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知觉辩护重审想象与梦怀疑论

2021-11-25 01:08李世一
哲学分析 2021年5期

李世一

通过知觉,你相信或知道面前有一台电脑、书桌等等外部对象。知觉是了解这些偶然事实(contingent facts)的来源,甚至可能是唯一的来源。那么,知觉以何种方式、在什么意义上辩护知觉信念进而使其成为知识就成为了知觉知识论的核心问题。知觉为信念提供理由吗?知觉能直接辩护信念吗?知觉与信念之间的关系是什么?这些从核心问题衍生出的诸多问题不仅考验着知识论学者,还吸引着知觉哲学、心灵哲学等等其他领域的研究者们。但怀疑论者会抢先一步封锁讨论。①本文中的怀疑论特指笛卡尔式的外部世界怀疑论论证。他们争辩说你有可能正在做梦,这个梦境如此真实以至于你会认为自己醒着。因此,除非你能够先排除做梦或身处类似怀疑论情境的可能性,否则你就无法合理地持有任何关于外部世界的信念。怀疑论论证通常不会具体说明知觉信念为何没有得到辩护。但通过对它的进一步重构,同样也可以例示出知觉辩护以及相关问题。所以,如果关注怀疑论,我们就需要反对或破坏其论证;我们也可以径直考虑知觉辩护的问题,无论对于这个问题的回应是否提供了一个反怀疑论结论。

近年来,在知觉哲学与认知科学中发现对“想象”这种认知机制的研究有助于解决诸如记忆、运动、审美等方面的难题,并以此解释幻觉、梦、沉浸式体验等案例。根据主流理论,想象被认为是一种独特的心灵状态。它能够摹仿诸如知觉、信念、记忆等等心灵状态,但是不能还原到被摹仿的状态。①Amy Kind, “Introduction: Exploring Imagination”, in Amy Kind(ed.),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Philosophy of Imagination, NewYork:Routledge, 2016, p. 2.想象与知觉的联系尤为紧密。研究发现想象出的意象(imagery)与知觉经验在现象上相似到我们无法区分。②Cheves West Perky, “An Experimental Study of Imagination”,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ology, Vol. 21, No. 3, 1910, p. 422.甚至在日常知觉实践中都渗透了想象。③Bence Nanay, “The Importance of Amodal Completion in Everyday Perception”,i-Perception, Vol. 9, No. 4, 2018, https://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6083800.那么,有理由考虑想象是否对知觉知识论产生某种影响。

欧内斯特·索萨(Ernest Sosa)尝试运用想象概念来处理怀疑论问题。简而言之,他认为在诸多怀疑论情境中只有梦情境是值得严肃对待的,而梦本质上是一种想象。这就回应了怀疑论:因为在梦中我们没有真的断定任何命题,而是想象它们,所以梦中不具有假信念,也就没有威胁到我们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④Ernest Sosa, A Virtue Epistemolog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7.

我认同这种研究思路。但是索萨的整个论证在结构上不完整——过于草率地排除了其他怀疑论情境,并且在没有讨论其他梦的候选理论的情况下就承诺梦是想象;再者,他的结论也站不住脚——诉诸想象的特征并不能成功地回应怀疑论。借助对索萨论证的批判性考察,本文将主张下述三点:第一,梦确实是一种与其他怀疑论情境(例如,恶魔欺骗、缸中之脑或Matrix⑤这里的Matrix指电影《黑客帝国》中所假设的情境。这个情境非常类似于缸中之脑,所不同的是主体具身地(而非以离身的大脑)与一个超级电脑相连接。在相关讨论中通常会将Matrix翻译为“母体”或“矩阵”。鉴于在中文语境中两种翻译都略显怪异,本文将选择“矩阵”作为中文翻译,并辅以英文。)完全不同的独特怀疑论情境。第二,想象是梦的最佳解释。第三,想象模式的梦不仅不能回应怀疑论问题,相反,它对外部世界问题提出了更大的挑战:我们不仅需要担心自己的经验或信念是不是假的,还需要考虑它们到底是不是经验或信念——因为它们有可能是想象。这种新的挑战不仅针对反怀疑论事业,还会扩展到知觉辩护理论。

本文的第一节将继续阐释想象的相关概念。第二节将论证梦是一种与其他怀疑论情境不同的特殊情境,它不遵循传统的“感知模式”。但这不意味着梦是唯一的怀疑论情境或成为怀疑论的范例,这与索萨的判断不同。第三节中将考察对于梦的各种解释理论,表明想象模式是梦的最佳解释理论。这是索萨论证中完全缺失的部分。在第四节中将考察索萨的反怀疑论论证,并给出反驳。在第五节将讨论想象对于知觉辩护理论提出的新挑战。

一、想象的概念

“想象”是一个多义的词汇。最常见的,是想象某个对象并产生和感知类似的体验。例如想象一台笔记本电脑,或想象一段旋律。我们也能想象特定的命题,例如“纳粹余孽逃往月球并建立了基地”这个明显不真实的陈述。这里的想象类似信念,但不意味着我们真的会相信它。我们还会想象身在远方的挚友亲朋,这时想象与情景记忆(episodic memory)非常相似。在艺术创作与审美领域中谈论的想象,似乎又与创造力、隐喻联系在一起。

然而,这种多义性导致想象在概念上的零碎。肯德尔·沃尔顿(Kendall Walton)在调查了大量相关案例后有些泄气地写道:“什么是想象?我们已经探讨了想象在多重维度之间的差异,难道现在不应当明确它们的共同点吗?如果可以的话,理当如此。但是我做不到。”①Kendall Walton, Mimesis as Make-Believe: On the Foundations of the Representational Arts,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 19.

彼得·斯特劳森(Peter Strawson)认为,由于日常语言对于“想象”这个词的滥用,企图逐个考察带有“想象”之名的不同心灵事件,进而给出一个统一解释的研究方式将是徒劳的。②Peter F. Strawson, “Imagination and Perception”, Freedom and Resentment, London: Methuen, 1974, p. 82.当前主流的理论会把想象理解为一种独特的认知机制——想象摹仿其他心灵状态,但不可还原到被摹仿的心灵状态。也就是说,当想象一台电脑的样子时,我们的认知机制会摹仿看到一台电脑时的状态,产生这种视觉经验类似的心灵意象。当想象“纳粹余孽逃往月球并建立了基地”这个命题时,认知机制会摹仿信念,产生类似的命题态度,进而投身于这样的故事中。③在这个框架下我将只考虑对知觉与信念的摹仿,而不再考虑其他冠以“想象”的心灵事件。相应的,我将把摹仿知觉的想象称为“心灵意象(mental imagery)”,把摹仿信念的想象称为“命题想象”。

作为一种认知机制,想象可以是有意的也可以是无意的。这不仅意味着想象可以是自发的(spontaneous)而非完全自愿的行动,例如耳虫现象——一段旋律在脑海中突然出现并不断重复,即便我们根本不想听它;还意味着想象可以是在无意识或下意识状态下发生的。伊恩·菲利普斯(Ian Phillips)发现人们对于心灵意象的报告之所以有着很大的差异,原因不在于心灵意象本身的差异,而在于有些人倾向于报告有意识的意象,而另一些人倾向于报告无意识的。④Ian Phillips, “Lack of Imagination: Individual Differences in Mental Imagery and the Significance of Consciousness”, in Mark Sprevak & Jasper Kallestrup(eds.)New Waves in Philosophy of Mind,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UK, 2014, pp. 278—300.珍妮弗·丘琪(Jennifer Church)通过对几个典型想象案例的考察,主张无意识想象是对这些案例最好的解释。①Jennifer Church, “The Hidden Image: A Defense of Unconscious Imagining and Its Importance”, American Imago, Vol. 65, No. 3, 2008, pp. 379—404.对于无意识想象更一般性的解释可以从埃文·戈德曼(Alvin Goldman)那里得出。他区分了低阶的摹仿与高阶的摹仿。高阶摹仿是在意向或控制的引导下展开的,而低阶摹仿可能是某些神经活动(例如镜像神经元)自行完成的。②Alvin Goldman, Simulating Minds: The Philosophy, Psychology, and Neuroscience of Mindreading,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p. 131—132.

尽管想象与知觉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心灵状态,想象出的意象与知觉经验在现象学上极为相似。休谟曾说:“我们的印象(知觉经验)和观念(心灵意象)在各个方面都极为相似,它们之间仅仅存在‘力度’与‘鲜活性’的程度差别。”③David Hume, 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 Being an Attempt to Introduce the Experimental Method of Reasoning into Moral Subjects,Auckland: Floating Press, 1740/2009, p. 19. 把“印象”与“观念”当作知觉经验与心灵意象在当前对于想象的研究中是一种常见的诠释。这意味着两者的现象学上处于同一个谱系之中,只有程度上而非类别上的差异。但是诉诸程度并不总能让我们区分心灵意象与知觉经验。误把心灵意象当成知觉是常见的。著名的Perky实验证实了我们甚至会错误地把知觉经验当成是心灵意象。在该实验中,参与者被要求看向一面白墙并同时想象出一个特定的图像。而实验者在没有告知参与者的情况下,将勉强高于视觉阈值的这个特定图像投影到了白墙上。结果参与者报告说,他们成功地在白墙上想象到了这个图像,而实际上他们是感知到了它。④Cheves West Perky, “An Experimental Study of Imagination”,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ology, Vol. 21, No. 3, 1910, p. 422;该研究者实验在哲学上的影响参见Bence Nanay, “The Philosophical Implications of the Perky Experiments: Reply to Hopkins”, Analysis, Vol. 72, No. 3, 2012, pp. 439—443;综 合 回 顾见David Waller, et al., “A Century of Imagery Research: Reflections on Cheves Perky’s Contribution to Our Understanding of Mental Imagery”,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ology, Vol. 125, No. 3, 2012, pp. 291—305。

随着相关实证研究的发展,学者们对心灵意象有了更深入的认识,并不再用现象学特征来区分它与知觉经验。根据阿兰·理查德森(Alan Richardson)的定义,“真正的知觉需要刺激条件,而心灵意象指的是在缺乏这些刺激条件下具有的,对应那些真实知觉的准知觉经验。”⑤Alan Richardson, Mental Imagery, Heidelberg: Springer Berlin Heidelberg, 1969, pp. 2—3.斯蒂芬·科斯林(Stephen Kosslyn)等人的说法是:“视觉的心灵意象就是在缺乏恰当的直接感觉输入时所‘看见的’,听觉的心灵意象就是在缺乏恰当的直接感觉输入时所‘听见的’,以此类推。意象与知觉不同,后者是对物理刺激的记录。”⑥Stephen Michael Kosslyn, Marlene Behrmann, and Marc Jeannerod, “The Cognitive Neuroscience of Mental Imagery”, Neuropsychologia, Vol. 33, No. 11, 1995, p. 1335.类似的,本斯·奈内(Bence Nanay)认为“心灵意象是相关感觉道(sensory modality)在没有对应感觉刺激下的知觉过程”⑦Bence Nanay, “Hallucination as Mental Imagery”, Journal of Consciousness Studies, Vol. 23, No. 7, 2016, p. 67.。

根据这样的定义,我们会很容易地把心灵意象与幻觉联系起来。一般认为幻觉是:主体具有一个对象及其属性的经验,但是在外部世界既没有对应的对象也没有对应的属性。史密斯(A.D. Smith)指出:“也许绝大部分,甚至所有所谓真正的幻觉案例,实际上都是把视觉意象错当成知觉经验的案例。然而,在哲学界中通常把幻觉理解为更接近知觉经验的经验种类。”①A.D. Smith, “Disjunctivism and Discriminability”, in Disjunctivism: Perception, Action, Knowledg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 184.在他看来,幻觉常常被认为是知觉,或者至少是一种接近知觉但定义暧昧的东西。但是这种幻觉概念没有对自身本质做出正面刻画,反而会把背后认知机制完全不同的案例混同起来。②幻觉的传统定义还面临着更多问题,参见Fiona Macpherson, and Batty Clare, “Redefining Illusion and Hallucination in Light of New Cases”, Nous-Supplement: Philosophical Issues, Vol. 26, No. 1, 2016, pp. 263—296。例如,击打眼部所产生的图像与光感经验被认为是幻觉,但事实上感觉到受到了刺激。耳虫现象会被认为是幻觉,但是听觉器官并没有受到刺激。安东综合征(Anton syndrome)患者认为自己具有完整的视觉经验,事实上这些经验是想象出来的——他们是初级视觉皮层完全受损的盲人。但通常也把他们的意象称为是幻觉。幻觉概念的泛滥与模糊直接导致知觉哲学中关于知觉与幻觉之间关系的争论陷入长期的胶着。但近来知觉哲学中争论的两派——表征主义与关系主义——都开始主张用定义更为清晰的心灵意象来代替幻觉概念。③关系主义立场参见Keith Allen, “Hallucination and Imagination”, Australas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 93, No. 2, 2015, pp. 287—302;表征主义立场参见Bence Nanay, “Hallucination as Mental Imagery”, Journal of Consciousness Studies, Vol. 23, No. 7, 2016, pp. 65—81。不清晰的幻觉概念同样影响到了知识论。通常把各种不同怀疑论情境中主体的经验都称为“幻觉”或“被误导的知觉经验”,因此主体产生了假信念。但是在有了想象的定义后,我们就可以,也有必要重新分析不同怀疑论情境中主体的心灵状态到底是什么,以及各种怀疑论情境是否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二、怀疑论情境辨析

在传统观点中,各种不同的怀疑论情境都被理解为一样的。这使得怀疑论者可以自如地运用诸如梦、恶魔欺骗、缸中之脑或矩阵(Matrix)这样的情境引导我们去考虑怀疑论问题,并用它们作为前提搭建怀疑论论证。索萨则运用相关备选项理论(relevant alternatives theory)直接排除了梦以外的所有怀疑论情境。他的论证有些草率。

索萨说:“那些(诸如恶魔欺骗、缸中之脑这样的)极端情境常常被当作与我们常识‘无关的选项’而不予考虑。它们的确是与这个世界不相容的选项,但是没有一个是相关的。到底为什么它们是不相关的呢?根据一种流行的观点,一种可能性是相关的仅当它不是太过遥远、仅当它会真的发生。诸如恶魔或缸中之脑这样的可能性没有真正的威胁,因为它们太遥远了。……只有一种情境不能被轻易忽视:所有情境中最著名的梦情境。不同于那些奇异的可能性,梦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①Ernest Sosa, A Virtue Epistemology,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2.

在索萨看来,只有梦真正具有怀疑论威胁,因为它是诸种可能世界中距离真实世界最近的那个。但对于一个不做梦或极少做梦的人而言,梦情境与其他怀疑论情境恐怕同样遥远;对于一个致力于做出脑机接口或沉浸式虚拟现实的科学家而言,矩阵(Matrix)或缸中之脑这样的情境也许与梦情境同样邻近。更重要的是,怀疑论者完全可以不接受哪些备选项是相关而哪些不相关的解释,仍然要求排除它们的理由。

解决纷争最直接的方式是追问传统观点:认为所有怀疑论情境在本质上都是相同的理由是什么?更具体地说,我们是如何理解怀疑论情境的?

错误可能性也许是对怀疑论情境最普遍的解释。在知识论传统中,“知识”或“知道”要求确定性,即知道某个命题意味着排除该命题是错误的可能性。然而,知觉官能是可错的。怀疑论情境则假设了知觉被系统性误导的场景。②Alvin Goldman, Epistemology and Cogni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6, p. 30.

竞争理论是另一种理解怀疑论情境的方式。它把怀疑论情境与真实世界看作是两种互不相容的竞争理论。主体被辩护地相信命题p,仅当没有其他假设q能够解释p所解释的经验现象。怀疑论情境展示了对于任何外部世界的命题p,总是有特定的竞争理论——例如恶魔欺骗或缸中之脑——给出解释。③Ibid., pp. 30—33.

除了上述两种教科书式的理解方式,内省不可区分性也常被提及。根据艾尔·科尼(Earl Conee)与理查德·弗里德曼(Richard Feldman)的刻画,单单凭借内省是无法区分怀疑论情境中被误导的知觉呈现、假信念与真实世界中的正确的知觉呈现、真信念的。④Earl Conee & Richard Feldman, Evidentialism: Essays in Epistemology, New York: Clarendon Press, 2004, p. 279.

这三种观点虽然各有侧重,但是它们都对所有怀疑论情境作出了刻画。三种观点都肯定了怀疑论情境中的主体具有知觉经验以及信念。换言之,怀疑论情境中主体的知觉经验被系统性误导,并进而产生假信念;而在真实世界中的主体感知正常,产生真信念。但无论在哪个情境中,主体的认知过程与知觉现象学都没有本质的差异。在这个意义上,不同怀疑论情境不仅本质上是相同的,身处其中的主体的感知模式甚至与身在真实世界中的完全一样。

与上述三种视角不同,在模态知识论中会把怀疑论情境理解为一种形而上学可能性。这种观点认为怀疑论情境假设了一种与真实世界类似的可能世界。怀疑论情境与真实世界之间的关系类似于相互竞争的科学假说之间的关系。不同的科学假说对于相同的经验证据有着完全不同的解释,并且不同科学假说之间可以是完全不相容的。科学假说与怀疑论情境描述的都是外部世界或特定对象的形而上学原则。一些学者以此发展出一种反怀疑论策略,通过对怀疑论情境所刻画的形而上学原则的分析,展示这样的可能世界本身是矛盾的或不导致怀疑论结论。①David Chalmers, “The Matrix as Metaphysics”, in Science Fiction and Philosophy, Hoboken, NJ: John Wiley & Sons, Inc., 2016, pp. 35—54; Santiago Echeverr, “How to Undercut Radical Skepticism”, Philosophical Studies, Vol. 174, No. 5, 2017, pp. 1299—1321; Peter Kung, “On the Possibility of Skeptical Scenarios”, Europe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 19, No. 3, 2011, pp. 387—407.

基于这种思路,大卫·查尔莫斯(David Chalmers)建议我们把怀疑论情境看作形而上学可能性。它可以被分解为3个形而上学假说,分别是创造假说、构成假说与身心假说。创造假说刻画物理世界可能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构成假说刻画物理过程的本质可能是怎样的;身心假说刻画主体的认知系统与物理过程之间的关系可能是怎样的。以矩阵(Matrix)情境为例:

1.创造假说:物理实在是由物理时空之外的存在所制造的。

2.构成假说:物理过程本质上是矩阵(Matrix)中的比特与计算。

3.身心假说:认知系统与物理过程之间分离但交互。②David Chalmers, “The Matrix as Metaphysics”, p. 38.

通过这种分析方式,查尔莫斯也主张所有怀疑论情境本质上都是相同的。例如恶魔欺骗与矩阵(Matrix)最大的区别不过是把构成假说中的“物理过程本质上是矩阵(Matrix)中的比特与计算”替换为“恶魔的心灵活动”。他还认为梦情境不过是另一个版本的恶魔欺骗情境,“只不过恶魔的作用被我们自己的认知系统所替代……我们有了一个恶魔假设的局部版本”。③Ibid, p. 53.因为上述每个形而上学假设都不会威胁我们的知觉知识,并且联合起来组成的怀疑论情境也不会具有威胁,所以我们关于外部世界的绝大部分知识仍然完好无损,受影响的只有一小部分关于世界的形而上学信念。④Ibid, p. 43.

抛开查尔莫斯对于怀疑论的回应,他同样承诺了感知模式的解释。因为在恶魔欺骗的情境中外在的对象被替换为恶魔的心灵活动,本质上与矩阵(Matrix)并无不同,并且他认为梦情境是一种变体的恶魔情境。但是,查尔莫斯的论断是错误的。为了看到这点,我们按照他给出的方法把梦情境分析为下面3个形而上学假说:

1. 创造假说:物理实在是主体心灵制造的。

2. 构成假说:物理过程本质上是主体的心灵活动。

3. 身心假说:认知系统与物理过程不分离。

可以发现,对于梦情境而言没有任何外部对象。尽管在恶魔欺骗与梦情境中外部世界都是心灵创造的,但是恶魔的心灵对于我们而言是外在的,它更像是矩阵(Matrix)或缸中之脑。而梦情境完全在心灵内部循环。在这个意义上,恶魔欺骗与矩阵(Matrix)中主体的经验都来自外部刺激,而梦中的经验缺乏这种刺激。梦中的经验完全是自上而下的,它更像是心灵意象;而恶魔欺骗与矩阵(Matrix)的经验是自下而上的,它们更接近感知。我们还可以用“适应方向”(direct of fit)的概念来理解。知觉经验的适应方向是外部世界到心灵,而知觉信念的适应方向是心灵到世界。①G.E.M. Anscombe, Intention,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7, p. 57; J.R. Searle, Intentionality: An Essay in the Philosophy of Mind,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 pp. 7—13.如果按照查尔莫斯所言,所有怀疑论情境中主体的经验与信念都应当符合相同的模式。但通过分析我们已经发现并非如此,做梦者的“知觉经验”与“知觉信念”的适应方向都是心灵到心灵。所以,梦情境不同于其他怀疑论情境,它是独特的。

至此,我们通过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论证得出了梦是一种独特的怀疑论情境的结论。这个结论类似索萨,但不意味着我们在继续探索梦情境的同时需要像他那样否定其他怀疑论情境的地位。

三、想象模式的梦

既然梦情境是独特的,那么如何理解它?索萨断定梦是一种想象,但没有作出详细讨论。然而这种讨论是必要的,因为想象并不是唯一反对感知模式的候选理论。诺曼·马尔康姆(Norman Malcolm)与丹尼尔·丹尼特(Daniel Dennett)都曾给出了各自的解释理论,两种理论也都反对感知模式的梦解释。本节将论证这两种理论都有着各自的缺陷,想象是三种解释中最好的。

马尔康姆认为,梦与任何清醒时的状态都不同,它本身是独特的。通常,对于梦的描述是:“如果一个人在梦中具有特定的思想与感觉,那么这意味着他在睡眠时具有这些思想与感觉。那么如果他梦到自己在爬山,就意味着他就在睡眠的时候在爬山。”②Norman Malcolm, Dreaming, London: Routledge & Paul, 1962, pp. 51—52.但是马尔康姆拒绝这样的描述。他认为“梦的概念不是来自做梦,而是派生的。来自我们所谓‘诉说梦境’的这个现象。”③Ibid, p. 52.因为“如果一个人处于任何有意识的状态中,那么在逻辑上说明他没有进入睡眠。”①Norman Malcolm, Dreaming, London: Routledge & Paul, 1962, p. 21.所以,对梦的报告本质上不同于对过去发生事情的回忆性陈述。他反对在任何意义上说在梦中具有思想、感觉、意象等清醒时的心灵状态是合理的。“(梦中所谓的)‘心灵活动’‘心灵现象’‘意识经验’这些词是如此不清晰,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评价的到底是什么。”②Ibid, p. 52.

论辩的关键在于马尔康姆反对梦的口头报告有资格作为理论陈述,因为清醒时与做梦时主体的深层语法是完全不同的。所以认为梦中具有经验与信念是没有意义的。这导致了两个理论后果。其一,梦情境不会产生任何怀疑论威胁。其二,对于梦境的口头报告,甚至梦游、梦话都不能作为对梦研究的证据。以这种方式对梦进行实证研究的努力都是错误的。③Norman Malcolm, “Dreaming and Skepticism”, The Philosophical Review, Vol. 65, No. 1, 1956, pp. 14—37.

丹尼特给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解释。他认为“马尔康姆对于梦的概念分析所得出的结论是令人遗憾的。因为它试图影响当代心灵哲学家与科学家对于梦的研究,认为这些研究在概念上是混乱、误导,甚至是与梦完全不相关的。”④Daniel Dennett, “Are Dreams Experiences?”, The Philosophical Review Vol. 85, No. 2, 1976, p. 151.丹尼特完全赞同对于梦的科学研究,进而提出了著名的“磁带理论”(cassette theory)。他写道:“也许梦是由(无意识地)杂音与具有完全意识的状态的快速间隔交替所组成并呈现的。其中存在某个机制会对梦中的杂音进行完整的‘感知’,但这种解读会延迟到对梦进行陈述之前才会进行。也许在短时间内,梦就这样被反向地组合、呈现与记录,并形成正向的记忆。也许在大脑中有一个‘图书馆’对还没有被处理的梦进行各种索引,就好像把那些杂音当成磁带一样在恰当的时候插入到记忆中。”⑤Ibid, p. 158.简而言之,他认为梦本质上是两种机制的结合:一个组合机制——负责把梦境与对梦境的叙述结合到一起;以及一个记忆加载过程——负责在清醒时回忆梦的能力。

马尔康姆与丹尼特的观点在哲学界都有着极大争议。但鉴于他们的理论都对梦的本质作出了刻画,所以实证研究的结果将有助于检验理论的正确性。

首先,通过神经影像学对比参与实验者报告梦中的经验与清醒时的类似知觉经验时,大脑脑区的活动符合对应的视觉与运动图像。如果我们接受梦与清醒时在现象学的相似以及梦的自然化理论,那么有理由认为梦与清醒时的感知是类似的。⑥Dang-Vu, et al., “Neuroimaging of REM Sleep and Dreaming”, in Deirdre Barrett & Patrick McNamara (eds.),Praeger Perspectives, Santa Barbara:Greenwood Publishing Group, 2007, pp. 95—113.第二,清醒梦是一种主体能够自知身在梦中,甚至还能够对其内容进行控制的梦。这意味着梦与清醒状态并非完全不相容。鉴于清醒梦的特征,研究者与被试者之间可以通过约定的方式——眼动——来发出信号。结果是清醒梦的做梦者在生理上更接近清醒状态。研究发现,被试者所报告的经历与清醒时对应的感知活动有着相同的眼动模式,其持续的时间也是类似的。①Martin Dresler, et al., “Neural Correlates of Dream Lucidity Obtained from Contrasting Lucid versus Non-Lucid REM Sleep: A Combined EEG/FMRI Case Study”, Sleep, Vol. 35, No. 7, 2012, pp. 1017—1020; Tadas Stumbrys, et al., “The Phenomenology of Lucid Dreaming: An Online Survey”,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ology, Vol. 127, No. 2, 2014, pp. 191—204.最新的研究发现清醒梦者甚至可以通过眼动与面部肌肉动作与外部交流,并回答简单的数学问题。②Karen Konkoly, et al., 2021, “Real-Time Dialogue between Experimenters and Dreamers during REM Sleep”, Current Biology, https://linkinghub.elsevier.com/retrieve/pii/S0960982221000592.这个结果直接反驳了马尔康姆认为梦与清醒是完全相悖且不可通约的两种意识状态。这个结果也与丹尼特的磁带理论相悖,因为如果磁带理论是真的,那么在梦中的眼动时间应当短得多,更不用说可以实时交流并回答问题。最后是“梦境动作行为”(dream-enacting behavior)病例。在正常睡眠中我们缺乏肌肉收缩能力,因此在梦到对应行为时——例如跑步——身体并不会有对应的行为。但是,患有梦境动作行为病的患者会展示出跑步的肌肉动作。患者在清醒后对梦境行为的报告符合在其睡梦中观察到的行为。这种现象既不能被马尔康姆也不能被丹尼特的理论所解释。③Antti Revonsuo, Inner Presence: Consciousness as a Biological Phenomenon, Cambridge: MIT Press, 2006, p. 77.

梦的想象模式能够很好地解释上述三个问题。首先,想象与知觉在其内容与现象学上极为相似。实验发现当我们看着一个移动物体时的眼动模式与想象一个物体如此移动时的眼动模式是相同的,被激活的脑区也大致重合。④Cheves West Perky, “An Experimental Study of Imagination”,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ology, Vol. 21, No. 3, 1910, p. 424; Jennifer Windt, 2019. “Dreams and Dreaming”,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https://plato.stanford.edu/archives/win2019/entries/dreams-dreaming.其次,一般而言,我们知道自己在想象,并且能够控制想象的内容。而正常的梦境缺乏这种特征。清醒梦恰恰桥接了这个解释上的鸿沟。正如Perky实验与耳虫所例示的——在特定情况下我们会缺乏对想象的自知与控制;清醒梦展示了我们能够知道自己身处梦中并对其进行控制。这使得学者们有资源去主张梦是想象,而非感知或其他心灵状态。这种观点的基本想法是:清醒梦是梦的一个子集,如果清醒梦与想象有着相同特征,那么这个特征也就是母集的特征。因此,梦是想象。他们还进一步承诺一种弗洛伊德式的梦理论——梦是由潜意识激发与引导的。⑤Jonathan Ichikawa, “Dreaming and Imagination”, Mind and Language, Vol. 24, No. 1, 2009, p. 116; Colin McGinn, Minsight: Image, Dream, Meaning.,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p. 89.而想象与肌肉、运动的联系已经是心理学中的常识。核磁共振探明,对肌体运动的想象与真实的运动有着类似的神经机制。两者的差异在于想象时大脑不会将运动信息传递到控制肌肉运动的脑区。⑥Martin Lotze, et al., “Activation of Cortical and Cerebellar Motor Areas during Executed and Imagined Hand Movements: An FMRI Study”, Journal of Cognitive Neuroscience, Vol. 11, No. 5, 1999, pp. 491—501.但这不意味着相关肌肉运动与神经募集能力就没有得到锻炼。相关研究表明,通过想象进行虚拟锻炼时呼吸与心跳都会加快,结果是这种虚拟锻炼确实能有效地提高成绩。例如,单纯通过想象训练投篮与打高尔夫球,就能够比没有进行想象锻炼的人的成绩高出30.4%。①Robert Woolfolk, et al., “The Effects of Positive and Negative Imagery on Motor Skill Performance”, Cognitive Therapy and Research,Vol. 9, No. 3, 1985, pp. 335—341.依靠想象甚至能够增加肌肉力量。针对手部外展肌的实验发现,仅仅通过想象就可以让小指的力量提高22%,整体手指力量提高30%。②Guang Yue & Kelly Cole, “Strength Increases from the Motor Program: Comparison of Training with Maximal Voluntary and Imagined Muscle Contractions”, Journal of Neurophysiology, Vol. 67, No. 5, 1992, pp. 1114—1123.后续更多实验与分析证明,想象与实际运动激活的脑区和身体肌群有着高度重合。这为梦境动作行为病征提供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梦是想象,因此在特定状态下会造成实时的肌肉运动。

除了对于上述三个问题有着很好的解释力,梦是想象也得到了其他实证研究的侧面支持。大卫·福尔克斯(David Foulkes)通过对做梦频率与内容的对比发现,儿童相比成年人做梦的频率更低。并且梦的内容随着年纪增长从简单、静态的图像慢慢发展到复杂的情境。针对儿童群体的调查中发现,在被调查者都有着平均水平的记忆力和语言能力的条件下,想象力最不发达的被调查者做梦也是最少的。他根据这些证据判断说:“从我的数据来看,梦境极佳地反映了特定认知能力的发展……结论就是做梦的关键在于想象。”③David Foulkes, Children’s Dreaming and the Development of Consciousness, 1999, p. 20.马克·索姆斯(Mark Solms)通过临床观察与解剖的方式发现,枕颞顶叶交汇处的损伤会同时导致想象和梦的缺失。而视觉皮层的损伤会导致皮质盲,但不会影响想象与做梦的能力。④Mark Solms & Oliver Turnbull, The Brain and the Inner World: An Introduction to the Neuroscience of Subjective Experience,New York: Otherpress, 2002, pp. 209—211.也就是说想象与做梦共享着同一套神经机制。

传统观点主张梦中具有知觉经验与信念。上面的论述从经验入手,表明梦中所具有的并不是知觉经验,而是想象出的心灵意象。另一些学者从信念切入,主张梦中的命题态度并不是信念,而是命题想象。

肯德尔·沃尔顿(Kendall Walton)就认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为梦似乎是一种自欺欺人(make-believe)的游戏,并且认为梦中的经验是对艺术作品或其他东西的表征工作……也许做梦者没有意识到这里的命题仅仅是虚构的……也许做梦者所相信的就如同想象一样,是虚构的。我们不需要去断定梦。”⑤Kendall Walton, Mimesis as Make-Believe: On the Foundations of the Representational Art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p. 49—50.索萨持有同样的观点:“梦似乎更像是想象、故事、白日梦或类似虚构的东西。即便某人在梦中做出有意识的选择,他也不必在现实中也如此。无论他在梦中有意识地断定了什么,都没有必要(因此)在现实中断定(同样的东西)。”①Ernest Sosa, A Virtue Epistemology,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7.

这种观点的一个重要动机在于解决做梦时与清醒时信念的一致性难题。通常做梦时我们确信的命题与清醒时的命题是相矛盾的。例如,我清醒时相信自己是一名在上海研习哲学的学生;而当做梦时,我似乎相信自己是一名正在南海巡航的飞行员。如果认为在梦中具有真正的信念,那么“在上海研习哲学的学生”这个长期信念与“在南海巡航的飞行员”这个梦信念之间就存在逻辑上的不融贯。信念之间是具有逻辑关系的。如果我们相信命题p,且p→q,那么我们相信q,而不会去相信~q。但想象的内容不受真的约束。因此即便p→q,我们仍然可以自由地想象q或~q。而对命题的想象也不意味着需要相信它。因此,如果梦中不具有信念,取而代之的是命题想象,一致性难题就自然得到了解答。乔纳森·市川(Jonathan Ichikawa)甚至进一步主张命题想象与知觉状态是脱钩的:“相比典型的信念,梦信念显然在很多方面有着不同的功能作用。典型的信念与知觉经验有联系而梦信念则没有这种联系,并且典型的信念能激发行动而梦信念则不能激发。”②Jonathan Ichikawa, “Dreaming and Imagination”, Mind and Language, Vol. 24, No. 1, 2009, pp. 114—115.

综上,想象模式认为梦经验实际上是“心灵意象”,而梦信念实际上是“命题想象”。这种观点的自洽度与解释力比其他理论更为优越,我们有理由认为想象模式是梦的最佳解释理论。

四、基于想象模式的(反)怀疑论

索萨认为想象模式为怀疑论提供了一种简单回应。因为在梦中并不存在假信念,取而代之的是命题想象,所以梦情境作为最邻近的可能世界,没有对真实世界中信念的安全性产生任何影响。③Ernest Sosa, A Virtue Epistemology, p. 14.

但是直觉上梦情境似乎确实对我们外部世界的知识带来了威胁。如果它不会威胁我们的信念,这种威胁感来自哪里?索萨写道:“梦仍然具有威胁,即便它没有威胁我们信念的安全性。那么梦如何产生威胁呢?它们威胁的不是我们信念的安全性,而可能是它们的合理性。”所以在提供了简单回应之后,还需要回答这样的问题:“我们如何可以在无法区分我们的内在状态下,合理地认为自己是醒着的?”④Ibid.

索萨基于“认知不对称性论证”来回应这个问题。简单来说,怀疑论者会要求主体在怀疑论情境中与真实世界中的认知状态是对称的。这种对称性体现在主体既要在怀疑论情境中时能够分辨自己不在真实世界中,也要在真实世界中能够分辨自己不在怀疑论情境中。认知不对称性论证则认为我们只要在真实世界中能够表明自己在其中就足够了,不需要在怀疑论情境中也必须做到这点。因为在怀疑论情境中我们的认知状态被预设为受限的。典型的认知受限案例包括死亡、无梦睡眠、无意识等等状态。在这些状态下主体不可能有任何认知能力,质询这些状态中主体信念的真假也就没有意义。索萨试图论证梦情境与清醒状态之间也具有这种不对称性。

论证具体分为否定部分与肯定部分。在否定部分,索萨认为做梦与死亡或无意识状态是类似的。他说:“显然,我不能通过在自己活着的时候相信自己活着,在死的时候相信自己死了的方式来区分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类似的,我不能在无意识的时候通过归属我自己的意识性来区分自己到底有没有意识。但这对于我在有意识的时候知道自己活着或有意识不是障碍。做梦是不是就像死亡或无意识呢?”①Ernest Sosa, A Virtue Epistemolog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14.换言之,索萨认为做梦时的我们缺乏区分想象与非想象的能力。但这不会破坏我们清醒时的知识,因为清醒时我们能够表明自己不在做梦。

在肯定部分中,索萨认为梦与清醒的区别不在于其内容,因为这两种状态的内容是相同的。②Ibid, p. 17.两者真正的区别在于我们能否对判断本身进行反思。对于一个命题有三种可能的判断:相信、不相信与悬置。如果能够对命题的这三种判断进行反思,就意味着主体清醒。但这还不够。如果反思的结论是悬置或否认自己是清醒的,那么反思的结果是错误的;如果因为能够获得这三种反思的选项而断定自己是清醒的,那么反思是任意的。对此,首先要给出反思的目的:“如果我知道我的选项中只有一个在认知上是无缺陷的,那么它对我来说是最好、最合理的选择”。接着,对“我现在醒着”这个命题,如果选择不相信,那么是自我驳斥的;如果选择悬置,那么是有缺陷的,因为主体知道别的选项在认识上更好。最终,索萨认为唯一理性的选择是相信“我现在醒着”;“我们可以像断定我思故我在那样,断定我思故我醒着”;③Ibid,p. 20.“‘我醒着’这个信念与‘我思’有着同样特殊的认识地位。”④Ibid, p. 17.

简单来说,否定部分主张梦情境与死亡、无意识是类似的,因此与清醒时的认知状态是不对称的;肯定部分则给出了在清醒时合理判断自己是清醒的理由。两者结合构成了索萨反驳梦怀疑论的论证。然而这个论证行得通吗?

市川给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死亡与无意识是主体性的完全缺失。在这种状态下既不存在经验也不存在信念,更不用说反思。但做梦或想象时主体是有意识的,并且存在类似经验与信念的东西,所以梦与想象并不类似死亡或无意识,而更像清醒时的状态。索萨在否定部分的类比是错误的。这个错误会导致试图建立梦与清醒时的认知不对称性的企图失败,进而影响到肯定部分的论证。即便在清醒时我们不会错误地判断自己在做梦,但在睡梦中仍然会错误地判断自己醒着。①Jonathan Ichikawa, “Scepticism and the Imagination Model of Dreaming”, The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Vol. 58, No. 232, 2008, pp. 522—523.据此,市川认为诉诸梦的想象模式不仅对反对怀疑论没有助益,反倒破坏了索萨自己的论证。即便梦不会威胁到我们信念的安全性,它仍然威胁到了对心灵状态反思的可能性——诸如“我思”这样被认为有着特殊先天地位的命题与知觉信念同样不可靠。

但是市川恐怕误解了索萨的用意。诚然,如果从主体性的存在与缺失的角度看,梦与死亡、无意识类比是不恰当的。但索萨所强调的是对判断本身在反思上的不对称性。在他看来,梦信念(命题想象)与真正的信念状态之间的差异体现在对判断本身而非其内容的反思上。梦中的主体缺乏对判断的反思能力,在清醒时则有能力对判断本身及其内容作出反思。在这个意义上,梦与死亡、无意识是类似的。在市川的反驳中,在梦情境中我们不能排除自己不相信或是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索萨会争辩说这点已经通过否定论证封锁了。如果怀疑论者试图用梦信念来挑战清醒时的信念,那么就如同指责死亡或无意识的主体具有错误知识那样荒谬。索萨更深一层的目的是结合想象模式与认知不对称性论证来封锁怀疑论可以开展的可能性。

索萨的反怀疑论策略非常类似笛卡尔。笛卡尔对知识的高标准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一个命题或信念要称得上是知识,必须是不可错的(infallible)、无疑的(indubitable)或者说不可纠正的(incorrigible)。只有“我思”这样关于主体当下心灵状态的信念以及特定的先天(数学或逻辑)信念能够免受怀疑论的威胁,为知识奠基。知觉信念不符合这种标准。为了免受怀疑论的威胁,笛卡尔试图通过“我思”和“上帝的善”这样的基本信念来保证知觉信念。对于该策略的一个常见反驳是:我们对于自己的心灵状态并不总能判断正确,诉诸上帝又是个疑点重重的前提,所以我们对于外部世界的知识并不能因此得到保证。索萨的论证有着类似的问题。在肯定部分,索萨承诺清醒时我们能够反思地知道自己是清醒而不是在做梦。但是他缺乏笛卡尔那样进一步的论证来保证知觉信念与“我醒着”这样的信念在反思上具有同样的基础性。这就导致即便我醒着,也不意味着我就能够分辨心灵意象与知觉经验,以及分辨基于它们所产生的信念的真假。索萨的论证没能成功反对怀疑论。

然而,梦的想象模式引出了一种独特的怀疑论威胁。在传统的讨论中我们担忧自己的感知是否出错,基于这个感知的信念是不是真的。而在想象模式中我们担忧变成了所以为的知觉信念到底是不是一个真正的知觉信念。它可能只是突然跳入我们脑中的命题,这个命题的内容是关于外部世界的偶然事实。但我们也许无法回溯这个命题的来历,因此错误地把这种命题的想象当成知觉信念。又或者它可能是基于心灵意象而产生的信念。我们错误地把心灵意象当成了知觉经验,并相信了基于它的命题。

五、想象对于知觉辩护的挑战

我们已经看到想象模式的梦产生了一种新的怀疑论挑战。正如前文提到的,对怀疑论的分析会蔓延到知觉辩护理论,无论这些理论是否试图解决怀疑论问题。本节将展示想象对于知觉辩护理论带来的问 题。

这里需要重申。第一,想象与知觉或信念是完全不同的心灵状态。尽管相似,但是想象作为在认知过程与适应方向上完全不同的心灵状态,不能辩护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觉信念。第二,想象与其所模仿的心灵状态在现象学上没有区 别。

上述两点对独断论(dogmatism)产生了直接的压力。作为知识论内在主义阵营中知觉辩护的代表理论,独断论的一般形式是:“当你具有一个看似p的经验时,你因此对于相信p就有了直接的初步辩护。”①James Pryor, “The Skeptic and the Dogmatist”, Noûs, Vol. 34, No. 4, 2000, p. 536.类似的观点还有“当似乎是p且没有反对它的证据时,相信p是合理的。”②Michael Huemer, Skepticism and the Veil of Perception, Lanham: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2001, p. 103.独断论者把知觉经验的现象学特征——知觉表象(perceptual seeming)作为知觉辩护的关键。知觉表象能够断定事物是如此这般的,并且能够让我们察觉到所断定的内容是真的。③James Pryor, “What’s Wrong with Moore’s Argument?”, Philosophical Issues, Vol. 14, 2004, p. 357; Susanna Siegel, and Nicholas Silins, “The Epistemology of Perception”, in Matthen Mohan(ed.), The Oxford Handbook of Philosophy of Percep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p. 792.然而,想象具有同样的现象学特征。并且有时我们不能通过反思分辨所拥有的到底是知觉经验还是心灵意象。因此,独断论的辩护方案就会允许想象可以提供直接辩护,而这是非法的。如果独断论者仍然固守立场,那么就需要解释为何知觉经验在认识上以及现象学上的独特性,而这种独特性是想象所不具有的。但独断论者似乎很难做到这点。④Harmen Ghijsen, “Phenomenalist Dogmatist Experientialism and the Distinctiveness Problem”,Synthese,Vol. 191, 2014, pp. 1549—1566; Teng Lu, “Is Phenomenal Force Sufficient for Immediate Perceptual Justification?”, Synthese,Vol. 195, 2018, pp. 637—636.

外在主义似乎天生免疫这类问题。⑤Alvin Goldman, “Immediate Justification and Process Reliabilism”, in Quentin Smith(ed.), Epistemology: New Essay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 72—73; Jack Lyons, Perception and Basic Beliefs: Zombies, Modules, and the Problem of the External Worl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 299—300.根据其代表理论,可靠主义认为一个信念被辩护,当且仅当它来自可靠的知觉过程。由于可靠主义不需要考虑知觉经验的现象学以及它是否是可通达的,所以想象似乎并不会困扰可靠主义。只要想象不是一个可靠的过程,那么基于想象,或者被想象影响的过程的输出信念就没有得到辩护。然而,问题没有这么简单。假设一个认知过程被使用了100次,其中想象作为输入占到了其中的5次。即便这个过程在想象输入的情况下都得到了错误的信念输出,这个过程总体上仍然有着95%的可靠性。在可靠主义看来,这样的可靠性足够高,那么以想象作为输入或渗透的过程也和知觉输入过程一样是可靠的。但显然是有问题的。这里的关键在于,可靠主义似乎无法给出一个原则性的标准来刻画某类信念的可靠过程。这就与针对可靠主义的“概括性问题”联系了起来。如果对可靠过程类型特征的刻画得过于宽泛,那么想象就会被包含进来;如果刻画得过于狭隘,那么我们就无法获得特定类型的可靠的知觉过程,而只能获得琐碎的殊型(token)过程。

上文已经展示了想象对于知觉知识论带来的一系列问题。这个问题对于独断论这样的内在主义理论而言尤为严重。当然,也许有人会反驳说,上述论证预设了想象与被摹仿状态在现象学与内容上是完全不可区分的观点。例如,亚历克斯·拜恩(Alex Byrne)与柯林·麦金(Colin McGinn)争论说,知觉经验与心灵意象在现象学上是可区分的。①Alex Byrne, “Recollection, Perception, Imagination”, Philosophical Studies, Vol. 148, No. 1, 2010, p. 19; Colin McGinn, Minsight: Image, Dream, Meaning.,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 25—26.但是,这种观点受到了哲学与认知科学两方面的反驳。②Amy Kind, “Imaginative Experience”, in Kriegel Uriah(ed.), The Oxford Handbook of the Philosophy of Consciousnes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0, pp. 123—141; Bence Nanay, “Imagination and Perception”, in Amy Kind(ed.),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Philosophy of Imagination, NewYork:Routledge,2016, pp. 123—134.类似的观点交锋也发生在信念与命题想象上。③Neil Sinhababu, “Imagination and Belief ”, in Amy Kind(ed.),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Philosophy of Imagination,NewYork:Routledge, 2016, pp. 111—123.相关问题仍然需要进一步的研究。但是想象,已经为知觉知识的相关讨论提供了新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