,《正论》篇说与其迥异,说明其断非荀子晚年之作。说其为稷下之作,正好与上引两段话相呼应。《成相》篇的写作时代就更清楚了。‘展禽三绌,春申道缀基毕输’,道出了春申君为李园所害的史实,这当是公元前238年之后所写。此外,像‘嗟我何人,独不遇时当乱世’,‘欲对衷,言不从,恐为子胥身离凶。进谏不听,刭而独鹿弃之江。观往事,以自戒,治乱是非亦可识’等等,这种忧谗畏讥的语气,不但和春申君死后失势废居的情况相符,而且与《尧问》篇末其弟子所记‘孙卿迫于乱世,于严刑,上无贤主,下遇暴秦,礼义不行,教化不成……怀将圣之心,蒙佯狂之色,视天下以愚’的话也相合。循着这一线索,就可大致考察出荀子一生思想发展演变的进程。”[4]
由此可知,《成相》篇虽与《正论》篇思想冲突,然而,荀子作为一位杰出的思想家,其一生思想也经历了发展演变升华的过程。特别是老年荀子“禅让”思想的历史性转变,与楚考烈王与春申君的君臣关系密切相关。
当年燕国禅让,燕王哙是一位单纯而爱民的君主,而相国子之则是一个满怀阴谋的野心家。少年荀子驳斥“禅让”,力图避免燕国的内乱。当时,楚国的政坛,春申君是一位励精图治、有所作为的相国,而楚考烈王则是昏庸偏安的君主。可以说,荀子在稷下学宫担任祭酒,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使得齐国学术文化达到了光辉的巅峰;荀子在兰陵担当县令,星星之火,烛照政坛,使得楚国综合实力迎来了难得的复兴。春申君与荀子执政之前,秦昭王大举进攻楚国,白起攻破郢都,屈原投江殉国,楚国贵族仓皇东迁,偌大楚国,面对强秦,几无还手之力。正如荀子所目睹的惨状:“今楚、父死焉,国举焉,负三王之庙,而辟于陈蔡之间。”[5]225时过境迁,春申君与荀子执政之后,秦国大将王翦称,若灭楚国“非六十万人不可”[6]2339。秦始皇不信,“遂使李信及蒙恬将二十万南伐荆”[6]2339。结果,楚国“大破李信军,入两壁,杀七都尉,秦军走。李信果辱秦军”[6]2339。这充分证明了春申君与荀子执政期间,楚国复兴的强大实力,日后一举击破秦始皇的二十万虎狼之师。值得注意的是,战国末期,秦国的实力与日俱增,秦始皇的国力要比秦昭王的国力更为强悍,这从侧面证明了楚国在春申君与荀子的治理下确实出现了复兴的希望。
老年荀子禅让思想的萌生,应当与楚考烈王没有继承人相关。而在荀子的心中,这个历史的机遇,也只有春申君能够把握。荀子周游天下、传道授业,见过燕王哙、齐闵王、赵孝成王、楚考烈王,这些君王绝非命世之主;而秦昭王雄才大略,却拒绝接受秦国“无儒”的建议。荀子回顾百年人生,真是“上无贤主,下遇暴秦,礼义不行,教化不成”[5]465。此时此刻,也只有楚国的春申君对荀子的政治思想给予充分尊重和身体力行,楚国以兰陵为改革试点,将荀子隆礼重法的政治建构付诸实践,终于迎来了难能可贵的“当是时,楚复强”[6]2395。极目楚天舒,放眼楚国上下,非常之时必有非常之人,楚国复兴大业,非春申君主政,断无成就。于是,老年荀子在进行了深切的思想斗争之后,决定将禅让思想推向一个全新境界。
因此,荀子的禅让思想,是深植于实践的厚土,而绝非空想臆断。他对燕国、楚国不同的国情,对重新思考禅让思想。作为一位哲学家,这种思考是可贵的,是追求“治国平天下”政治建构中的自我反思;然而,作为一位政治家,这种思考是痛苦的,荀子作为楚国之臣,如何支持自己的政治同盟代替国家君主呢?这种禅让新思想是否与《正论》自相矛盾,更与《臣道》背道而驰呢?因此,老年荀子纵使有禅让思想的历史性转变,也是隐喻性质的文学表达,如《成相》中的“尧舜尚贤身辞让”。而这种微妙彷徨的心境,被刘伯温深切体悟,在《郁离子·夷门》的寓言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郁离子·夷门》最为精华的是荀子的论断:“是不亦割瘿之类乎?春申君之用楚非一日矣,楚国之人知有春申君而已,春申君去,则楚随之,是子又欲教王以割瘿也。”[1]445值得注意的是,荀子虽然与春申君是政治同盟,然而在寓言中,荀子并没有明显地表露出禅让思想的转变。荀子作为儒家后圣,一定知晓孔子一生最为不满的正是这种“政不在君而在大夫”与“陪臣执国命”的状况。荀子也清醒地认识到,楚考烈王纵使再昏庸偏安,毕竟是“元”,是头颅,君王,春申君纵使再励精图治,毕竟是“瘿”,是肉团,臣子。
春申君是否可以成为《荀子·成相》中的“道圣王,尧舜尚贤身辞让”的圣王呢?恐怕荀子的回答是否定的。退而求其次,那么春申君是否可以成为《荀子·儒效》中周公那样的人物:“大儒之效: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属天下。”[5]71这一点,虽然期望过高,然而荀子的心中是有些许认同的;否则年高八旬的荀子是不会二度返回兰陵入仕的。
刘伯温在读罢《成相》篇之后,洞察了老年荀子对于禅让思想的升华与彷徨。然而,刘伯温并没有在《夷门》中明确指出荀子主张昏庸偏安的楚王禅让给励精图治的春申君,仅仅是一种期盼。而这种期盼,隐藏在《成相》与《夷门》的字里行间。《史记·春申君列传》记载:“楚考烈王卒,李园果先入,伏死士於棘门之内。春申君入棘门,园死士侠刺春申君,斩其头,投之棘门外。于是遂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6]2398《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记载:“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6]2348更有一种可能就是,老年荀子对于禅让思想的历史性转变,这一重大思想拐点正处于萌芽状态,楚国风云突变,楚考烈王与春申君双双死去。
基本可以判断,老年荀子禅让思想的升华,仅仅处于萌芽状态,表露在文学诗赋之中,随着春申君之死,中道而止,没有形成像《正论》那样完备的思想体系。
从夷门到棘门,春申君梦断楚天,楚国也随之灭亡;从燕京到兰陵,荀子的禅让思想,随着燕王哙与春申君而不断丰富,又中道而止。《正论》提出了少年荀子的禅让思想,即不可禅让之理论。《成相》隐喻了老年荀子的禅让思想,即可禅让之萌芽。可惜,这种萌芽并没有形成完整的理论。老年荀子的禅让思想,因时势而生,因时势而止,时势使然。
作为《四库全书》中的《集部》文献,《郁离子》是研究荀子寓言形象的新材料,荀学拾贝,尚堪珠研。《郁离子·夷门》是继《荀子·成相》之后,更精准恰切地寄寓了老年荀子对楚国政坛的良苦用心与欲说还休的彷徨心境——期盼昏庸偏安、病而无子的楚王禅让给励精图治、礼贤下士的春申君。《郁离子》虽为寓言,然其内容皆“稽考先王之典”,历史严谨,内涵丰富,与荀子思想进行对比研究之后,可见刘伯温对于荀子理解之深切。在刘伯温的笔下,春申君之于楚国,非曹操之于汉献帝,而更似脱脱之于元顺帝。春申君礼贤下士,荀子执政兰陵,亦可成为一段思想家执政的历史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