町田三郎先生的管子研究

2021-11-25 06:40
管子学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著者时令管子

邓 红

(北九州市立大学 文学部,日本福冈 北九州 802-0841)

序言

《管子学刊》即将隆重推出日本著名管子研究专家町田三郎(1932—2018)的12篇管子研究论文。这一组文章由笔者将町田三郎先生在日本各种学术杂志上发表过的论文收集翻译而成,除第九篇《关于〈管子·侈靡篇〉》节译以外,都没有翻译成中文在中国发表过。

笔者1987年负笈东瀛,留学九州大学文学部中国哲学史研究室,硕士、博士的指导教师都是町田先生。一提起九州大学的中国哲学史研究,冈田武彦、荒木见悟的阳明学研究如雷贯耳,殊不知九州大学的秦汉思想史研究和町田三郎也与之并驾齐驱,各有千秋。我将散见于各个杂志的町田管子研究论文收集起来,利用2020年春夏之交和暑假的一段时间一鼓作气地翻译了出来。

在寻找资料时,我才发现町田先生的管子研究虽然没有系统完整地翻译成中文,但在中文世界的管子研究领域还是享有盛誉的。有人称“町田三郎是管子思想研究中比较重要的一位日本学者”(1)杨纪荣、孙继成:《管子境外研究通论——以欧亚、东亚为中心》,济南:齐鲁书社,2019年版,第139页。,并分三节对町田的《管子》四篇、《水地篇》和《侈靡篇》研究进行了简单的介绍和解说。但是由于所述文章没有中文翻译,介绍者的解说不免有隔靴搔痒之嫌。

这12篇文章的写作时间段为1959年到1987年,距今已经有好几十年了,将它们翻译出来奉献给中国的读者,还是有着历史意义和现代意义的。它们代表了那个时期日本管子研究的较高水平,其中的观点、视角、方法和做学问的态度,还是值得借鉴的。

一、生平和师传

町田三郎先生出生于群马县前桥市,是日本研究先秦两汉思想的重要学者之一,1954年本科毕业于东北大学,历任日本东北大学教养学部副教授、九州大学文学部教授、纯真女子短期大学校长等职,并担任九州中国学会会长多年。

町田三郎1950年进入东北大学文学部学习,师从著名秦汉思想史专家金谷治先生。1960年博士课程修完后直接任东北大学文学部助手、教养学部副教授。1974年因当时九州大学文学部中国哲学史研究室(讲座)佐藤副教授英年早逝,而荒木见悟先生临近退休,九州大学毕业的年轻研究者中一时没有合适的接班人选,经过金谷治和荒木见悟两位先生的磋商,紧急抽调已经升任东北大学教养学部教授的町田三郎到九州大学文学部中国哲学史研究室担任副教授,以接荒木的教授职位的班。九州大学实行讲座制,中国哲学史专业设一个讲座(有的是双讲座),每个讲座聘任一名教授一名副教授,分别研究中国古代哲学和近代哲学。讲座制下的教授是本地区本专业的领头人,譬如九州大学文学部中国哲学史讲座教授就是整个九州地方中国哲学史研究的学术领袖,所以不但要求专业水平高,而且要求人缘好、有聚合力、领导能力强,方能肩负起镇守一方的重任。从此事可窥见到町田先生的专业能力和人品。

町田三郎的老师是日本的中国古典学实证主义学派大师金谷治先生。金谷治(1920—2006)为三重县人。1944年东北大学法文学部毕业。1948—1982年担任东北大学文学部副教授、教授。金谷治的老师是著名考据学家武内义雄(1886—1966)。金谷先生的著作颇丰,在专著方面有《老庄的世界》《淮南子的思想》《秦汉思想史研究》《论语的世界》等。

二、学术研究成果

町田先生的学术研究,继承武内、金谷考据学派的师风,形成了在正确批判诵读古文献的基础上展开以学术流派的考据、诠释、分类为重点的研究风格。

町田三郎早年跟从金谷先生从事管子研究。20世纪50年代之前,《管子》无好的校注本,它的散乱难懂使日本学者望而生畏。1956年郭沫若、许维遹、闻一多的《管子集校》出版后,立即为金谷、町田师生所注意。在20世纪50年代末尾的一段时间内,师生二人依据《管子集校》,采取了对清光绪二年浙江书局明赵用贤本《管子》进行边校对边训读的学习方式,在此基础上展开了细腻的研究(见第十篇《书评》)。其最先的成果,便是1959年发表的《管子幼官考》一文。这是日本学者用现代方法研究管子的先声,立即引起学术界瞩目。兹后町田先生的研究一发不可收,接连写出了《关于管子四篇》《管子的思想》等10多篇论文,奠定了他在管子研究领域的权威地位。

1987年,金谷治先生将他发表过的管子研究论文,加上一些最新研究成果,编缉成了日本首部管子研究专著《管子的研究——中国古代思想史的一个侧面》。1988年,町田三郎先生写下了《书评:金谷治著〈管子研究——中国古代思想史的一个侧面〉》一文,对《管子研究》一书予以了高度评价,同时也指出了一些不足之处。师生珠联璧合同为日本管子研究的泰斗,被传为日本学术界的佳话。

随后,町田三郎先生转向研究先秦诸子和儒学是怎样以壮大的秦汉帝国为舞台展开其思想的,其成果为专著(也是博士论文)《秦汉思想史研究》,创文社1985年版。此书的重点在于探索战国末期的思想界是如何在统一的思想和思想的统一这一大背景下,由奔放自由走向集约综合的。这一倾向表现为《庄子》外篇的老庄杂糅,《吕氏春秋》的儒道并存,《管子》的道法混杂,荀况、韩非对未来政体思想的探索等。到董仲舒时完成了儒家的国教化,《盐铁论》则反映了西汉中叶的社会状况。此书在思想史研究上,将颇难处理的秦汉思想从历史学方向加以论述,从而明确了秦汉思想的价值和历史地位。此书堪称日本学界秦汉思想史研究的代表作。

20世纪90年代后,町田三郎转而研究幕末明治大正时期日本汉学的发展史。他认为,这一课题本为日本史的研究范围,但史学家为日本百年来的政治经济军事方面的成就所陶醉,忽略了汉学家们的业绩。他写出了许多论文,这些论文后来收入以下论文集和专著:

《江户的汉学者》,东京:研文出版,1998年版。

《日本幕末以来之汉学家及其著述》,连清吉翻译,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2年版。

《明治的汉学者》,东京:研文出版,1998年版。

《中国古代的思想家》,东京:研文出版,2002年版。

《明治的青春·续明治的汉学者》,东京:研文出版,2009年版。

《松崎慊堂:安井息轩》,小宫厚、町田三郎著,明德出版社,2016年版(丛书·日本的思想家,儒学编 30)。

町田先生除自己研究日本汉学以外,还在九州大学开设了“明治汉学研究”专题讲座。记得20世纪90年代初期,町田先生为我们几个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专门开设了不算学分的日本汉学方面的额外讲座,主要讲授日本汉学的研究方法、资料收集渠道和古日语阅读法等。

另外,町田先生还把下列中国古典著作翻译成了日语版:

《荀子》(全释汉文文大系7、8), 佐川修、町田三郎共译,集英社,1974年版。

《吕氏春秋》(中国古典),讲谈社,1987年版。

《吕氏春秋》(学术文库), 讲谈社,2005年版。

《韓非子》上、下,(中公文库),1992年版。

《孙子》(中公文库),2001年版。

三、町田管子研究论文内容综述

下面以发表时间为序,介绍町田管子研究12篇论文的内容。

第一篇 《管子幼官考》

(原载《集刊东洋学》1,1959年5月)

本文以“时令”为中心,分四个部分考察了《幼官篇》。

第一部分阐述了时令说的内容。前半部分讲五方的内容,由(缺中央)四节构成。第一节讲违令,第二节讲对应时候的行事和政令,第三节讲五行的配当和根据五行配当的处世原则,第四节设定本季的政治目标。这些记述的形式是共通的,内容是对应的,《幼官篇》前半五方的文字,仅此而言是井然有序的。以此为中心,构成《幼官篇》的原篇。后半讲五方之文内容讲兵刑,和时令不一致,再加上和内容不一致的六段长短文,似乎应该排除在《幼官篇》的原篇之外。

第二部分从时令说的历史发展以及和阴阳五行说的关系论述了《幼官篇》时令说的地位。将《幼官篇》时令说和《吕氏春秋》的十二纪、《礼记·月令篇》、《淮南子·时则训》、《诗经·豳风·七月》乃至《管子》中的《四时篇》和《五行篇》进行了比较。著者首先认为《幼官篇》将土放在最初的五行序列,显示的是《吕氏春秋》十二纪中的木火土金水序列,也就是五行相生说产生之前的土木火金水之旧序列。其次考察了五行的配当,《吕氏春秋》分别摆列了德、季、干支、数、帝、神、火、音及其他十六事,而《幼官篇》只排列了德、季、数、色、味、律、火等非常单纯的七事,且在违令之处区别。这些区别证明《幼官篇》更加古老一些。再就是认为《幼官篇》的时令在时节的把握、时令的具体内容等方面,都具有朴素的形态,可认为具有先行性,接近于《豳风·七月》出现的时令原始形态。本部分的考察以《吕氏春秋·十二纪》为轴心,也就是说《十二纪》的时令说达到了时令说的最高峰。

第三部分考察了十二这个数字的意义。他认为和二十四节纪有关。二十四节纪从《逸周书·时则解》《淮南子·天文训》开始,到刘歆的《三统历》得以确立。著者认为四季划为六节,一年划为二十四节之说,可在《管子·幼官篇》里找到原型。

第四部分首先考察了《幼官篇》在《管子》全书结构中的位置。著者认为《幼官篇》处于《管子》之首,又是“经”的《经言类》的最后一篇,自有其重要意义。“玄官”即“玄宫”也即天子所在之“明堂”,“时令”即为“天子之令”。从这种意义讲,《幼官篇》经言类的存在意义,在于从《牧民篇》开始的经言类的法家式政治思想和行政制度,一旦带有天子制度的时令,便可宣称是正确的王者之道、是完整的政治理论,这也是在经言类里专门安放一篇《幼官篇》的意图所在。

本文是著者考察《管子》中的时令说的第一篇文章,从《管子》一书的结构上阐明了管子思想中时令说的地位。这一考察在之后的第三篇《关于时令说——以〈管子·幼官篇〉为中心》和第八篇《〈管子〉和〈吕氏春秋〉》中得以深化和发展。

第二篇 《关于管子四篇》

(原载东北大学文科会《文化》25集,1961年4月)

所谓《管子》四篇,指《心术》上下篇、《白心》、《内业》四篇。古来以这四篇为一个整体,刘节和郭沫若认为管子四篇是战国时代稷下的道家思想家宋钘、尹文的遗作。著者分四节对之进行了讨论。

第一节对刘节和郭沫若的宋钘、尹文之作的说法进行了反论。著者的反论从三个方面着手。首先认为,郭沫若的演绎式、直观式的方法本身,忽略了四篇所规定的思想性和时代性。著者引用了冯友兰的说法,认为归纳四篇的思想倾向,在于探究生命的来源、性质以及延长,和《庄子·天下篇》中讲的宋钘、尹文的思想有隔阂。其次,著者认为如果按照郭沫若的寻找类似性的方法去做的话,四篇和宋钘、尹文以外的思想家有类似性,譬如日本学者武内义雄认为《心术上篇》的某些被郭沫若认定是类似于庄子的“接万物以别宥为始”的话,其实和田骈、慎到的没有什么区别。第三,四篇如果和宋钘、尹文以外的思想家有类似性时该如何处理。譬如《内业篇》根据饮食讲调和,很明显是养生说,而关于养生说,在《天下篇》及其他关于宋钘、尹文的资料里都不见踪迹。基于以上三个反论,著者断然否定《管子》四篇是宋钘、尹文之作的说法。著者的反论不限于一字一句,而是从逻辑推理出发,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第二节对四篇的思想进行了详细的分析梳理。著者认为:四篇以道家思想为主,掺杂儒、法思想以及其他学派思想。这不是简单地混杂在一起,而是以道家思想谋求统一其他思想的尝试。但四篇所说的道家,不是纯粹原初的道家思想,而是已经膨胀了的道家思想。另外在论述方式上,四篇表露出来了一种经文和解说相结合的特征。

第三节考察了经文和解说相结合的论述方式的意义。经文和解说的关系,使用“故曰”引用经文而确认自己的学说,显示了对某些原本思想从某种立场加以解释的倾向,目的都是尊奉经文而据此展开自说。但是这些经文不完全是老子的思想,更多的是混杂各家而膨胀起来的道家思想, 道本身具有的形而上性格稀薄化,或者是被看作一般的规范。这样的论述,显示了四篇的内容,在融合以儒法为首的百家之说而呈现出丰富多彩的迹象,而这些多样性又统一于“道”。而且这个“道”, “虚而无形”,德“化育万物”,不仅讲道为万物本源之类的道家原来的思想,而且包括义礼法之类的思想。

第四节讨论了具有形而上性格已经薄弱化了的道家思想的管子四篇,在道家思想的潮流中占有什么地位,具有何等特色。著者认为,道家有两个流派。一是老子将道看作生成万物的根源,也就是将存在论之本体称之为“道”。二是庄子式的将贯穿万物诸相的自然理法称之为“道”,“道通为一”,出现了容忍儒家和法家观念的倾向和因循思想。从管子四篇的实践理论来看,可以看到和《庄子》内篇相似的因循说。而四篇抛弃世俗的功名和众人一起生存的思想,这和老子的避免盈满之祸思想是相通的。再就是四篇都经常讲“中”,此“中”不是儒家的“中庸”之中,而是从终始调和、讲柔和的老庄思想出发,产生出了避免事物的极端、保守中间的思想,这是非常自然的思想发展。“道”之下的因循、无为等,早已不是绝对和相对那样不可调和的对决而产生出来的东西,而是随着“道”的绝对性的丧失而产生出来的实践规范。

总之,从四篇的内容和形式的意义来看,管子四篇不是宋钘、尹文遗著,而可能是以秦汉之交为背景的道家的作品。文章还回顾了老庄后学的思想倾向,确定了其历史地位,考察了四篇独自的“中”的实践规范。

第三篇 《关于时令说——以〈管子·幼官篇〉为中心》

(原载《东北大学教养部文科纪要》第九集,1962年5月)

本文分成四个部分,以《管子·幼官篇》为中心,探究时令说的来龙去脉,解明时令的意义。

“一、时令观念的发生。”首先考察时令观念的产生,并与已经成型了的时令如《吕氏春秋·十二纪》的时令说进行比较。著者回顾了《诗经》和《尚书》关于农业的记述,认为时令的基础是从事农业的人们对自然法则的把握,然后讨论了《诗经》的《七月》之诗,认为堪称以农事为中心的日程表或农事年历,展示了时令的原初形态。将之和最完整的时令也即《吕氏春秋》的十二纪的时令相比,首先讲这个月的天象如何,再定下天子的居所和天子应该干什么,然后说自然界的具体状态,与之相应该戒慎什么事,最后说违反的话会降下什么灾厄。可见十二纪的时令,看起来都是关于天子行动的东西,堪称天子的时令,创作的时令。从这个时令中找不到刚才所述时令的第一个性格,也就是农业社会中和农事密切结合的农民时令的性质,全是天子的时令,没有了农业社会中和农事密切结合的农民时令的性质。

“二、《幼官篇》的时令。”首先讲述了《幼官篇》时令的内容。先讲违令,再说对应时候的行事和政令,然后讲五行的配当和与之相应的处世原则,最后列举这个季节的行政和政治目的文字以为结尾。总之,《幼官篇》的时令说,以君主为对象,讲违令到讲五行的配当、政治目的形式,是为统治者达成政治目的而发出的时令,但是也保留了一些自《七月》之诗以来的农民们的时令。其次考察了《幼官篇》的时令和五行的配当,认为其和《十二纪》都受到了五行思想的影响。但是《幼官篇》的五行配当,明显比《十二纪》少得多,也即《幼官篇》受到的五行的影响比《吕氏春秋》薄弱些。

“三、从四方到五方。”著者考察了《幼官篇》的时令和五行的关系。他反驳了《幼官篇》的时令和五行没有关系的说法,认为《幼官篇》中虽然看不到木火土金水的字样,但是时令说和五行的结合,最先不是五行概念先行,而是如《尧典》和《七月之诗》那样,因为是重视农业的农事历,春夏秋冬四季和东南西北四方配当,也即春夏秋冬之时间概念和春夏秋冬的空间观念的结合。应该是先将四季四方定位下来。随着王权的强化,《幼官篇》首先记述中央,其次才将之推向东南西北四方,形成中东南西北五方。最后《十二纪》再将顺序调成东南—中央—西北的顺序。从《幼官篇》时令的五行顺序,也可以看到其和《吕氏春秋·十二纪》时令的差别。

“四、王者的时令。”著者考察了《幼官篇》时令和《吕氏春秋·十二纪》时令的差别。他认为《吕氏春秋·十二纪》的时令是在五行思想下构想的,是将具体某个月应该做什么之类的对自然秩序的把握和认识,作为了人事的原理。而《幼官篇》的时令思想,其位置被放在了《管子》最古老的文章群《经言类》之末。《经言类》前七篇呈现出丰富多彩的内容,涉及对现实的政治世界、国家经营的思想和制度,不是追求的纯粹思想,而是国家政治经济优先。《幼官篇》是作为王者的意识而成篇的。为了把从《牧民篇》开始的前七篇论述的国家经营论和王者之道联系起来,于是把讲时令和讲自然和人事的统一的《幼官篇》放在了最后,从而使得经言类的构成更加明确化。这是前七篇的政治论的必然逻辑归属。只是其虽然为象征王者的东西,但是还没有像《吕氏春秋》那样朝着经纶人事的原理飞跃。

在“结语”中,著者认为时令说在汉代还有所发展,出现了《礼记·月令篇》和《淮南子·时则篇》,但是没有继续流行发展下去。这虽然是思想界本身竞争和淘汰的结果,更是从战国到秦汉之交为适应全社会要求统一的愿望而加以探索的一个不成功的思想方面的实验方案而已。

第四篇 《管子的思想——以外言类为中心》

(原载《集刊东洋学》7,1962年5月)

本文分三个部分论述了外言类。

第一节首先肯定了以类来探索《管子》思想的重要性。其次将其内容总结为四个特点:一是没有一篇是单独展开一家之说的,都掺杂有诸家思想。二是八篇的内容都以君臣之分、重视秩序为主。三是在政治里加上了道义上的反省和对政治本身的思索。四是议论的根柢里有着对土地和经济的关心潜伏在里面。

第二节针对前述外言八篇的四个特点中前三个特点,举出相应内容,进行了具体的说明。

第三节对第四个特点,也即对土地和经济的强烈关心进行了论述。著者认为《管子》本来就不太在意人的存在本身,而是对大地有着异常的关心,也即重视农业的思想是《管子》全书的倾向。譬如《五辅篇》中讲德义礼法权并称,讲究政治权术的运用。五者归根结底是同格的,本质上没有相异。也即分别儒家、法家、道家这件事本身是没有意义,五者都是辅助政治的手段,真正的目的是五者共同起作用以建立社会秩序,以“乡里之行”淳风美俗为佳,希望“仁义其要”和“不能已”之政治。“政者正也”的思想也很强烈。这一节对所谓政治之正、基准进行了解释,认为是“过而逮不及”的“中”。这个“中”,如“中正者,治之本也”(2)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30页。、“民必知义然后中正,中正然后和调”(3)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第198页。所示,也可称“中正”。知义才能知的中正、针对谄谀的中正,不单只是数量之中,而是意味着内心之诚。只有得到这个中正才能产生出调和的思想深处,存在着过犹不及之中、中和的思量。所以中、中正都是治之本、正之基准。

这里就牵涉到了著者在《论管子四篇》中提出来的“中”的理论。这个“中”本来称为“正”,说“中正”导出调和时,外言诸篇反复讲的对社会秩序和政治道义性的反省,其理论根据才能在这个“中”“中正”里寻觅到。“中”概念自身具有的调和性的展开和“中正”的正当性,赋予社会秩序乃至现实政治的理念。“中”并没有任何形而上的性质,只是相对世界的规范,而且这个规范已经扬弃了将天和道作为超越人的思想的形而上的内容,换之追求地上的规范,因为这就是《管子》一书的立场,因为出现在外言类,也凸显了外言类的重要性。

根据著者叙述,“中”论来自其师金谷治先生,在著者这里已经发展成为揭秘《管子》特别是外言类思想的钥匙。他在此文中认为:“外言类诸篇,完全没有了将自然和人事统一在一起的尝试,而是完全停留在地上的世界,以找出十全十美的正当性和规范。其思索的成果,便是本文叙述的‘中’之价值意识的诞生。”

第五篇 《关于管子轻重篇》

(原载《日本中国学会报》第十五集,1963年)

本文分成四节,考察了轻重类。

第一节首先对《管子》一书的构造和轻重类的位置进行了解说。著者认为轻重篇,并不是随随便便或者是偶然地放在了《管子》的最后一类,而是有其逻辑发展规律。“管子的思想,在达到思想性顶点的四篇那里已经表示出了对形而上世界的不信任,这种思想为《乘马篇》《水地篇》继承,结果出现了《禁藏篇》那样对形而上世界的抛弃和对形而下世界的肯定。在这个形而下世界的沉潜极端上,出现了专论社会经济的轻重诸篇。”

第二节首先检讨了轻重诸篇的背景。著者认为,《轻重篇》中所谓“卖子”、排除兼并,只凭善意已经不能收拾时局的宣言,来自于对汉初现实状态的惨烈认识,是对现实中的绝望贫困的直白。也即反映的是晁错他们拼命想要挽救导致出现全社会穷困的帝国组织的时代,那个时代才和《轻重篇》描绘的残酷时代相符合。

第三节考察了轻重诸篇的具体内容。著者认为轻重诸篇里面也存在着和《管子》前七类同样的重农主义政治思想,没有完全否定强本节用,但是从比强本节用更高的层次,也就是用轻重的方策来充分管理运营,不固定物价,加强流通政策的实际管理,讲究流通之根本的金融政策。

第四节认为,单只是道德论不能拯救国家忧虑的现实,应该直面现实,制定有用的方策。制定正确的轻重政策、物质政策,便是轻重篇议论的中心。《国蓄篇》认为,在大国有谋反之事,小国有疲弊之时,为了恢复原来的强势,物品的买卖应该全部采取政府许可制,按照四时之朝夕或当时的情况来定价之后,才允许交易。其间的机妙按照所谓轻重之策来处理,这是挽回国家颓势危机的唯一方法。总之,所有的经济活动由国家来管理,彻底统制,这样国家就可以繁荣。通观整个轻重篇,完全没有议论私营经济,都是以国家为中心进行的考察。而这里的国家,是指向建立地方国家的齐国,而不是指向中央政府的中央集权制度的思想。产生出这样和中央对立的意识形态的,应该是汉帝国从诞生起便背负着的矛盾得到激化的时代,也即这是吕后时代到文景时代的世相。

“结语”部分认为,轻重诸篇和其他部分并非完全无关,而是以之为背景、在其延长线上的。其中最值得瞩目的,是其规定人间的生活一直在社会经济生活之中,从而光靠仁义道德、勤俭力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需要社会经济式的解决方式,也即经济和道德、政治的严格分离才能达到。但是轻重诸篇的志向,是确立地方国家、维护封建国家的东西,这些不代表历史的发展方向,体现了《管子》的局限性。

第六篇 《再论管子四篇》

(原载《东北大学教养部纪要》[人文科学篇]第四号,1966年2月)

本文分成五个部分,再次考察了所谓管子四篇。

第一部分为序言部分。著者首先肯定了其在《论管子四篇》中提出的管子四篇是战国末期到秦汉之交道家中的某个学派的作品,也肯定了管子四篇作为一个整体,是研究道家发展史的贵重资料。

第二部分首先举证说明管子四篇内容的多样化,既有道家的,也有法家的、儒家的,还有涉及鬼神和养生的内容。在内容上也五花八门,既有俗谚,也有押韵文,还有大量的以解注经的文章。然而管子四篇在内容、形式上都多种多样,给人以庞杂的印象。但实际上既是讲儒家式的礼义,又是以道为根本。讲法家式的权术,最后都归结于“法出乎权,权出乎道”。养生思想也是如此,根本上以“道”为首义,并从道家立场来加以总结。从总体上看,四篇事实上是多少受到了儒家和法家影响的道家作品。

第三部分首先引用冯友兰的说法,认为管子四篇在道家思想史上所占的特殊地位,在于对“道”作了一些特殊的规定。“道”是产生万物之根源,超越人的耳目感觉的存在。但也不是和人无缘的,和人并处而很难把握,超过言说但需要依据它而存在。道被当作所有的根源时,人也希望和道一起生存。虽然超越言说,但是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认识和体会到。说“道满天下,普在民所”(4)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第938页。,实际上“何道之近,而莫之与能服也”(5)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第810页。,“道”和人间也是相通的。世界上普遍存在之“道”,在绝视听、静善心意之时可以得到。产生出万物同时又遍在宇宙之“道”,同时住舍于静善心意之中。著者认为管子四篇最主要的思想特征,既在于上面那样的对“道”的规定,也在于讲“道”是理法。“道”是现象背后的规律性和理法,这种作为理法的“道”,普遍存在于宇宙,又舍于清静的心意里的思想,和庄子的“道”类似。养生思想也和庄子有亲近性。

第四部分对赤冢教授《古代信仰体验和道家思辨法》一文提出的观点进行了验证。一般认为管子四篇,特别是《心术上篇》由“经”和下面逐句解释的“解”构成。而赤冢教授认为经文部分中,还有一部分为“经”的原始部分,也即“原经”。所谓“原经”比《孟子》出现还早,为最古的道家文献。“原经”最重要的部分为“虚其欲,神将入舍。扫除不洁,神乃留处”和“去私毋言,神明若存”,也即“人间虚静其意欲和行动,便可以体得到神明智”,这个“神明”,可谓“交神明”之信仰体验事实的投影。著者从三个方面对赤冢的观点进行了再考:一是认为对“原经”的认定没有什么根据,因为所谓“原经”部分没有什么特殊性。二是没有什么证据证明“原经”更古老,甚至是孟子以前东西。三是经里说的“神明”事实上不能和“交神明”之信仰体验直接挂钩。“神明”一语并不古老,可认为是庄子、荀子之后出现的,其意义也从“神”的实体逐渐离开,向着表示灵妙的能力和理想境地的方向发展。

第五部分考察了管子四篇的道家式思想在道家发展史上的地位。著者认为《老子》《庄子》体现了道家的两极,也即道家发展史上有两种倾向,其共通之处在于体现了希望离开现实的政治世界,坚持自身为好的一群人的姿态。四篇思想上的特殊性,“道”“精”“神”舍于心意,结果可以得到长生的思想,和《庄子》类似,体现着一种思想上的亲近性。第二是四篇呈现的经和解的构造,这里预想到了某种经典的存在,这个经典与其说是老子,毋宁说是庄子。而养生论、长生论的东西则接近于庄子的外杂篇。管子四篇在思想内容上和老庄之书有部分重合,受到其很大影响,但其思想在总体上有着独立的特点,更加注重现实的效用,同时也形成了与之相当的集团或流派。

总之,四篇不是偶然混进《管子》的,而是以《管子》的土壤为自己的养分而生育出来的思想。寻求四篇的集团时,必须以《管子》全书来加以回答,也即四篇代表了管子全书的倾向。管子四篇在道家思想史上的地位,不单是解明老庄的中间性书籍,而是在和老庄对等性的交流和相互关系中思考出来的产物,其成立的时期大致为和老庄同期或者稍后一些的战国末期。

本文是著者研究管子四篇的第二篇论文,也是最能体现著者管子研究的方法和思路的文章。相对《管子》整体的法家倾向,著者和其他管子四篇的研究者一样,注目于四篇中的道家倾向。他认为四篇主要以道家思想为主,参杂儒、法思想以及其他思想。且四篇所说的道家,不是纯粹原初的道家思想,而是已经膨胀了的道家思想。因为道家思想自诞生以来,自己也一直在成长中。《管子》是在道、儒、法诸多思想自身的成长同步发展成篇而汇集成书的,管子四篇也是在吸收不断膨胀的道家营养中显现出自己的独特性的。

在这一篇文章里,著者在《论管子四篇》提出“中”的理论没有得到进一步发挥,只是在讲四篇差异时,提出了《白心篇》从“道”离开,朝着发展出“中”之规范的方向蹒跚前进,暗示着《白心篇》更加晚成一些,独特性也更强一些。

第七篇 《关于管子·水地篇》

(原载《集刊东洋学》35,1976年5月)

本文分五节论述了《水地篇》。

第一节为本文的序言,以《管子·度地篇》为资料,论述了位于黄河下游的齐国的水和水利事业的重要性。

第二节是《水地篇》的现代日文翻译,此处省略不译。

第三节将《水地篇》的内容分为三个部分,叙述了其内容。《水地篇》不仅仅歌颂水德,还以水为第一原理,认为水是包括人在内的自然生命的根源。著者认为这篇文章是战国末期到汉初之间成篇的。关于《水地篇》的思想主题,李约瑟在《中国的科学与文明》第二卷全文翻译了《水地篇》,指出其思想“类似于米利都的泰勒斯”,认为《水地篇》是传递道家思想发生基盘的“思想铸型”。著者对李约瑟重视《水地篇》感到钦佩,但对“传递了他们生活的时代的思想铸型”的说法表示了异议。

第四节围绕著者对上述异议的说明而展开。著者首先回顾了老子、庄子、列子等道家思想家有关水的思想,认为老子关于“水”“谷”的章句,大多数使用表示象征神秘的东西,都是以水的性状比拟人所希望的形式,没有对水本身的分析和逻辑化。庄子相当于“水”更多地使用“渊”一词。是无为、无心的象征,其神秘的外观吸引了庄子的心。列子等也是如此。《管子》的其他文章对水的论述,也只是在逻辑上仅以水为生成的根据,但和渊之神秘样子一起,成为了象征神人不测之生命力的适当形象。

第五节认为,《水地篇》也以水为万物之根源和神。即水也是至高无上的存在。那么,人应该如何和这一存在打交道呢?大概是模仿水呈现的各种各样的德。譬如学习水之精凝结成的玉那样的九德、水的状态分析出来的仁、正、卑。《水地篇》也以水为神,但并不带有宗教性的内容。龙、蟡、庆忌虽然是神怪,但它们也只是被说成是水生万物中的一环的、不同层次的东西,末章则讲应该如何从政治上来对应水。可见《水地篇》在思维的层面无疑还很粗糙,但至少从宗教脱离出来了,老子的“谷神”或庄子的“渊”却还拖着原始宗教的尾巴。

结论认为:第一,《水地篇》在歌颂水德,以水为神,并从此找出万物生成的根据这一点有着特殊意义。第二,即使有上述特点,其并不是传递原始信仰或原始心性的作品,可以说是一种重新构思世界而将之理性化的自然观。

第八篇 《〈管子〉和〈吕氏春秋〉》

(原载九州大学《中国哲学论集》7,1981年10月)

本文分五个部分,通过对《管子》和《吕氏春秋》的对比,对两书进行了思想史上的整体性考察。考察围绕二书的时令思想进行,可谓町田管子时令研究的集大成者。

第一部分详细考察《吕氏春秋》和《管子》的结构。著者首先认为《吕氏春秋》以十二纪为本,八览六论为补。吕不韦在主持编撰《吕氏春秋》时,企图以此书涵盖从全部政治世界到个人命运、所谓“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书成之后在始皇八年以十二纪为中心进行了第一次编缉,统一后又对八览六论进行了第二次编缉,后来再将两次的结果编缉成了合集。另一方面,《管子》八十六篇,现存七十六篇,现在分为八类。严格说来,其编缉分类没有什么标准。但其开头的“经言类”带有对之作“解”的部分,相对而言要古老一些,而且价值也更高一些。它代表《管子》的古老文章,并以战国末期的风潮为背景。

第二部分回顾了战国到秦汉之交思想界的倾向。著者认为战国和秦汉思想界的分水岭,在于前者仅只是一家之学,而后者不是。基于战国式发想的一家之说越来越狭窄,当其他思想和《荀子》《庄子》发生关联时,便产生了要求新的立场愿望。从诸家学说追求创造性立场的,实际上就是《管子》和《吕氏春秋》。这诚为思想上意义深远的转换,也是思想界出现的企图超越战国时代的一种摸索。

第三部分讨论了《管子》和《吕氏春秋》是如何去摸索创出超越战国时代的思想模式的。《吕氏春秋》摘录各个思想家的长处,鉴别取舍判断各种思想的核心或标准是“时令”思想。《吕氏春秋》的十二纪是本论,这个十二纪的体裁为:在每月的开头将叙述这个月特殊政令的月令放在篇首,以下分别放入四篇讲人事教训的文章。这是由自然的运行方式来经纶人事制定行动计划而产生的构思。时令不仅成为这本书整体构成的核心,而且是从实践向原理飞跃,它成为包含自然和人事的哲学本身。《管子》没有《吕氏春秋》那么整齐划一,而是在最古老且最前面的《经言类》的最后一篇放入讲时令的《幼官篇》。《幼官》以前的七篇文章含有儒家、道家、法家等思想,如《立政篇》的戒文饰,《七法篇》的呼吁顺天,《立政篇》的讲服制和地方制度。也即经言类采纳了各种思想,只要对现实国家社会有用的都汇聚起来。而经言类的最后一篇放入了讲时令的《幼官篇》, 可能有以下意图:从《牧民篇》开始的七篇讲各种各样的国家经营论,最终以宣布时令而到达了王者之道的政治论,于是以《幼官篇》为终篇而对其主题明确化了。但是《幼官篇》的时令和前七篇的关系不太明了是一个缺陷。恐怕是受了《管子》这一形式的启发,《吕氏春秋》大胆地以每一个月来配当十二纪的时令。

第四部分评价了时令说的现实意义。著者认为《管子》和《吕氏春秋》虽然在机能、方法上存在着差异,但在用时令,也就是按照自然秩序和四季的推移来取舍统括现实的各种事项以获得新的立场上,是相同的,它们都超越了一家之学,开创了更综合性的视点。这是时令说登场的最大意义,必须得到高度评价。但是以时令来安顿思想,有其局限性而并非能通用万事。因为以月令之概念将自然分类为四季、十二个月而一一加以具体把握,这对类似点和亲近性的东西还好说,但对本质部分的原理反而会产生制约。时令思想有助于解决自然和人事关系方面的问题,但仅此而已,相对自然而言,人事复杂得多。四季十二个月的推移千古不变,同样的事情反复出现,这样的历史观引导不出今日的特殊性。

第五部分论述了超越时令的新时代原理的内容。秦始皇一统战国时代分封国家的分裂抗争,建立起了一元化的秦帝国,因而也要求有一种和过去完全不一样的新统治体制,这是时代对思想界提出的新要求。因循守恒的时令说解决不了这样的问题,所以被淘汰。

本篇为著者探索时令思想划上了圆满的句号。本篇在具体内容上和第一篇、第三篇有些重合。第一篇讨论了《管子·幼官篇》时令说的内容,确认了《幼官篇》的时令说在《经言类》乃至《管子》中的重要地位。第三篇通过对比讨论时令思想发展潮流中《管子·幼官篇》和《吕氏春秋·十二纪》时令说的内容,认为它们是时令说潮流中的两个典型。本篇则讨论了战国末期到秦汉之交也即从分裂到统一过程中《管子·幼官篇》和《吕氏春秋·十二纪》的时令说所占有的地位。著者认为《管子》和《吕氏春秋》的时令说为超越战国时期的思想界发挥了综合百家的作用,它们以时令为基本原理,试图让战国的各种思想归属于时令,以创造出超越战国时期的一家之说的新学说。但因为时令说的内在缺陷,这个尝试是不成功的。

第九篇 《关于管子·侈靡篇》

(原载京都大学《东洋史研究》44,1986年)

本篇分为六章论述了《侈靡篇》。本篇是著者的管子研究论文中唯一的翻译成中文并在中国发表过的论文,但只是节译。

第一节对郭沫若的《侈靡篇的研究》一文提出的《侈靡篇》的写作年代为西汉初年汉惠帝吕后专制的时代、作者为周容子夏的观点,提出商榷。首先,针对郭沫若将《侈靡篇》中的“二十岁”“妇女为政”特定为汉初的吕后时代,著者提出疑问。著者认为吕后专制时,在这样的文脉中使用如此语言不太可能。其次,针对郭沫若将本篇中对水的赞美归结为支持汉代为水德的观点,著者认为关于水的思想与其说是水德有关,还不如说是和《水地篇》《度地篇》出现过的《管子》特有的重视“水”思想的显现。再次,针对郭沫若以汉初十年为《侈靡篇》的写作时间,著者认为汉初十年没有“侈靡”的充裕和实现的可能性,因为那时是“无为休息”的时代。最后,针对《侈靡篇》作者为周容子夏的观点,著者也认为只是孤证。

第二节从《管子》一书的构造考察了《侈靡篇》的地位。首先,著者认为《侈靡篇》属于仅次于A经言类的B类,可作为比较古老文章看待。其次,著者认为《侈靡篇》是《管子》中数一数二的长篇,拥有自主性而质量兼备。全篇分为53节,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以侈靡之法来促进国内经济的活性化。第二,国内体制的强化,拥护和强化传统体制。第三,理想的政治为顺从自然而应时变化。另外《侈靡篇》还有由提问和解答的形式构成的文章,和《管子》其他篇的桓公和管子问答的文章有一致性。

第三节考察了施行侈靡之法的目的。著者认为《侈靡篇》的第一部分反映了当时的现实,政治混乱,妨碍农事,因而要不惜一切代价、想尽一切办法来改变现状,造就世间的繁荣。《侈靡篇》给出的方法是实施侈靡之法,让富者吐出金钱,也就是奢侈奖励政策。再就是不断地用政策促进金钱流动,国家更积极地创造出利益,为此国家必须容纳商人,保护商人,通过他们的活动搞活社会经济。一边刺激经济,一边把市场搞活。但是即使商人是现实经济的承担者,实施侈靡政策和利用商人的主角是国家和君主。国家推行侈靡政策,利用商人搞活经济,以实现君民一致的举国体制之本来目的。

第四节分析了《侈靡篇》所谓“成国之法”,也即理想政治。首先必须采取重视亲近者、亲戚近臣的政策,采取国内优先的政策;官吏必须力守职责。因而必须严正官僚和君主的关系,严正官僚之间的上下阶级也即君臣关系、阶级关系。而这应该得到法和礼的支撑。必须时常保持和遵守包括君臣关系在内的秩序意识,集团必须要有一定的序列。还要按照能力精选官僚,严守阶级秩序。要最大限度地尊重既存的体制和传统的系列,但需要改变之处则必须坚决加以改变,才会有对现实和将来的预见力。如此这样就可以建立国力和道义兼备的国家,逐渐将各国收入囊中,民众也期待这样的国家出现。可谓霸者的达成。

第五节认为,《侈靡篇》论述了将不断兴起的商人阶级拉到国家一边,以搞活经济,强化体制,实现君民一致的理想政治。可将之看作战国时代的政治经济论。然后著者将《侈靡篇》的经济政策和《管子》的其他文章进行了比较。《管子》的特点,在于以国内经济、民众经济的安定为治国的基础。其内容大多为让民众安居于土地、重视传统等,以实现君民一致的国家体制等。这些在《侈靡篇》里都可以看到。然而其理论基础,则散见于《管子》的其他篇中。如熟悉地方和各区域的实际情况,施行与之相对应方策的理论基础,可在《宙合篇》找到。重视地方和区域,并不是放任自然村落状态的理论,可在《立政篇》找到。再就是战国末期,时代的潮流在于克服分裂状态指向统一。《管子·问篇》就是为“霸王之术”制作的。《侈靡篇》也是为了霸权的“侈靡”之术,因此必须把握地方的情况。总之都是为了在分裂国家的残酷竞争中胜出,为此诸侯国要在国内外形势的制约下各自努力。从这种意义上说,《侈靡篇》的政治经济政策,可谓是对志向统一的国家提出的解决方案。

第六节讨论了《管子》和《荀子》的关联。《管子·牧民篇》和《荀子·王制篇》在重视经济方面很接近,《王制篇》“序官”部分基本上按照《管子·立政篇》改写。《管子·治国篇》和《荀子·富国篇》讲“节用裕民”时,在先富民而富国方面也有共通性。只是富国的方法不一样。但是《管子》和《荀子》的根本区别,在于《管子》始终从国家利益出发,着眼于商业和社会经济,想尽办法将它们运用于国家。《荀子》也有广域经济圈的构想,但并没有更深地去追求,不知何时变成了欲望论的一部分而消失。特别是《管子》一书的特点大讲国家应该如何不断地关心社会经济,作为具体的政策而加以立案的,便是侈靡之法。

本篇是町田管子研究论文中最长的一篇论文,也是罕见的全面研究《侈靡篇》的一篇文章。文章认为这是战国末期的作品。它提出的“侈靡”强国之政治经济政策,既可说是为了在分裂国家的残酷竞争中生存而提出的权宜之计,也可谓对志向统一的国家提出的统一方案。著者虽然没有明言侈靡政策背后的思想倾向属于哪家学派,但从第六节将《侈靡篇》和《荀子·王制篇》乃至《韩非子》进行比较来看,著者显然是将《侈靡篇》看作法家倾向的文章。

第十篇 《金谷治著〈管子研究——中国古代思想史的一个侧面〉》

(原载京都大学《东洋史研究》 47[1],1988年6月)

1987年,金谷治先生出版了《管子研究——中国思想的一个侧面》(岩波书店1987年)。由于这是日本第一部管子研究专著,体现了日本中国学研究的较高水平,一时好评如潮。该书出版后出现了两篇书评,一篇是京都大学文学部中国哲学史讲座教授内山俊彦先生写的《金谷治的管子研究》(《集刊东洋学》59,1988-05,第114-122页),再就是町田三郎写的这一篇。

本书评共分四节。

第一节是序言,介绍《管子》一书,认为因为非常难懂,在日本研究著作甚少之时,对《管子》进行整体研究的金谷治著《管子研究》一书问世了,是为盼望已久的《管子》研究专著,兴奋之情溢于纸面。

第二节分章节对《管子研究》一书进行了概述和介绍。

第三节对《管子研究》一书进行了总体上的评价。著者认为:“著者考察了从版本系统开始的研究史、八类的主题、《经言》类的分析以及从此出现的各种问题,并将之和《外言》类以下的全书加以对照而出现的特色、思想性和发展。特别是在政治经济思想和道法思想方面下功夫,审视战国到秦汉的思想史潮流,阐明了《管子》的意义。著者以综合性的视野,周密地构思了各章各节,加以了周密地思考和论证,使得读者们心服口服。构成很完美。”著者认为该书最得意之处是在当时用马王堆新出土的所谓《道法四篇》(中国称《黄帝四经》)的资料去解明“道法思想”,而疑问点也出在此处。著者还认为如果真要依赖出土文书的话,必须明确“道”“法”一类概念的时代性。再就是著者对金谷治的时令研究予以肯定的同时,提出时令说在《管子》分散于七篇文章之中,并对金谷治的时令研究没有涉及《管子》时令诸篇的结构问题感到遗憾。同时也对著者将《弟子职》作为稷下学宫的学则提出了质疑。

“结语”部分回顾了著者在读研究生时和金谷治先生一起研读《管子》的光景,从侧面提示了他们的管子研究,是建立在熟读全书、钻研文献而融会贯通的基础上的,展现了老一辈日本学者的严谨风格。

第十一篇 《安井息轩的〈管子纂诂〉》

(原载1987年《第一届国际汉籍会议论文集》,台北·国学文献馆)

这一篇研究的是日本江户时代儒者安井衡的《管子纂诂》。

本文分成五个部分。

第一部分为序言。著者介绍了安井著作《管子纂诂》的由来,认为其受到猪饲彦博《管子补正》的启发甚多。由于该文是著者研究安井的系列论文之一,文中没有介绍安井、猪饲以及谷干城等人的事迹,笔者采用“译者注”的方式加以补注。

第二部分首先介绍了《管子纂诂》《管子纂诂考伪》《管子纂诂》改订版的刊行情况。著者讲述了应宝时《管子纂诂》序的由来,同时介绍了应宝时《管子纂诂》序和俞樾的《诸子评议》的关系,对这段公案进行了公正的评论。

第三部分对应宝时《管子纂诂》序中提出的25条意见(可能是俞樾说)和息轩的应答进行了具体的论述。

第四部分对息轩的应答进行了详细的分析。著者认为25条意见中,息轩赞成的有1、6、7、9、11、22、23、25等8条,否定的有2、3、4、5、10、13、14、15、16、17、18、20、21、24等14条。其次对息轩的判断采纳标准进行了分析,认为息轩使用的文字考证的判断基准有三条:一是古典里面有没有出典,二是和历史事实符不符合,三是修改文字时必须慎重。特别指出,息轩尊重文章整体的流向和主要意思,认真考证思索句中一字一词的意义,因为息轩本身就是一位古典的解释学家。

第五部分论述了郭沫若等的《管子集校》中对《管子纂诂》的采纳情况。郭沫若对息轩的注解评价不高,认为其作为“考证”学家没有说服力,但在《集注》中还是经常采纳《管子纂诂》的意见。著者最后对安井息轩的《管子纂诂》的特色进行了总结,认为其特点在于:

其一,用昌平黉所藏元刊本来校订明代的赵用贤本。

其二,充分利用、消化先人的成果,特别是猪饲说,对冗长的全篇进行了平易的注解。

其三,尊重文章的整体流向,按照文章的大意去把握方向而进行注解。

总之,本文是首篇研究安井息轩《管子纂诂》的论文,先在中文语境的汉籍国际会议发表,好评如潮。其究明了《管子纂诂》的来龙去脉,考察了安井息轩对应宝时序(俞樾说)的态度,赞成的8条,否定的14条,指出了息轩文字考究和古典解释结合的考据特点。而安井息轩的态度,也展现了一位素养颇高的古典解释学者的蕴籍。

第十二篇 何谓“心术”

(原载集英社《新释汉文大系》1974年8月《月报》)

该文很短,日文二千字,中文一千二百字左右,严格说来不是一篇论文,而是一篇读书心得,应出版社邀请而写。

文章首先讨论了“心术”一词的含义,认为一般来说指“心情”“心意”“性情”等。其次讨论了中国古典中,特别是《荀子》和《管子》出现的“心术“一词的用法和意义。著者不仅指出《管子》有“心术”篇,而且特别说明《管子·七法篇》说治天下有七个重要的内容,其中就举出了“心术”。这是君主对民众要示以诚实宽恕之心的场合,也被称为“心术”,堪称为了安定统治的心理战。因为“心对于人来说是最难揣测的。对心的秘密的探讨和考究,理所当然地吸引了思想家们的关心”。《管子》四篇即是如此,《荀子·解蔽篇》《韩非子·说难篇》也以此为主题,它们都想解释明晓人之心。

四、町田先生管子研究的特点和成就

首先,与金谷先生的整体性研究手法相对,町田先生的管子研究始终以《管子》中的某一部分(parts)为对象,如单篇(《幼官篇》《侈靡篇》)、群(管子四篇)、类(外言类、轻重类)、思想片段(时令)、书籍(《管子纂诂》)等,从小到大,察微妙而考宏观,彻底追究这个部分的来龙去脉和内容结构。譬如关于时令的研究,堪称一部时令说的学术史。如果说金谷先生是站在一部望远镜前对《管子》进行整体观察的话,町田先生则是手拿放大镜,不,是用显微镜来考量一团乱麻的《管子》,从中寻找道家的、法家的、儒家的因素,发现因素和因素之间的横向线索和逻辑联系,并将其和中国思想史的潮流相衔接。打个通俗的比喻,如果说金谷先生是将《管子》当作一个整体、视为一本“管子思想”专著的话,町田先生则将《管子》看作一部类似于“稷下学宫学报”那样的学术刊物,将他着手研究的各篇、各类、各个部分看作“管子思想”专题系列栏目。“稷下学宫学报”固然也会刊登一些其他学派或不同观点的文章,也会开办主题五花八门的专栏,但有一个连续的(道法)思想流向和大致相同的(折衷主义)风格贯穿始终。

其次,上述定点研究的风格,是在正确批判诵读《管子》的文献资料基础上展现的。《管子》相对其他古典来说更加杂乱,所以在诵读时特别下了工夫。据第十篇《书评》,町田先生在读研究生时,和金谷治先生每周举行一对一的读书会。为了准备这个读书会,“我依据刚出版的《管子集校》,一篇篇的校订浙江书局版《管子》而持续阅读下去”。浙江书局版《管子》,即明赵用贤本,为清光绪二年浙江书局刻本,可见师生二人是采取用《管子集校》去校正明赵用贤本,反复钻研推敲,力图正确诵读《管子》的。由于中文和日语的语序不同,为了能用日语的语序来读汉文,日本学者阅读中国古典,都要采取三个步骤。首先是在古典上注上“返点”,然后遵循返点训读成一种叫“書下”的书面文字,最后翻译成现代日文。一般来说,古典的句子不通或者是有错字错简衍字的话,便不能“返点”,训读也读不通顺,所以需要校对。金谷、町田师生阅读和校正的成果很多都体现在各篇论文的注里面。再就是町田管子研究论文群中,引文有的直接引用汉文,有的引用训读文,而第九篇《关于管子侈靡篇》则直接使用现代日文翻译,这些和投稿杂志的要求有关。但如果不是通读全书,就很难做到应付自如。日本学者素以学风扎实严谨著称,师生二人更是功力非凡,堪称典范。

第三,管子四篇研究自成一家。论管子四篇的两篇论文,彻底解析了四篇的思想内容。著者首先断然否定四篇是宋尹一文的郭沫若之说,认为郭说过于“明快”也即“轻率”,这在当时是要有勇气的,一方是大权威,一方是刚出茅庐的年轻学者。但町田提出的三个反驳理由有理有据,逻辑清晰,站得住脚。其次,町田先生的管子四篇研究,紧扣两种关系而展开,一是四篇中的道家思想和其他思想流派的关系,二是管子四篇和《管子》之书的关系。关于第一种关系,通过四篇和《老子》《庄子》的比较,特别是四篇中的“经”和“解”的分析,确定四篇主要以道家思想为主,掺杂儒、法思想以及其他思想,认为这不是简单地混杂在一起,而是以道家思想谋求统一其他思想的尝试。这个道家思想也不完全是老子的思想,而是混杂了各家而膨胀起来的道家思想,其中《庄子》的以道为理法的思想影响很大。关于管子四篇和《管子》之书的关系,认为四篇不是偶然混进《管子》的,而是以《管子》的土壤为自己的养分而生育出来的思想。反之也可以说四篇代表了《管子》全书的思想倾向。究明了这两种关系,也就可以看出四篇成文的年代。总之,町田的管子四篇研究自成一家之说,在管子研究史上不可忽视。

第四,说到町田先生的管子四篇研究,不能不提及他运用“中”概念、也就是折衷主义对管子所作的分析和解读。本来“中”这一概念是金谷治先生率先提出来的,而町田先生在《关于管子四篇》等文章中加以深化发展,他从《老子》《庄子》等典型的道家书籍里几乎看不到的“中”字在《管子》四篇里频繁出现这一现象的解析出发,认为这些“中”并不只是数量的中间,还是一种价值观。所以“若左若右,正中而已矣”(6)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第804页。,“中”为《管子》四篇的实践规范。这是从终始调和讲柔和的老庄思想出发,产生出的避免事物极端、保守中间的思想。因此町田认为如果《管子》有一种贯通全书的思想的话,那就是“中”,也可说是折衷性,“四篇包含的儒道法乃至养生论的折衷式态度,都是包括四篇在内的《管子》全书的普遍性格”。这个概念本来是通过分析《白心篇》而抽象出来的特定概念,町田认为其并没有停留在《白心篇》,而是全书的普遍性格,所以用之去分析《管子》的其他文章。譬如在《轻重篇研究》一文中,他认为管子的思想,在达到思想性顶点的四篇那里已经表示出了对形而上世界的不信任,出现了“中”之实践规范。专论社会经济的轻重诸篇,就是形而上世界和形而下实践折衷的结果。所谓政治之正、基准就是中、正,“中正者,治之本也”(7)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第230页。。而《水地篇》最后讲如何从政治上来对应水,也可以说是舍象古代的原始心性,重新构思世界的一种折衷,也即理性化的自然观。对于町田先生采用的“中”概念的意义,著名日本管子研究专家原宗子认为:“将贯穿《管子》全书的思想规定为折衷性,是町田氏在《管子的思想——以外言类为中心》等文章中显示出来的具有独特意义的观点,其发端于他的管子研究系列论文的第一篇《关于管子四篇》。在这篇文章中,他将‘中’作为四篇的实践规范抽取了出来。将对特定篇章的分析而抽取出来的结果,不停留于该篇之内,而是将之运用于《管子》全书,正因为研究对象《管子》被视为杂驳之书,这样的运用才显得更有意义。”(8)原宗子:《管子研究的现状和课题》,《流通经济大学论集》19(1),1984年9月,第10-11页。

第五,对安井息轩《管子纂诂》的研究。对《安井息轩的〈管子纂诂〉》这篇论文怎么高度评论都不算过分。《管子纂诂》和《〈管子纂诂〉补正》参考诸本,旁稽群书,纠正讹脱,提出己见,为中日学者广泛征引,但到这篇文章出现之前,中外学者们对安井衡其人其事、《管子纂诂》的特点和整体评价、应宝时序的来龙去脉都只是道听途说,一知半解。《安井息轩的〈管子纂诂〉》一文讲述了《管子纂诂》的来龙去脉,考察了安井息轩对应宝时序(俞樾说)的态度,高度评价了安井息轩文字考究和古典解释结合的考据特点。安井的考据并不是如某些人所说的那样缺乏说服力,而是展现了一位素养颇高的古典解释学者的“醍醐味”——一句古语如果读不通解释起来变味的话,肯定是有文字问题的。如果今后有人想了解安井息轩和《管子纂诂》乃至日本的管子研究的话,都必须要参读这篇文章。

最后想谈谈町田管子研究的方法论。简而言之,其方法论具有历史性、时代性和发展性等三个特点。

首先,町田先生的管子研究,强调对《管子》各类诸篇的历史性诠释,通过对文章思想内容的分析和吟味,特别是历史临场感的体会,对他着手研究过的部分作历史定位。如他的《幼官篇》研究,通过对经法类的政治和经济思想的成熟程度分析,认为经法类在《管子》中属于比较古老的文章群,而处于经法类最后位置的《幼官篇》是前七篇的政治论的必然逻辑归结,具有高度的王者意义,使得管子的政治理论有了完整性,反映了齐国鼎盛时期的政治生态。他的管子四篇研究认为,所谓管子四篇不是郭沫若他们所说的宋钘、尹文一派的作品,而是道家思想衰弱化过程中出现的思想,也即战国末期以后的作品。又如轻重诸篇的背景,他通过对文义的理解和分析,认为,《轻重篇》中所谓“卖子”、排除兼并,只凭善意已经不能收拾时局的宣言,来自于对汉初现实状态的惨烈认识,反映了汉帝国从诞生起便背负着的矛盾得到激化的吕后到文景时代的世相。

其次,是对将《管子》的成书过程和思想发展轨迹,放在战国末期到秦汉之交也即从分裂走向统一的历史潮流中去理解。譬如他的时令研究诸篇,通过时令思想的逻辑发展以及和其他著作中(《诗经·七月之诗》、《吕氏春秋》、《礼记·月令篇》和《淮南子·时则篇》等)的纵向比较,认为时令说的意义固然没有哲学家们所想像构思的那么大,自然原理不可能成为统括政治、经纶人事的基本原理,却是思想界本身竞争和淘汰的结果,是从战国到秦汉之交为适应全社会要求统一的愿望而加以探索的一个不成功的思想方面的实验方案。这样的思想统一的理论尝试,在《问篇》和轻重类也有出现。而他的《侈靡篇》研究认为,《侈靡篇》中的各种政治经济政策,可谓对志向统一的国家提出的解决方案,具有更为深刻的统一理论。

再次,是从道家思想的发展过程去理解《管子》所体现出来的道家思想。他认为,管子中的思想以道家思想为主,掺杂儒、法思想以及其他思想,但这种掺杂不是简单地混杂在一起,而是以道家思想谋求统一其他思想的尝试。而管子四篇以及其他文章体现出来的道家倾向,不是纯粹原初的道家思想,而是吸收了其他思想的已经膨胀了的道家思想。在这一发展过程中,“道”本身具有的形而上性稀薄化,发展为对形而下日常规范的探索,也可说是被看作一般规范,不仅是讲道为万物本源之类的道家原来的思想,而且包括礼义理法之类的思想。这样的分化,原本存在于老子之道和庄子之道的相异之处。而《水地篇》中体现出来的自然思想,则是以水生万物化育生命的性质来对政治加以自然性解释,为道家思想的一种特殊发展形式。

总之,町田先生的管子系列研究成果,开创了日本管子研究的新时代,展示了他们那个时代日本管子研究的较高水平,在当时世界上的管子研究领域也处于比较领先的地位。原宗子认为:“在《管子》研究者中,除郭沫若以外,对管子四篇进行过分析的只有町田三郎一个人。……町田氏的系列论文从标题上看采取了对各篇、各类进行个别分析的形式,但从篇名也可以看出他是企图通过论文的积累,以对《管子》全书加以阐明。……他的一连串的论考,可谓对现存《管子》内在的成立原理进行认真探讨的唯一成果。”(9)原宗子:《管子研究的现状和课题》,《流通经济大学论集》19(1),1984年9月,第11页。追寻观察其开创的研究方向和研究心路,有利于我们对日本中国学界的管子研究乃至其他中国哲学思想史领域的把握和了解;其研究成果和研究方法如他山之石,对中国学者有着积极的借鉴作用和重要的参考价值。

当然,町田先生的管子研究也有不足之处。读者们读完这些文章之后,会发现他的管子研究在不知不觉中戛然而止,似乎还应该继续进行下去,还有些零零总总的管子研究片段,分散在他的《盐铁论》研究和其他关于秦汉之交的思想史研究之中。其中原因不得而知,总觉得有点遗憾之感。

正因为如此,他的管子研究没有如金谷先生那样对《管子》进行总体性研究的宏大构思。也许他认为这些工作金谷先生已经做了,自己没有必要加以重复。这里举一个例子。在第十篇《书评》中,他对金谷治的时令研究予以肯定的同时,认为时令说在《管子》分散于七篇文章之中,金谷治的时令研究没有涉及《管子》时令诸篇的结构问题,没有对《管子》其他篇(共七篇)中的时令说进行综合性研究,因而感到遗憾。但是,他自己也没有这样去做!

再就是对“中”概念没有完整的、系统的叙述,而是沿袭引用金谷治的说法。先生要能写一篇论文来专门论述“中”就好了!笔者对此感到扼腕。由此也可见町田三郎受金谷治的影响太深。

结语

笔者是1987年9月进入九州大学中国哲学史研究室当研究生的。当是时,金谷治先生的《管子研究》刚刚出版,而町田先生的管子研究处于收官阶段。中哲研究室有个习惯,每天中午吃完饭以后,町田先生就要从三楼他自己的研究室走下来,和学生们一起喝咖啡谈天。记得有一次谈天,大概是他正在写金谷治《管子研究》书评的前后吧,他提及金谷先生的管子研究,说《管子》一书内容繁杂,但金谷先生认定其有着一贯的思想性和整体性,于是力图在看似一团乱麻的文章群里,发掘贯穿各个局部之间的经纬线,譬如政治、经济、道法、时令、哲学等。

现在回想起来,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先生是2018年3月18日去世的,由于举行的密葬,我未能前往参加。2018年8月14日,先生去世后的第一个盂兰盆节(日语所谓“初盆”),我驱车前往先生的住宅,拜祭了先生的灵位,见到久违的节子师母。谈话的席间我向节子师母直接提出了自己准备把先生所撰管子论文收集起来翻译出版的愿望,得到了允诺。两年后这12篇文章终于翻译完毕,承蒙山东理工大学齐文化研究院的好意,得以先期在《管子学刊》连载,相信这些充满真知烁见的文章能够为管子研究添砖加瓦。

这些论文写作时期较早,时间跨度很大,文中不免有一些不符合现代学术规范之处。再就是引文有些文字错误,这些在翻译时都一一作了修正。非为长者掩饰,而是对学术负责。也尊请读者们提出宝贵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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