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八事变前中日历史空间:经济危机、社会动荡与“满蒙生命线论”

2021-11-25 08:50:35王希亮王敬荣
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关东军昭和日本

王希亮 王敬荣

90年前,日本关东军发动了侵吞中国东北的九一八事变,时至今日,国内外研究这段历史的著述汗牛充栋。在这些研究中值得探讨的是日本部分学者提出的“关东军独走说”。“独走说”论者通过占有的大量史料,包括档案文献、私人日记、报刊记载、当事者口述等资料,详尽地揭示了事件发动者制造事端的动因、预先筹谋以及事件的经过,考察事件发动者同关东军首脑、军部上层的内在关联,日本政党政治家、内阁成员、外交大员的态度与反响,以及政府出台“不扩大方针”的初衷等,最终认定九一八事变的爆发,缘于关东军作战主任参谋石原莞尔、高级参谋板垣征四郎等几名中层军官的阴谋策动。事先,包括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陆军省大臣南次郎、参谋本部参谋总长金谷范三等军部要员以及政府内阁并不知晓。而且,事件爆发后,日本政府立即出台了“不扩大方针”,参谋总长也发电指示关东军“宜遵从阁议决定(即不扩大方针——笔者),此后关东军的行动应遵循此旨善处之”。(1)「電第十五号総長発軍司令官宛」、稲葉正夫、島田俊彦、小林龍夫、角田順編『太平洋戦争への道』(别巻 資料篇)、朝日新聞社、1963年、115頁。说明关东军发动九一八事变并非军部“蓄谋”或“授意”(不排除军部中部分中层军官的配合或策动),亦非政府的意旨,因而得出“关东军独走说”之结论。客观地说,“独走论”者详尽的历史微观考察或实证研究无可厚非。但是问题点在于,后来的事态发展为什么与日本政府的“不扩大方针”背道而驰,甚至有过之而不及,包括追认朝鲜驻屯军擅自越界的军费,出台表彰关东军的决议,(2)该决议称,“满洲事变以来,我帝国陆海军英勇奋战,膺惩暴虐的支那军,大奏扫荡之功,保护了我同胞的生命财产,维护了我国之权益,贵族院对忠勇陆海军将士之功勋表示诚挚的谢意”。「第60回帝国議会·貴族院議事録·昭和6.12.26—昭和7.1.21(解散)」、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7050025500、帝国議会議事録/太政官·内閣関係(国立公文書館)。授权关东军进击辽西“讨伐匪贼”,赞同出兵齐齐哈尔,支持轰炸锦州,阁议批准增兵东北,制造一·二八事变等,直至最后抛出对峙国际社会乃至退出国联、死硬到底的“焦土外交”方针?

本文尝试立体化地透视1920年代中后期至1930年代初期的中日历史空间,俯瞰在这个时间与空间的历史拐点,中日两国以及国际社会在政治、经济、军事、社会等方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异常变故,这些异常变故之间又是如何胶着交织,因而产生什么样的内张力,力图考证“关东军独走说”是否科学客观,进而论证九一八事变爆发的非偶然性。

一、经济危机:华尔街金融风暴冲击列岛

1929年10月,美国华尔街金融市场股市崩盘,股价暴跌,引发中小银行纷纷倒闭,数以十万计的企业宣告破产,失业率飙升,国民经济几乎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且,这场金融风暴在席卷欧美大陆、酿成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大危机、大萧条的同时,也越过大洋冲击到日本列岛。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本来与欧战毫无干系的日本趁火打劫,以最小的代价获取了最大的利益,并趁西方交战国休养生息、收缩国际市场的空隙,加大对欧亚各国的商品输出,摇身一变从大战前的输入国成为海外贸易大国。从1915年到1918年4年间,日本对外输出总额达54亿元,相当于1915年前十年的总和。(3)中村政則『昭和の恐慌·大不況と忍びよるファシズム』、『昭和の歴史』第2巻、小学館、1989年、36頁。“大战景气”同时也推进国内各项建设事业的发展。1918年,日本国内工业生产总值达65.36亿元,为1914年13.36亿元的5倍。(4)中村政則『昭和の恐慌·大不況と忍びよるファシズム』、『昭和の歴史』第2巻、37頁。然而意想不到的是,1923年发生灾难性的关东大地震,对刚刚勃兴的“大战景气”产生巨大冲击,因震灾除9.1万余人罹难,4.3万余人下落不明,10.4万余人负伤外,经济损失高达60亿元之巨,相当于日本1922年度一般财务预算的4倍。(5)金原左門『昭和への胎動·大正デモクラシ—の開花と挫折』、『昭和の歴史』第1巻、小学館、1989年、215頁。为应对震灾损失,日本政党内阁、金融寡头对策各异,朝野上下争执纠葛,明争暗斗不息,加之其他社会矛盾等原因,政党内阁如同走马灯一般交替更迭。到美国金融危机袭来前夕,经济状况略有缓解。随着被称作“黑色星期四”的华尔街金融风暴席卷而来,日本经济雪上加霜。

美国是接收日本生丝出口举足轻重的对象国,每年接收日本生丝出口总量的约90%,而生丝又是日本出口中份额最大的商品,占日本出口商品总额度的40%。(6)中村政則『昭和の恐慌·大不況と忍びよるファシズム』、『昭和の歴史』第2巻、274頁。受美国金融风暴影响,美洲市场购买力急剧下降,直接冲击日本的生丝出口,1928年日本对美生丝输出7.81亿元,1929年降至4.166亿元,减少3.643亿元。(7)本邦蚕糸業の現状と将来(大蔵大臣)、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8071514900、昭和財政史資料第1号第5冊昭和財政史資料財政史資料財政史関係(国立公文書館)。当年,主要从事生丝生产的横滨工厂积压了20万捆生丝,不得不宣布停产。(8)我国経済界の現状と其の対策、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8071514400、昭和財政史資料第1号第4冊昭和財政史資料財政史資料財政史関係(国立公文書館)。日本第二位出口商品是棉纺织品,主要出口中国和印度,由于印度提高关税,区别对待英日商品。中国方面又购买力偏低,加之抵制日货运动方兴未艾,尤其是世界性的棉花价格暴跌,日本棉纺织品出口也受到极大冲击。1928年,日本出口棉纺织品318.5万元,1929年降至260.4万元。(9)内務報告例ニ関スル件、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17110009100、自大正元年至昭和十年·例規·第一冊厚生一般·会計関係厚生関係(国立公文書館)。到1930年,“纺织工业的利润几乎为零”。(10)我国経済界の現状と其の対策、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8071514400、昭和財政史資料第1号第4冊昭和財政史資料財政史資料財政史関係(国立公文書館)。其他商品如砂糖出口以及海洋运输业等均遭到沉重打击。1929年,日本输出商品总额为26.66亿元,到1931年减少为15.96亿元,减少43.2%。1929年输入商品总额为27.94亿元,到1931年减少为16.96亿元,减少约40%。(11)中村政則『昭和の恐慌·大不況と忍びよるファシズム』、『昭和の歴史』第2巻、275頁。本文货币单位除特别注明外,均为日元(円)。

由此产生的连锁反应是,日本股票市场也出现崩盘,包括大型企业股票价格暴跌,1931年与1929年对比,平均下降率为50.4%,损失达25.35亿元。以满铁为例,1929年满铁股票最高价格为70.6元,1930年最高价格则跌为48.8元,减少21.8元。(12)中村政則『昭和の恐慌·大不況と忍びよるファシズム』、『昭和の歴史』第2巻、272頁。其他如日本石油、王子制纸、日本产业、大日本制糖、东洋纺织、片仓制丝等大型企业股价也均降落一半以下,甚至不抵最高价格的1/4。尤其是中小企业无力应对风暴冲击,纷纷倒闭,导致失业率节节上升。据统计,1929年失业者为294095人,失业率为4.33%,到1930年,失业者升至366799人,失业率5.23%,1931年失业者再升至413248人,失业率达5.92%。(13)戦時内閣情報部資料(1)(渡辺)(昭和12年7月15日)、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5020349200、戦時内閣情報部資料(1)(渡辺)旧内務省等関係(警察)内務省関係(国立公文書館)。仅东京,1930年11月,失业人口为84264人,到九一八事变前的1931年8月,失业人口增至111968人。(14)江口圭一『十五年戦争の開幕』、小学館、1989年、39頁。面对如此严峻局面,连大藏省也颇感危机在即,感叹道,“倘若经济状况持续1929年6月以前的样子,不得不说日本的经济将陷入破产”。(15)不景気打開の対策,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8071513400、昭和財政史資料第1号第4冊昭和財政史資料財政史資料財政史関係(国立公文書館)。

在经济危机的冲击下,农产品价格暴跌,以1929年各种农产品价格比例为100%,到1931年,大米下降为57.6%,小麦为57.2%,蔬菜类为65.6%,水果为76.8%。(16)中村政則『昭和の恐慌·大不況と忍びよるファシズム』、『昭和の歴史』第2巻、307頁。下降幅度如此之大,以致造成1930年的“丰收饥馑”,即当年农业虽然丰收,但由于农产品价格大跌,农民收入减少,导致农业破产,农民生活痛苦不堪。1930年7月10日,崎玉县北足立郡六个町村的代表120余人涌到东京,向大藏、内务、农林省及各政党党部的官员呈递陈述状,内中如泣如诉:“如今,我们农民处在是生?是死?是救援?还是杀掉我们的十字路口上!这是一个浸透泪水的苦难时代,流尽汗水种植的50棵甘蓝,仅能买一盒‘敷岛牌’香烟!没有一百把芜菁买不来一只桶!三贯蚕茧、三俵大麦仅售10元,连肥料钱都换不来,这究竟是因为什么?”。(17)長幸男『昭和恐慌——日本ファシズム前夜』、岩波書店、1973年、124、125頁。“贯”日本计量单位,1贯等于3·75公斤。俵:即草袋子。“芜菁”,又称“蕪”,系一种根菜。

“丰收饥馑”过后,又迎来“歉收饥馑”。1931年,日本的东北(今岩手、青森、宫城一带)、北海道等地区遭受冻害,据宫城县农会的调查,“下层贫农阶级的惨状如同街头的流浪者一般极其悲惨……每天啃着尚未成熟的马铃薯,而收获时节在即,实在难以想象其贫困的地步,特别是仙北地方,七八月份还不能确定收获情况,就开始一点点卖掉青苗,陷入如此惨境”。(18)江口圭一『十五年戦争の開幕』、43頁。另据大分县农会1931年4月的调查,被调查农户中有77%的人家欠债,欠债总额4500万元,平均每户欠债561元,而该县农户年平均生产所得仅为530元。(19)江口圭一『十五年戦争の開幕』、43頁。有记者在调查采访岩手县小鸟谷村时,遇见一位面色黝黑满是皱纹的烧炭老人,记者问道,“村子里是否有人为了一点点钱卖掉自己的女儿?老人回答,难道你不知道吗,大山刮起风雪时,连山中的小鸟都禁住了啼叫声,它们也知道大山的荒凉,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这个村子同那些小鸟一样!”(20)中村政則『昭和の恐慌·大不況と忍びよるファシズム』、『昭和の歴史』第2巻、309頁。记者在青森县的七户町采访一位老人,该村多以养马为业,往年一匹马价值150元左右,但老人花费两年半时间喂养的马却只换来35元,而且钱至今没有到手。老人说,“今年是个丰收年,可还是挨饿,‘丰收饥馑’,俺也是今年才听说”,“来年,老百姓都得饿瘪,或饿死在荒野,或上吊死去。俺有一个儿子当兵去了满洲,没有回来,来信说为了国家勇敢战斗,干脆战死吧……如果钱到手,我们一家人能够挺过这个冬天,有女儿的人家可以卖女儿,俺没有女儿,只有儿子,俺想这就算卖了儿子吧!”(21)中村政則『昭和の恐慌·大不況と忍びよるファシズム』、『昭和の歴史』第2巻、310頁。

随着经济危机的深化,社会矛盾和阶级矛盾加剧。在城镇,以罢工、怠工为主要表现形式的工人运动层出不穷。有数据显示,1929年,工人运动发生1420起,参加人数为172144人,到1930年,上升为2289起,参加人数达191805人。在农村,主要表现形式是“租赁争议”,1929年,总计发生争议事件2434起,到1931年增加至3419起。(22)江口圭一『十五年戦争の開幕』、45頁。更为严重的是,由于经济危机引发的社会动荡,以及民众对政治当局的抱怨和不信任感,部分激进派军人、右翼社会推波助澜,把矛头指向政党内阁和财阀,掀起一场旨在颠覆宪政体制、树立军事独裁政府的政治风暴。

二、社会动荡:宪政体制风雨飘摇

关东大震灾发生后,社会动荡,民心浮动,流言四起。其中最恶毒的是捏造“朝鲜人暴乱”“朝鲜人来袭”等谣言。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东京卫戍司令部竟然出动军队,在警察、自警团、青年团以及在乡军人配合下,制造了屠杀2613名在日朝鲜人事件,另有160—170名中国人遇害。(23)今井清一『日本の歴史23·大正デモクラシ—』、中央公論社、1979年、391頁。中国在日劳工运动领袖王希天也在此次屠杀事件中罹难。接着,又连续发生大杉荣及其家人被宪兵大尉甘粕正彦秘密杀害事件,龟户警察署杀害劳工运动领袖的龟户事件,以及日本摄政遇险的虎之门事件等一连串恐怖事件。

在经济困顿、民心惶惶、社会撕裂加剧之际,财界巨头涉泽荣一等人抛出“天谴论”,认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的“大战景气”酿成奢侈浮夸风气,“危险思想”横行,大震灾乃是上天对日本国民的惩戒。问题点在于,这一明显带有唯心色彩的“天谴论”竟然得到朝廷的认可。1923年11月10日,以大正天皇名义颁布《振兴国民精神》诏书,内称“近来,随着学术开益,人智日进,然浮华放纵之习渐萌,轻佻诡激之风亦生”,诏书要求“革除时弊”“涵养国民精神”“以固国本”。(24)今井清一『日本の歴史23·大正デモクラシ—』、418頁。震灾后接替山本(权兵卫)内阁的清浦奎吾内阁也高调渲染日本社会面临“思想国难”,主张“善导国民思想”,其本质意图是实行思想禁锢,扑灭大震灾后日渐兴起的民主进步运动。因此,清浦内阁期间,日本共产党被宣布为非法组织,从此,日共组织的发展和活动等受到制约或禁锢。1925年 3月,《治安维持法》出台,内中规定“以变革国体,否认私有制度为目的”的结社、团体之组织者及参与者处以10年以下徒刑,即便“未遂案”也处以10年以下、5年以上徒刑。(25)1928年,日本当局又出台《治安维持法改正案》,将日本共产党视为“凶恶的思想犯”,增加了死刑和无期徒刑条款。依据该法,当局强令劳动农民党、日本劳动组合评议会、全日本无产青年同盟等三家左翼团体解散,甚至连进步学会组织,如东京帝国大学的新人会、京都帝国大学的社会科学会等也在强制解散之列。还有京都大学教授河上肇、东京大学教授大森义太郎,以及九州大学的石滨知行、佐佐弘雄、向坂逸郎等人被视为“左翼教授”,当局对这些人施加各种压力强令其辞职。(26)楓元夫『震撼の昭和政治50年』、日新報道出版部、1975年、37頁。这之后,执政当局不断对日共展开全国性的“大检举”。1928年3月15日,警宪机关逮捕日共领导人德田球一、野坂参三、志贺义雄、山本悬藏、水野成夫等1600余人,其中约500人被起诉,史称“三一五事件”。(27)每日新聞社編『别册·1亿人の昭和史昭和史事典』、每日新聞社、1980年、154頁。1929年4月16日,又在全国范围内实行“大检举”,日共领导人高桥贞树、市川正一、锅山贞亲、三田村四郎等300余人被逮捕,史称“四一六检举”。两次全国性的大检举、大搜捕行动,使日共组织遭受毁灭性打击,不得不转入地下活动。

在左翼政党和团体遭到白色恐怖围剿的同时,右翼团体、结社却破茧而出。大震灾后不久,右翼政治家平沼骐一郎聚集军界、财界、官僚、民间右翼以及部分文化人组成“国本社”,呼吁振兴“国民精神”。随之,北一辉、大川周明等右翼思想家纠集军人激进派和社会右翼势力,先后成立“行地社”“立志社”等右翼团体。紧接着,各种旗号的右翼团体纷纷浮出水面,一场最终摧毁日本宪政体制、树立军人独裁政权的“超国家主义运动”(日本又称“国家改造运动”)从此揭开了序幕。

“超国家主义运动”主要由三方面势力参与推动。一是陆军精英派。骨干力量是陆军参谋本部执掌参赞大权的中层军官,诸如石原莞尔、板垣征四郎、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武藤章、山下奉文、冈村宁次、铃木率道、根本博、铃木贞一、河本大作、矶谷廉介、草场辰巳、田中新一等人。此外,还有以参谋本部第二部俄国班长桥本欣五郎中佐为头目的“樱会”,主要成员有富永恭次、根本博、影佐祯昭、河边虎四郎、武藤章、牟田廉也、长勇、松村秀逸等人。(28)户川猪佐武『犬養毅と青年将校』、講談社、1982年、191、192頁。

第二股势力是陆海军中的少壮派。主要包括陆军少尉西田税组建的“天剑党”、海军少佐藤井斋组建的“王师会”等。这两个军人少壮派组织狂热主张“国家改造”,指责政党、财阀是“亡国特权阶级和阀族……是国家灭亡崩溃的直接原因”,号召军人“从那些盗取天子统治大权,并傲居全体国民之上骄恣不义的亡国之徒手中,把国家夺回来”。(29)日本革新運動秘録、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6030088800、日本革新運動秘録〔返青·内務省等関係〕返還文書(国立公文書館)。其中“老中”指幕府时代仅次于将军的官吏大员。

第三股势力来自民间右翼团体。除上述的国本社、行地社外,还有爱国社、大日本生产党、国粹大众党、爱乡塾、神兵队、神武会、爱国勤劳党、大日本正义团、大日本国粹会等。据官方统计,截至1932年年末,以“打破金融寡头及专制政治”“排击金融财阀的寄生虫政、民两党”“推行强硬外交”(30)国家改造運動ト其ノ具体案 5、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1284300、本邦内政関係雑纂 第四巻5類 帝国内政A門 政治、外交戦前期外務省記録(外務省外交史料館)。、实施“国家改造”为目标的团体达493个。(31)社会運動の状況(昭和7年下)、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4010458600、内務省警保局内務省関係(国立公文書館)。

日本宪政体制遭受冲击的第一波,来自军部刮起的“统帅权独立”论争风波。1930年,日本出席伦敦裁军会议的代表奉命签署了伦敦裁军条约,消息传来首先是海军发难。海军军令部长加藤宽治在上呈昭和天皇的《上奏文》中强调,裁军条约“包藏着让帝国海军作战时出现重大缺欠的内容”,“实质是使日本的兵力及比率低下……务须慎重审议”。(32)「加藤軍令部長上奏文」(1929年4月2日)、稲葉正夫、島田俊彦、小林竜夫、角田順編『太平洋戦争への道』(别巻·資料編)、47、48頁。随后,加藤拜访滨口首相,强硬阐明“统帅权独立”法理,指责“政府专断决定,事态重大”。(33)倫敦海軍会議一件 条約批准関係 日本ノ部 輿論並新聞論調 第一巻(昭和5年7月),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4122576000、日本ノ部(条約第十九条解釈問題ヲ含ム)条約批准関係倫敦海軍会議一件B門 条約、協定、国際会議戦前期外務省記録(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这以后,加藤宽治“呈现出一种歇斯底里般的状态……非难滨口首相的行为是干犯统帅权,并通过末次信正等身边之人传递给新闻记者和政友会。当年春以来,掀起了干犯统帅权的波澜”。(34)豊田穰『海軍軍令部』、講談社、1987年、130、131頁。

海军大将枥内曾次郎、有马良橘、黑井悌次郎,中将坂本一、佐藤铁三郎等人召集194名海军预备后备役将官组成一个“洋洋会”,指责内阁批准裁军条约,“明显违反国体精神”,“无视直属天皇的军事辅弼及咨询机关,即可谓干犯大权”。(35)昭和5年7月 統帥権に関する研究(昭和5年5月11日~昭和5年5月30日)、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8052002300、昭和5年 ロンドン会議関係統帥権に関する書類綴参謀本部軍縮関係国際連盟·華府会議·軍縮関係書類陸軍省大日記(防衛省防衛研究所)。右翼头面人物头山满、内田良平、大川周明、岩田爱之助等人也纠集徒众成立“海军军缩国民同志会”,攻击内阁的“软弱外交”。 其他如“军缩问题同盟”“伦敦条约反对同盟”“全日本学生革正联盟”“反对卖国条约全国学生同盟”等团体,也纷纷发表声明、召开讲演会、聚众示威游行等,助推“统帅权论争”风波。

1930年11月14日,愤于滨口内阁批准签署裁军条约,右翼团体成员在东京车站行刺首相滨口雄幸(滨口重伤,翌年死去)。凶手被捕后供认,“滨口内阁无视军部意见屈从美国主张……乃我外交一大侮辱,不仅干犯决定兵力量之大权,而且威胁国防安全……激愤结果决定赌自己一身捣毁滨口内阁,杀掉内阁总理大臣滨口雄幸”。(36)中村政則『昭和の恐慌·大不況と忍びよるファシズム』、『昭和の歴史』第2巻、206頁。

滨口事件意味着冲击宪政体制的第二波拉开了序幕,而且,此第二波明显带有恐怖运动的血腥,标志着日本“国家改造运动”已经开始向军事政变和暴力恐怖性质转化。

1931年初,以颠覆政党内阁、树立军部政权为目的,樱会头目桥本欣五郎串通参谋本部要员,包括次长二宫治重、第二部长建川美次、军务局长小矶国昭、中国课长重藤千秋、中国班长根本博以及右翼巨头北一辉、大川周明等人,准备于当年3月19日发动军事暴动,一举铲除政党内阁,树立军人执政的“举国一致”体制。“北一辉、清水行之助、大川周明决定以宇垣(一成)大将为中心发动政变……宇垣大将与北一辉一派的主张共鸣,决意以陆军为中心……利用第58次议会开会之机包围议会,发动政变”。(37)『青年将校ヲ中心トシタル国家改造運動ノ概要』、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1283100、本邦内政関係雑纂 第三巻·類 帝国内政A門 政治、外交戦前期外務省記録(外務省外交史料館)。然而,由于滨口首相被刺重伤,执政党民政党在讨论首相后续人选时,鉴于宇垣已转入预备役并加入民政党,“(民政)党内多数人支持宇垣……北一辉等人只好放弃政变计划”。(38)『青年将校ヲ中心トシタル国家改造運動ノ概要』、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1283100、本邦内政関係雑纂 第三巻·類 帝国内政A門 政治、外交戦前期外務省記録(外務省外交史料館)。尽管“三月事件”在秘密筹划中自行流产,但事发不久日本当局就调查得知了各种信息,包括筹划政变的骨干分子以及事件的叛乱性质等,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有关当局却采取宽宥容忍、不予追究的态度,仅对桥本欣五郎予以“反省”15天的处分,其他涉案者如参谋本部要员以及右翼巨头等均未受到任何惩处,无异于助纣为虐,为后来的军事叛乱活动注射了一支催化剂。

1931年9月18日,日本关东军发动了侵吞中国东北的九一八事变。微观或实证研究显示,事变是关东军作战主任参谋石原莞尔、高级参谋板垣征四郎等人串通参谋本部部分军官阴谋策划所为。事变爆发后,日本内阁的确发表了“不扩大方针”,日本参谋本部也指示关东军“遵从阁议”。然而,事变爆发当日,关东军司令部就非法从旅顺迁至奉天(39)按照既往条约规定,日本在东北驻军目的只是为了守护满铁沿线,不得超越满铁附属地之外。,本庄繁司令官随即“追认”并肯定石原等人之举为“自卫行动”。朝鲜驻屯军无视军令和政令擅自出兵越境后,天皇表示“未经阁议决定不能裁可出兵”。(40)緖方貞子『満洲事变と政策の形成過程』、原書房、1966年、109頁。而9月22日内阁会议上却“追认”朝鲜驻屯军擅自越界的军费,天皇也跟进下达“允许越境”“越境支援关东军”的命令。(41)千田夏光『天皇と飭語と昭和史』、汐文社、1983年、151頁。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政府、天皇以及军部的阴阳两象,一方面说明关东军侵吞中国东北、并造成既定事实迎合了日本明治以来侵略扩张的既定国策。另一方面,九一八事变恰是日本“国家改造运动”蜂起之节点,日本宪政体制的合法性受到冲击,国家权力的权威遭到挑战,政权制衡军权的天平已经倾斜。换言之,日本“国家改造运动”压制或制约了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为关东军发动九一八事变增添了“合法化”砝码。反过来,九一八事变爆发,关东军控制东北的现实,又刺激了“国家改造运动”的新高潮。

事实正是如此,1931年10月29日,为了策应关东军炮制伪满洲国,同时也为了加速宪政体制的覆灭,以桥本欣五郎为首的樱会决定调集十个中队及两个机枪中队、轰炸机队,以及陆海军少壮派和部分右翼团体掀起叛乱,计划袭击首相官邸、警视厅、陆军省、参谋本部、各新闻社、广播电台、电话局、电信局、邮电局等,斩杀首相以下所有阁僚,然后推举荒木贞夫中将就任首相,组建军人内阁。10月初,这一计划被警宪部门查知。10月17日夜,东京警宪机关抓获了12名暴动主谋者,“十月事件”宣告流产。然而,当局继续采取偏袒态度,没有对主谋者予以任何实质性处分。

“十月事件”后,“血盟团”“爱乡塾”等民间右翼团体展开“一人一杀”的恐怖活动。1932年2月9日和3月5日,民政党领导人、前大藏大臣井上准之助,以及三井合名会社董事长团琢磨先后倒在“血盟团”成员的枪口下。奇怪的是,负有血债的凶手以及“血盟团”首领并没有被判处死刑(只判了无期徒刑),其他案犯分别被判3年到15年徒刑不等。更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尔后数次恩赦,如今已全部出狱,感泣圣恩浩大”。(42)『軍関係主要事件の概要』(昭和15年)、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15120360700、軍内革新運動の過去及現在軍事行政中央陸軍一般史料(防衛省防衛研究所)。该文件的落款时间(1940年)应是文件整理归档的时间。西田因二二六事件牵连,于1937年8月19日被处决。由此可以推断,案犯应在1937 年8月19日前被全部释放。

日本当局对一系列暴乱和恐怖事件的偏袒,越发刺激“国家改造运动”的狂热。1932年5月15日,陆海军少壮派头目古贺清志、西田税、三上卓以及右翼头目大川周明、橘孝三郎等人纠集四路人马突袭首相官邸等重要机关,刺杀了首相犬养毅等人,史称“五一五事件”。“五一五事件”敲响了日本政党内阁的丧钟,标志大正以来的政党政治彻底崩溃。在军部作用下,海军大将斋藤实出面组建“举国一致”内阁,形成大正以来首次由非执政党领袖且现役军官出任首相、政党官僚陪衬、军部当家的“联合执政”局面。随着日本政党政治的崩溃以及议会的弱势,军部的强势凸显出来,国家行政权力明显向军部倾斜,军部的影响力日益强化,距离树立军事独裁体制只差一步之遥。(43)1936年2月26日,少壮派军人发动刺杀多名内阁大臣的军事政变,事件后日本军人掌控内阁,直至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日本进入军人执政的军部独裁内阁时期。

三、“满蒙生命线论”出台 风暴中心聚焦中国东北

1920年代中后期至1930年代初期,中国东北也发生了一系列急剧动荡、冲击东北政治经济社会甚至影响东北亚格局的重大历史事件。诸如1925年郭松龄反奉、关东军出兵“救驾”事件,1928年6月张作霖被爆杀的皇姑屯事件,1928年12月东北宣布归附“大一统”的东北易帜,1929年中苏交恶、东北军惨败的中东路事件,1930年张学良率十万大军进关拥蒋、受任中华民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以及“万宝山事件”和“中村事件”等重大历史事件。这些事件都直接或间接对中日关系走向产生影响,日本所谓的“满蒙特殊权益”,直至关东军悍然发动侵吞东北的九一八事变与上述事件有着显而易见的内在关联。

日俄战争后,日本为经营从俄国手中攫取的长春至大连铁路,成立带有国策会社和殖民会社双重性质的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以下简称“满铁”),至九一八事变前,日本以满铁为桥头堡,官民资本一体,对东北进行了长达25年的殖民经营。这期间,日本以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国家实力为后盾,攫取满蒙五路的筑路权和经营权,不断鲸吞扩大满铁附属地,并凌驾中国主权之上,非法行使包括警察、司法、课税、教育等权力在内的行政权,同时延用中俄密约向南满铁路沿线派驻军队。除经营铁路外,满铁及其他日本资本还全面控制了东北对外贸易的大连、旅顺、营口、安东等四大海港,垄断了抚顺、阜新、鞍山等80余处矿山开采权,并涉足工、农、商、贸、金融、保险、服务,以及有色金属、制油、食品加工、电气、水泥、砖瓦、化学、窑业、旅馆等各行各业。截至1930年,日本对东北投资总额达14.6841亿元(包括对东北借款),其中民间资本投资9499万元。日本在东北的金融机关存款额为1.6749亿元(1928年数字),为东北地区银行(5188万元)的3倍。(44)(伪)满洲国史编纂刊行会著,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历史所译:《满洲国史》总论,1990年,第72、73页。可见,仅就经济领域言,九一八事变前日本资本已经基本控制了东北的经济命脉,并在交通、海港、金融、外贸、资源、工矿业等领域抢占了制高点,铸成中国官僚资本、民族资本及其他列强无法抗衡的经济强势地位。

1920年代中后期至1930年代初期,日本社会动荡,经济困顿,民生凋敝,社会矛盾尖锐,维护和扩大日本在中国东北的“特殊权益”,借以挽救国内经济危机,转嫁社会和阶级矛盾,成为日本对华外交的重中之重,进而上升为日本国家战略中压倒一切的不二抉择,此即“满蒙因素决定论”。(45)关于这一论点详见王希亮《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决策层侵华国策的趋同》,《历史研究》2011年第4期。

尤其是1927年原陆军大将田中义一上台组阁以后,抛出“满蒙第一主义”和“积极满蒙政策”,推行对华强硬外交,“满蒙因素”越发引起朝野上下的极度关注。田中内阁强硬敦促张作霖当局签字赋予日本“满蒙新五路”的筑路权,包括长(春)大(赉)线、呼(兰)绥(化)线、新邱线、通(辽)开(鲁)线、吉(林)会(宁)线。此外还有齐(齐哈尔)昂(昂溪)线、洮(南)索(伦)线的借款筑路权。(46)満蒙ニ於ケル政情ノ安定並懸案解決ニ関スル件、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038800、満蒙問題ニ関スル交渉一件 松本記録 第三巻1項 対支那国1類 帝国外交A門 政治、外交戦前期外務省記録(外務省外交史料館)。另外,指责东北当局自行修筑的打(虎山)通(辽)、吉(林)海(龙)等两条铁路为“满铁平行线”,严重影响满铁的运营,要求东北当局立即停止筑路。其他还有商租权、课税权、帽儿山设置领事分馆等问题,统称之“满蒙悬案”。

1927年7月6日,日本内阁作出决议案,内称,“当今,东三省当局依然不改变历来之态度,我方当以断然之态度,敦促东三省当局,特别是要求张作霖熟虑反省,匡正违反条约及其他不法措置”。(47)東三省当局の条約違反その他不法措置問題,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033200、満蒙問題ニ関スル交渉一件 松本記録 第一巻1項 対支那国1類 帝国外交A門 政治、外交戦前期外務省記録(外務省外交史料館)。7月20日,日本内阁又出台《促进满蒙问题第一实行案》,内称,“解决东三省违反条约及其他不法措置乃当前最急之要务……尤其(东三省当局)不顾帝国屡次之抗议,无视条约之权利,继续进行海龙吉林间及打虎山通辽间铁路,暴力阻止设置帽儿山分馆等。首先应以强硬态度敦促支那方面反省。对于东三省当局,需提出我方正当之抗议和要求,观察其反省之征候”。该案还指示有关部门“紧急部署,实现我方希望之各(铁路)线”,(48)満蒙問題促進に関する第一の実行案(昭和2年7月20日~昭和2年7月23日)、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033300、満蒙問題ニ関スル交渉一件 松本記録 第一巻1項 対支那国1類 帝国外交A門 政治、外交戦前期外務省記録(外務省外交史料館)。即采取先斩后奏手段,不计东北当局应允与否,抢先部署铺设“满蒙新五路”的各项准备工作。同日,田中首相发出《关于满蒙交涉之训令》,指责东三省当局“违反条约及其他不法措置日甚一日,或者强征各种不法课税,或者开展违反日支协定的打通线、海吉线铁道工程,阻碍我在满蒙的经济发展”,《训令》要求驻外公领馆“促进满蒙问题乃第一要务,首先我方当表明断然态度,解决诸个悬案,或者诱之以利,所谓软硬兼施之政策”。《训令》还指示“外务、陆军、关东厅、满铁共同秉承政府旨意,严重提醒东三省方面,今后在各方面将采取不利于东三省之措置”。(49)満蒙交渉ニ関スル訓令、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038000、満蒙問題ニ関スル交渉一件 松本記録 第一巻1項 対支那国1類 帝国外交A門 政治、外交戦前期外務省記録(外務省外交史料館)。

按照田中首相的《训令》意旨,日本外交、军部、关东厅、关东军以及满铁等机关纷纷出动,对张作霖等当权者展开逼宫式的“外交谈判”。其中,包括日本驻华公使芳泽谦吉、奉天总领事吉田茂、原张作霖政权军事顾问本庄繁、驻华武官松井石根、外务省次官出渊胜次、满铁总裁山本条太郎等人,他们频频邀见张作霖、杨宇霆(总参议)、莫德惠(奉天省长)、王正廷(外交总长)等中方大员,软硬兼施,死缠硬磨,逼迫东北政权应允日方修筑“满蒙新五路”,以及其他各项权益要求。日方的狮子大开口毕竟触犯了东北及其执政者的权益,加之国内收回国权、抵制日货的群众运动方兴未艾,张作霖政权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轻易签字,因此采取敷衍拖延、虚与委蛇策略,所谓的“满蒙悬案”也就一拖再拖,悬而未决。

1928年4月,国民革命军第二次北伐兵进山东,田中内阁以“保护邦人”为借口,出动第六师团5000余兵力侵入济南,制造了屠杀数千军民及外交公署特派交涉员蔡公时的济南惨案。国民革命军为避免节外生枝绕道北进,大军直逼平津,张作霖的安国军政府岌岌可危。是时,正是日本软硬兼施逼迫张作霖解决“满蒙悬案”之时。5月16日,日本内阁出台《关于维持满洲治安措置案》,指出“战乱一旦波及京津方面,不论南北军队决心阻止其武装部队进入满洲”。(50)日本外务省:日本外交文书デジタルア-カイぶ:昭和期1第1部第2巻,《二、満州治安維持に関する覚書と張作霖爆死関係》,第75頁。5月18日,日本政府阁议又出台“极秘”级别的《关于解除进入关外南北两军武装的方针》,内中强调,“表面上对南北两军绝对公平严正,但在实行时由驻地军司令官酌情考虑”,“有必要保持奉天派的势力,所以望勿对北军为难”,“既不表露强制张作霖下野的意图,也无强烈支援张作霖的意愿,张作霖的进退由北方势力顺其自然维持。”(51)日本外务省:日本外交文书デジタルア-カイぶ:昭和期1第1部第2巻,《二、満州治安維持に関する覚書と張作霖爆死関係》,第84、85頁。此方针明确表明日本政府并没有借机除掉张作霖的本意。5月19日,日本驻华公使芳泽谦吉面谒张作霖呈交日本政府的《维持满洲治安备忘录》,并当面劝说张作霖退回关外。同日,日本驻上海总领事也将备忘录呈交国民政府代表王正廷。

但是,关东军却强硬主张趁奉军退回关外之机除掉张作霖,然后趁东北局面混乱出兵占据东北,彻底解决“满蒙悬案”问题。外务省知晓关东军的强硬态度,特意发出训电,指示关东军“只要北伐军不追击至关外,没有必要解除奉军武装”。(52)大江志乃夫『张作霖爆殺』、中公新書、1989年、15頁。然而,关东军司令官村冈长太郎根本未把政府政令放在眼中,擅自决定采取非常手段除掉张作霖,并把任务指派关东军高级参谋河本大作具体运筹和指挥。1928年6月4日,在关东军精心策划和华北驻屯军等方面的协同下,皇姑屯事件爆发,张作霖死于非命。

皇姑屯事件后,围绕事件制造者的责任问题,政军双方出现严厉处罚与竭力袒护两种极端对立的意见,田中内阁在处理过程中首鼠两端,莫衷一是,引起天皇不满和训斥,不得不宣布总辞职。然而,田中内阁抛出的“满蒙第一主义”和“积极满蒙政策”,毕竟引领朝野上下把关注和觊觎的目光盯向中国东北。

从田中内阁下野到1932年“五一五事件”,日本经历了滨口、若槻和犬养三届内阁,正是日本史称“昭和恐慌”的历史时期。其间,遭遇1929年来势凶猛的华尔街金融风暴的冲击、1930年“统帅权独立”论争对行政权权威性的挑战以及1930年代初始暴力恐怖运动对宪政体制的否定和威胁等。结果,三届首相中先后有滨口和犬养遭到恐怖袭击,不仅导致国家行政权运转失灵、举步维艰,而且直面经济萧条、社会动荡、民生困顿、社会矛盾尖锐等众多棘手问题。在变幻诡谲、风云际会的世相背景下,三届内阁继承田中内阁“积极满蒙政策”之衣钵,继续把维护和扩大“满蒙特殊权益”作为施策重心(53)滨口遇刺后,外相币原喜重郎代理首相,他在一次国会会议上称,“关于满洲的铁路问题,数年来未能解决,政府依据历来的方针正致力适当调整之……我们并非无视(中华)民国的正当立场,但危及我满铁利益的计谋不可能轻易得以实现”。第59回帝国議会·貴族院議事録(昭和5年12月26日—昭和6年3月27日)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7050025100、帝国議会議事録太政官·内閣関係(国立公文書館)。1931年7月,若槻礼次郎在一次讲演中强调:“为了我国的生存防卫线,即使任何牺牲也必须奋然崛起!”,参见粟屋宪太郎『日本の政党』小学馆 、1989年、264頁。九一八事变爆发后,犬养毅接替若槻组阁,明确表示支持关东军行径,他在国会讲演中称,“我国寄希望的是对既存条约的尊重,对既得利益的拥护,此乃我国策之基础……今后仍有发生几多波澜的可能,眼下,我国军将士为实现安定此根基之大目的,正在严寒环境下饱尝艰辛,对此,我政府及全体国民向他们表示深厚的敬意”。第60回帝国議会·貴族院議事録 (解散)(昭和6年12月26日—昭和7年1月21日),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7050025500、帝国議会議事録太政官·内閣関係(国立公文書館)。,甚至变本加厉,旨在引导举国上下瞄向中国东北,借以减缓国内各种压力。于是,“满蒙生命线论”在“昭和恐慌”的历史节点应运而生。1931年1月24日,满铁总裁松冈洋右(后外相)在第59次国会上抛出“满蒙生命线论”,他称:“满蒙问题关系到我国的存亡问题,是我国民的生命线,无论在国防上、经济上我都是这么认为的。考虑满蒙问题,不仅是那里居住有20万日本人,也不仅仅是铁路经营,这都不是对满蒙问题的全盘考虑,而应该认识到满蒙问题如同我国的生命线一样”。(54)第59回帝国議会·貴族院議事録(昭和5年12月26日—昭和6年3月27日)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7050025100、帝国議会議事録太政官·内閣関係(国立公文書館)。应该阐明的是,“满蒙生命线论”绝非是松冈洋右的“独家法器”,而是“满蒙第一主义”的升级版,因此出台后立即获得朝野内外的一致推崇、赞许和张扬,表明日本举国上下已将中国东北视同自身的“生命”一般,它派生出来一个歪理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包括行使武力捍卫“满蒙生命线”,竟是为了日本的国家生存,乃至日本国民的生存。结果,困扰日本列岛的各种危机风暴打着捍卫“生命线”的幌子,席卷到中国东北,预示日本武装侵略中国东北的大幕即将拉开。

结 语

1920年代中后期至1930年代初期,中日历史空间充满了动荡与变幻,表现在政治、经济、军事、社会等领域均出现前所未有的危机。华尔街金融风暴冲击列岛,日本经济呈现多米诺骨牌式的崩盘,激进派军人和右翼社会趁机攻讦宪政体制,煽动“国家改造”,并展开试图取而代之的恐怖暴力行动,日本社会动荡,民生凋敝,各类矛盾尖锐复杂。站在这样的历史拐点,日本执政当局承袭资本主义世界转嫁危机的故伎,把矛头指向中国东北。而此时的中国政界也是纷纷扰扰,奉系军阀接二连三逐鹿中原,终于拼凑雄据北方的安国军政府,奉系权势达到历史顶峰,却又迅速跌落,东北最高军政长官张作霖竟也成为日本阴谋的牺牲品。随之,中东路事件中苏交战,东北军不堪一击暴露天下;中原大战十万东北军精锐入关,东北空虚;关东军又接连寻衅滋事,制造“万宝山事件”和“中村事件”,犹如火上浇油。关东军武装入侵东北箭在弦上。

日俄战争以来,特别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日本凭借“大战景气”强化对东北的殖民经营,在政治、军事、经济以及外交等领域均形成“君临东北”的强势,“日本因素”成为制约东北政治前途、经济发展、社会秩序甚至民众福祉的一大“命门”。九一八事变前夕,为摆脱国内困境,日本出台“积极满蒙政策”,以解决“满蒙悬案”为目标,对东北当局展开逼宫式施压,进而升级为“满蒙生命线论”,意味着中国东北已被日本置于对外侵略扩张目标的砧板之上,取之食之近在咫尺。

九一八事变前日本国内的“统帅权独立”论争,以及日益猖獗的“国家改造运动”,促动军权上位,大正以来日本国家宪政体制遭到挑战和打击,国家行政权的权威性大打折扣。这就不难解释,皇姑屯事件后为什么责任者毫发未损,为什么“三月事件”及“十月事件”当事者逍遥法外,为什么石原、板垣等人策划九一八事变后关东军司令官随即追认,军部也强硬支持,日本内阁虽然颁发“不扩大方针”,却伙同军部、国会、财界以及右翼社会一体支持关东军“自卫行动”?解析开来说明,九一八事变的爆发绝非“关东军独走”可以成行,而是事变当时日本国家战略、外交走向、经济困窘,以及社会矛盾等众多因素,并趁中国及东北各种变故之隙,综合张力的必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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