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超
(无锡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师范学院,无锡214153)
自然客体是杂多的存在,个体如何感知并认识自然客体,也表现出文化的多样性。每一种文化都有一种完全独特的观察和理解作为自然之世界的方式,或者说,每一种文化都有其自身所特有的“自然”,属于其他文化的人根本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自然的形式(斯宾格勒,2006a,p.126)。尼斯贝特在《思维版图》中提出两种自然认知的中西差异:第一,关注物质与关注物体的差异;第二,关注整体与关注局部的差异(尼斯贝特,2010)。心理学一直强调研究社会认知(Fiske,Cuddy,&Glick,2007;Norenzayan,Choi,&Nisbett,2002),与文化相关的认知研究也主要聚焦于社会认知领域(Chiu,Gries,Torelli,&Cheng,2011;Cheon,Christopoulos,&Hong,2016),对自然认知则相对比较生疏。尼斯贝特将目光导向自然认知,这一取向肇始于皮亚杰。如何认知自然在人类历史进程中起着极端重要作用,现代科学的产生本质上有赖于人如何认知自然(刘超,2019,pp.212-215)。自然客体以整合的有边界的客体形式而存在,是认识自然客体对人所具有的作用和功能,还是认识自然客体本身的组成要素和结构,认识主体表现出意识的选择性与能动性。本文主要厘清作用-功能认知模式和元素-结构认知模式的定义和基本特征,以及中西方在类型偏好、形成时间与形成途径上的分野。
作用-功能认知模式是一种强调生物适应的认知模式,即面对自然外物时,优先认知其作用和功能,考虑其对自身生存的适应价值。当人类处于洪荒之时,初民社会中的个体还未脱离适应自然这一困境,为了食物更充分,生命更安全,生活更舒适,人们更多地考虑自然客体对人的作用和功能。面对植物时,人们或者把植物看作食物的来源,或者“把植物看成是药物的来源”(卢梭,2014,p.66),或者把植物看作衣着和建筑材料的来源。作用—功能认知模式优先关注自然客体对主体而言存在何种作用和功效,考察这一客体与人的现实需要之间的联系,关注的中心问题是“是否可用”与“如何使用”,具有较强的动作取向的意蕴。皮亚杰和加西亚通过研究发现,客体的第一个意义即主体首先发现可以对客体进行动作上的操作,“是指或是在实际上或是在心理上我们用它们‘能够做什么’。在实际上,我们能够——或不能够——移动一个物体,能把它分为部分”(皮亚杰,加西亚,2005a,p.57)。“能够做什么”主要的指向在于动作,即是从操作上认识客体。操作这个客体可以帮助个体带来何种用途,从发生的角度看,首先是功能和作用取向的。
元素-结构认知模式关注事物的组成要素和要素之间的关系,组成要素突出的是“元素”,要素之间的关系突出的是“结构”。即面对自然客体时,着重考察事物的组成要素以及不同要素在空间上的结构性关系,追问以下问题:这个客体是由什么构成的?组成它的具体部件是什么?这几个部件之间的空间几何关系是如何展现的?这一认知模式考察自然客体本身的组成要素、内部广延和空间上的构造,与主体的知性能力和认知需要直接关联,关注的中心问题是“客体在空间构造上如何展开”。皮亚杰和加西亚认为,客体的第二个意义主要考察客体本身的空间构成,主体跨越“能够做什么”这一关注客体功能和作用的路向,开始考察客体本身的意义,“一个对象的意义也是指‘它由什么组成’或它是怎样组成的。这里再一次地,对象从属于动作,而且它们更多的是构造的,不是纯功利的”(皮亚杰,加西亚,2005a,p.57)。认识客体的内部构造就意味着与功用保持了一定距离。
从存在形式上看,作用-功能认知模式是时间性的,元素-结构认知模式是空间性的。作用-功能认知模式从时间上把握自然客体。某一事物作用于个体之后,经历或长或短一段时间历程,产生某种作用和功能,需要从时间上进行回溯。吃了某个东西,引起腹泻,那么就意味着要在吃的东西和腹泻之间进行关联。从时间上看,吃东西在前,腹泻在后,故其存在形式是时间性的。元素-结构认知模式从空间上把握自然客体。康德认为,“如果一种知识要具有客观实在性,即与某个对象相关,并通过该对象而拥有所指和意义,那么该对象就必须能以某种方式被给予出来”(康德,2017,p.115)。这种被给予的方式就是直观,就是要在空间形式中实现被给予的明晰。自然科学中的概念不只是简单地对自然现象和事件的命名行为,还要对这一现象和事件的“实”进行描述和规定。如动量,当个体学习这一概念时,心理中呈现出的是一个空间性事件,即一定质量的物体以一定的速度运行,其动量大小等于质量与速度的乘积;或如基因,基因在个体心理中呈现出一个双螺旋结构,这完全是空间性的。
从知识寻求上看,作用-功能认知模式所求得的知识与人的生存有更高的相关度,更关注于直接考察自然客体对人的效用,属于实用性的知识。元素-结构认知模式所求得的知识本身是自给自足的,更关注于考察自然客体自身的空间构造,属于理论性的知识。斯宾格勒(2006b,p.8)对这两种模式进行了简要描述,认为前者是一种实用的思维,基于实用目的;后者是一种理论的思维,旨在建立事物的本质结构。
在作用-功能认知模式中,个体寻求那种可以直接运用于现实生活的知识。神农尝百草的动机,不是要了解植物的本质属性,而是希望通过亲自尝试,检测哪些植物可以为人所食用,哪些可以达到医疗的效用,即“用之充饥,则谓之食,以其疗药,则谓之药”(《皇帝内经·太素·调食》)。比较《神农本草经》和《本草纲目》一早一晚两个文本,可以看到古代中国人对待自然客体一以贯之的认知倾向。《神农本草经》成书较早,大约成书于东汉和帝永元六年左右,即公元94年前后(王家葵,张瑞贤,2001,p.39),《本草纲目》成书较晚,为1590年(叶贤恩,2012,p.267)。但其行文展现出惊人的一致性,都侧重于从作用和功能的角度来认知外物,主要告诉人们自然客体对人具有何种作用和功能。如“枸杞,味苦,寒。主五内邪气热中,消渴,周痹,久服坚筋骨,轻身不老”(杨鹏举,1988,p.80)。“云母,味甘,平,主身皮死肌,中风寒热,除邪气,安五脏,益子精,明目,久服轻身延年”(杨鹏举,1988,p.12)。朱砂银的主治功能为“延年益色,镇心安神,止惊悸,辟邪,治中恶蛊毒,心热煎烦,忧忘虚劣”(李时珍,1998,p.196)。白蒿的主治功能为“五脏邪气,风寒湿痹,补中益气,长毛发令黑,疗心悬,少食常饥。久服轻身,耳目聪明不老。生,醋淹为菹食,甚益人。捣汁服,去热黄及心痛。曝为末,米饮空服一匙,治夏月暴水痢。烧灰淋汁煎,治淋沥疾。利膈开胃,杀河豚鱼毒”(李时珍,1998,p.412)。不难看出,古代中国人往往倾向于从“用”的角度来审视自然外物,甚至包括在今天看来极不卫生的人体排泄物和分泌物。
在元素-结构认知模式中,个体寻求理论性的知识,这类知识的目的是理解自然,至于这种知识有何实际用途则不受关注。在西方人看来,元素和结构是定义事物的本质要素。要认识自然客体的存在形态,就是要回答它在空间上的表现形态,了解其为何种形状,何种大小,持续时间有多久。当特定自然客体从一种形态跨越到另一种形态时,这一过程是如何嬗变的,空间上的状态变化是如何展现出来的,这样的知识就是纯粹的理论性知识。现代自然科学就是在元素-结构认知模式的基础上被发掘出来的。
从生物适应的角度看,人类大脑的主要功能就是最大化利用变化环境中的行动结果(Gramann,Ferris,Gwin,&Makeig,2014),作用-功能认知模式追求对环境的适应,相反,元素-结构认知模式则超越了适应法则。在西方世界,近代科学尚未展现出实践效果之前,西方人主要是通过作用-功能认知模式来认识自然客体的。比较希腊哲学家提奥夫拉斯特和药方收集家狄奥斯克里德,不难发现,前者关注植物的组织本身,后者关注植物的药用功能。因为元素—结构认知模式还不能帮助人们更有效地应对生活的挑战,于是“那些一辈子摆弄研钵的人瞧不起植物学,说什么研究植物而不研究植物的功用就一无用处”(卢梭,2014,p.66)。而如果“你要是在被鲜花装饰的五彩缤纷的草地上停下来把各种花一一观察一番,你身旁的人就会把你当成江湖郎中”(卢梭,2014,p.67),因为优先关注客体的作用和功能有着更强的适应性。相反,面对某种自然客体,率先认识其组成成分和空间结构对于个体以及群体的生存而言,未能快速表现出明显的有用性,反而不利于适应。回顾近代科学知识的产生历程,科学家在揭示事物的组成要素和空间构造时,要倾注大量的心智努力和坚持不懈的韧性奋斗,进行实验时甚至要罔顾健康与生命。这说明,从个体水平上看,探索事物的元素和结构是超越适应法则的。
中西方对作用-功能认知模式和元素-结构认知模式存在类型偏好上的差异。中国人更关注作用-功能认知模式,倾向于找寻自然客体的作用和功能;而西方人则更关注元素-结构认知模式,倾向于研究自然客体的元素和结构。国外学者很早就认识到中西方在这一对认知模式上的不同偏好,奥德里古尔和梅泰理(1996)对《本草纲目》中的植物图进行研究时发现,作者在描述植物的细部时,通常只介绍具有药物作用的部分。与李时珍等中国学者相比,欧洲的植物学家对尽可能多的植物清点造册,将之归类、命名,同时努力探索植物的解剖学和生理学奥秘。中国传统思维重视事物的功能和事物之间的功能关联,轻视事物构成的实体、元素和结构方面的研究,在物质结构方面无所发现,对于解剖生理则更少察问(刘长林,1991;蒙培元,1991;张建新,2003,p.198;张岱年,程宜山,2006,p.187)。即古代中国人往往偏好于从作用和功能的角度来认识自然客体,包括植物、动物和矿物。
西方传统思维则发展了认识事物元素与结构的认知倾向。古希腊传统首先提出物质的原质问题,从“水”“气”“火”到“数”,表现出希腊哲学传统对世界由什么构造而成这一问题的基本关注。泰勒斯的重要性在于“提出宇宙‘原理’,即其基本质料和运行原则为何的问题。这从根本上改变了希腊人观察、了解世界的角度和方向”(陈方正,2009,p.104),世界因此对西方人展现出不一样的图景。如果说“水”“气”和“火”过于感性,缺乏必要的抽象性,而“数”又太抽象,缺乏事物之所以存在而必须具备的广延性和空间性,那么,留基伯和德谟克利特提出的“原子说”同时克服了这一问题。他们认为,原子是基本的物质单位,是球形的,非常微小,不能为肉眼所见。原子由于极小,所以无论实际上抑或原则上都不可能再分割。在还原的基础上,同时还要关注到元素之间的有机联系,了解元素之间以何种方式组成一个有序的整体,结构的重要性就得以凸显。无限还原到元素,必定会形成对作为整体的结构的关注。如果在认知上不曾关注还原,那么也就意味着无法凸显关注结构的必要性。从元素和结构的角度认识自然客体是西方人自然认知中的偏好模式。
在作用-功能认知模式的形成时间上,中西方不存在差异。作用-功能认知模式起源于人类追求适应与生存的实践活动,是人类一贯的认知模式。在元素-结构认知模式的形成时间上,中西方出现了巨大的分野。从轴心时代开始,西方人开始认识自然客体的元素和结构,思考物质的空间形态和构成,将纯粹的抽象空间视作自然客体的本质,在理论上形成了元素-结构认知模式。虽然原子论以一种构想而存在,但是,将原子设想为不能分割的球形构造,认为一切事物都由原子组合而成,客观上表明西方人开始从空间构造上认识事物。斯多亚派物理学认为,“在微观的层次上,万事万物均由元素构成,并消解为元素”(赵敦华,2001,p.87)。这里凸显的是元素,“在可感的宏观层次,被动的本原是质料,能动的本原是‘逻各斯’或理性”(赵敦华,2001,p.88)。这里“逻各斯”和理性凸显的是结构,即元素是因循何种规律与秩序组织起来的。朴素的原子论说明当时的元素-结构认知模式还停留在理论构想阶段。十五、十六世纪近代科学革命时期,则把理论形态的元素-结构认知模式转化为了现实形态的元素-结构认知模式,人们从可观察、可感知和可操作的方式认知自然客体的内部广延和空间构造,获得了对空间和广延进行区分、切割和操作的基本方法。中国人形成元素-结构认知模式则要等到现代西方自然科学的传入,自然科学中蕴含着元素-结构认知模式,故中国人形成这一认知模式仅仅经历了一百多年。
作用-功能认知模式是在适应环境过程中通过尝试错误的方法而形成的,在这一点上不存在文化差异。在元素-结构认知模式的形成途径上,中西方出现了巨大的分野:古希腊人自主地“发明”“创造”了这一认知模式,而近代中国人则被动“学习”了这一认知模式。西方人认为,自然客体的本质特征就在其内部广延和空间构造上,“假如我从一个物体的表象里把知性所想到的东西,如实体、力、可分性等等都除开,同时又把属于感觉的东西如不可入性、硬度、颜色等等也除开,那么我从这个经验性的直观中还余留下某种东西,即广延和形状”(康德,2017,p.22)。“客体的最基本属性就是占据位置”(皮亚杰,加西亚,2005b,p.86)。从某种意义上,元素-结构认知模式既是被古希腊自然哲学家“发明”“创造”出来的,也由西方人通过卓绝的努力最终在现实层面上“实现”出来。与西方不一样,古代中国人“虽然有着类似于古希腊的元素说,如《墨经》里所说的‘端’近似于古希腊哲人所说的 ‘原子’”(席泽宗,2001,p.116),但中国古代关于“元素”的观念很可能比古希腊人少得多(罗力群,2009)。在古代中国人的意识中,探究自然客体的抽象空间形式始终未能占据重要位置。自20世纪以来,现代科学从西方传入中国,中国人才开始从事物的组成要素、内部广延和空间构造上来认识事物的本质特征。即中国人是通过被动“学习”的方式获得元素-结构认知模式的。
元素-结构认知模式和作用-功能认知模式是自然认知中两种重要的认知模式,二者之间存在紧密关联,这一对认知模式在不同文化传统中有着不同的重要性,二者之间具备内在的统合关系。
第一,元素-结构认知模式是对作用-功能认知模式的超越和提升。作用-功能认知模式是人类更为久远的认知模式,追求功能的流畅性,更具有普适性。相对而言,元素-结构认知模式,追求结构的恒定性,反而是特例。不论是理论形态的元素-结构认知模式,还是现实的元素-结构认知模式,都体现了超越,是对一种特别实用的认知模式的超越。古希腊时代,理论形态的元素-结构认知模式只是一种设想。现代科学的产生使得这种设想转化为现实,最终实现了元素-结构认知模式的潜在效应,实现了从元素-结构认知模式向作用-功能认知模式的逻辑展开。西方人得以超越作用-功能认知模式,通过认识事物的元素和结构实现更高水平的作用和功能,表现出西方世界中超越现实致用的理性主义传统在现代发挥了巨大的效应,也说明这两种认知模式之间具备内在的统合关系。
第二,元素-结构认知模式奠定了西方世界认识外物的认知基础。现代科学的产生与发展就是要无条件地揭示自然客体在空间构造上的细节,元素-结构认知模式是现代科学得以产生和发展的重要心理条件之一。鉴于现代科学不断取得成功,人们更加认同这一认识模式,并将这一认知模式推到其他存在上。如社会和人,揭示社会的组成要素以及各要素之间的关系,揭示人之心理的组成要素和各要素之间的关系,形成关于社会和人的科学认知体系。反映在心理学研究领域,虽然机能主义心理学一时盖过内容心理学和构造主义心理学,但是如果考察现代心理学的主要研究,不难发现现代心理学凸显的仍然是元素和结构。要认识一种心理的存在为何物,就需要研究这种心理存在包括哪几个部分,各部分之间是何种关系,只有至少揭示了这两点,才算是对这一心理存在有了基本的了解。在创造知识上,元素-结构的认知模式仍然是一种牢靠且稳固的策略。
第三,作用-功能认知模式依然在中国人的心理世界中占据支配地位。自华夏民族诞生以来,追求现实致用一直是中国人的重要特质,这一特质有助于民族的实践与生存,却不利于理论思维的形成。一百多年来,虽然中国人通过接受西方自然科学习得了其中蕴含的元素-结构认知模式,但是,对中国人而言,从“用”的角度看事观物仍然是更为重要的,作用-功能认知模式依然在中国人的心理世界中起着支配性作用。未来有必要进一步深入研究这一认知模式对中国人的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