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然地貌到人文意象
——唐诗中的莫贺延碛

2021-11-25 05:58石云涛
地域文化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全唐诗流沙中华书局

石云涛

丝绸之路沙漠绿洲之路沿途经过许多著名的大漠戈壁,中国境内的莫贺延碛就是其中之一。这些大漠戈壁是自然形成的,本来只是一种自然景观,由于丝绸之路的贯通并经旅行者的书写和诗人文学家的吟咏,被赋予丰富的人文色彩和文化意蕴。这些地名出现在诗人笔下,有时是实指,但更多地是以文学意象出现,其中融入了诗人的思想情感,具有了丰富的象征意义,莫贺延碛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值得分析。

一、从大碛到碛路

莫贺延碛即今横亘于敦煌和罗布泊之间的噶顺戈壁,在伊州(今新疆哈密)东南,为玉门关外长碛,又称“八百里瀚海”,也称“流沙”“沙河”,自古闻名。莫贺延碛很早就为中原地区的人所知。传说中尹喜与老子“俱之流沙之西”即指此。①(汉)司马迁:《史记》卷63《老子韩非列传》,裴駰《集解》引《列仙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141页。显然至迟在司马迁时就知道“流沙”是中原地区与西域的分界。在敦煌郡和玉门关设置之前,这里被视为西域的起点。通过西域的道路有南道(通过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昆仑山北麓的道路)、中道(通过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天山南麓的道路)和北道(通过天山北麓的草原路)。过了河西走廊进入西域,三条道路都要经此大碛。从敦煌、玉门关西北行进入天山以北草原路本来有伊吾道可通,自然条件水草环境较好,但伊吾道最靠近北方诸游牧民族活动地带,面临敌对势力的袭扰,因此进入天山以北草原路的行旅也往往经过此大碛。

通向西域的大碛自然环境恶劣,这是新疆东部戈壁分布集中、类型复杂的区域,气候极端干旱,几乎寸草不生,四季大风不断。库木塔格沙垅和雅丹地貌广为分布,充满了变幻莫测的气息。对这里艰险的环境,文献上也早有记载。《汉书·地理志》云:“敦煌郡……正西关外有白龙堆沙。”①(汉)班固:《汉书》卷28《地理志下》,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614页。同书《西域传》云:“楼兰国最在东陲,近汉,当白龙堆,乏水草。”②(汉)班固:《汉书》卷96《西域传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878页。魏晋时鱼豢《魏略·西戎传》记载西域中道那些艰险路段都护井、三陇沙、居卢仓、沙西井、白龙堆等,19 世纪末和20世纪初西方探险家笔下的“罗布荒漠”,皆在此大碛中。③(晋)陈寿:《三国志》卷30《乌丸鲜卑东夷传》裴注引,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859页。最早对此大碛进行生动描写的是《法显传》,东晋时高僧法显西行取经,从敦煌出发路经沙河:

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④(东晋)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6页。

法显描写的地方是大碛最靠近东部的地方。唐代玄奘在此更西的地方遭遇到其西行途中最为险恶的考验,在他经过大沙碛走向高昌的途中,几乎绝命。《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他所见大碛“长八百里,古曰沙河,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度越莫贺延碛的经历令玄奘心有余悸,他凭着强烈的信仰和毅力战胜内心的恐惧:

是时顾影唯一,心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是时四顾茫然,人鸟俱绝,夜则妖魑举火,灿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虽遇如是,心无所惧,但苦水尽,渴不能前。是时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口腹干焦,几将殒绝……更经两日,方出流沙到伊吾矣。此等危难,百千不能备叙。⑤(唐)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1,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6-17页。

玄奘从印度取经归来,在尼壤城(今新疆民丰县北)以东通过大流沙之西南部,他写道:“从此东行,入大流沙。沙则流漫,聚散随风,人行无迹,遂多迷路。四远茫茫,莫知所指,是以往来者聚遗骸以记之。乏水草,多热风,风起则人畜惛迷,因以成病。时闻歌啸,或闻号哭。视听之间,怳然不知所至,由此屡有丧亡,盖鬼魅之所致也。”⑥(唐)玄奘、辩机原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传校注》卷12,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030-1031页。这里描写的是在法显所写的地方更西南的地方。穿越大碛的道路是通往西域的近便但充满风险的通道,通向楼兰的楼兰道、通向高昌的大海道、进入哈密的五船道、通向西域南道的鄯善道,都无法避免莫贺延碛这一片没有生命的荒凉世界。

大漠的恶劣环境千年依旧。1879年6月3日、4日,俄国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路经莫贺延碛,他的日记记载,沙漠向他们呈现出一片十分可怕的景象,大碛直径110公里,海拔1,600米,为波状平原,到处是高台,像塔一样的黄土悬崖,土壤掺着沙砾的卵石覆盖着。既没有植物,也没有动物,甚至连蜥蜴和昆虫也没有。他写道:

一路上到处可以看见骡马和骆驼的骨头,白天地面灼热,笼罩一层像充满了烟雾的浑浊空气;即便有点儿微风,连空气也纹丝不动,也不凉快。只是经常刮起一股股热旋风,含盐的尘土被旋转成一条条圆柱,刮出很远,很远。在旅行者的前方或两旁浮现出虚幻的海市蜃楼。即使没有这种幻景,靠近地面的空气由于异常灼热而发生波动或颤抖,使远处物体的轮廓也不断变幻。白天炎热难熬,太阳一出来就是火辣辣的一直到日落为止。①[俄]尼费杜勃罗文著,吉林大学外语系俄语专业翻译组译:《普尔热瓦尔斯基传》,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年,第245-246页。

在这样的日子里地面温度高达62.5度,他们只好在夜间或清晨赶路,历尽了艰难困苦,损失了两头骆驼,才到达沙州绿洲。他的记载以实际观察印证并解释了法显、玄奘笔下那可怕的和变幻莫测的景象。1900年,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在此遇险,意外发现楼兰古城。日本大谷光瑞探险队曾经历此地,其成员之一橘瑞超记载这一带的自然景象:“据玄奘记载,那时也是茫茫沙漠,荒无人烟。距今一千数百年前,即玄奘通过这个沙漠的时代尚且是那种状态,现在去踏查探险则更为艰难”。②[日]大谷光瑞等著,章莹译:《丝路探险记》,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87页。“进入视野的唯有被风吹动着、翻卷着的细沙,这些沙子借着风力,有时在平地上造出了沙丘,有时把沙丘又抹成平地,所以欧洲人把它叫作‘木文格桑德’(移动的沙),中国人称之为流沙……罗布沙漠也像海水一样静静地翻动着细浪。一旦暴风袭来,平静如镜的海面立刻就会掀起惊涛骇浪,呈现出可怕的景象”;“在这茫茫千里的沙海中,不曾有一草一木,连一只小虫都没有”。③[日]大谷光瑞等著,章莹译:《丝路探险记》,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91页。往来于中原与西域的早期行旅就是穿行于这样的大碛,走出了一条伟大的道路。20世纪初,英国探险家、考古学家斯坦因考查了经过楼兰的道路,他说:“只有到我1914年调查时,才发现了确凿的考古证据,证明这条古道事实上的确通过这个最可怕的、全无生命的盐碱沙漠。”④[英]奥雷尔·斯坦因著,肖小勇、巫新华译:《路经楼兰》,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10页。

碛即沙碛、沙漠,唐诗中有时是泛指,在不同的地方指不同的沙碛之地。如于鹄《送张司直入单于》云:“若过并州北,谁人不忆家。寒深无伴侣,路尽有平沙。碛冷唯逢雁,天春不见花。”⑤(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310,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520页。马戴《送和北虏使》云:“路始阴山北,迢迢雨雪天。长城人过少,沙碛马难前。”⑥(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556,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6449页。此处的“碛”“沙碛”指蒙古大漠。无可《送田中丞使西戎》云:“朝元下赤墀,玉节使西夷。关陇风回首,河湟雪洒旗。碛砂行几月,戎帐到何时。”⑦(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813,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9143页。唐朝时西戎、西夷指吐蕃,此“碛砂”当指今青海一带沙漠。“碛路”指多沙石的道路,诗中有时也是泛指,南朝鲍照《登翻车岘》云:“淖坂既马领,碛路又羊肠。”⑧(南朝)鲍照著,钱仲联增补集说校:《鲍参军集注》卷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72页。李益《石楼山见月》云:“紫塞边年戍,黄沙碛路穷。”⑨(唐)李益著,范之麟注:《李益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88页。翻车岘地名不可考,诗乃南朝诗人鲍照写个人经历,基地当在南方。李益笔下的石楼山当指今山西之石楼山,可见途经沙碛的道路都可称为碛路。不过唐诗中“碛”更多的专指莫贺延碛,所谓“碛路”大多指经过莫贺延碛的道路,诗中的“碛路”作为文学意象,多指过敦煌、玉门关或阳关赴西域的道路。如敦煌文书伯2762唐佚名诗钞《夫字为首尾》写思妇对远戍的丈夫的思念:“战袍著尽谁将去,万里逍迢碛路迂。天山旅泊思江外,梦里还家入道墟。”①徐俊纂辑:《敦煌诗集残卷辑考》卷上(法藏部分),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73页。因此“碛西”便成为西域之代名词。随着丝绸之路的通畅,往来于莫贺延碛的行旅日益增多,大碛成为丝路意象。大碛被称为“碛路”便是走的人多了的结果。“碛”是自然物象,“碛路”便成为人文意象。从大碛到碛路实现了由自然景观到人文意象的生新转换。

汉代在河西走廊最西端置敦煌郡,又在郡西北方先后置玉门关和阳关,出玉门关和阳关便进入西域。从敦煌、玉门关和阳关西行,首先遇到的便是莫贺延碛,大碛成为西域之起点。莫贺延碛和通过莫贺延碛的“碛路”作为丝路要道,连接着西域东部和河西走廊西端。大碛为风蚀戈壁之地貌,荒凉异常,但却是进入西域的一条最近的通道,因此不少人冒险穿越。从老子西之流沙以西之后,不知道多少人从此经过;从法显、玄奘笔下行人以骸骨作为路标,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葬身大碛,有关大碛的传说自然进入诗人的吟咏。胡曾咏史诗《流沙》云:“七雄戈戟乱如麻,四海无人得坐家。老氏却思天竺住,便将徐甲去流沙。”②(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647,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7432页。诗咏老子出关西去故事,以为老子避乱往天竺,路经流沙。③《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老子“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请著书,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南朝裴駰《史记集解》引《列仙传》,云尹嘉“与老子俱之流沙之西”。胡曾诗用《神仙传》典故,徐甲是老子佣工,从小跟随老子,老子曾用方术使其化为枯骨,又使其复生。但史书和传说中并无徐甲随老子西去流沙的记载,此为诗人附会之辞。唐诗中“碛路”“大沙海”“海头”“流沙”“流沙路”“黄沙碛里”“碛里”等语词往往指此地,这是中原地区通往西域和域外行人赴中原的道路。远赴“天山”征战的将士经过的“碛路”一般指莫贺延碛。西域各国入唐进贡的使节路经碛路,或称“流沙路”。周存《西戎献马》云:“天马从东道,皇威被远戎。来参八骏列,不假贰师功。影别流沙路,嘶流上苑风。望云时蹀足,向月每争雄。”④(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288,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289页。唐朝到西域任职的官员路经碛路,高宗时来济出为庭州刺史,其《出玉关》诗云:“敛辔遵龙汉,衔凄渡玉关。今日流沙外,垂涕念生还。”⑤(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39,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501页。出玉门关过“流沙”便进入西域,岑参的诗反映了这种状况,其《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写宇文判官从西州东来,途经莫贺延碛:

前月发安西,路上无停留。都护犹未到,来时在西州。

十日过沙碛,终朝风不休。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⑥(唐)岑参著,陈铁民、侯忠义校注:《岑参集校注》卷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3页。

“安西”指唐朝安西大都护府所在地龟兹,宇文判官从龟兹入中原,经过西州(今吐鲁番一带),然后度莫贺延碛。诗的描写非常真实,“十日”具体写出经过大碛所需的时间。斯坦因曾考察过这条路线,其穿行大碛所用时间也是十日。他说:“在那十日中,我沿着中国古道来到楼兰,其间我们穿过或绕过宽广地结着盐壳的海床。”⑦[英]奥雷尔·斯坦因著,肖小勇、巫新华译:《路经楼兰》,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36页。在诗人笔下莫贺延碛是极西遥远之地,他们的诗写出了这种强烈的感受。进入西域北道不只是可以从玉门关往西北方向去往西州,还可以选择出阳关之后折向莫贺延碛去往西州。岑参赴西域进入北道是出了阳关之后折向西北,取道莫贺延碛去往北庭。这位好奇的诗人面对大碛的独特地貌写下好几首诗,写出了自己的深刻印象。《碛中作》云:“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①(唐)岑参著,陈铁民、侯忠义校注:《岑参集校注》卷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82页。(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27,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83页。《日没贺延碛作》云:“沙上见日出,沙上见日没。悔向万里来,功名是何物!”②(唐)岑参著,陈铁民、侯忠义校注:《岑参集校注》卷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45页。《过碛》云:“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③(唐)岑参著,陈铁民、侯忠义校注:《岑参集校注》卷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83页。茫茫无际的沙碛令诗人对远赴西域顿生悔意,思乡之情油然而起。此言并非动摇了立功边塞的志向,不过强调沙碛的遥远、景象的令人生畏和西域环境的艰苦。

赴西域征战的将士路经碛路,他们的行踪反映到唐诗中。高宗调露元年(679),十姓可汗阿史那匐延都支及李遮匐联合吐蕃侵扰安西,朝廷派裴行俭以册送波斯王为名,组成波斯军,进入西州,智获都支和遮匐。无名氏《酒泉子》词歌咏其事:“砂多泉头,伴贼寇枪张怒起。语报恩住裴氏晖威(下阙)。”④任中敏编著:《敦煌歌辞总编》,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年,第308页。汤珺指出:“据其词意基本上可以推测为初唐词,至于词中歌颂之‘裴氏’,当是唐高宗时的名臣裴行俭。”汤珺认为“本词所残存的内容,与此传说甚符”。⑤汤珺:《敦煌曲子词地域文化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0页。《旧唐书·裴行俭传》载其册送波斯王事:

途经莫贺延碛,属风沙晦暝,导者益迷。行俭命下营,虔诚致祭,令告将吏,泉井非遥。俄而云收风静,行数百步,水草甚丰,后来之人,莫知其处,众皆悦服,比之贰师将军。⑥(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84《裴行俭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802页。按:故事源出于张说《赠太尉裴公神道碑铭并序》,见《张说集校注》卷14,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723-724页。

那么无名氏词中“砂多”即指莫贺延碛。杜甫《送人从军》诗云:“弱水应无地,阳关已近天。今君渡沙碛,累月断人烟。”⑦(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卷8,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626页。无名氏《征步郎》诗:“塞外虏尘飞,频年度碛西。死生随玉剑,辛苦向金微。”⑧(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27,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87页。高适《送裴别将之安西》云:“绝域眇难跻,悠然信马蹄。风尘经跋涉,摇落怨暌携。地出流沙外,天长甲子西。少年无不可,行矣莫凄凄。”⑨(唐)高适著,孙钦善校注:《高适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207页。又《同吕员外酬田著作幕门军西宿盘山秋夜作》云:“碛路天早秋,边城夜应永。遥传戎旅作,已报关山冷。上将顿盘坂,诸军遍泉井。”⑩(唐)高适著,孙钦善校注:《高适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229页。无名氏《杂曲歌辞·入破第三》云:“三秋大漠冷溪山,八月严霜变草颜。卷旆风行宵渡碛,衔枚电扫晓应还。”⑪(唐)岑参著,陈铁民、侯忠义校注:《岑参集校注》卷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82页。(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27,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83页。岑参有《武威送刘判官赴碛西行军》⑫(唐)岑参著,陈铁民、侯忠义校注:《岑参集校注》卷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95页。《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等诗,⑬(唐)岑参著,陈铁民、侯忠义校注:《岑参集校注》卷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94页。都是送人度碛到西域从军的。李约《从军行三首》其二云:“边城多老将,碛路少归人。杀尽三河卒,年年添塞尘。”⑭(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309,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496页。张蠙《边将二首》其二云:“按剑立城楼,西看极海头。承家为上将,开地得边州。碛迥兵难伏,天寒马易收。”⑮(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702,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8075页。常衮《代员将军罢战后归故里》云:“结发事疆场,全生到海乡。连云防铁岭,同日破渔阳。牧马胡天晚,移军碛路长。”①(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254,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2860页。贯休《古塞曲》其三云:“远树深疑贼,惊蓬迥似雕。凯歌何日唱,碛路共天遥。”②(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830,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9362页。这些诗中的“碛路”都是指途经莫贺延碛的道路,说明大碛给唐人的印象多么深刻。从唐诗中我们可以知道,由于往来于中原与西域的行旅之多,人们知道碛中何处有泉,何处有井,这是路经碛中必需的自然条件和人为设施。

二、商贸与文化:大碛路交通域外的功能

丝绸之路是商贸之路,中国精美的丝绸通过莫贺延碛输送到西域更远的国家和地区。丝绸的输出,主要的途径是商贸,中外商旅的活动在唐诗中有生动反映。张籍《凉州词》其一云:“

边城暮雨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

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③(唐)张籍著,徐礼节、余恕诚校注:《张籍集系年校注》卷6,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736页。

“安西”即唐朝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龟兹,安西都护府是唐朝前期在西域龟兹设置的军事机构,统领安西四镇,维护西域的稳定和丝路的通畅。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龟兹成为唐朝统治西域的政治和军事中心,同时也成为商贸中心。当大唐盛时,东来西往的商队经过莫贺延碛,经西域北道至龟兹,在此交易或中转。但张籍的时代这里已经沦于吐蕃人之手,这是诗人想象大唐盛世时丝路繁忙景象,从河西走廊西行,赴安西都护府所在的龟兹,莫贺延碛的道路上驼队络绎不绝,驼队驮运的商品便是内地的“白练”。历史文献、考古资料和唐诗中反映胡商的活动材料较多,反映汉地商人的较少,但唐诗中也透露出内地商人至西域经商的信息。李白《闺情》诗云:

流水去绝国,浮云辞故关。水或恋前浦,云犹归旧山。恨君流沙去,弃妾渔阳间。玉箸夜垂流,双双落朱颜。黄鸟坐相悲,绿杨谁更攀。织锦心草草,挑灯泪斑斑。窥镜不自识,况乃狂夫还。④(唐)李白著,瞿蜕园、朱金城校注:《李白集校注》卷2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478页。

“渔阳间”代指内地,“流沙”是“狂夫”即夫君西行经过的地方。诗中的“狂夫”不当指征人,那度碛西行者只能是从事贸易的商人。

丝绸之路不仅是商贸之路,也是文化交流之路。经碛路往来的还有东来西往的宗教徒,他们也出现在诗歌吟咏中。刘言史《送婆罗门归本国》云:

刹利王孙字迦摄,竹锥横写叱萝叶。遥知汉地未有经,手牵白马绕天行。龟兹碛西胡雪黑,大师冻死来不得。地尽年深始到船,海里更行三十国……出漠独行人绝处,碛西天漏雨丝丝。⑤(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468,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5322页。

这位入唐的天竺婆罗门僧为了到中国传教,先欲经西域入华,但受阻于艰险的碛西道路未能成行。又转而经海路来到中国,现在又要经西域归国。“出漠”即走出莫贺延碛大漠,“碛西”即西域地面。诗人想象着他归国要经过莫贺延碛,要经历西域艰苦的环境。刘言史又有《代胡僧留别》云:“此地缘疏语未通,归时老病去无穷。定知不彻南天竺,死在条支阴碛中。”①(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468,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5331页。从中国归天竺,不经条支,此阴碛也当指莫贺延碛。这位胡僧年老归国,对归途充满恐怖,他想象着自己难以走出大漠。许浑《赠僧(一作赵嘏诗)》云:“心法本无住,流沙归复来。锡随山鸟动,经附海船回。”②(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529,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6048页。这是一位曾赴西域取经的僧人,所以说他“流沙归复来”。处默《送僧游西域》云:“一盂兼一锡,只此度流沙。野性虽为客,禅心即是家。寺披云峤雪,路入晓天霞。自说游诸国,回应岁月赊。”③(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849,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9614页。所送僧赴西域所度之“流沙”即莫贺延碛,“诸国”指僧人将往之西域各国。度碛西行,归日无期,故云“岁月赊”。

莫贺延碛成为西域的象征和重要的丝路意象。远赴西域的人离乡别井,莫贺延碛代指遥远的西方,成为相思离别异乡漂泊的意象。岑参《轮台即事》云:

轮台风物异,地是古单于。三月无青草,千家尽白榆。蕃书文字别,胡俗语音殊。愁见流沙北,天西海一隅。④(唐)岑参著,陈铁民、侯忠义校注:《岑参集校注》卷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56页。

唐代的轮台在莫贺延碛北方,故云“愁见流沙北”。“愁”写出身处西域的诗人的心情,这里远离故乡,景物异常,令诗人产生漂泊之感。岑参《岁暮碛外寄元撝》云:“西风传戍鼓,南望见前军。沙碛人愁月,山城犬吠云。别家逢逼岁,出塞独离群。发到阳关白,书今远报君。”⑤(唐)岑参著,陈铁民、侯忠义校注:《岑参集校注》卷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82页。身在西域,故云“碛外”,诗写身在西域的人,在年节将至时倍感孤单。其《碛西头送李判官入京》云:“一身从远使,万里向安西。汉月垂乡泪,胡沙费马蹄。寻河愁地尽,过碛觉天低。送子军中饮,家书醉里题。”⑥(唐)岑参著,陈铁民、侯忠义校注:《岑参集校注》卷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83页。此“碛”,有人认为指银山碛,又名银山,在今新疆库米什附近。不确。当诗人过碛进入西域,逢李判官将过碛归中原,便引起诗人对亲人的思念。岑参《过碛》《碛中作》等诗都表达了诗人目睹大碛产生的强烈的思乡之情。空旷的大碛成为遥远地方的象征,离家漂泊的人把它视为异乡或异域。屈同仙《燕歌行》写征人思妇:“燕支山下少春晖,黄沙碛里无流水。金戈玉剑十年征,红粉青楼多怨情。”⑦(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203,第2122-2123页。李郃《过九疑山有怀》云:“晚度疑山道,依然想重华。云飘上苑叶,雪映御沟花。行叹戍麾远,坐令衣带赊。交河通绝徼,弱水浸流沙。旅思徒漂梗,归期末及瓜。两阶干羽绝,夜夜泣胡笳。”⑧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410页。诗写漂泊之感,以“交河”“流沙”代指自己身处之地,形容离乡之远。

三、征战与思乡:边塞将士的情感书写

莫贺延碛在诗歌中形成了稳定的意象,因其地处玉门关外,而玉门关往往是战争前线的象征,故“碛里”又是边塞战争和边塞生活所在地。莫贺延碛的自然环境之恶劣世人皆知,因此大碛又成为边塞艰苦环境的象征,在唐代诗人笔下那里是风沙严寒所在。盛唐诗人王之涣《出塞诗》云:

黄沙直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①(宋)尤袤:《全唐诗话》卷1,何文涣辑《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84页。按:此诗有的本子题作《凉州词》,第二句为第一句,“黄沙直上”作“黄河远上”。见周勋初等主编《全唐五代诗》卷119,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478-2479页。孰是孰非,历来争论不休。黄河不经玉门关,玉门关外为流沙,作“黄沙直上”更符合诗中地域之特色。

“孤城”即玉门关,“黄沙”即玉门关外的流沙大碛,莫贺延碛在玉门关外,故在诗人观念中那里是春风不到的严寒地带。唐代诗人常常用“无春”形容大碛的荒凉,借以表现征战生活的艰苦。柳中庸《凉州曲二首》其一云:“关山万里远征人,一望关山泪满巾。青海戍头空有月,黄沙碛里本无春。”②(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257,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2877页。王烈《塞上曲二首》其一云:“红颜岁岁老金微,砂碛年年卧铁衣。白草城中春不入,黄花戍上雁长飞。”③(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295,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353页。陈陶《水调词十首》其五云:“水阁莲开燕引雏,朝朝攀折望金吾。闻道碛西春不到,花时还忆故园无。”④(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746,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8490页。诗人们反复咏叹此地没有春天,强调这里是苦寒之地。写到莫贺延碛总是极力渲染其苦寒,于是形成“寒碛”意象,于鹄《出塞》其三云:“空山朱戟影,寒碛铁衣声。”⑤(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310,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502页。

写大碛的自然环境之恶劣是为了用自然环境渲染将士们的心情,与其地苦寒相应的是将士们心情的愁苦。常建《送李大都护》云:“单于虽不战,都护事边深。君执幕中秘,能为高士心。海头近初月,碛里多愁阴。西望郭犹子,将分泪满襟。”⑥(唐)常建著,王锡九校注:《常建诗集校注》卷下,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241页。想到碛里环境的苦寒和征人的悲愁,诗人希望有郭伋那样的将军,令敌人闻风丧胆,又关心士兵的疾苦。李益《从军北征》云:“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⑦(唐)李益著,范之麟注:《李益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13页。这是写将士们的思乡之苦。陈陶《关山月》云:

昔年嫖姚护羌月,今照嫖姚双鬓雪。青冢曾无尺寸归,锦书多寄穷荒骨。百战金疮体沙碛,乡心一片悬秋碧。汉城应期破镜时,胡尘万里婵娟隔。度碛冲云朔风起,边笳欲晚生青珥。陇上横吹霜色刀,何年断得匈奴臂。⑧(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745,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8475页。

这首诗写边塞生活,两次写到“碛”以渲染战争生活的艰险。征战沙碛,金疮遍体;度碛往来,寒风吹沙。张仲素《塞下曲五首》其五云:“阴碛茫茫塞草肥,桔槔烽上暮云飞。交河北望天连海,苏武曾将汉节归。”⑨(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367,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4138页。《史记.魏公子列传》:“公子与魏王博,而北境传举烽。”裴骃《史记集解》引文颖曰:“作高木橹,橹上作桔槔,桔槔头兜零,以薪置其中,谓之烽。常低之,有寇即火燃举之以相告。”后因称烽火台为“桔槔烽”。五代沈彬《塞下三首》其三云:“月冷榆关过雁行,将军寒笛老思乡。贰师骨恨千夫壮,李广魂飞一剑长。戍角就沙催落日,阴云分碛护飞霜。谁知汉武轻中国,闲夺天山草木荒。”⑩(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743,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8456页。诗人写这里的环境多用阴、风、寒、雨、雪、霜以及烽火,渲染此地不仅自然环境恶劣,还有军情紧急,时时有烽火报警,令人心不得安,愁思顿生。

唐朝经营西域,将士远征要经过莫贺延碛,因此莫贺延碛又是战争意象,赴碛西便是赴前线,碛路便是征途。唐前期广大士人向往立功边塞,写到莫贺延碛往往充满积极进取的精神。对于那些远赴西域从军征战的人们,诗人鼓励他们不畏艰险,报效国家以博取功名。岑参《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云:“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①(唐)岑参著,陈铁民、侯忠义校注:《岑参集校注》卷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94页。大碛的苦寒不仅没有阻挡住将士们奔向前线的脚步,反而成为他们雄心壮志的衬托。其《北庭贻宗学士道别》云:“孤城倚大碛,海气迎边空。四月犹自寒,天山雪濛濛。君有贤主将,何谓泣途穷。时来整六翮,一举凌苍穹。”②(唐)岑参著,陈铁民、侯忠义校注:《岑参集校注》卷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57页。对于那些向往功名的志士来说,艰苦的环境正是彰显其雄心抱负的映衬。诗人笔下的人物都是在艰苦的环境中奋战立功令敌人胆寒的将军。那些远赴西域奋斗的人向往立功边塞,唐诗表达了他们的志向和理想。杜甫《送人从军》云:“弱水应无地,阳关已近天。今君渡沙碛,累月断人烟。好武宁论命,封侯不计年。马寒防失道,雪没锦鞍鞯。”③(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卷8,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626页。杨巨源《赠史开封》云:“天低荒草誓师坛,邓艾心知战地宽。鼓角迥临霜野曙,旌旗高对雪峰寒。五营向水红尘起,一剑当风白日看。曾从伏波征绝域,碛西蕃部怯金鞍。”④(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333,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728页。曹唐《送康祭酒赴轮台》云:“灞水桥边酒一杯,送君千里赴轮台。霜粘海眼旗声冻,风射犀文甲缝开。断碛簇烟山似米,野营轩地鼓如雷。分明会得将军意,不斩楼兰不拟回。”⑤(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640,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7343页。王建《送阿史那将军安西迎旧使灵榇(一作送史将军)》云:“汉家都护边头没,旧将麻衣万里迎。阴地背行山下火,风天错到碛西城。单于送葬还垂泪,部曲招魂亦道名。却入杜陵秋巷里,路人来去读铭旌。”⑥(唐)王建著,王宗堂校注:《王建诗集校注》卷7,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77页。对于那些追求功业的志士来说,艰苦的环境不在话下,他们追求的是建功西域,报效君王和国家。

从大碛到碛路,反映了莫贺延碛从自然地貌到人文景观,再到文学意象的转换过程。南朝鲍照诗中已出现“碛路”一词,但非指通往西域的莫贺延碛道。唐代诗中反复写到的“碛路”一般指莫贺延碛。莫贺延碛所以能够成为人文景观,又成为文学意象,一是与丝绸之路的兴盛有关,唐代是丝绸之路的黄金时代,从中原地区赴西域的人越来越多。丝绸之路赋予沿途各种自然物象以人文精神,这是典型一例。二是与唐代诗人关心国事,关注西域,关注丝路,关注边塞战争有关。初盛唐时不少士人投身边塞,亲历大碛,远赴西域,莫贺延碛独特的地理风貌给他们造成深刻印象。即便没有到过西域的人,也从前人的记载和当时的传闻中对大碛有所了解,因而在表达对边塞战争和边塞生活的诗篇中便会咏及大碛和碛路。三是大碛是从敦煌、玉门关和阳关西行赴西域北道的通道,唐代西域北道更多地被利用,因此出入大碛的行旅比较频繁。总之,在唐诗里,莫贺延碛不仅是一个自然物象,也是倾注了诗人复杂情感的文学意象,这个风蚀戈壁苍凉异常的地貌,成为边塞和丝路艰险的象征,成为遥远的边境的象征,成为战争前线的象征,成为沟通内地与西域的通道。诗人们咏及大碛和碛路,歌颂和表达了一种不畏艰险走向异域的开拓精神、赞颂了积极进取立功边塞的英雄主义精神,表达了既要报效国家又思家念亲的复杂矛盾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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