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恒超
(天津商业大学法学院心理学系,天津300134)
交流互动中说者根据听者特征调整自己的语言,反过来,听者通过假定说者的这一语言表达特征而解释语言,该过程被称为听者设计(张恒超,2013;Androutsopoulos,2014;Ferreira,2019)。借助“听者设计”过程,说者通过考虑特定听者的“交流认知需求”来设计语言,反过来,听者通过考虑彼此对特定交流的这种默契约定(共有的知识、信念和期望,共同的目标和责任等)来解释语言。听者设计的最终目的是联合双方或多方的共同认知努力而形成对共同交流目标的协调一致性理解,其典型特征是语言的“听者特定性”(张恒超,2017a;Kronmüller,Noveck,Rivera,Jaume-Guazzini,&Barr,2017)。
截至目前,听者设计相关研究所关注的问题可以概括为:交流者什么时间,怎样将听者设计信息(交流的共同基础)引入到交流语言认知过程中;基于“听者设计”的语言交流具有什么加工特征。但是以往研究缺乏系统性的理论归纳和解释,基于此,本文拟述评交流语言听者设计发生的时间特征、交流语言听者设计发生的记忆特征,以及交流语言听者设计发生的意识性等方面。研究者们对于交流语言中存在的听者设计现象是没有分歧的(Brown-Schmidt,2009a;Grigoroglou&Papafragou,2019;Kronmüller& Barr,2015;Sumner,Kim,King,&McGowan,2014)。研究的多样性表现在,交流者语言听者设计调整过程中出现的情境性、互动性、个人因素的影响特征,这些因素综合影响到听者设计发生过程。基于此,本文拟从这三方面述评交流语言听者设计发生的认知特征。具体而言,在以往研究基础上,本文进一步分析提出并归纳阐述:第一,听者设计的即时发生观点与延时发生观点并不是绝对对立的,一方面受到交流双方间交流经验的影响,另一方面受到交流互动“真实性”的影响。听者设计语言加工优势的潜在机制很大程度上联系于特定听者、特定交流语言经验、特定交流对象等的自动联合过程,而这离不开真实的交流互动情境。第二,关于听者设计发生的记忆特征,双加工解释对基于一般记忆过程语言加工的解释,是以交流双方听者设计语言加工困难,以及以特定文化、特定群体背景下语言自动性表达为前提的。单加工解释认为,语言加工中听者设计的发生过程不是以“全或无”的方式工作的。本文更倾向于将交流语言听者设计发生发展过程中“所谓的自我性”和“听者特定性”看成一个维度的两端。第三,“听者设计”发生的意识性和无意识性不是完全对立的,现实交流中可能同时存在,听者设计的意识性或无意识性水平、程度受到交流情境中多种因素影响。本文更倾向于认为在多人互动交流中,语言听者设计过程不是自我水平的预先规划,而是在交流互动中不断调整的,既然这种不断调整在交流时间进程中受交流情境下多种因素的综合影响,那么这种调整必将兼具意识性和无意识性特征。
当前,交流语言加工研究的一个焦点是语境信息对即时语言解释的制约性,其核心是交流互动发生后,交流者何时开始运用听者相关的特定信息来限制语言表达。“听者特定性”语言的发生,又被称为特定“词汇带入”(lexical entrainment),其与交流效率和精确性的提高相联系(Garrod&Anderson,1987;Frank&Yang,2018)。在这一过程中,说者的语言表达适合于特定的听者,即语言和对象间的特定映射是交流者间的一种灵活协议,没有参与交流的个体无法分享该信息(Hellbernd&Sammler,2016)。交流语言的听者设计发生于交流过程的什么时间?现在仍然存在争论,并形成了两种解释和观点:一种解释认为,交流语言听者设计随交流互动的发生即时发生——即时发生观点;另一种解释认为,交流语言听者设计并不出现于交流互动的初期,而是出现于交流过程的后期——延时发生观点。
交流语言听者设计随交流互动即时发生的观点认为,在交流语言认知加工的最早时期,交流者就以一种随机的、基于限制的方式开始考虑特定听者的交流“需求”,因此交流语言的共享性在交流早期形成(Falandays,Brown-Schmidt,&Toscano,2020;Shintel & Nusbaum, 2007; Vanlangendonck,Willems,Menenti,&Hagoort,2013)。该观点强调“听者特定性”信息以及其他交流语境信息从交流的最早时刻就已经引导语言加工决策,如交流对象的一般或基本知识表征(Brown-Schmidt,Gunlogson,&Tanenhaus,2008),听者的确定性、社会身份(Harrison,Price,Gavin,& Florey,2002;Hendriks,Koster,&Hoeks,2014),交流情境的具体特征和非语言媒介因素 (Bradford,Jentzsch,&Gomez, 2015; Trofatter, Kontra, Beilock, &Goldin-Meadow,2015)等。交流语言的基于限制的加工模型(c onstraint-b ased p rocessing m odels)归纳认为,交流语言共享性的探索始于交流之初,即与交流同伴相关联的信息从交流的最早时刻即开始引导语言加工决策(张恒超,2018)。
概言之,听者设计即时发生的观点强调,交流者在语言加工的早期就表现出给予“听者特定性”信息以优先权。这一优先权使得语言认知加工系统表现出交流过程中的时延敏感性。即在一个给定的交流时间框架内,交流语言加工中使用任何交流情境信息都是可能的,这受到多种信息易得性的影响。但是从交流目的的现实性上来讲,语言的有效性最终决定于恰当时间进程中从多种信息线索中获取正确的信息,否则“听者特定性”信息可能不被激活和评估,也就无法执行交流早期的听者设计过程。Metzing和Brennan (2003)与Yoon,Koh和Brown-Schmidt(2012)以 及Vanlangendonck,Willems,Menenti和Hagoort(2013)的三项研究就指出,交流语言认知加工过程中,个人自我知识和听者特定性知识(共享性信息)都属于语言加工的部分限制因素,而听者特定性信息在交流初期实际上可能是一个相对弱的线索,它很容易被其他冲突性、竞争性信息所掩盖。
Vanlangendonck,Willems,Menenti和 Hagoort(2013)的研究采用了参照性交流任务相对全面和有针对性地分析了交流语言听者设计发生的时间以及个人信息、听者特定性信息对于语言的影响特征。实验中交流双方分别面对一台电脑,彼此以隔板分开,屏幕中呈现4×4的矩阵,但彼此屏幕的显示不同。任务要求说者描述屏幕矩阵中的一个特定对象,听者依此做出选择。实验中先让双方观察屏幕,以形成关于共同对象的认知;然后,说者电脑上会出现一个红圈,提示其对该刺激进行描述(禁止使用位置语言),听者用鼠标做出选择。实验创设了宽容听者设计条件和强制听者设计条件。宽容条件下,说者屏幕呈现靶对象和一个干扰对象,但听者屏幕中只有靶对象;强制条件下,说者屏幕呈现3个不同尺寸的同一对象(靶对象、听者屏幕中没有的干扰对象、双方共有的干扰对象),靶对象始终是中等尺寸的。宽容条件下听者只能看到靶对象,因此说者语言描述中可以不使用尺寸形容词;强制性条件下说者如果不考虑特定听者屏幕显示的差异,而进行个人自我信息表达(依自己屏幕描述),听者判断正确率为50%。实验结果中语言和眼动数据(如,说者对于共有干扰对象的注视时间和次数显著更多)均证实:说者依据听者的需求进行语言描述,并且不受实验条件的影响,支持了听者设计即时发生的观点。同时,研究也发现,尽管说者在交流之初就注意区分了个人信息和听者特定性信息(共享信息),但是其个人信息也影响了语言的生成加工(语言中包含了赘余信息和不恰当信息,并伴随着对无关对象的注视)。即说者在交流中不可能完全排除个人信息对交流的影响,这些信息危害到交流效果(强制听者设计条件)。
简言之,虽然上述部分研究支持了听者设计即时发生的观点,认为“听者特定性”信息在交流初期便对语言规划产生限制作用,但是同时强调其并未绝对限制交流语言加工过程。因此,听者特定性信息和个人信息均影响语言的加工过程,至于两者对语言影响的具体关系受到特定交流情境和任务特征等的限制,交流者会在交流中对两种信息做出灵活的平衡和调整。可以说,实际交流中说者对个人信息的抑制不是绝对性的,而是相对任务目标的成功实现表现出有效性抑制。以往研究尚无法对该抑制性过程做出可预测的解释。实际上,基于限制的交流语言加工模型,重视在交流之初的语言加工中同伴特定信息的优先性和敏感性,同时,也包容性地接纳个人自我认知过程影响性的客观存在(张恒超,2018;Metzing & Brennan, 2003; Vanlangendonck,Willems,Menenti,&Hagoort,2013;Yoon,Koh,&Brown-Schmidt,2012)。
听者设计的延时发生观点提出,说者在交流之初从自我中心的角度来设计语言,共享信息语言是在交流后期形成的,此时说者注意监控自己的语言(Eshghi&Healey,2016;Keysar,Barr,&Horton,1998;Schrank&Schuppler,2015)。该观点认为,监控和调整初始语言需要付出较多的认知努力,需要额外的认知加工时间;交流语言形成的认知加工过程中,时刻关注个人信息和共享信息是认知资源的浪费,因此,交流早期的语言加工给予个人自我信息以优先权。
听者设计的延时发生观点强调交流语言认知加工的“两阶段”特征:交流之初的语言加工是以自我信息为中心的,随后逐渐发生“听者特定性”调整。具体而言,听者特定性信息与交流后期的回忆过程相联系,它是基于语言的双加工过程解释的,认为最初的语言加工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听者特定性信息的感知仅在延迟回忆过程中起作用。交流即时加工期间重视语境信息认知太繁重,不能成为常规加工策略的一部分,即交流之初交流者倾向于使用较简单的 认 知 机 制 (Keysar,Barr,& Horton,1998;Larsson,2018)。该观点可以较好地解释交流过程中听者产生的对语言“感知不恰当”的现象(Keysar,Barr,Balin,&Brauner,2000)。张恒超(2017a)研究进一步发现,在交流学习的前半期,交流者更为关注自我一般认知过程,并试图逐渐将自我的理解通过语言向对方传达,同时也尝试逐步接受和验证对方语言传达给自己的信息。这种交流前期语言加工中的自我认知过程不仅在交流双方间表现出一般性认知特征,而且在不同交流情境(共享语言、共享语言+对象、共享语言+对象+表情)下也表现出一致性特征。
Brown-Schmidt(2009a)进一步指出,在探讨听者设计的即时发生观点与延时发生观点之争时,不应忽略两个问题:交流者间先前的语言互动经验、交流互动的真实性。以上所述的研究重点通过初次交流来解释理论之争,Brown-Schmidt(2009a)则通过重复交流试图进一步解释该问题。具体而言,其研究中创设了真实互动(真人交流)和非真实互动(听者与录音交流)两种交流情境。实验任务分两个步骤,第一步通过交流建立“特定语言表述”(建立起了听者设计特征的语言),第二步再次针对对象重复交流。结果证实:如果先前已经具备了听者设计语言的交流经验,当再次交流时,交流者(主要从听者对交流语言反应的角度)即时表现出对“特定语言”的敏感性,但是对听者设计特征语言的敏感性仅表现在真人互动交流中,而不出现于非真实互动情境。
上述研究支持了交流语言加工的监测和调整理论(m onitoring and a djustment t heory):交流语言加工在时间进程上表现出两个阶段的不同认知过程——交流之初的自我中心性特征,交流后期的同伴特定性特征。但是和基于限制的交流语言加工模型的包容性观点不同,监测和调整理论更倾向于认为交流之初的语言认知纯粹体现为自我认知的参照(张恒超,2018;Brown-Schmidt,2009a;Yu,Schermerhorn,&Scheutz,2012)。
归纳而言,听者设计的即时发生观点与延时发生观点并不是绝对对立的。一方面,受到交流双方间交流经验的影响。上述的各研究从实验控制的角度出发,主要是创设陌生交流对象。实际上人为地排除了现实生活中交流者间的交流经验,因此在交流之初双方可能更倾向于从自我认知出发来理解和通过语言解释交流对象。这种自我认知过程的一般性特点尽管可能在不同个体间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但这种相似性并不代表语言认知的协调性。这部分研究结果更倾向于支持听者设计的延时发生观点。同理,支持听者设计即时发生观点的研究,其结果更倾向于受到实验过程中交流对象的熟悉性(如以熟悉的生活物品作为交流对象)、交流者彼此一定的熟悉性、共同交流经历经验的多寡,甚至共同社会成员身份和共同文化背景等因素的综合影响。另一方面,理论之争受到交流互动“真实性”的影响。比如,与人形模型交流(Yu,Schermerhorn,&Scheutz,2012)、旁听 (实验模拟无意中听到)语言交流(Tolins,Zeamer,&Fox Tree,2017)等情境下,交流语言在任何交流过程中均不表现出听者设计特征。简言之,听者设计语言加工优势的潜在机制很大程度上联系于特定听者、特定交流语言经验、特定交流对象等的自动联合过程,而这离不开真实的交流互动情境。
交流语言“听者设计”的发生得到大量实验证据的支持,但是听者设计发生的认知限制因素没有得到很好地解释。交流语言听者设计的典型特征是交流中听者是语言信息检索和加工的强线索,因此,与这一认知调整有关的记忆过程成为交流语言听者设计发生过程的重要特征之一。如前部分,“听者设计”发生的时间之争并不否认,真实互动交流情境中,交流者间语言的发生和理解与彼此的交流经历、经验密切关联。但是研究者们围绕听者设计发生中“记忆”特征的争议在于,听者设计发生中的记忆过程是否和一般记忆过程相同。
双加工解释认为,交流语言加工系统包含两种模式:一种模式是基于一般记忆过程的自动表达成句,表现为交流语言的快速加工过程是在多种交流背景线索综合作用之下而自然发生的,该模式不包含在听者设计过程之中;一种模式是基于“听者特定性”记忆的计划性语言加工过程,主要是在特定听者关联线索作用之下而发生的,表现为交流语言的听者设计过程 (Brown-Schmidt,2009b;Eshghi&Healey, 2016; Galati, Dale, & Duran, 2019;Michalsky,Schoormann,&Niebuhr,2018;Pufahl&Samuel,2014)。
基于一般记忆过程的快速和相对自动化的表述成句,不包含听者特定性知识,而执行自我中心的认知加工。Galati(2009)强调,当在恰当的交流时间进程中听者特定性信息不被简单表征或即时提取时,说者快速的语言表达过程可能是自我中心加工过程相对敏感的一种表现。这和语言推理加工过程显著不同,此时说者可能失败于做出“听者特定性”调整。Clark和Wilkes-Gibbs(1986)提出,交流者的语言加工遵循“最小合作努力”(least collaborative effort)规则,尽管在某种程度上,一方必定比另一方付出更多的努力,这受彼此监控和协调行为差异性的影响。概言之,交流语言认知加工过程中,听者特定性信息的评估需要认知努力来实现交流情境中资源的有效监控和不断地调整,即需要即时追踪共享性信息。当交流情境中缺乏支撑该过程的线索时,交流者就必须花费更多的时间和努力来不断建构,此时一般记忆过程的基础作用便相对凸显出来。例如,交流者语言互动中彼此错误性地认定共享信息,即特定资源监控困难(Johnson,Hashtroudi,&Lindsay,1993);工作记忆负担过重而出现自我中心一般记忆过程抑制的失败,即“听者特定性”执行功能的失败。工作记忆容量的差异能够影响人们迅速精确地协调与同伴感知的过程,以及策略的选择和使用(Brown-Schmidt,2009b)。这均会导致交流者语言互动中对“听者特定性”信息的不敏感——听者设计的无效。
归纳而言,双加工解释对基于一般记忆过程语言加工的解释是以交流双方听者设计语言加工困难为前提,以及以特定文化、特定群体背景下语言自动性表达为前提。典型表现为“自动表述成句”,这是交流者评估听者特定性信息可得性、认知资源节省性、语言加工监控和调整过程等不可实现条件下自然发生的。支持单加工解释的研究者较一致认为,语言加工中听者设计的发生过程不是以“全或无”的方式工作的。例如,交流语言听者设计典型特征为语言参照惯例的形成,参照惯例(referential convention)指交流双方共同约定、期望和理解的特定语言表述,其以高共享性传达交流信息,节省交流认知努力。参照惯例的形成经历了“尝试建立-调整-稳定”的时间过程 (张恒超,2017c;Greve,2017;Kraljic&Samuel,2007;Kronmüller&Noveck,2019)。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从交流发生时,双方认知互动性便随之发生,相应地参照惯例的探索过程即随之开始。以往研究尚无法分离和证实交流之初的语言加工完全不包含听者特定性信息,即听者设计过程。
单加工解释认为,交流语言加工中的快速表达和计划性表达都是基于“听者特定性”记忆过程。认知系统以一种组合方式执行听者设计过程,实际上,语言交流中人们使用特定听者作为一种提示线索,联系于概念系统和词句表达,甚至是在缺乏明确交流意图的情况下。听者设计是通过一般认知过程而展开的,交流中听者担当了强且充足的线索,使得与共享信息相关的记忆表征出现于恰当的时间进程中(Galati, 2009; Galati & Brennan, 2010;Jacquette, 2014; Kronmüller & Barr, 2015;Sepp,Howard,Tindall-Ford,Agostinho,&Paas,2019)。当听者特定性信息已经可获得或被迅速明确提示,说者的语言表达几乎或没有明显的认知计算损耗,表现为快速表达成句(Galati&Brennan,2010)。交流双方间共享信息的方式(如表情、对象可视性等)越多,将比仅共享一种信息的情境导致更强的记忆准备性。这与人们学习和记忆过程中以多种方式加工信息比以单一方式加工信息更好是一致的,这自然影响交流语言表达的准确性(Kronmüller&Barr,2015)。
Galati(2009)将参照性交流(referential communication)实验任务划分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中交流者分别在共享语言、共享语言和对象方式下交流;第二阶段中探查比较重复交流中的语言特征和差异性。为克服无关经验的影响性,实验材料采用陌生图片,交流者彼此间以隔板分开。结果发现,在第二阶段的交流中,交流者语言表现出典型的听者特定性特征,并且因先前交流经验的不同而不同,即交流者语言表现出对“听者特定性”的敏感性。具体而言,第二阶段中的交流语言相比第一阶段整体上更为简约,如明确表述(definite expressions)、词汇数量(number of words)、观点单元(idea units)、再概念化(reconceptualizations)等,表现出听者设计特征,并且交流语言的听者设计特征显著受到“听者特定性经验/经历”差异的影响——共享语言和对象方式下的语言更为简约。简言之,交流语言因与同伴共享信息的方式而相应不同,这些调整受到双方共享对象的记忆过程驱动。这证实了,一方面,交流语言加工中不存在两种模式的记忆过程;另一方面,说者对共享信息记忆表征检索的优先性,以及因刺激对象的不同共享经验而表现出的特定调整性,进一步导致语言交流中的“快速”表达和“计划”表达。
Galati和Avraamides(2013)从不同实验设计的角度同样证实,在交流者知晓交流互动的条件下,交流语言相应自然地表现出听者设计过程,支持单加工解释。实验中一方(说者/指导者)先学习桌面上的7个刺激对象(存在一定的倾斜角度),共设定三种条件:不知道接下来需要向听者描述对象(不知晓条件);知道随后需要向听者描述,一种情况下是陌生听者(无经验听者条件);另一种情况下,知道自己学习时,听者也同时在学习(有经验听者条件)。说者学习后,完成两个记忆任务。一个任务是“相对方向判断”(JRDs),要求被试观察一个对象,并判断其相对于另一个对象的位置和方向(例如,花瓶在桔子的哪个位置)。第二个任务,要求回忆每个对象的位置,并绘图(在表中标注)。记忆测验后,说者以回忆的方式分别向三种条件下的听者描述对象。交流后,再进行记忆任务(同上,目的探查共享记忆)。结果发现,首先,当说者预先不知道接下来需要向听者描述的条件下,说者的记忆编码是自我中心的。但是,交流后,其记忆信息体现了“听者特定性”信息。其次,两种知晓条件的被试会自觉根据同伴的认知需要而有选择性地进行描述(Galati,Michael,Mello,Greenauer,&Avraamides,2013,结果同此),任务中说者充分考虑了听者的信息情况。另外,研究还发现,说者描述语言的特征影响同伴记忆表征的形成,说者预先对同伴的了解越多,其语言中使用的“听者特定性”描述相应越多,听者的反应就越快速。
综合而言,两种解释理论间并不是绝对对立的。尽管双加工解释强调基于一般记忆过程的自动表达成句,与基于“听者特定性”记忆的计划性语言加工过程不同,但是这也是以特定交流情境下自动表达成句的“约定俗成”,或者听者特定性信息不被简单表征或即时提取时,再或者“听者特定性”资源监控困难、工作记忆负担过重等为前提的。如Galati(2009)以及Galati和Avraamides(2013)研究结果所呈现的,交流语言认知加工过程中对“听者信息需求”的追踪,受到交流情境特征和交流者认知结构、资源等多种因素的综合影响。进一步而言,如Pickering和Garrod(2004)所指出的,交流者对趋同信息表征的获取过程不代表追踪任何特定内容。之所以在最初交流期间使用简单的语言加工机制,原因可能是受制于交流者对于交流互动的认知理解性,此时说者尝试使用自己的认知作为“听者特定性”认知的代表并尝试推理。因此,可以说在交流之初或特定交流情境下,基于简单、迅速提示性记忆表征的语言加工,可能也包含了对于听者信息需要的推理过程。尤其是在复杂性的交流任务中,“听者特定性”语言推理过程在有限的时间内无法完成,在认知努力、资源需求和监控等压力下,交流语言将表现出对于对象信息灵活而相对简单的检索和加工,更倾向于表现出自我中心信息加工的特征。随着交流进程的发展和互动认知理解的深入,交流语言表现出朝向典型“听者特定性”听者设计特征的调整。基于此,本文更倾向于将交流语言听者设计发生发展过程中“所谓的自我性”和“听者特定性”看成一个维度的两端,但是并不存在绝对化的“自我性信息”。因为交流互动认知和个人认知存在本质性的区别,如共同目的性、人际互动性、个人责任和集体性奖励等(张恒超,2017b),即交流互动性决定了交流语言加工的“听者特定性”考虑——听者设计过程。
听者设计是语言针对听者的调整过程,而“设计”暗含了语言认知调整的意识性和策略性,但是这种调整也可能是无意识性和非策略性的(Fay,Walker,Swoboda,&Garrod,2018;Rogers,Fay,&Maybery,2013)。
“听者设计”发生的意识性解释观点认为,听者设计涉及意识性认知调整,其发生过程是交流者意识性计划语言的过程,以满足听者对交流信息的需求 (张 恒 超,2013;Fukumura,2015;Hwang,Brennan,&Huffman,2015)。该理论认为“换位思考”是听者特定性信息策略性设计的重要组成部分。人们考虑听者的信念和知识而建构语言信息,听者的反馈会使他们进一步完善这种听者设计的策略性调整。随着“听者特定性”信息共享水平的不断发展,交流者逐渐降低了彼此合作互动的认知努力。交流者间形成的语言参照惯例是共同认可和理解的一个特定交流语言模式,标示了彼此如何特定性解释交流对象。“听者设计”发生的意识性解释符合交流语言加工经典理论(c lassical t heories of c ommunication)的观点——交流语言加工过程是一个意识性、策略性调整过程,语言互动过程中交流者意识性地计划和理解语言(张恒超,2018;Brennan,Chen,Dickinson,Neider,&Zelinsky,2008;De Ruiter,Bangerter,&Dings,2012)。概括而言,“听者设计”发生的意识性根植于交流的共同目的性、合作性、集体奖赏性、人际互动性等特征。
交流语言互动具有社会性,作为共同活动的一种形式,言语过程包含了个体间的意义协调。意义协调的实现通过深思熟虑的过程驱动,需要交流者考虑彼此的思想观念,以及推理交流同伴的心理状态(假设、期望、意图等),进而计划自己的语言表达以及解释同伴的语言。具体来说,交流者考虑彼此共同的交流背景,并利用它来限制语言的发生和理解,实现交流语言的听者设计过程(Fukumura,2015;Lee&Zhang,2015;Newman,2016)。这很容易理解,听者特定性调整的意识性过程为双方提供了一个有力的最小化错误交流的方法。同理,在特定交流中,针对特定对象的“听者特定性”语言表述(如参照惯例)一旦建立,交流者彼此间将在相似的交流情境下重复使用,以减少交流语言歧义并提高语言发生和理解的效率。反之,交流者打破该语言表述惯例将导致认知加工的损耗,显然听者特定性的意识性调整使得交流者的语言行为更可预测。
听者设计发生的意识性解释观点是以交流互动的社会性特征为前提的,通常交流中至少包含两个具有不同知识背景、观点等的交流者,双方通过交流语言争论过程,力争通过不同证据获得同伴对自己观点的支持。可以说,每一个交流者都是不同的“思考者”,原则上交流展现的是两个或多个声音的互动,以发展达成共享性观点。交流过程典型地包含某些争论、评论、反驳等冲突性,所以,交流中的不同声音并不仅仅为了彼此轮流交谈。对每个交流者而言,语言发生和理解过程中至少应该明确彼此努力交流的目的性,这最终决定了语言认知加工的意识性特征。正如Jacquette(2014)所指出的,一个语言交流过程不是抽象的,当反思交流发生的时间进程时,我们意识到这是很具体、清晰的,像一场戏剧表演。交流过程可能包含了波折的争论过程、举证过程、不同观点的是非对照,或者其他细节和结果。交流(尤其思辨性交流)不断展开的过程,即交流者不同观点、立场明确表达和不断修正的过程,该过程很难在无意识过程中自然实现。
然而,对于意识性解释观点的最大质疑在于,交流语言听者设计意识性所强调的交流者彼此精心的认知推理,需要彼此时刻保持认知的不断更新,同时保持自我认知表征和听者特定性表征间的分离。这既耗费时间,对认知的要求又高(张恒超,阴国恩,2014; Cook & Tanenhaus, 2009; De Ruiter,Bangerter,&Dings,2012)。虽然语言是交流的显著媒介,但是语言不能代表交流情境的全部,交流情境中的非语言交流总是伴随语言交流同时发生和彼此作用,甚至可能导致语言交流的相对赘余(De Ruiter,Bangerter,&Dings,2012)。针对语言沟通的“意识性”,研究者们相应提出了“无意识性”过程(Legg,Olivier,Samuel,Lurz,&Clayton,2017;Morgan,Laland,&Harris,2015;Rohr,&Abdel Rahman, 2015; Trofatter, Kontra, Beilock, &Goldin-Meadow,2015)。
相比之下,听者设计发生的无意识性解释是一种无意识性、非战略性观点,认为交流语言的生成是自动的、内隐的,是交流者彼此互动引发的非策略性结果(张恒超,阴国恩,2014;Branigan,Pickering,Pearson,McLean,&Brown,2011;Nückles,Wittwer,& Renkl, 2005;Pickering& Garrod,2004)。在交流语言加工过程中,人们几乎不会有意识注意听者的观念、知识和期望。说者采用特定的句法结构,是为了易化表达而不是方便听者的理解(Ferreira&Dell,2000)。同样听者对于语言的最初解释也是源于自己,而非考虑说者的观念、知识等(Epley,Morewedge,&Keysar,2004)。听者设计发生的无意识性解释观点提出了交流语言加工的非策略性解释。说者产生的语言表述自动激活听者的相似表征,这些表征将被自动储存。当说者变为听者时,这些表征被重复提取和使用,以便于彼此共同理解。该观点支持了交流语言加工的互动校准模型(i nteractive a lignment m odel)。在语言交流互动过程中,说者的语言将自动激活听者的相似表征,随着交流时间进程的发展,不断提高交流认知的共享性水平(张恒超,2018;Branigan,Pickering,Pearson,McLean, & Brown, 2011; Green, Wilhelmsen,Wilmots,Dodd,&Quinn,2016)。
尽管与听者设计发生的意识性解释在语言加工意识性上存在分歧,但是两种观点均认可交流语言的听者设计过程。例如,当被试认为自己正在和电脑而不是人合作完成图片命名游戏时,出现了更复杂的语言生成过程。原因是其认为自己在与一个没有能力的计算机进行交流互动,说者对于听者交际能力的信念和推断影响了语言互动的过程(Branigan,Pickering,Pearson,McLean,&Brown,2011)。同样,当说者认为听者不是专家而是新手时,其语言表述更为详细,表达更长,这表明说者对于听者的知识信念会影响信息的设计,即听者设计过程(Nückles,Wittwer,&Renkl,2005)。
有研究发现,交流语言听者设计过程的意识性和无意识性不是决然对立的,更可能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Fay,Garrod和Carletta(2000)的研究以交流者人数作为实验变量,发现与5人交流小组比较而言,交流者之外的人(旁听者)更容易理解10人交流小组讨论的观点。在较大规模的交流组中,说者对众多的听者更为敏感,并有意识地进行更深入的信息设计,以保证较多的听者均能很好地理解。即交流组人数规模影响到交流语言听者设计意识性程度的变化,导致旁听者更好地理解了大组交流意图,因为大组交流中涉及了与交流主题相关的更为广泛的信息。换言之,交流语言听者设计意识性程度的变化,源于小组交流和大组交流间信息沟通的动态过程不同。大组中听者变化更多、交流回合更频繁、交流断续更多,因此语言信息设计的听者特定性过程更为复杂,必然引发意识性、策略性程度的变化。
Rogers,Fay和Maybery(2013)的研究在Fay等(2000)研究的基础上做了进一步的探讨,研究共设计了3个实验:实验1采用了非互动交流任务,要求参与者描述陌生对象,并告知描述是针对自己或针对1个、4个、9个听者。实验2在实验1基础上采用互动交流任务。实验3进一步增加旁听者范式。研究结果显示,实验1中,被试为他人设计语言的信息比为自己设计的信息更长(词语数量),然而,听者数量并不影响信息长度。这证实了交流语言听者设计的意识性、策略性,但在非互动情境下不受听者数量的影响。实验2中,随着听者规模的增加,交流努力也极大增加,听者数量增加导致互动更多,语言信息更为丰富,长度增加。实验3中,旁听者可以更好理解实验1中被试为别人设计的更长和详尽的语言,而实验2中真实互动情境下被试语言信息更长,使得进一步易化了旁听者的理解水平,证实交流语言听者设计过程的意识性程度影响到语言的理解性。
综上,尽管以往研究结果表现出多样性和解释中某种程度上的分歧性,但是各研究观点的共性在于均接受交流语言听者设计特征的客观存在。听者设计发生的意识性问题之争并不表示意识性和无意识性的完全对立,现实交流中语言的意识性和无意识性加工可能同时存在,听者设计的意识性或无意识性水平、程度受到交流情境中多种因素的复杂影响。具体而言,任何交流都是有明确目标、明确对象和明确的交流合作伙伴的,它决定了交流语言认知加工过程必定带有意识性特征。但是,任何交流中人们又不可能从始到终全身心地注意交流语言是否适合特定的听者同伴。例如现实交流中人们自然会表现出“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一类的语言现象,展现的是交流语言因听者不同而相应调整变化的事实。一定程度上并不都是有意识而为之的,更多带有自觉的“反射特征”。进一步而言,交流语言“听者设计”发生的无意识特征客观上来源于交流互动的复杂性和多因素、媒介的共存性。语言是交流的核心媒介,但不是唯一媒介,如手势、面部、眼睛注视反射、肢体动作等,以及交流情境的具体特征、交流文化背景、交流者团体成员的身份、特定语言的交流习惯等。语言和非语言因素的共存和相互作用是客观存在的,即任何交流中都不能完全割裂两者间的关系和信息互通性。而非语言因素的认知加工过程具有更典型的无意识性特征,其与语言媒介的相互作用关系必然导致语言认知加工中无意识过程的客观存在。基于以上分析,本文更倾向于接受交流语言听者设计过程同时包含意识性和无意识性加工过程,尽管这一复杂过程的机制和相关因素的探讨有待未来研究进一步系统性探查。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在多人互动交流中,语言听者设计过程不是自我水平的预先规划,而是在交流互动中不断调整的。既然这种不断调整在交流时间进程中受交流情境下多种因素的综合影响,那么这种调整必将兼具意识性和无意识性特征。
交流互动中交流者彼此需要通过语言消除分歧,协调共同意图,同时保存交流推理所必需的认知资源。交流语言听者设计过程是在交流时间进程中不断展开的,交流语言协调模式决定了交流认知负担在交流者间的分配方式。但是交流互动情境下,交流语言不是唯一的沟通媒介,语言协调压力也可以借助交流情境因素的外部限制来减轻,在一定程度上交流者总会有一个共同交流背景,他们可以依此来限制语言的模糊性。可以说,交流语言认知听者设计协调过程不是以全或无的方式一蹴而就的,同理,该过程也不是在纯净单一的交流情境下发生的,因而交流语言听者设计发生过程的认知特征是相对复杂的。未来研究的进一步探讨应持一种相对开放的态度,考虑以下几个问题。
第一,从听者设计即时发生和延时发生的观点之争可以看出,焦点是“听者特定性”信息在交流过程的什么时间影响语言的认知加工。概括而言,观点分歧与以往实验研究中“交流者间的交流经验特征”“交流互动性特征”相关联:一方面交流语言的听者设计过程联系于特定听者特征、特定交流者间的语言经验、特定交流对象的熟悉性等,另一方面这些交流因素间的自动联合过程需要以交流互动为媒介来实现。基于此,未来研究对于该问题的进一步探查需要相对清楚地界定和分离交流语言互动中的各种影响因素,并且充分考虑到实验控制对交流互动程度的影响。在不威胁实验内部效度的前提下,应尽可能采取真实的交流互动方式,或者比较性设立交流互动程度不同的语言交流情境。例如,双方在特定实验任务限制之下的自由交流——轮流交流——一方指导另一方的单向交流等。
第二,关于交流语言“听者设计”发生过程的记忆特征,核心问题是需要探查和清楚解释交流语言加工中的“快速自动表达”现象的认知特征。首先,从双加工解释观点出发,如果该现象是基于一般记忆过程实现的,那么特定文化、特定群体或团体背景下语言的自动性表达过程应表现出一致性和一般性特征。其次,从单加工解释观点出发,如果该现象也体现为对于听者信息需要的推理过程,是语言交流中对对象信息灵活而相对简单的检索和加工方式,那么语言的自动性表达过程将与特定的听者保持一致(或者说,听者不同,相应将引发语言自动性表达过程的变化)。因此,未来研究中对于该问题的进一步澄清,可以考虑操纵和控制听者的特征来比较性检验。例如,实验中固定说者被试的前提下变化不同的听者,或者交流开始之前由主试通过指导语向说者被试介绍听者同伴的具体特征,以塑造说者对于听者的印象或经验等。
第三,“听者设计”发生过程的意识性问题不适合作为一个全或无的问题来理解。如前所述,意识性受到语言交流互动社会性、交流目的性和合作性的影响,而无意识性受到交流情境多样性、多种交流媒介共存性、交流文化背景等的影响。基于此,未来研究对于该问题的深入探讨不应停留在“意识性和无意识性”有无或对立的问题上,而应更多关注两者间的“共存性和互补性”,以及受语言交流互动情境、条件、任务等的影响特征。比如,语言交流的效率效果可能是一个较好的研究指标。具体而言,交流内容的难度或复杂性更倾向于影响听者设计的意识性过程,表现为交流效率效果的变化性,反之亦然。相对单调的交流情境中,交流者可利用的交流情境信息或线索相对更少,交流效率效果可能显著不同于相对丰富的交流情境。尽管该问题进一步探查的实验复杂性相对更大,但是有助于更为准确地理解“听者设计”发生过程意识性和无意识性特征间的关系,有助于解释和分离出影响高效率语言交流的因素,具有较好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情境下的交流指导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