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光宇
类似于中国20世纪的首要学术发现——“甲骨文发现”,“敦煌遗书发现”也是同期、同等性质的重大“学术发现”。虽然后者的“学术性”略逊于前者(诸如在古老程度、考释难度上),但关于其发现人亦即“敦煌学”开创人及发现过程的长久争论,则更加复杂化、国际化,因此与之相关的学术史就更有必要尽早、尽量严谨地研究清楚。
如笔者在以前关于“甲骨文发现”的论文中已经提出和强调的,只要属于“学术发现”,就首先要在概念上将“行为意义上的发现”和“认知/学术意义上的发现”两者明确分开①参见任光宇《“王刘联合发现说”和甲骨文发现研究新论》,“续论—预设前提条件”和第一、二章,《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18年第6期,第2页;《人大复印报刊资料—历史学》2019年第3期,第65页。。众所周知,王园禄道士无疑是敦煌莫高窟藏经洞的发现人,但因为他缺乏基本的学术鉴定能力,仅可成为敦煌遗书“行为意义上的发现人”,其真正的、“学术意义上的发现人”,必须由具有足够学识和学术能力的学人承担。
笔者在对敦煌学术史所涉六十多位早期人物的资料整理中,根据对学界已有研究成果的综合、分析、考证,认为“敦煌遗书”的真正发现人、即“学术意义上的发现人”,并非捷足先登的英国学者斯坦因、或法国学者伯希和,也非中国学者罗振玉、缪荃孙或端方等人,而应是中国金石学家叶昌炽、及书画鉴藏家裴景福;作为国际显学“敦煌学”的起始年也应随之提前至1903年。
叶昌炽(1849—1917),字兰裳、鞠裳,晚号缘督,原籍浙江绍兴,后入籍江苏吴县长洲(今苏州)。少时就读于苏州两大书院之一的正谊书院,授业于冯桂芬,曾与王颂蔚、袁宝磺并称苏州三才子。1889年中进士之前虽有两次会试失利,但已在校勘目录之学上闻名乡里。1983年得到丁忧回乡的同乡、同光年间首屈一指的文物鉴藏家潘祖荫(1830—1890,字伯寅、号郑庵)赏识,“延课其弟”(幼弟潘祖年,1870—1925),遂得以“尽窥帐秘”,并在潘祖荫悉心指教下鉴赏、考释大量名贵珍稀碑帖,很快以考证《好太王碑》、《高句丽碑》声名鹊起,先后结交上流社会的鉴藏名家如李鸿裔、盛昱、缪荃孙、王懿荣、吴大瀓、沈曾植等人,以金石之学闻名士林。亦受潘氏影响,叶昌炽自1884年开始痴迷搜购金石碑帖,收藏量迅速大增①以上信息参见马洪菊《叶昌炽早期金石学成就与潘祖荫的影响》,《敦煌学辑刊》2013年第2期;《叶昌炽与铁琴铜剑楼》,《兰州大学学报》2009年第37卷第2期。,其后长年访求各地历代碑拓达八千通。叶氏著有《语石》、《藏书纪事诗》、《寒山寺志》等,但以其记载涵盖近50年生平学术活动的《缘督庐日记》最为著名、重要,关于敦煌遗书的最早信息亦在其中。也因为这部日记事无巨细的记载,叶昌炽得以成为“在敦煌研究史上,第一个对千佛洞珍贵的文物宝藏做出记录并加以研究的学者。”②参见吴琦幸《叶昌炽与敦煌研究》,《兰州学刊》1985年第2期,第69页。
1902年3月,53 岁的叶昌炽“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任实职”,担任甘肃学政③吴琦幸:《叶昌炽与敦煌研究》,《兰州学刊》1985年第2期。,于同年中期到任兰州后,便请包括时任敦煌县令的汪宗翰(1844—1920,字栗庵)等地方官员帮忙搜集陇西碑拓,还曾借给科举考生出考题的机会,搜集安西、肃周一带的金石信息④参见蔡副全《叶昌炽与敦煌文物补说》,《敦煌研究》2011年第2期,第96页。。随后即在得到地方碑拓的同时,意外陆续得到了多种藏经洞遗书遗画。
1903年2月26日(农历正月二十九日),叶昌炽日记中就开始出现敦煌碑拓记录:“今日馈拓本一包……敦煌学宫古碑两纸,签题‘索靖碑’……孙赵未录,南北亦从未见。拓本一夔已足,渡陇以来墨林第一快事。”⑤叶昌炽:《缘督庐日记》,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961页;此处转引自蔡副全《叶昌炽与敦煌文物补说》,《敦煌研究》2011年第2期,第96页。其后最重要、关键的是,叶氏在《缘督庐日记》光绪二十九年十一月十二日(1903年12月30日)的长篇原始日记中,记有:“得汪栗庵大令自敦煌拓寄至唐元拓本……栗庵共拓寄唐《索公碑》(其阴《杨公碑》)、《李大宾造像》(其阴《乾宁再修功德记》)、经洞《大中碑》皆六分;元《莫高窟造像》四分、《皇庆寺碑》二分,皆前所已收。惟武周《(上缺)柱国李君□□□□龛碑》,‘圣历元年岁次戊戌伍月庚寅朔拾肆日癸酉’,无撰书人名……又旧佛像一幅,所绘系水陆道场图。绢色黯黕,丹黄陊剥,惟笔墨出于俗工……”;并随即留下了一段最早考证手中敦煌遗书《大般涅盘经》、《大中碑》为唐写本的文字:“又写经四卷,皆《大般涅槃经》,笔法遒古,确为唐经生派,纸色界画与日本估舶者无毫厘之异,乃知唐人经卷中东同一流传,特以震旦重遭劫火消磨殆尽。敦煌僻在西荒,深山古刹,宜其尚有孑遗。闻此经出千佛洞石室中,室门熔铁灌之,终古不开,前数年始发键而入,中有石几石榻,榻上供藏经数百卷,即是物也……《大中碑》亦自洞中开出。此经疑即为大中写本也”。①叶昌炽:《缘督庐日记》,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285页;本文综合转引自吴琦幸《叶昌炽与敦煌研究》,《兰州学刊》1985年02期,第70页;蔡副全《叶昌炽与敦煌文物补说》,《敦煌研究》2011年第2期,第97页。相关全文是:十一月十二日:“汪栗庵大令(汪宗瀚县令)自敦煌拓寄唐索公碑,其阴杨公碑;李大宾造像,其阴乾宁再修功德记,经洞大中碑,皆六分。元莫高窟造象四分,皇庆寺碑二分,皆前所已收。惟武周上缺柱国李君口口口口完碑,‘圣历元年岁次戊戌伍月庚寅朔拾肆日癸酉’。无撰书人名。李君下似‘莫高窟’三字,窟下似‘旧’字,属龛读。上下均氵阝立年月。后一行叙李氏得姓缘起,亦似有失拓。此碑文章绵丽,笔法遒峻,诸家无著录者,赖汪君得见之,可感也。又旧佛像一幅,所绘系水陆道场图。绢色黯黕,丹黄陊剥,惟笔墨出于俗工,尚不甚古,极早为明人之笔。又写经四卷,皆《大般涅槃经》,笔法遒古,确为唐经生派,纸色界画与日本估舶者无毫厘之异,乃知唐人经卷,中东同一流传,特以震旦重遭劫火,消磨殆尽,敦煌僻在西荒,深山古刹,宜其尚有孑遗。闻此经出千佛洞石室中,室门熔铁灌之,终古不开,前数年始发键而入,中有石几石榻,榻上供藏经数百卷,即是物也。当时僧俗皆不知贵重,各人分取,恒介眉都统、张又履、张筱珊,所得皆不少。《大中碑》亦自洞中开出。此经疑即为大中写本也……”(其中“圣历”为武则天年号,“大中”为唐宣宗年号)。
上述这条日记论述清晰、考证完整:叶氏不但以广博学识获知“圣历”、“大中”为唐朝年号,并凭借其深厚金石功夫,根据写本的“笔法”、“纸色”对比于“日本估舶者无毫厘之异”,从而明确断定其为“唐人经卷”、因藏于“深山古刹”而得以保存的“孑遗”,而且对遗书来自“千佛洞石室”有详细说明。(虽有“室门熔铁灌之”等误传细节记录,是他未能亲临现场考察所难免,无损于鉴定整体)故此一考证记载,完全有资格作为一条符合现代学术规范、最早准确鉴定敦煌遗书年代的确凿证据,中国学者叶昌炽(加学者裴景福,理由见后)不但可以,而且应该被确立为敦煌藏经洞遗书学术发现的真正发现人。
其后叶昌炽尚有多条重要的、内容互洽的日记记载,进而构成其“准确鉴定敦煌遗书年代”的证据链条。诸如光绪三十年四月二十六日(1904年5月11日)《缘督庐日记》在泾州记有:“敦煌汪栗庵函来,言佛洞写经曾见一卷尾有‘大中五年’字,果与唐敕书碑同时镌写,可证余前说之不诬”。同年八月二十日(9月29日)于酒泉再记:“汪栗庵来公私两牍,皆有夹单……又宋绢画绢本《水月观音像》……《功德记》,行书,右行后题‘于时乾德六年……’又写经三十一叶……旁有紫色笔似斜风细雨,字小于蝇,皆梵文。以上经像,栗庵皆得自千佛洞者也。”②蔡副全:《叶昌炽与敦煌文物补说》,《敦煌研究》2011年第2期,第98页。“乾德”为宋太祖年号。同时期修订其著作《语石》时(该书写作开始于1901年秋),叶氏也有同样的明确论断:“敦煌县千佛洞,即古之莫高窟也。……中藏碑殿经像甚多,楚北汪栗庵大令宗瀚,以名进士作宰此邦,助余搜讨,先后寄贻宋乾德六年水月观音像,写经卷子本、梵叶本各二,笔画古拙,为唐经生体,与东瀛海舶本无异。”③叶昌炽撰,柯昌泗评:《语石、语石异同评》卷1,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54页。本文转引自李伟国《敦煌遗书之厄与学术观点之窒》,《传统中国研究集刊》第六辑2009,第349页。
虽然叶昌炽1906年中即受科举废除和健康影响卸任东归,错过了亲临藏经洞考察、亲手发现遗书中最有价值古文献的历史机遇;虽然斯坦因、伯希和在1907、1908年接踵而至,鉴别运走了大量价值极高的敦煌文物;但有上述原始记录为证,叶氏仍然不失其作为中国最高深传统学术之一金石学的学者代表、率先正确鉴定敦煌遗书之功,尽到了中国学人在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转型之前应尽的一份关键责任。当然另外一面,叶氏也有当时和随后没能及时公开呼吁保护、大力传布敦煌遗书价值的遗憾,这也是多数中国传统守旧学人共有的时代缺陷。
裴景福(1854—1926),字伯谦,号睫闇,安徽霍邱县人。1879年举人,1886年32岁中进士,授户部主事。1892年起历属广东陆丰、番禺、潮阳、南海(时为广东最繁富之地、今是广州市一部)四地知县。在南海县令任上,曾有“单骑阻群械斗”、“理折法国领事”等事迹,以智略“为历任督抚所倚重”①李灼华等:《裴大中景福传(录皖志列传)》,载《河海昆仑录》附录,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6年,第308页。。他也曾因人事当面与上峰李鸿章据理力争、“勃然径出”,并曾在庚子年给李氏北上送行、为“东南互保”献策②参见裴景福《河海昆仑录》,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6年,第158页。。1905年被诬陷流放新疆,一路结交王树楠、叶昌炽、伯希和、刘鹗③参见裴景福《壮陶阁书画录(上)》,北京:学苑出版社,2006年,第36页。相关记载为“铁云久以鉴藏名海内,戊申谪戍西域,与余同难。一见如旧相识,时过从畅叙。次年四月病……”。等诸多著名学者,并参与编修《新疆图志》。1909年得以复查、8月获赦东归,1914年后还曾出任安徽省公署秘书长、政务厅长。精鉴藏,性豪放,广交游,所著《河海昆仑录》(1906年成书)、《壮陶图书画录》(1937年出版)、《睫闇诗钞》等风行一时,可算一位清末民初传奇人物。
裴景福因热衷收藏,更因早年得罪过曾任广东布政使、后任两广总督的岑春煊,1903年遭岑氏嫉恨诬陷为广东的“贪吏之冠”,遭逼罚巨款、围捕、监禁,一度逃亡澳门、几乎投海自尽。④裴景福生平参见李家训《裴景福及其〈河海昆仑录〉》,《安徽史学》1991年第2期,第48-49页;张孝玉:《裴景福及其〈壮陶阁书画录〉》,《书法》2013年第3期,第138-139页。1905年初被判发配新疆、永不得释,“自光绪乙巳(1905)三月二十七日发广州,至丙午(1906)四月八日抵迪化,起讫一年,行一万一千七百余里。道途之所经历,耳目之所遭逢,心思之所接斗,逐日为记,悉纳之囊中。其长言之不足者,更缀之以诗,以道其志。事之所寄,书成都十七八万言,厘为四卷,名曰《河海昆仑录》……仰高俯下,夷然泰然,长歌琅琅,声满天地”!(王树楠作序中语)⑤王树楠:《河海昆仑录·序》,转引自《河海昆仑录》,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6年,第2页。王树楠(也作树枏/柟/枬,1851—1936)字晋卿,河北高碑店人。1886年进士,清末西北名吏,文史大家。
裴景福自广州起解一路跋涉约五个月后,于1905年11月中旬抵达兰州。为避戈壁风雪停留了两月之久,遍交当地文官墨客,其中最重要人物包括时任甘肃学政的叶昌炽和兰州道台的王树楠。关于裴、叶两人之前是否旧识,暂未见记录,然叶氏自1877年起三次进京赶考,1889年中进士前后已在金石界声名鹊起,之后任翰林院编修至1902年;而裴景福自1873年即始任刑部小京官,1886年进士及第后任户部主事至1992年,且1887—1888年间裴氏尚有与祭酒盛昱争购和转让苏轼《黄州寒食帖》的“壮举”⑥参见张孝玉:《裴景福及其〈壮陶阁书画录〉》,《书法》2013年第3期,第138-139页。;因此二人很可能因同好金石鉴藏、加同居北京曾有交往,或至少互相闻名。
乙巳年十二月初七日(1906年1月1日),叶昌炽在日记中记载了裴景福当日携藏品来访,叶氏“亦出《鲜于君府墓志》同赏,并以酒泉所得敦煌千佛洞唐写经卷子请其鉴定。亟叹为真唐经生笔,惟佛像三帧,皆不甚许可。长谈至暮始别。”⑦李伟国:《敦煌遗书之厄与学术观点之窒》,《传统中国研究集刊(第六辑)》2009,第349页。裴景福在同一天的日记中(载《河海昆仑录》),更有完整记载:“初七日,晴,较冷。甘肃提学叶君昌炽,借《落水兰亭》,托君禹约余一晤,谈陇右金石。午后往,出示所得松雪书《鲜于府君碑》并敦煌县千佛洞书经画像。书经有题大中年号者,余细审经字虽不工,而结体用法极似唐人。用单层藏经纸,中卷木杆心,卷首于本纸背书明某经几卷,无包首,唐人书经卷子皆如此,首尾完整,惟纸色浅淡不滑泽。有色白者,质颇厚,非唐造精笺。西番崇尚佛教,以造像写经为功德,惜无名笔供役。……友人云‘某年敦煌千佛洞有石岩塌,露一孔,入视大厦也。满铺毡毷……初启毡色尤鲜,经风渐朽化。’余谓当系回教大兴、废弃佛法所封闭者。西域唐以前皆宗佛教,开元时回教始及喀什葛尔,宋初便为其教所据。辽兴乃奉佛,元取西域封诸王,佛法益盛,此经卷岂宋初封闭欤?”①裴景福:《河海昆仑录》,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6年,第144-145页。相关全文为:“初七日,晴,较冷。甘肃提学叶君昌炽,借《落水兰亭》,托君禹约余一晤,谈陇右金石。午后往,出示所得松雪书《鲜于府君碑》并敦煌县千佛洞书经画像。书经有题大中年号者,余细审经字虽不工,而结体用法极似唐人。用单层藏经纸,中卷木杆心,卷首于本纸背书明某经几卷,无包首,唐人书经卷子皆如此,首尾完整,惟纸色浅淡不滑泽。有色白者,质颇厚,非唐造精笺。西番崇尚佛教,以造像写经为功德,惜无名笔供役。佛像立幅用绢,红绿灿然,俗匠所绘,不如书经之古。友人云‘某年敦煌千佛洞有石岩塌,露一孔,入视大厦也。满铺毡毷,排列短足木几百余。每几陈一铜灯、一经卷,类今蒙番礼拜寺。初启毡色尤鲜,经风渐朽化。’余谓当系回教大兴、废弃佛法所封闭者。西域唐以前皆宗佛教,开元时回教始及喀什葛尔,宋初便为其教所据。辽兴乃奉佛,元取西域封诸王,佛法益盛,此经卷岂宋初封闭欤?元《鲜于府君墓志》,……(提学言)生平收碑片数千种,惟此帖为箧中之冠。”
裴景福在这条考证记载中,同样以其高超专业的鉴定本领,“细审”遗书“结体”而断定“极似唐人”;凭“纸”、“木杆”、“纸背书明某经几卷”、“无包首”等特征指出“唐人书经卷子皆如此”;并根据“西域唐以前皆宗佛教,开元时回教始及喀什葛尔,宋初便为其教所据”的历史知识,当即得出了敦煌藏经洞于“宋初封闭”的明确结论。王楠在一篇论文中评述道:“叶氏希望这位大收藏家裴景福能够肯定自己的结论,所以当1906年两人见面时专门请裴氏鉴定这些敦煌写本……裴景福比伯希和更早判断出藏经洞封闭于宋初,而且很有可能对伯希和能够尽快得出结论起到提示或者参照作用。……裴景福从佛教与伊斯兰教的冲突上立论,在逻辑上更可取。从今天根据更多的材料来看这个问题的,裴景福的观点比伯希和更接近事实。”②王楠:《伯希和与清代官员学者的交往(1906—1909年)》,《西域研究》2017年第4期,第129页。根据原文王楠的脚注,这段引文后面部分转引自荣新江的英文论文。王楠并在同论文中引用法文资料称:“裴景福和宋伯鲁分别将未刊手稿《河海昆仑录》(裴氏著作),《西辕琐记》、《还读斋杂述》(以上宋氏著作)借给伯希和浏览,伯希和从中摘抄了很多关于西域史地以及书画鉴赏的内容”;“吉美博物馆档案中名为‘伯希和考察1906至1909’第六盒(Fond Pelliot,Pmi6)中,有伯希和手抄的裴景福《河海昆仑录》片段。”③FondsPelliot,Carton6,MissiondePelliot1906—1908,MuséeGuimet;转引自王楠《伯希和与清代官员学者的交往(1906—1909年)》,《西域研究》2017年第4期,第127页。另据耿昇一文的相似记述,1907年10—12月间裴景福“在乌鲁木齐市又成了巡抚言听计从的朋友。伯希和在新疆布政使(王树楠)举行的宴会上结识了裴景福,布政使把他作为当代中国最大的绘画收藏家而介绍给伯希和及其他人。伯希和从此与此人的交往甚为频繁。”④耿昇:《伯希和西域探险与中国文物的外流》,《世界汉学》2005年第3期,第107页。
由此可见,上述叶、裴二人相互独立、互洽的证据证明,1906年元旦日裴景福在叶昌炽处不但有理有据再次确认鉴定了敦煌遗书的年代,而且还明确、正确推断出了藏经洞的封闭年代。且其时间点,比斯坦因、伯希和到达敦煌藏经洞、见到并可能开始鉴定研究敦煌遗书的时间(分别为1907年3月下旬、和1908年3月初),要早一年三个多月、和二年三个月;(如果从伯希和在新疆初见少量敦煌遗书样品的时间算起,也要早近两年时间。)何况在1907年,裴氏考证记录还在乌鲁木齐被伯希和抄录、记载过,这不但使裴景福的考证被独立第三方的原始文献再次印证,而且还反映了裴氏所代表的中国传统书画鉴定技能早已被西方汉学泰斗重视、借鉴的史实。
刘进宝教授曾在论文中指出,“将斯坦因盗劫敦煌文献作为敦煌学的开始,这显然是非常荒谬的”。①刘进宝:《敦煌学术史研究有待加强》,《中国史研究》2009年第3期,第115页。笔者对此十分赞同,但主要依据和理由如上所述。
裴景福虽然也有未临藏经洞考察、没有及时建言保护遗书之憾,但当年他以一介被遣送边远的罪犯之身,在被流放押解途中,尚能秉承访交文友、考鉴文物的志趣,不失时机地致用了他的传统书画考证功夫,并及时记录整理成书、较早出版(《河海昆仑录》初版应在1906—1909年间②据裴景福《河海昆仑录》自序,该书成书于1906年“丙午闰四月朔西”的“北庭戍所”,随后是否有少量私印待考,可以比较确定的是“1909年迪化官报局排印,1937年中华书局重印”。),加最早出示、启发了法国学者伯希和,应可说是在敦煌学术史中留下了重要、有力的一笔。
另外,叶昌炽在1906年的日记中,还有曾携敦煌遗书请另一学者汪鸣銮鉴定的记录。但叶氏对汪关于遗书的交流记载无详情、只有“颇许可”三字,时间也晚在与裴景福讨论半年后的8月间,且汪氏生平资料显示他所精的是“《说文》之学”③参见蔡副全《叶昌炽与敦煌文物补说》,《敦煌研究》2011年第2期,第99-100页。,故此一事的学术重要性应不足以与裴氏考证相并列。④笔者在仔细梳理多年学界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已将清末涉及敦煌遗书流失和抢救的60 多位相关人物,分为失职官员、无为学人、和有功人物三类群体,进行了逐一排列并尝试给予功过评议。对“无为学人群体”中其余的20 多位人物、“渎职官员群体”中的30来位人物、和“有功人物群体”中的十来位人物,以及对王道士、斯坦因、伯希和的相关评议、建议,将会在另文讨论。
本文第一章已论证提出叶昌炽应是敦煌遗书“学术意义上的发现人”,虽然其多条原始、互洽的证据足够确凿,但来源都是他本人日记,且未涉及藏经洞封闭考证,证明略显孤单;而有了第二章所述裴景福同等原始、独立的考证记录,就不但形成了两位当事人、双重证据的互证、叠加,而且连带加上第三方伯希和的记载、参考、印证,因而构成了多方相互独立、坚实的证据链。在此之上,从学术水平的含金量看,还有叶氏、裴氏、伯氏三人相得益彰的深厚学术背景支撑,这无疑使此一“敦煌遗书发现人考证”的学术严谨度、完整度、可靠度倍增。故应可确认,叶昌炽和裴景福二人是“敦煌遗书学术发现”的“联合发现人”,同时也应是“敦煌学”首屈一、二指的开山学者;由此顺理成章,“敦煌学起始年”也应从目前主流学术界倾向认定的1909年⑤参见刘进宝《敦煌学术史研究有待加强》,《中国史研究》2009年第3期,第114页。相关完整原文是:“作为一门学科的敦煌学,究竟始于何时?至今仍纷争不已。目前就有1900年、1904年、1907年和1909年等几种说法。按照现有资料,我倾向于将1909年作为敦煌学的起始……所以不少学者认为,正是1909年开始的敦煌研究,逐渐形成了一门国际性的学问——敦煌学。”,提前至1903—1906年。
“敦煌学”当时之所以能够快速成为一门国际显学,其首要因素应不在于莫高窟的洞窟之多、之古,及其壁画之美、艺术价值之高,而在于大量敦煌遗书的发现、和这些历史文献的学术价值之高、涉及领域之广。正如“更伟大的”、“影响遍及欧美日本,今且及于中国”的伯希和教授(傅斯年语①桑兵:《伯希和与近代中国学术界》,《历史研究》1997年第5期,第115页。)所说,“(藏经洞遗书)是远东历史上需要记录下来的中国最了不起的一次写本大发现……甚至在中国本地,古代汉文写本也很罕见,在欧洲尚根本不存在任何这样的写本……某些刊本作品,即公元十世纪和甚至是八世纪的木刻刊本著作,它们早于古登堡五至七个世纪,应为现知的世界上最古老的刊本。”(伯希和在“1909年法国各界欢迎会上的讲话”②耿昇:《伯希和西域探险与中国文物的外流》,《世界汉学》2005年第3期,第111页。)因此从遗书相关活动的影响力和重要性两方面来看,国际显学“敦煌学”的起始应取决于“敦煌遗书学术发现”的人物和时间,而不是其他。
此“叶裴联合发现说”将“敦煌遗书发现人”确定为中国学者,把“敦煌学起始”日确定在斯、伯二氏造成的遗书外流之前,应是一项严谨、周全的学术推定。其理由和意义至少有三:
其一,这是对中华传统文化之高级学问“金石学”所用严密考证并不逊于现代学术论证依据和逻辑的正当肯定。
其二,是对诸如“敦煌卷子和佛画虽然是王道士所发现……但在西方的有关著作里,却常常说这些文物是斯坦因的发现”③金荣华:《斯坦因——敦煌文物外流关键人物探微》,《敦煌研究》1989年第2期,第94页。等糊涂、不合理说法的严谨更正。
其三,如此可将具有相当学养和鉴定能力的斯坦因、伯希和二人最早赶赴敦煌藏经洞等一系列活动,纳入“敦煌学”范围之内审视,从学术上讲也是必要的。
敦煌藏经洞的发现至今年已整整120 周年。在敦煌遗书发现、流失、抢救、和早期整理的学术史研究上,中国学术界近年已取得长足进展,但对其中一些人物、事件,和如上所述的一些重要问题的看法上,至今仍在争论之中。
刘进宝、荣新江两位教授在十多年前曾经总结指出:
由于敦煌学本身的这些特殊性,不要说敦煌学的各方面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就是关乎敦煌学学科形成的学术史,也还有许多问题至今并没有搞清楚,有些问题也还没有定论。正如荣新江教授所说:“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拥有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敦煌学史,没有‘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敦煌学史,更没有‘评判高下,辨别优劣’的敦煌学学术史。”④刘进宝:《敦煌学术史研究有待加强》,《中国史研究》2009第3期,第113页。
期望本文及后续研究,能够对建立和夯实“真正意义上的敦煌学术史”有所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