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红
在人类的大多数高级文化形态中,有一种理智生活形式处于最高的位置。这种最高的理智生活形式致力于在想象力的辅助下,运用不同层次、不同来源、不同时代的抽象概念,寻求概念之间推理的、类比的或者相反却相成的稳定关系。它或者把概念及其形成的理论指向外物,扩展至广阔无垠、至大至微的宇宙,或者返回内心,探究灵魂内部的理性、激情和欲望,寻找生活的指南;或者致力于构想超出现实世界的超越者的种种理念,或者溯游于历史的长河,寻求价值的依归;或者怀疑人类陷入无尽欲求的孱弱的认识能力,追求不谴是非的心灵宁静,或者寄望于特定的规范秩序、政治制度、文化理想,建构总括性(comprehensiveness)、总体性(totality)的思想体系。无论这种理智生活在不同的文化形态中偏重于哪些方面,体现出哪些特色,我们现在都将其归入一个丰富多彩的大家族,这个家族的名称就是哲学,家族的成员既包括哲学家,也包括哲学传统、思想和方法。
哲学的大家族没有统一的DNA,没有一成不变的边界,家族的相似性也随着不同的时代条件、知识状况和文化形态而发生着或隐或显的变化。不过,除了探究信仰与天启的神学而外,哲学,特别是致力于探究存在之整体、自由之条件的形而上学,还是具有崇高的地位的,即便不是科学的女王,也能够在人类理智的神殿中坐到显赫的位置上。然而,自近代科学革命之后,哲学的光环就开始逐渐褪色;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不仅哲学的地位和作用受到理论上的质疑,哲学的生命力也遭到了根本性的挑战。
本文将从这一话题展开,通过刻画当代哲学的困境,反思哲学在理智生活诸形式中面临的重大挑战:哲学是否还具有自诩的和公认的深刻性?这种深刻性体现在当代哲学的哪些任务和使命上?
2010年,著名科学家、科普作家斯蒂芬·威廉·霍金(Stephen William Hawking)在与列纳德·蒙洛迪诺(Leonard Mlodinow)合著的《大设计》一书中,开宗明义提出了一个屡见不鲜但又引起轩然大波的命题:哲学死了。
人类是好奇的族类。我们惊异,我们寻求答案……:我们怎么能理解我们处于其中的世界呢?宇宙如何运行?什么是实在的本性?所有这一切从何而来?宇宙需要一个造物主 吗?……
按照传统,这是些哲学要回答的问题,但哲学死了。哲学跟不上科学,特别是物理学现代发展的步伐。在我们探索知识的旅程中,科学家已成为火炬手。①斯蒂芬·威廉·霍金、列纳德·蒙洛迪诺:《大设计》,吴忠超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1年版,第3页。
2011年,霍金在“谷歌时代精神”(Google Zeitgeist)演讲中重复了这一观点,使之成为广为关注的话题。“哲学死了”并不是石破天惊的断言,但出自一位著名物理学家之口,却引发了诸多思考和讨论。一方面,在霍金等科学家看来,他在《大设计》中给出的“宇宙以及我们在其中的位置的最新图像”,既是当代科学技术的成果,也是传统形而上学关注的主题,但是“这种图像和传统的,甚至与仅一二十年前我们画出的图像都大相径庭,尽管新概念的最初梗概几乎可以追溯到一个世纪之前”;哲学仍然停留在极为陈旧的世界图景当中,既跟不上现代科学的步伐,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落伍——哲学家把他们的质疑范围缩小到如此程度,以至于连维特根斯坦这位20世纪最著名的哲学家都说:“哲学余下的任务仅是语言分析。”②斯蒂芬·威廉·霍金:《时间简史》,许明贤、吴忠超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12章。这是从亚里士多德到康德哲学的伟大传统的何等堕落啊!另一方面,在反驳霍金观点的哲学家看来,霍金的哲学观本身就是“落伍”的、狭隘的,霍金只关注宇宙学、物理学的哲学问题,而哲学本身是具有历史性的,除了宇宙学真理,还有道德知识、数学知识等各种类型的知识和对知识本身的可能条件的哲学探究,除了知识的追求,还有怀疑一切、质疑现成观念的哲学反思精神,这些都是霍金等科学家所无视的。
这里我们无意介入具体争论,重要的是我们必须认真对待其中涉及的核心问题。这个核心问题呈现为两方面的紧张关系。其一,20世纪科学与人文两种文化的持续加速分裂、哲学总体上被归入人文学术,既是人类思想分化和知识困境的体现,更是哲学又一次走上险途、陷入危机的根源之一。其二,哲学与科学的彻底分离、哲学家与科学家的完全分家,导致哲学家基本上既无能力、亦无意愿将最新科学图景纳入理论视野,也导致科学家大体上既轻视哲学、嘲弄哲学(philosophy jeering),亦缺乏充足的哲学素养和适当的哲学训练。其结果是,哲学家或者自说自话,与当代科学这一人类知识的最高成就渐行渐远,或者坐井观天,只关注当代科学技术造成的问题和困境,以抽象的话语展开价值的批判,早已不能自诩比科学更能够认识实在,因此也不能自诩能够更好地理解人自身。科学家则往往一方面理解不了现代科学是人文主义的女儿,对自身的能力、界限和价值缺少批判性的审视,另一方面往往由于轻视哲学而陷入“坏的”哲学观念的包围。哲学与科学本来是人类理智生活中同源同根、互生互助的两种方式、两类果实,现在则大有时而势同水火、时而陌如路人的趋势,令人叹息且不安。
当代科学之成功可谓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足以令绝大多数形而上学成为屠龙之技,令关于知识的哲学怀疑论无的放矢,令当代知识论遭到“繁琐哲学”的讥讽。哲学质疑一切的精神、彻底反思的意识越来越显得不合时宜,分析论证的严格与实际内容的空洞、莫衷一是的理论角逐与琐碎晦涩的理论风格形成鲜明对比,这一切都让当代哲学在当代科学与技术形成的一元超级结构的阴影之下踽踽独行,面对科学的优越性和技术的霸权在无助中奋力抗争。
哲学与科学长期同源而生,同向而行,却对技术横眉冷对,好像技术是思想的污油。用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不无夸张的话说:哲学自古至今把技术遗弃在思维对象之外;技术即无思。①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1.爱比米修斯的过失》, 裴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1页。然而,当代科学与技术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共同形成了自组织的、日益复杂的一元超级结构。②让·拉特利尔:《科学和技术对文化的挑战》,吕乃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47页。当代技术不再只是提供了科学与日常生活之间具体的物质媒介,也不再满足于将自己仅仅呈现为机器体系,这个一元超级结构已经控制了人类的生命和生活,甚至还要赋予自身及其创造物以智能——超出人类、统治人类的智能。人们对卓别林《摩登时代》电影中工业化时代机器体系对人的控制记忆犹新,而后工业化时代的信息技术、数字技术、人工智能技术以及技术思维、工程思维等技术统治,已经润物细无声地渗透到物质变换、社会治理和人类身心改造等一切领域和环节。
如果我们赞同海德格尔的观点,近代关于自然的知识,特别是对自然的技术控制和利用,本质上都是拜数学思维方式所赐①海德格尔:《走向理解之路(1937年)》,载《思的经验》,陈春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4页。,那么,当代的技术控制和利用,更是无处不在的数字控制方式了。技术统治时代的哲学仍然没有作好准备,“好像可以只用伦理学的术语讨论生物医学的发展,而不用考虑推动其发展的技术的不受束缚的原动力似的;……好像可以对这个星球的生态赌注指指点点,却对起制约作用的科学、技术和工业演变一无所知似的”②R.舍普:《技术帝国》,刘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5页。。哲学家很少陶醉于技术的伟大成就,往往痛责技术导致的种种不幸、堕落和异化,现象学家米歇尔·亨利(Michel Henry)甚至不仅斥现代科学为新的野蛮状态(barbarism)、真正的虚无主义,而且最野蛮的标志就是迄今为止未知技术的出现,因为这种技术不再根植于鲜活肉身的主观性,而是植根于、等同于物质过程中的非人的知识。③参见Michel Henry, Scott Davidson(tran.), Barbarism, New York: Continuum, 2012, p. xv. 这是亨利2000年在第二版序言中的说法。如此极端的反科学技术的哲学立场虽然不多见,但当代科学的优越地位特别是技术统治的本质、结构与趋势对哲学提出了根本性的挑战,其根本程度不是特定文明形态的“礼崩乐坏”,也不是特定民族国家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而是人类自身的生命构造和文化构成的重塑和再造。哲学已经不能再用石器时代的形而上学去反思已经具有自组织和自发性的现代技术的统治,遑论人工智能的复杂前景;但事实上,哲学家远远没有作好这样的准备,甚至看起来已经放弃了抵抗。如果说当代哲学蜷缩在当代科学的阴影下自娱自乐,也许可以说它既无法抵御当代技术的诱惑,又无法忍受技术统治无孔不入、无远弗届的霸权,只好用挽歌表达呐喊。
人类的理智生活随文化、族群和时代之不同而丰富多彩,因持续不断的交流互鉴而相得益彰,总体上是取长补短、互学互鉴的,文化演进中的棘轮效应实得益于此。但在每一个具体的历史时代,不同的文化及其文明实体之间存在着竞争和冲突。20世纪以降,文化领导权成为其中如火如荼的竞技场;21世纪以来,随着地缘政治格局的变化和经济力量的消长,文化多样性中的文化领导权竞争成为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的重要一环。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诗经·大雅·文王》)。作为中国文化的传承者,三千年后重读此诗句,回想沧海桑田的历史巨变中,旧邦新命所赓续的文化命脉虽屡经磨难依然薪火相传,所承载的文化精神仍然如鸢飞鱼跃,实在令人感慨万千。中华文化的生命力不止于此,在近代以来“古今—中西”的文化交融与碰撞的宏大背景下,在中国的现代化和全球化进程中,借鉴人类优秀文明成果,坚持自身的文化底色,与时俱进形成自身的文化特色,是唯一浴火重生的古老文明,是开放包容的古老文明的现代传承。与此同时,英语世界的文化强势、欧洲文化传统的优势与贯通传统与现代、融会中西的中国文化在角逐全球化时代的文化领导权,而中国的哲学就处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在多种思想语境和哲学传统的丰富资源中,积极探索建构自身的哲学思维方式、表达方式、操作方法。因此,哲学在中国能否蓬勃发展,既取决于我们能够克服在古今之争和中西之别中各执一词、各守一隅的褊狭,以天下观克服“各得一察焉以自好”的局限,因为学者的学术有专攻,但立场不能狭隘;也取决于我们能否在涉及意识形态、文明冲突、文化价值的文化领导权之争当中站稳自信的立场、保持自主的心态、倡导自由的风气。否则,哲学在中国的发展极易陷入马赛克式的碎片化状态,无法肩负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历史使命。
20世纪以来,哲学研究最大的变化恐怕就是哲学家群体的职业化。无论是欧美学界还是中国哲学界,无论是哲学家还是“哲学工作者”,绝大多数都集中在大学和研究机构,业余哲学家不但人数不多,而且几乎没有话语权,更缺乏有影响力的研究成果。哲学研究者职业化的结果是多重的。一方面,“哲学王”的理想与哲学家的工作已经毫无关系,因闲暇和惊异而启迪哲思、探索奥秘的智慧之爱,也让位于一种理智的兴趣和职业的选择,哲学及其从业者基本上随着现代社会的世俗化和凡俗化(Laicization)而成为职业化的结果。另一方面,较为稳定的职业化学术建制保证了哲学从业者有时间和资源致力于高度技术化、强烈竞争性的哲学研究,既带来了分工更加细密、技巧更加娴熟、总体上水平较高的研究成果,也由于教职市场的激烈竞争,求职者和取得终身教职之前的研究心态更加循规蹈矩,学说壁垒更加森严,思想交锋日渐匮乏,哲学思想的平庸化倾向似乎越来越明显。
哲学的专业化也是职业化的结果之一。过度的专业化造成了哲学的跛行。表现之一就是哲学成为一个单独的、界限分明的学科和专业,从事哲学研究的很少从事其他学科和专业的研究,反之亦然。其二,哲学往往被归入“人文科学”或“人文学科”(humanities)的学科范畴,而与哲学的传统盟友数学、逻辑和自然科学分道扬镳,也与哲学在人类知识当中的应有位置完全不符;其三,在哲学的二级学科和不同思想资源之间的实质交流和有效对话也趋于贫乏。于是,我们看到,激发哲学思考的动力和活力主要来自哲学自身历史的和内部的资源和问题,哲学创造的源头活水已不复澎湃汹涌,苏格拉底、孔子、庄子等知行合一的哲学家仅只是历史的圣像,而现代学者的操守则不必与其学问存在关联。
哲学的职业化、专业化和技术化也许是不可避免的宿命,但身处这样的围城中的哲学如何突围是我们要深入思考的重要问题。阿伦特在祝贺海德格尔八十大寿时,有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对他们【学习哲学的大学生】来说学哲学的意义绝不是增加什么世界智慧或者生活智慧,谁要是热衷于揭这种谜的话,提供世界观和世界观流派的地方太多了,已经足以供他们选择;若是为了选取这些东西,那根本就用不着学哲学。但是,他们到底想要什么,连他们自己也弄不清楚。大学提供给他们的东西通常要么是诸多学派新康德主义者、新黑格尔主义者及新柏拉图主义者等,要么就是哲学的古老的学术分科,它们被干净利索地分成若干专业什么知识论、美学、伦理学、逻辑学,如此等等,只是打发无根基的无聊而已,别无其他。①汉娜·阿伦特:《马丁·海德格尔80岁了》,载贡特·奈斯克与埃米尔·克特琳编:《回答——海德格尔说话了》,陈春文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98页。
阿伦特旨在强调海德格尔哲学的反叛性和革命性,这位隐秘王国的国王对青年学子的强烈吸引力。无论我们是不是其哲学的拥趸,哲学之为哲学的当代性是我们必须认真对待的。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要回答另一个问题:在当代哲学的背景性困境下,哲学是否还具有深刻性?
人们希望存在一种特殊的知识或智慧,可以透过现象看本质,透过纷繁复杂的表象看到背后的规律,可以不出户知天下,通过洞察力就把握终极实在、普遍法则,或者至少能够比芸芸众生的日常思维看得远一点、高一点、深一点。这种深刻性一直是人们对哲学的期许,似乎也是大多数哲学理论的特征,当然有些深奥的理论看上去像是故弄玄虚,或者扮成了大智若愚的样子。如果哲学具有超出科学知识和日常思维的深刻性,这种深刻性来自何处呢?是哲学概念特有的深刻性,还是哲学方法的普遍性?是哲学体系的总括性还是哲学思维的冒险精神?在这里,让我们回答几种关于哲学的传统理解,因为这些理解赋予了哲学“高大上”的深刻性。
我们在开篇谈到了哲学活动的若干基本特征,其中最重要的方面,是哲学活动往往被理解为人类理智生活的最高层次的方式,因为哲学处于根本的思想张力之中:一方面,哲学致力于用概念把握精神世界和精神之外的世界的总体、本质、规律,并将这种概念性的把握构造成特殊的理性知识——通常被称为形而上学;另一方面,哲学有时也致力于用概念性的言说显示或暗示超概念、超语言的神秘之域——这种神秘宗虽然不是哲学的主流,但至今仍然富有吸引力。一方面,哲学运用概念、判断和推理,阐明或建构人类思维的基本法则和世界运行的基本规律,仿佛是最严格的科学、最根本的知识、最完整的体系;另一方面,哲学又是思想的探险,不断突破既定的范式、现成的界限、有限的视界,投身于无尽的探索、无休止的反思和深不可测的领域。因此,哲学既承担着思想的立法者的职责,握有在原则上君临一切知识的权柄,也时常陷入对自身的深深的沉思和怀疑、彻底的批判乃至消解,以至于成为头戴王冠的流浪者;既为自己建造了庞大的思想王国,总以为能够睥睨天下,唯我独尊,又总是陷入体系之争、原则之争的无休止的战场,血流成河,却罕有胜者。
勾勒这样一番图景旨在说明最广泛意义上的哲学活动自身包含的紧张关系。这种紧张关系其实就是人类理智生活本身的多重张力的表现。哲学有时扮演着理智生活的女王的角色,有时又像是彷徨无地的探险者;有时展现出思想王国立法者的深邃、理性法庭法官的威严,有时又陷入控辩双方的意气之争、口舌之辩。因此,在越来越规整的科学知识分类中,在越来越数学化的科学思维模式下,哲学的多重面相、矛盾表现也越来越不合时宜,仿佛是街道笔直规则、房屋整齐划一的新城区所环绕的迷宫一般的老城区——街道曲折繁复,房屋参差不齐的语言迷宫。
在理想状态下,哲学应当努力恢复理智生活的女王的威仪和权能。我们之所以用“应当”这一规范性概念,实际上旨在强调哲学本身恰恰是人类活动的规范性特征的集中体现。人是理性的动物,同时也是政治的、社会的动物,之所以如此,因为人是规范性的动物——“发乎情,止乎礼义”(《毛诗大序》),这是道德规范性的写照;“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史记·礼书》),这体现了人是遵守规则的动物;人能够运用概念并用于经验,创制规则并遵守规则,作出判断并作出承诺,展开推理并承担责任,这是人类理智生活和概念活动的规范性特征。哲学活动有时候仿佛表现为想象力的爆发,或者是理智直观的无言体验,或者是直指人心的神秘洞见,但实际上,没有概念、判断、推理的语言活动为基础,没有规范性的制约,哲学的理智突破、思想革命、方法革新就是无源之水,或者变成混乱的呓语。
作为理智生活的女王,哲学可以“为所欲为”,但必须基于理性而不是贪欲和私利;其权能可以无所不包,渗透到人类知识和理智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必须充任理性法庭的公正法官;其威仪体现在人类理智生活、道德生活、制度仪轨等履行责任、彰显价值的活动中,决不屈尊于不严肃的思想花招、无义务的滥用自由和“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空洞理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为了给思想、给哲学、给理性留下充足的自由和尊严,哲学必须仍然是理智生活的女王。
1842年,在与《科隆日报》的论战中,青年马克思满怀信心地告诉《莱茵报》的读者:“哲学家……是自己的时代、自己的人民的产物,人民的最美好、最珍贵、最隐蔽的精髓都汇集在哲学思想里。”所以,“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因此,必然会出现这样的时代:那时哲学不仅在内部通过自己的内容,而且在外部通过自己的表现,同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接触并相互作用。那时,哲学不再是同其他各特定体系相对的特定体系,而变成面对世界的一般哲学,变成当代世界的哲学。各种外部表现证明,哲学正获得这样的意义,哲学正变成文化的活的灵魂,哲学正在世界化,而世界正在哲学化。”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第二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0—221页。
于是,我们看到,一边是哲学家与其头脑中的哲学,另一边是时代、现实、世界,二者不是割裂的,马克思要实现二者的统一:真正的哲学是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是文化的活的灵魂;世界和现实也要按照真正的哲学来改造,从而获得解放。因此,真正的哲学既要能够充分解释世界,展现人的思想精髓,又要能够成为改造世界的武器,成为时代精神的精华。这种哲学与其时代的观点,虽然带有明显的黑格尔色彩,但既是传统上对哲学的期许,也是最高理想所赋予哲学的责任。因此,哲学总是要思考如何在总体上把握时代和世界,总是要在世态万象落下帷幕的黄昏才起飞,反思人类理性和知识的历史和当下形态,反思人类实践和文化的方向与价值,探索各种可能性和理想状态,通过理性论辩和理论建构指引人类实践的方向,推动人类及其目的王国中每一个成员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因此,哲学努力成为时代精神的精华,不是哲学的现成状态和结果,而是哲学要竭力履行的责任。
《老子》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第33章)柏拉图在《卡尔米德篇》中也说:明智或自制即自知;也就是德尔斐神庙的铭文:认识你自己。(164D、167A)获得自知之明和认识自己长期以来是哲学的特权和领地,特别是无论认识层面的反思和内省,还是实践层面的反躬自省、自我节制,都是基于理性的自我认知和自我评价,一直是最典型的哲学思辨。其结果是各种灵魂理论、自我意识理论,关于人类诸官能和心理状态的哲学思辨,关于道德原则的理论乃至形形色色的处世箴言。因此,就理论化的认识而言,哲学一直被认为是最佳的自我认识方式,即便在哲学拱手让出关于人与自然的知识和关于人与人关系的知识的主导权之后,仍然在关于人与自我关系的知识上,似乎还紧握着打开自我认识迷宫的锁钥。
不过,当代科学向哲学的这种优越感发起了挑战。一方面,认知科学、脑科学、意识研究、演化心理学的自然主义和物理主义进路,对基于内省和语义分析的哲学心理学和关于自我甚至灵魂的思辨提出了强烈的质疑:脱离实证研究和实验数据的哲学上的自我认知,真的能够揭示自我的奥秘吗?除了一场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混战之外,还有什么呢?当然,另一方面,哲学也在批评上述实证科学研究往往缺乏概念的精确性、规范性和文化性质,尤其在关于自由意志、人格同一性、自我意识的研究上,大量的科学实验没有全面把握其内容的复杂性和综合性,例如把自由意志混同于生理活动、还原为神经突触的化学作用。
更重要的问题是,哲学虽然不能给出一套关于认识自身的标准答案、终极解答,却始终致力于探索“‘我’是谁?”“我应该做什么”等问题的各种解答方式,致力于激励每一个人以更合理也更切己的方式自主思考认识自身的问题,从而开辟出自我认知的科学的、文化的、道德的、价值的思考空间。然而,现实中的哲学,无论是哲学教育、普及还是职业哲学本身,并没有真正将这一重要使命作为己任,反倒是流俗的、虚假的、后真相的自我图景大行其道,守护灵魂、呵护自我、反思自身的哲学思维没有发出当代的黄钟大吕之声。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有理由认为,哲学在一定意义上仍然是科学之科学。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给出三个强硬的论断:
4.11 真命题的总和是全部的自然科学(或者,自然科学的总和)。
4.111 哲学不是自然科学的一种。(“哲学”这个词所意谓的东西必然是位于自然科学之上或之下的某种东西,但并非是位于自然科学之侧的东西。)
4.112 哲学的目标是思想的逻辑澄清。哲学不是任何理论,而是一种活动。一部哲学著作本质上说来是由阐明构成的。哲学的结果不是“哲学命题”,而是命题的澄清。哲学应该使思想变得清楚,应该清晰地划出思想的界限,否则,它们可以说是混浊的、模糊的。①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韩林合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40页。
维特根斯坦在这里的核心论断是:哲学是在命题之外的活动,是对思想的阐明、(逻辑)澄清和划界的活动,而不是命题或理论,与自然科学并不处于同一层次。照此看来,哲学对世界或实在无所言说,其对象只是言说世界或实在的命题或语句。这样,哲学可以是二阶的,即阐明和澄清命题的高阶的理智活动;也可以是“负一阶”的,低于科学的,即真命题的可能性条件。二阶的哲学体现为维特根斯坦早期和后期的逻辑分析或语法研究;负一阶的哲学是关于认识、真命题的可能性条件的先验哲学,其典型形态就是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当然,还有哲学史,即兼有二阶和负一阶内容的哲学的历史性研究。无论是二阶的还是负一阶的,都是关于科学的,却不是科学的。就“科学”一词的拉丁文本义(scientia)而言,科学即知识,特别是系统化的知识,这样,“科学之科学”就可以是关于“科学”(一阶)特定方面的系统研究(二阶或负一阶)。就二阶或负一阶研究的性质而言,涉及逻辑的、概念的、规则的研究,是规范性的探究。这也就是塞拉斯在《经验主义与心灵哲学》中所关注的两个维度:
在描述和说明世界的维度中,科学是万物的尺度,是万物是其所是的尺度,也是万物不是其所不是的尺度。(§41)
在刻画认知片段或状态的时候,我们并不是在给出它们的经验性描述,而是我们将其置于理由的逻辑空间当中,也就是置于辩护和有能力辩护所言说内容的逻辑空间当中。(§36)①Wilfrid Sellars, Empiricism and the Philosophy of Mind, Cambri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哲学是对理由的逻辑空间的研究,这一研究并不是与科学的经验性描述相分离和脱钩的,相反,哲学在做一类以概念、判断和推理为中心的非形式化的规范性研究,服务于知识的辩护和科学的审度。这一工作费力不讨好,因为它极其艰难,却又看似拿不出“有用”的知识,因此也难以为科学所看重,科学家总觉得它对科学或者无足轻重,或者徒增烦恼。
然而,我们有理由认为关于科学的二阶和负一阶的哲学研究,称得上是科学之科学,尽管如前所述,这里的两个“科学”的内涵并不一致,但都与科学相关、以科学的可能性和可表达性为主题;我们也有理由认为,在更高远的意义上,哲学也配享科学之科学的荣誉,只是不再与当下的科学形态直接相关,而是在更高远的意义上引导着作为思想者的科学家、作为现代人和现代公民的科学共同体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第一类更高远的意义,仍然是存在论或者泛称为形而上学。存在论与物理学、自然哲学和现代科学的目标并不相同,存在论旨在发掘存在(being)、实在(reality)、理智(nous)的尽可能丰富而深邃的含义,人类生存和超越的长远而深刻的意义,而与是否可以计算、是否可能经验、是否为真命题没有直接关系。它往往体现为人类思想不断超越既定思维模式、科学范式和经验方式的努力,往往被讥为在真空里拼命展翅翱翔的飞鸟;有时也走上相反的方向,为乡愁所激动,走上漫漫返乡路,免不了被讥为有诗意而无诗才的蹩脚诗人。但无论如何,形而上学的禀赋为人类理智保留了一块“绝对自由”的试验田,无论贫瘠或丰饶,均与实际的可计量的功用无涉,其意义和作用是规范性的。这种形而上学所范导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科学本身的傲慢与自负。人类作为特定物种,其认识能力本身有其局限性,作为特定文化的创造者和继承者,其实践能力受制于特定的时代、地域和发展阶段,哲学必须不断提醒科学,不断提醒科学家反思自身的界限。
当然,我们也要警惕这种形而上学冲动,防止站在科学金字塔顶的哲学过于雄心勃勃,“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已”(《庄子·秋水》),把无尽的探索和谦恭的理性变成手持真理的权威和囊括意义的霸权。
第二类更高远的意义,是人类价值活动领域的哲学探究,这是以制度实在(institutional reality)和遵守规则活动为中心的另一类规范性研究,既涉及关于一般价值问题的探究,也是道德哲学、法哲学、社会政治哲学等传统实践哲学领域的中心工作。与前一类规范性研究相比,这一类规范性研究并不以服务于知识的可能性及其辩护,更不将当下科学活动奉为价值上的圭臬——用尼采戏谑的话说,就是“苏格拉底学派就是这样以幸福的观念对科学研究的血脉施行了结扎术,时至今日人们依然乐此不疲。”①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一本献给自由精神的书》 (上卷),魏育青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3页。相反,人类活动既以物理实在为前提,同时也都是在制度实在的背景下展开的,既受制于事实,也受到规则的约束,既利用被证明为真的事实,也通过遵守规则实现分工合作和秩序扩展。与第一类形而上学意义相比,价值意义与之有一定的交叉重合,特别是在不同的文化形态中,形而上学(以及宗教)规定了最高价值的归属。但是,人类价值活动是脚踏实地的,高邈玄远的形而上学可以提供富有想象力的启发,却不是其制约因素,相反,社会存在论(social ontology)是其更可靠的基础。
哲学与科学的关系也许会是一个永久的话题,象征着两类探究方式和两种理智责任的分合与互照。“科学之科学”作为一个仍然可用的表述,但已经不具有等级与价值的高低区分,只是表达出科学与哲学同出一源、紧密相关又具有阶次和旨趣差异的复杂关系,值得我们深入挖掘。
在前面,我们讨论了当代哲学面临的多重困境,并以此为背景,分析了哲学与理智生活的女王、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最佳自我认知方式和科学之科学等四种常见理解,总体上作出了肯定的回答,认为哲学在当代仍然具有深刻性,能够承担这四种责任。与此同时,我们认为,要回答“哲学何为”,阐明哲学的当代使命,哲学必须作出调整,以适应时代,理解当代,引领未来世代。
我们认为,有必要树立哲学的共同体意识,哲学研究和创造已经从个体的天才引领的时代走向合作的群体共同努力的时代。正如尼采所言:不要谈论才华,尤其是天生的才华!应该说的是各种各样没有多少才华的伟人。他们通过某些特质而得以伟大,成为(人们所说的)“天才”……:他们都有那种能干的工匠的严肃认真,这种工匠先学如何完美地建造部件,直到敢于建造一个大的整体;他们让自己有时间来做这事,是因为他们对做好次要的小事比对获得令人眼花缭乱的整体效果有更大的乐趣。①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一本献给自由精神的书》 (上卷),魏育青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56页。我们也要倡导哲学的人民性,让哲学活动从职业化的哲学工作者那里走向受到一定哲学启蒙的知识大众,走向不同文化层次的、不同思维模式的人群。
唯其如此,哲学才能从理性法庭的裁判者走向科学精神的守护者,成为科学的护林人;哲学才能有效整合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哲学手段,真正成为技术霸权的批判者;哲学才能以谦恭的态度和理性的精神,成为沟通文化多样性的使者;哲学才能完整、充分地理解大写的“人”,成为人类自由而全面发展的领航员。最终,哲学作为奥秘的探索者,始终代表着人类对未知领域的无尽探索。这就是哲学的当代使命,也是“哲学何为”的当代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