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鹏
岭南地处荒服,自古被视作蛮夷。北有五岭之阻,南有大海之险。据关守险,阻断南下的政治和交通,即可割据一方,称霸岭海。历史上岭南地区确有一些人曾称孤道寡、抗拒中原王朝。在经历了明清鼎革后的清初,屈大均(字翁山)等岭南士人,又是如何看待岭南与一统王朝关系的呢?
轩辕黄帝为华夏文明始祖之一。自黄帝时代开始,岭南即已霑溉华夏文明。翁山在《广东新语》中引用上古典籍详细考证了岭南一些地名的由来,而这些地名一定意义上就折射出了岭南与中原的关联。
《新语》卷十八记载:
《山海经》云:“番禺始为舟。番禺者,黄帝之曾孙也,其名番禺,而处于南海。”故今广州有番禺之山,其始为舟,故越人习舟。古时吴楚之舟,皆使越人操之。①(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432页。番禺之名最古,《山海经》云:“黄帝生禺阳、禺号,禺号处南海,生徭梁,徭梁生番禺,番禺者,贲隅也。禺阳、禺号者,黄帝之庶子也。”番禺,黄帝之曾孙也。则番禺之名,以黄帝之曾孙也。若中宿之山曰二禺,亦曰禺阳,则以二庶子也。②(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69页。二禺在中宿峡,相传轩辕二庶子,长太禺,次仲阳,降居南海,与其臣曰初、曰武者隐此。太禺居峡南,仲阳居峡北,故山名曰二禺,在南者曰南禺,北曰北禺……逾涧,有轩辕二帝子别业,祠二禺君。二禺君者,太禺、仲阳也。右为山晖堂,祠二禺臣,则初与武也。其下复有二帝子读书台。①(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64页。
这些材料说明华夏文明初期,文明始祖黄帝就已经派子嗣经营岭南了。
南交者,粤也,陶唐之南裔也,故举南交而可以概粤矣。然史称周武王巡狩,陈诗南海……则举南海,又可以概粤矣。汉称粤为交州,盖本于唐,秦分粤地为南海郡,盖本于周……举交州而南海在其中矣,举交州亦可以概粤矣。其称曰交趾,交州之趾也,粤趾于中原,而交趾趾于粤也。交趾自高阳时已砥属,而尧名为南交,故论地名以南交为古,论事以宅南交为古。②(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7页。
翁山明确说岭南“自高阳时已砥属”。砥属,意为平定归服。翁山所据当是《史记》所载:
帝颛顼高阳者,黄帝之孙而昌意之子也……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阯……日月所照,莫不砥属。③(汉)司马迁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1-12页。方五千里,至于荒服。南抚交趾、北发……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④(汉)司马迁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43页。
《史记》中的这些材料都说明高阳、尧、舜时代岭南就已经隶属华夏。尽管三皇五帝时代岭南是否已经纳入王土难以实物证之,但可以相信《史记》有关舜帝南抚交阯等岭南荒服之地的记载并非子虚乌有。五岭一带至今还有很多关于虞舜在此活动的传说。有关黄帝、高阳、唐尧、虞舜与岭南的记载,至少说明上古时期中原华夏民族的部落领袖已经开始了对岭南的经营和巡抚。不过,真正对岭南地区实施有效的行政管理,还需要等到秦汉时期。
《新语》卷七云:“南海介荆、扬裔土,周初始通中国,《王会》以翟贡称蛮扬焉,尚力而已,迄附于楚。”⑤(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00页。“史称周武王巡狩,陈诗南海。又诗曰:‘于疆于理,至于南海。’”⑥(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7页。这些文字透露出西周初年岭南与中原王朝所发生的政治上的联系。
东周之后,岭南与吴、越、闽、楚等国关系密切,《国语·楚语上》有“抚征南海,训及诸夏”⑦左丘明撰,徐元诰集解:《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487页。之语。《新语》卷十七“楚庭”条云:
初,周惠王赐楚子熊恽胙,命之曰:“镇尔南方夷越之乱。”于是南海臣服于楚,作楚庭焉。越本扬越,至是又为荆越;本蛮扬,至是又为蛮荆矣。地为楚有,故筑庭以朝楚,尉佗仿之,亦为台以朝汉。⑧(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417页。
周惠王将岭南划归楚辖之前,曾隶属于扬,为扬越,其后为楚有,为蛮荆。秦汉之交南越王赵佗仿东周故实筑朝汉台,从一个角度也证明了东周时期乃至东周之前,岭南已经成为中原王朝的一部分。“翁源县东百里有翁山,相传周王以翁山封庶子,子孙因以山为氏,故曰翁山。”⑨(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92页。周王以翁山封其子,说明此时岭南之地已经归属周王。
无论其隶属如何变化,但可以肯定岭南向属华夏。翁山曾详细追溯“越”的历史变迁。《新语》卷二“越”条云:
《元命苞》云:“牵牛流为扬,分为越国。”故越号扬越,谓扬州之末土,扬之越也……越又曰蛮扬,《风俗通》云:“蛮,慢也,其人性慢。”故又曰蛮越也。其曰百越者,以周显王时,楚子熊商大败越,越散处江南海上,各为君长也……曰大越者,勾践自称其国也。曰於越者,始夏少康时;曰扬越者,始周武王时;曰荆越者,以在蛮荆之南,与长沙接壤,又当周惠王时,归附于楚也。若蛮扬则始于汤也。曰南越者,吴王夫差灭越,筑南越宫,故佗因其旧名,称番禺为南越也。①(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8页。
夏后姒太康失国,其侄孙少康复国,重建夏朝。少康封庶子姒无余于越(在今浙江绍兴),以祀祖先大禹之墓,是为越开国之始。故翁山说“曰于越者,始夏少康时”。岭南向称百越之地,源于越失国之后,其后人“散处江南海上,各为君长”。岭南原属越,故少康、勾践后裔部分散处岭南。岭南又称“粤”,以与“越”别。粤,亦越也。黄佐云:“自会稽以南,踰岭皆粤地也。”②(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00页。秦末驻守岭南,助汉王灭秦的梅鋗,即是越王后裔。翁山《梅鋗》诗云:“庾岭惟秦塞,台侯是越人。重瞳封万户,勾践有孤臣。”又云:“艰难自梅里,此地奉君王。岂欲兴于越,惟知祀少康。”③(清)屈大均:《屈大均全集》第1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1996年,第552页。
这些材料说明文明初期,不但华夏文化已远播岭南,而且中原王朝已经开始了对岭南的经营和管理。在广州发现的南越王赵昩之墓,以地下考古实物证明了史籍记载的真实,证明了嬴秦时期中原王朝对岭南的管辖。春秋战国时期,“地为楚有,故筑庭以朝楚。”秦灭楚,岭南亦为秦有。《晋书·地理下》:“秦始皇既略定扬越,以谪戍卒五十万人守五岭。”④(唐)房玄龄:《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464页。《岭外代答》卷一云:“自秦始皇并天下,伐山通道,略定扬粤,为南海、桂林、象郡。今之西广,秦桂林是也;东广,南海也;交阯,象郡也。”⑤(宋)周去非著,杨武泉校注:《岭外代答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页。始皇于五岭之南设桂林、象郡和南海三郡,说明最迟在嬴秦时期,岭南已正式纳入中国版图。
秦末大乱,赵佗乘时窃居岭南。西汉派陆贾出使,说服赵佗归汉。吕后临朝时,赵佗妄称帝号,之后,汉文帝再派陆贾出使南越,赵佗除帝号而称臣,再后,汉武帝削藩,撤王号设郡县。
汉武帝平南海,离秦桂林为二郡,曰郁林、苍梧;离象郡为三,曰交趾、九真、日南。又稍割南海、象郡之余壤为合浦郡。乃自徐闻渡海、略取海南,为朱崖、儋耳二郡。置刺史于交州。汉分九郡,视秦若多,其统之则一交州刺史耳。⑥(宋)周去非著,杨武泉校注:《岭外代答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页。
这说明秦汉以后,中原王朝已经对岭南实行了有效的行政管辖。
两汉之交,岭南再乱。东汉初年马援平交趾,立桐柱以为地标,并留军驻守。《新语》卷二“铜柱界”条云:“钦州之西三百里,有分茅岭,岭半有铜柱,大二尺许,《水经注》称:‘马文渊建金标,为南极之界。’金标者,铜柱也。《林邑记》云:‘建武十九年,马援植两铜柱于象林南界,与西屠国分疆,铭之曰:铜柱折,交趾灭。交趾人至今怖畏。有守铜柱户数家,岁时以土培之,仅露五六尺许。’”①(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35页。卷七“马人”条又云:
马人一曰马留。俞益期云:“寿泠岸南,有马文渊遗兵,家对铜柱而居,悉姓马,号曰马留,凡二百余户,自相婚姻。”张勃云:“象林县在交阯南,马援所植两铜柱以表汉界处也。援北还,留十余户于铜柱所,至隋有三百余户,悉姓马,土人以为流寓,号曰马流人。铜柱寻没,马流人常识其处,常自称大汉子孙云。”其地有掘得文渊所制铜鼓,如坐墩而空其下,两人舁之,有声如鼙鼓,马流人常扣击以享其祖,祖即文渊也。有咏者云:“铜鼓沉埋铜柱非,马留犹著汉时衣。”予亦有诗云:“山留铜柱水铜船,新息威灵在瘴天。终古马留称汉裔,衣冠长守象林边。”又云:“朝鸣铜鼓伏波祠,大汉儿孙实在兹。一任金标埋没尽,马人终古识华夷。”②(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12页。
从以上所述可知,岭南自上古时期,即与中原王朝有着密切的关系,已属华夏。东汉末年天下大乱,岭南为孙吴所有,后为司马晋朝所并。经南朝宋、齐、梁、陈,又为隋、唐所有。“至吴始分为二,于是交、广之名立焉。时交治龙编,广治番禺。唐太宗分天下为十道,合交、广为一,置采访使于番禺,其规模犹汉时,唯帅府易地也。”③(宋)周去非著,杨武泉校注:《岭外代答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页。《广东文集》对唐以后岭南的行政区划亦有概述:
考唐分天下为十道,其曰岭南道者,合广东西、漳浦及安南国境而言也。宋则分广东曰广南东路,广西曰广南西路矣……昭代亦分广东为岭南东西三道矣,专言岭而不及海焉。廉、雷二州则为海北道,琼州为海南道矣,专言海而不及岭焉。④见屈大均撰《广东文集》卷首,《广州大典》第489册,广州:广州出版社,2015年影印康熙间刻本,第468页。
翁山详细叙述岭南在各个时代与中原王朝的政治文化关系,以及其不同的称谓和疆域隶属,其意思非常明显:岭南虽为天下之极南,但在历史上向来都属华夏中原王朝的疆土,是得华夏文化沐化的衣冠礼乐之地。
岭南背山面海,远在荒服。北有五岭之隔,南有大海之险,其内江湖河汊纵横交织。既可据关守险又能出没江海,狂妄之徒因其地利则生异心。历史上确有不少人萌生此念。秦汉时期的赵佗和唐宋之间的刘即是乘时割据的偏霸之主。翁山认为:
广州背山面海,形势雄大,有偏霸之象。⑤(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424页。佗墓后有大冈,秦时占者言有天子气,始皇遣使者凿破此冈,深至二十余丈,流血数日,今凿处形似马鞍,名马鞍冈。其脉从南岳至于大庾,从大庾至于白云,千余里间,为危峰大嶂者数百计。来龙既远,形势雄大,固宜偏霸之气所钟也。冈南至禺山十二里,禺山南至番山五里,二山相属如长城,南控溟海……自南汉刘铲平二山
……而地脉中断。然霸气时时郁勃。①(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448页。
这些描述属于堪舆学的范畴,现代人盖谓之迷信。不论是否真的如翁山所说有偏霸之气,但就其地理环境而言,岭南确实有割据称雄的地利。
古来割据岭南,最有代表性的即是秦汉之间的南越和唐宋之间的南汉。对于岭南的这两个“偏霸”的小王朝,翁山如何看待呢?
翁山贬斥赵佗割据,常以梅鋗与之对比,并贬赵佗“非其种族”故宜如此。梅鋗,知者不多,翁山却对他有详细的记述和极高的赞誉。秦朝末年,越王勾践的后裔梅鋗逃居岭南,奉其王在浈水之上。《新语》卷七“梅鋗”条云:
越人……以武事知名自梅鋗始……自唐、虞、夏而后,得天下之正者,莫如汉、明,而越人率为功首,能以大义鼓唱诸侯,鋗与何真是也。鋗可以为赵佗,真可以为刘岩,而皆不为,与冯盎者亟以二十州县归唐,皆可谓能知天命者也。③(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01页。
翁山认为梅鋗有赵佗之才,本可以割据岭南,却助汉灭秦,使天下归一,为知天命者。“当是时,梅鋗与无诸摇皆起兵从楚灭秦,又从汉灭楚,有大功劳,不愧为勾践之子孙。顾佗倔强一隅,乘机僭窃,甘与冒顿分南劲北强以苦汉,斯诚勾践子孙之所深恶痛疾者也。盖勾践之霸,少康之余烈也,鋗与无诸摇之勋,勾践之余烈也。”④(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8-29页。翁山以为梅鋗之德不可不知,应该建祠以祀。“鋗以兵从汉破秦,有大功德,子孙蕃衍,有由哉。”⑤(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41页。翁山有不少诗词咏及梅鋗。《梅鋗》三首,其一、其二歌咏梅鋗,其三贬斥赵佗:“蠢尔龙川令,乘时窃一州。徒能欺二世,不解助诸侯。冠带迟南越,车书阻上游。将军勾践裔,智勇著春秋。”⑥(清)屈大均:《屈大均全集》第1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1996年,第552页。从翁山对梅鋗的赞誉也可以看出他对赵佗割据岭南的否定。其他一些岭南诗人也以之为僭窃。翁山门人陈阿平《海山楼远眺》:“图王自笑龙川尉,出使初传陆大夫。北望梅花迷庾岭,西来云影满苍梧。”⑦陈阿平:《海山楼远眺》,见陈伯陶辑《陈献孟遗诗》,1920年。梁佩兰《题黄燕思度岭图》诗云:“自秦屠睢入作尉,倏尔反覆如蜩螗。尉佗僭窃当盛汉,刘䶮割据起后梁。”⑧梁佩兰:《题黄燕思度岭图》,《六莹堂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93页。
翁山既贬赵佗割据称雄,同时又褒其顺天应人,有德于民,并以之与刘相比。“在位专以惨毒为事,所诛杀粤人,若刈菅草,死后数百年,粤人始得而甘心之,所谓天道好还非耶?尉佗有功德于民,死葬禺山,人不忍言其故处,仁与不仁之报,盖若是哉。”①(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451页。“南越武王赵佗,相传葬广州禺山,自鸡笼冈(原为‘江’,据康熙三十年木天阁刻本改)北至天井,连山接岭,皆称佗墓。《交广春秋》云:‘佗生有奉制称藩之节,死有秘异神密之墓’是也。孙权尝遣交州从事吴瑜访之,莫知所在,独得明王婴齐墓。掘之,玉匣珠襦,黄金为饰,有玉玺金印三十六,铜剑三,烂若龙文,而文王胡墓,亦莫知其处。”②(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447-448页。这是褒其有德于民。
赵佗归汉,翁山认为是顺天应人之举。
粤秀耸拔三十余丈,旧有番、禺二山前导,今巍然三峰独峙,为南武之镇……中峰之正脉,落于越王故宫……山上有朝台故址……是南越王朔望升拜以朝汉,自称“蛮夷大长老夫臣佗,昧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之处也。《南越志》云:“熙安县东南有固冈,高数十丈,冈西面为羊肠道,尉佗登此望汉而朝宗,故曰朝汉台。”③(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70页。
翁山详细记述赵佗朝汉台,有微意存焉。岭南人对赵佗归汉历来高度肯定。岭南文学史上,继张九龄之后有着极高地位的北宋余靖有诗颂扬赵佗。其《和王子元过大庾岭》云:“秦皇戍五岭,兹为楚越隘。尉佗去黄屋,舟车通海外。”④(宋)余靖撰:《和王子元过大庾岭》,见陈永正主编《全粤诗》卷22,广州:广东美术出版社,2017年。明末著名诗人区大相《度大庾岭》诗云:“花树迷秦戍,风云卷汉旌。梯悬沧海日,楼望尉陀城。慎德今皇事,楼船罢远征。”⑤见(明)郭棐、(清)陈兰芝辑《岭海名胜记》卷10,《广州大典》第227册,广州:广州出版社,2015年影印乾隆55年刊本,第765页。
翁山虽谓赵佗“滑稽之雄”,倔强僭窃,但对其正面描述也很多。
九眼井在歌舞冈之阳,相传尉佗所凿,其水力重而味甘,乃玉石之津液。《志》称佗饮斯水,肌体润泽,年百有余岁,视听不衰……自汉至今,以为尉佗之遗泽云。广州故多佳泉,其知名者有十……九眼井又一在龙川治西赵佗故城,名赵佗井,味亦甘洌。⑥(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140页。
翁山笔下赵佗乃非常之人,不赘。
刘䶮及其继任者均为荒淫残暴之君,课敛重赋,滥用酷刑,民不堪苦。刘䶮死,子刘玢继。刘玢荒淫无道,刘晟杀兄自立。刘晟荒淫暴虐,诛灭旧臣以及兄弟、侄子,任用宦官、宫女为政。晟死,子刘鋹继。刘鋹庸懦无能,亦委政于宦官、宫女。刘鋹认为臣属会顾及家室,不肯尽忠,故只信任宦官。臣属欲被进用,需先自宫。“刘鋹时,宦者有为三师三公者……女官亦有师傅令仆之名,目百官为门外人。群臣小过,及进士状头,或释道有才略可备问者,皆下蚕室,令得出入宫闱,亦有自宫以求进者。由是宦者近二万人,贵显用事之徒,大抵皆宦者也,卒用龚澄枢以亡其国……盖宦者自椓,亦椓人以盛其党……人作祸以椓之,民之无禄,至于如此也。”①(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47页。朱彝尊谓“僭窃之主,未有愚于刘鋹者也,谓群臣有家室,顾子孙,惟宦者可信,不知其植党纳贿更甚焉。”②(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303页。
白蚬味美,为粤人所爱,刘鋹却禁民采撷。“番禺海中有白蚬螗,自狮子塔至西江口,凡二百余里,皆产白蚬……金錂蚬者生大海中,独珍,刘鋹时,取以自奉,禁民不得采,亦曰金口蚬。”③(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528-529页。“蠃,种最多,以香蠃为上,产潮州,大者如盘盂……次则珠蠃,出东莞大步海,南汉常置三千人采之。”④(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531页。南汉刘鋹时不但宦竖当道,而且多置苑囿,以便淫乐。“大抵鋹时三城之地,半为离宫苑囿。又南北东西环城,有二十八寺,以象二十八宿,民之得以为栖止者无多地也,其为无道若此。”⑤(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427页。对于南汉,翁山一概斥为“伪南汉”。《新语》卷四:“会城中故有二湖,其一曰西湖,亦曰仙湖,在古瓮城西,伪南汉刘之所凿也。”⑥(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122页。卷十七:“佗宫故在粤秀山下,即楚庭旧址……宫之东为伪汉刘南宫。”⑦(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418页。不赘。
对于同在岭南称王建制的南越和南汉,翁山的态度截然不同,其原因即在于南越有德于民,且受汉封;南汉残暴不仁,又待大宋兴兵。
虽然翁山对于同在岭南称王建制的南越和南汉的态度截然不同,但也有相同之处。其相同之处即是不可割据称雄,神华必然一统。但一统天下者,也并非无论谁何,翁山笔下的秦、晋皆非正统。这涉及翁山的天下观和正闰观。
总体来看,翁山的天下观大体包含两个方面:其一,天下是完整的,不得割据称雄。其二,天、道一体,道统高于治统,得天下者,必须是行王道、承续华夏道统儒学的华夏之人。
其一,天下是完整的,不得割据称雄。
汉初梅鋗、唐初冯盎、明初何真等皆为雄才大略的豪杰。翁山称赞他们虽有天时地利却不肯雄霸一方,谓其能知天命。
(梅鋗)先君勾践,能灭吴尊周室,其遗风余烈,子姓当继绍而起,毋以窃据一方,为天下所指名为也。嗟夫!自唐、虞、夏而后,得天下之正者,莫如汉、明,而越人率为功首,能以大义鼓唱诸侯,鋗与何真是也。鋗可以为赵佗,真可以为刘岩,而皆不为,与冯盎者亟以二十州县归唐,皆可谓能知天命者也。①(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01页。当是时,梅鋗与无诸摇皆起兵从楚灭秦,又从汉灭楚,有大功劳,不愧为勾践之子孙……盖勾践之霸,少康之余烈也,鋗与无诸摇之勋,勾践之余烈也。②(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8-29页。
在翁山看来,梅鋗之功远在任嚣、赵佗之上。北边的五岭横断江广,赵佗借其地利建制称雄,一定程度地阻碍了中原政治和文化的南下。尽管岭南易守,且赵佗及后继者于民有德,但翁山仍认为华夏一统乃是天命,不可抗拒。
夫以南越窃据为雄,已历世五王,历年九十有三矣。天将以土地归神华,为衣冠文物之区,所以爱斯民也甚厚,使建德、吕嘉善守,终亦覆亡。刘鋹时,广人见群星北流,知为举国归中原之兆,天之所废,虽阻险无所用之。③(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60页。
越人对于陆贾出使南越,说服赵佗归汉有极高的赞誉。张诩《陆贾》诗云:“汉秦已罢甲兵,天下讴歌太平。奉使来凭寸舌,无人上请长缨。”④见陈永正主编《全粤诗》卷152,广州:广东美术出版社,2017年。张诩,字廷实,号东所。番禺人。陈献章弟子,明宪宗成化二十年(1484)进士。歌咏陆贾的诗很多,不赘。陆贾在翁山笔下更如神祇:
陆贾初至南越,筑城于番禺西浒以待佗,名曰陆贾城。其遗基在郊西十里,地名西场。一曰西候津亭,出城凡度石长桥一、短桥二乃至。予之生,实在其地,所居前对龟峰,后枕花田,白鹅潭吞吐其西,白云山盘回其东,泉甘林茂,有荔枝湾、花坞、藕塘之饶,盖贾之所尝经营者也。其汤沐在锦石之山,其魂魄或尝游此。予尝欲以宅地作贾祠,私俎豆之。⑤(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39页。
华夏一统,天命有归,乱华者必诛,割据者必亡,这是翁山的一个重要思想。
会城南有安澜门,其地自伪南汉时,从百宝水浮来,上有田,禾苗方茂,其主以为天赐,甚喜。识者谓:“地宜静定,不宜动,一旦浮至,在水旁而有米有田,于字惟潘,禾者五谷之美,其必有姓名潘美者来获斯土乎?”未几宋太祖遣潘美平粤,符其兆焉。⑥(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38-39页。
《新语》卷十一“谶”条所记亦类此。如此者尚有,不赘。现代人尽可视之为迷信,但这类记载却透露了翁山天命所归,神华必为一统的思想。
华夏族人朱元璋将得天下:“东莞何真,灼知天命有归,不敢妄为一州之主,以祸生民,诚为识时俊杰也者。”⑦(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448页。“何真”条云:
东莞伯何真少时,有相者谓曰:“公才兼文武,霸王之器,惜生南方,微带火色,爵位不过封侯。”后果如言。既贵显,先墓常有紫气,人或指为符瑞,辄斥绝之。比事孝陵,夙夜畏威惟谨,在朝名公,如宋濂、方孝孺辈,亟称重之。至论其保障炎邦,识时知命,则谓南越以来所未有云。①(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05页。洪武初,永嘉侯朱亮祖戡定南粤,于越秀山巅建望楼高二十余丈,以压其气,历二百余年,清平无事。黄萧养僭称齐帝,即位五羊驿馆,踰月而亡,盖其验焉。②(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448页。黄盗名萧养……纠集战船数百艘,直犯广州。于五羊驿僭位,称东阳王……船抵五羊门外,其手下衣貌与同者数十人,官兵莫能辨,乃以响箭向天射,萧养仰视,一箭直贯其喉,堕水死,其众尽降……海寇之雄,莫过萧养。③(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27页。
在翁山笔下,何真能知天命,而黄萧养等则为逆天之人。响箭射天,直贯其喉,真是天命有归,天绝割据之人。
朱明一统之后,清平无事,更无抒一己之愤,分割天下之理。那些武装乱华、威胁一统王朝之人,翁山一概谓之“盗”“贼”“寇”。如称黄萧养为“黄盗”,称抗拒官府的疍民为“疍家贼”等。
对于天下变乱之时能保境安民的州宰吏民,无论妇人女子,皆不吝称扬。“士燮字威彦,广信人。建安初,为交趾太守,中国士人往依者百数。陈国袁徽与尚书令荀彧书曰:‘交趾士府君,处大乱之中,保全一郡,二十余年疆场无事,民不失业,羁旅之徒,皆蒙其庆,虽窦融保河西,曷以加之。官事小阕,辄玩习《书传》、《春秋左氏传》,简练精微,皆有师说。’其称之若此……天下丧乱,道路断绝,而燮不废贡职,复下诏拜安远将军,封龙度亭侯。”④(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02页。“五女将”条记述了保境安民的五位岭南女子。
冼氏,高州人……秦末五岭丧乱,冼氏集兵保境,蛮酋不敢侵轶……又冼氏者亦高凉人,其家世为南越首领,辖部落一万余户。冼氏幼而贤明,晓兵略,善抚诸蛮,罗州刺史冯融闻其贤,为子宝求娶焉。侯景反高州,刺史李迁仕遣使召宝,宝欲往,冼氏止之。既而迁仕果反,冼氏自将千余人,步担杂物,唱言输赋,至栅下,袭击迁仕,大破之,遂与陈霸先会于赣石。还谓宝曰:“陈都督非常人也,厚资给之。”及宝卒,岭表大乱,冼氏怀集百粤,数州晏然。⑤(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32-233页。
相反,对于失守封疆,则无比痛惜。《新语》卷二“铜柱界”条,翁山就明弃交趾之事,表达了对柄国无术致使天下残缺,数十万“中国官吏工商,沦陷异类”⑥(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37页。的无比愤恨和感伤。
古言疆域皆曰服,越为荒服……边海之地,则曰裳也。越故剪发文身,非中华冠带之室,汉高帝尝遗尉佗蒲桃宫锦,而文帝赐上、中、下褚衣,其欲以衣裳袭彼鳞介也……衣裳取诸乾坤,无衣裳,斯无乾坤矣……古者衣与裳相连,犹乾与坤不相离也。越裳而欲通于中国,盖欲以其裳连乎中国之衣也。⑦(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7-28页。
在翁山看来岭南与中原不可分割,犹如有衣不可无裳。
其二,天、道一体,道统高于治统,得天下者,需是行王道、承续华夏道统儒学的华夏之人。
翁山认为天与道一体,得天下者,须是有道之人。三皇五帝、夏禹、商汤、周武等,皆为有道之君,其所传,皆古帝王之正统天下。得道统者,其天下方为正统;不得道统,其天下则非正统;得道统,即使天下未能合一,亦为正统。“自唐、虞、夏而后,得天下之正者,莫如汉、明。”①(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01页。夏禹、商汤、周武得统于三皇五帝,乃天命所归,所行者王道,而非霸道。
嬴秦虽为华夏族姓,但废礼乐,施苛法,残害黎民,不行仁道,非有道之君。其所行乃霸道,而非王道,故其所得非古帝王之天下。《新语》卷七:
鋗劝芮西从沛公伐秦,芮然之,使鋗先往。当是时郡县苦秦法,多杀长吏以应陈胜……鋗以为秦者,周之寇仇,非仅越人与六国人之寇仇也。越人首畔秦,吾当帅之,以为周先王报怨。②(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01页。
嬴秦不行仁道,废周礼乐,非华夏道统儒学的承续者,其所得非古帝王相传之天下。虽号一统,实为窃居,翁山认为“秦者,周之寇仇,非仅越人与六国人之寇仇”。
晋亦如秦,其天下亦是窃得。曹魏窃刘汉天下,司马晋朝受自曹魏,皆为僭窃。他认为《资治通鉴》帝魏、晋而伪蜀是错误的,且谓司马光“真是尼山一罪人”。“《春秋》之后有《纲目》,有如日月光相逐。月光元自日光来,紫阳一日三膏沐。地义天经总在兹,温公书法不曾知。背秦岂合诬周赧,篡汉那堪奖魏丕。昭烈一隅元正统,武侯六出本王师。”③(清)屈大均:《季伟公赠我朱子纲目诗以答之》,见《屈大均全集》第1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187页。他认为应该以朱熹帝蜀伪魏的观点为准。《通鉴纲目》以蜀承汉祚,于“汉献帝建安二十五年”之后,即以“汉昭烈皇帝章武元年”纪年。秦、晋虽是华夏族裔、一统天下,却未得华夏道统,其天下实为窃取,而非古帝王所传之正统。
在翁山看来,蒙元虽然疆域辽阔,但不施仁义,不行儒道,未得道统,故所得亦非古帝王所传之天下,自非正统王朝。翁山既高度肯定琼州无人仕元,同时在蒙元一统之时,也反对在岭南行割据之事。《新语》卷九琼人无仕元者条云:
宋末,琼州人谢明、谢富、冉安国、黄之杰,从安抚赵与珞拒元兵于白沙口,皆被执,不屈而死,于是终元之世,郡中无登进士者。明兴,才贤大起,文庄、忠介,于奇甸有光,天之所以报忠义也。④(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59页。
这是对粤人拒仕蒙元的肯定。《新语》卷十九又云:
元至正间,广州人林桂芳兵起称罗平国;南海人欧南喜兵起称王。又至元间,增城人朱光卿兵起称大金国。他如邵宗愚、王成辈,争战纷纭,么麽草窃,是皆以东粤天险,绝五岭,通二洋,可以纂赵、刘之业,而抗中原也。独东莞何真,灼知天命有归,不敢妄为一州之主,以祸生民,诚为识时俊杰也者……岭南形势,盖与曩时大异,风气既开,峤路四达,梅关横隘,车马周行,泷水漓川,舟航交下,虽有强兵劲马,戍守不给,一夫夺险,势若山崩矣。⑤(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448页。
翁山的心态是复杂的,尽管蒙元非汉人一统天下,但亦谓之“以东粤天险”“纂赵、刘之业”以抗中原者,为“么麽草窃”徒害一州生灵。这说明以仁义、民本为核心的儒道在翁山思想中有着最重要的位置。翁山《送鲍子韶还赣州》感叹:“朝台黄气在,偏霸意如何。鸿雁秋还少,牛羊日已多。”
翁山认为“道存则天下与存”。赵宋虽失治统,但因为遗民“自存其道”,所以华夏治统又失而复得。《书逸民传后》云:
南昌王猷定有言,古帝王相传之天下至宋而亡。存宋者,逸民也。大均曰,嗟夫,逸民者,一布衣之人,曷能存宋?盖以其所持者道,道存则天下与存……一二士大夫其不与之俱亡者,舍逸民不为,其亦何所可为乎?世之蚩蚩者,方以一二逸民伏处草茅,无关于天下之重轻,徒知其身之贫且贱,而不知其道之博厚高明,与天地同其体用,与日月同其周流,自存其道,乃所以存古帝王相传之天下于无穷也哉。嗟夫,今之世,吾不患夫天下之亡,而患夫逸民之道不存。吾党二三子者,身遭变乱,不幸而秉夷齐之节,亦既有年于兹矣。然吾忧其所学不固而失足于二氏,流为方术之微,则道统失,治统因之而亦失。①(清)屈大均:《书逸民传后》,《屈大均全集》第3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394页。
他认为“道存则天下与存”“道统失,治统因之而亦失”。遗民“自存其道,乃所以存古帝王相传之天下”。也就是说赵宋虽然失去了治统,但遗民自觉地存续着道统儒学,因道统未失,其后华夏治统才可失而复得,故曰“存宋者,逸民也”。相近的思想在《二史草堂记》中也有表达。
是不幸而不得笔之于书,而以纪之于心者也。笔于书,乱臣贼子惧焉;纪于心,忠臣孝子喜焉。夫使天下之人,尽纪忠臣孝子之事于心,而圣人之道行矣。又安用书为?故其言曰,大宋不以有疆土而存,不以无疆土而亡……嗟乎,君子处乱世,所患者无心耳。心存则天下存,天下存则春秋亦因而存。不得见于今,必将见于后世。②(清)屈大均:《二史草堂记》,《屈大均全集》第3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320页。
翁山认为“尽纪忠臣孝子之事于心,而圣人之道行矣。”“其心在”则圣人之道不失;圣人之道未失,道统未失,故大宋“不以无疆土而亡”。“心存则天下存,天下存则春秋亦因而存。不得见于今,必将见于后世。”
基于道统高于治统、道统可离治统而存的思想,治统丧失之后,或天下变乱之时,则可“以师为君,以道统为治统”,承续道统者为素王。翁山《圣人之居》云:“孔子之祖为黄帝,为玄王。玄王之教至素王而大昌明。玄王始之,素王终之,皆非有天子之位,而以师为君,以道统为治统,作其圣功于无穷。”③(清)屈大均:《圣人之居》,《屈大均全集》第8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1837页。
翁山的天下观概括起来,大致是:天下完整、不可分割。天、道一体,道统高于治统,道统可离治统而存。可“以师为君,以道统为治统”,道统不失,治统可失而复得。得天下者需是承续华夏道统儒学的华夏之人,躬行仁义,以民为本,行王道,不行霸道。如此,其所得才是古帝王相传之天下,才是天下之正统。
天下分分合合,在中国是历史的常态。正统天下分裂之后,谁为正统就成了自说自话的事情。对于这一问题,翁山是如何看待的呢?这就涉及他的正闰观。
翁山的正闰观是与其天下观相联系的。他既认为天与道一体,道统高于治统,有道者有天下,同时也强调王权在血统间的授受传承。《新语》卷七“士燮”条云:
士燮字威彦,广信人。建安初,为交趾太守,中国士人往依者百数……是时天下丧乱,道路断绝,而燮不废贡职,复下诏拜安远将军,封龙度亭侯。建安十五年,孙权遣步骘为交州刺史。骘至,燮率兄弟奉承节度,权加燮左将军。建安末年,燮遣子廞入质,又诱导益州豪雍闿等东附,权益嘉之,迁卫将军,封龙编侯。论者谓:“燮不能始终于汉,权乃国贼,与昭烈力争交州,而燮兄弟乃助权为逆,岂诚识《春秋》之义也者。”燮卒,而其子徽乃据交州,为吕岱所破,惜乎见之晚矣。后主建兴十三年,有廖式者起兵苍梧,以应诸葛丞相,诸郡应之,此真汉之义士也。燮视之宁无愧于心乎哉!①(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屈大均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02页。
显然翁山认为孙权为割据,刘备的蜀汉政权才是正统。
尽管蜀汉偏居一隅,未能占据中原,但翁山认为刘备为汉室宗亲,无论在道统,还是在血统上都具有正当性。曹、刘、孙三家相比较,刘备更能躬行仁义,体恤下民,为有道之君,与曹操相比尤其明显。从历史记载和民间传说看,刘备仁厚爱民,曹操奸诈暴虐,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由《三国志》和裴松之的注来看,刘备的劣迹不多,而且还留下了携民渡江、三顾草庐等历史佳话;相反,曹操却有不少恶行,如:“割发代首”“梦中杀人”“借头压军心”等诡计;“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自白;进攻徐州,“死者万数,泗水为之不流”②(晋)陈寿撰,(南朝)裴松之注:《三国志》卷8,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49页。等暴行。陈寿著《三国志》虽以曹魏纪年,肯定他是“非常之人,超世之杰”,但也直书其“鞭打宇内”的残酷。③(晋)陈寿撰,(南朝)裴松之注:《三国志》卷8,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55页。陆机《辩亡论》云:“曹氏虽功济诸华,虐亦深矣,其人怨。”④(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54,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470页。苏轼《孔北海赞》中称“曹操阴贼险狠,特鬼蜮之雄者耳”⑤(宋)苏轼著,李之亮笺注:《苏轼文集编年笺注》卷21,成都:巴蜀书社,2011年,第189页。。从这一角度来看,翁山以蜀汉为正统,并非仅仅因为刘备为汉室宗亲,其天、道一体,道统高于治统的思想才是其中的关键。
陈寿的《三国志》和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皆以曹魏为正统,朱熹著《通鉴纲目》以蜀承汉祚进行翻案。翁山继承了朱熹的观点。刘友益《纲目书法》云:
大书章武何?绍昭烈于高光也。魏篡立,吴割据,昭烈亲中山靖王之裔,名正言顺,舍此安归?故曰统正于下而道定矣。⑥(清)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卷3,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83页。
朱熹以蜀汉为正统,固然是为偏安江南的南宋寻找正统的历史依据,翁山继承朱子的观点,应该也有为退到南方的南明张目之意。
南朝宋刘裕,取东晋而代之。刘裕本可称汉却称宋,翁山以为憾事。
刘裕本楚元王之裔,以裕之才,使当时以宗子举义,尽取司马氏而诛之,告于高、光之庙,复称为汉,其功岂出昭烈下哉?……嗟夫,汉之仇雠,司马氏为首,曹次之。汉灭于司马氏,非灭于曹。裕取司马氏之天下,汉之幸也。乃以复仇雪耻之师,而为篡夺之举何?当时智识之污下耶?①(清)屈大均:《书宋武帝本纪后》,《屈大均全集》第1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162页。
可以看出,翁山认为刘汉为正统,孙吴为割据,魏、晋皆为僭窃闰运。与翁山同处明末清初的毛宗岗亦有相近的观点:
读《三国志》者,当知有正统、闰运、僭国之别。正统者何?蜀汉是也;僭国者何?吴魏是也;闰运者何?晋是也。②(清)毛宗岗:《读〈三国志〉法》,见罗贯中《三国演义》卷首,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页。
在翁山看来,是否为华夏汉人也是正统与否的一个重要条件。
不可以为唐而为唐,李存勖之过也;可以为汉而不为汉,裕之过也。裕之过小,以其去汉之世远也;存勖之过大,以其去唐之世未远也。且又沙陀之种,其称唐也,渊之称汉也。《传》曰谁滋他族,实逼处此。噫嘻,岂非区夏之大不幸乎哉!③(清)屈大均:《书宋武帝本纪后》,《屈大均全集》第3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162页。
此“渊”,是指借八王之乱,反晋自立的匈奴首领刘渊。刘渊(?-310年),字元海,匈奴首领冒顿单于后代,南匈奴单于于夫罗之孙,左贤王刘豹之子。父死之后,接掌部属。公元304年反晋,割据并州,自称大单于。因“汉有天下久长,恩结于民”,故称汉王,置百官,追尊汉朝皇帝。永嘉二年(308)即皇帝位,年号永凤。李存勖,代北沙陀人,生于晋阳(今山西太原)。唐末五代军事家,后唐开国皇帝,晋王李克用之子。李存勖在唐末官至检校司空,遥领晋州刺史,后袭父位为河东节度使和晋王。他骁勇善战,长于谋略,公元923年在魏州称帝,国号为唐,史称后唐,同年灭后梁,取河南、山东等地,定都洛阳。但他沉湎于声色,治国乏术,横征暴敛,百姓困苦、藩镇怨愤、士卒离心,同光四年(926)死于兴教门之变。在翁山看来,刘渊和李存勖,皆非汉人,其所建汉和唐亦非正统。
翁山认为天、道一体,道统高于治统,有道者有天下。不施仁义、不以民为本,无论是否为华夏族人,即使窃得天下,亦非正统。若行王道,即使偏居一隅,其所受亦是古帝王相传之天下。但天下必需完整,不可割据称雄。岭南向属华夏,即如南越有德于民,天命有归,亦当顺天应人,归于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