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嫣然
【摘要】 “天地君亲师”信仰在中国千年文化发展中占据重要地位,到了近代,因封建王朝的终结,人们发现它与社会环境不再匹配,于是衍变出种种变体,分别以“国”“军”“圣”填补以往核心“君”缺位后的空白。本文旨在厘清其近代所衍变的三种变体的出处与发展,为“天地君亲师”在近代的创造性转化奠定基础。
【关键词】 “天地君亲师”;“天地国亲师”;“天地军亲师”;“天地圣亲师”
【中图分类号】B222 【文獻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44-0053-02
在中国千年文化发展的历史长河里,“天地君亲师”信仰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作为儒家文化的高度概括和凝练,它是文化“大传统”的一部分,作为民间信仰,它是文化“小传统”的一部分,“一般地说,大传统和小传统之间一方面固然相互独立,另一方面也不断地相互交流。所以大传统中的伟大思想或优美诗歌往往起于民间,而大传统既形成之后也通过种种渠道再回到民间,并且在意义上发生种种始料不及的改变。” ①
自诞生到上升为文化“大传统”的过程中,“天地君亲师”信仰构建了一个以君权为核心的环环相扣的坚实结构,君王作为“天子”是天人交媾的产儿,生来与众不同,他“取天地与人之中以为贯而参通之”,“立于生杀之位,与天共持变化之势” ②,受命于天、奉天承运在人间实行自己的统治。除此之外,君王兼具了“亲”与“师”的功能,所谓“民之父母” ③,“母能生之,能事之;父能教之,能诲之。圣王曲僃之者也,能生之,能事之,能教之,能诲之也。为之城郭以居之,为之宫室以处之,为之养序学校以教诲之,为之列地制亩以饮食之。” ④故臣子、子民,人们要对君父、君师又忠又孝又敬。到明末清初时期,这一“大传统”下沉至民间,成为家家户户祭拜的对象,即“小传统”的一部分,并在雍正时期被上谕钦定,得到了官方的认可,从而推广至全国各地。
到了近代,中国文化的“大传统”因激变的国际局势和社会环境而渐趋瓦解,“天地君亲师”信仰也不可避免受到冲击,其中最直观的便是辛亥革命后,其核心“君”被推翻了。文化“大传统”的变化对“小传统”的影响具有一定的迟滞性,民间对于“天地君亲师”的祭拜并没有因为“大传统”中对传统文化普遍的反对与批判而完全消失,甚至直至今日民间依旧存在这种祭拜习俗,但人们意识到往日祭拜的“天地君亲师”与当下的社会环境不再完全匹配,可同时人们并不想立即诉诸行动去改变一种延续数百年的传统习俗,因此“天地君亲师”在近代衍变出了不同的变体,其中最主要的是三种。
一、“天地国亲师”
在种种变体中,“天地国亲师”出现最早、使用范围最广、持续时间最长。中国各地的地方志中都有关于当地祭祀、信仰、丧葬相关的内容,在提及祭拜“天地国亲师”位传统的地方志中往往会以“民国后”或是“辛亥革命后”这样的字眼将这一变迁发生的时间一笔带过,故很难确定这一变体产生的具体时间。徐梓先生在《“天地君亲师”源流考》一文中提到了一种“天地国亲师”表述始于湖北十堰的说法⑤,但徐梓先生的论文中没有出示具体网址,加之十六年来网站信息的更迭,故笔者并未在十堰市人民政府网站(www.shiyan.gov.cn)上查询到十六年前的《市情知识问答之市情概略》,而关于《十堰人良好的道德习俗传统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一文则在湖北日报(荆楚网)上寻得⑥,但原文旨在阐释十堰人民的道德习俗传统,并不是专业的学术文章,故没有列出具体的证据。然而,若是将目光从两湖地区放宽,《申报》1912年2月10日刊中有一则相关报道,称芜湖地区的中华民生党在清朝既倒之际制“天地国亲师”位发卖⑦。这一报道相较于各地方志中语焉不详的“辛亥革命后”等字眼,有了更为确切的时间,且这一日期甚至早于《清帝退位诏书》的颁布,比前文的“湖北十堰说”更具可信度。
二、“天地军亲师”
与“天地国亲师”几乎同时期出现的还有“天地军亲师”这一变体。最早提出这一变体的是《时报》1912年3月4日刊《天地君亲师改天地军亲师》一文,署名不羽鹏的作者答《时报》1912年2月28日刊《滑稽增减》一文所提出的“天地君亲师”应当如何更改这一问题 ⑧,称应将“天地君亲师”改为“天地军亲师”,“音同而义且合也”,“军者,竭尽毕生之力保卫国家。国之强也,军力为之;其弱也,军力致之。国强则民受其幸福,国弱则民得其惨祸”,与“天地”“亲”“师”三者同为“神圣不可侵犯者” ⑨。不羽鹏提出这一方案十年后,《大公报天津版》1922年9月27日刊中《改良牌位》一文称自己的友人将家中供奉的神位改为“天丝军亲师”位以免糟兵灾 ⑩,此中涵义大为不同。上世纪二十年代四川省甘洛地区也有与之类似的案例,当地彝汉两族因偶然事件产生纠纷,官府以土司办事不力为由派遣地方军阀刘济南前去处理,刘济南见斯补土司家势衰弱,就以“改土归流”之名实施民族压迫,其措施就包含了当地彝人须供神位、贴对联,并制“天地军亲师”“刘氏堂上历代宗亲”的神位卖给彝人⑪。“天地军亲师”这一变体的使用案例都有着其特定的历史背景,离开这种环境后便销声匿迹了。
三、“天地圣亲师”
出现时间最晚的“天地圣亲师”这一变体由“新儒家”学者唐君毅先生提出,据蔡仁厚先生的解读,它兼含天地、祖先、圣贤,“其中‘圣’字指历代圣贤,‘亲’字指历代祖先,‘师’字指各行业之先师以及个人自己之业师。或曰师亦指万世师表之孔子” ⑫。最早使用这一变体的记载是同为新儒家学者的蔡仁厚先生《生命的本质:天地、祖先、圣贤》一文⑬,蔡仁厚先生自己也在家中安置了祖先牌位和“天地圣亲师”的神位,中国哲学史学会副会长、中华孔子学会副会长郭齐勇也提倡在家中设置“天地圣亲师”牌位⑭。提倡“天地圣亲师”是一种力图以“小传统”的形式改变“大传统”的尝试,然而它的受众基本局限于研究儒学的学者之间,至今推广范围不大。
四、结语
“天地君亲师”信仰在近代衍变的过程是一个由“大传统”下沉至“小传统”的过程,千年封建统治终结后,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以新的政权填补这一空缺,然而人们并没有选择“总统”这一更为具体的“统治者”形象,这也是受到了“大传统”变革的影响,近代以来,人们意识到国家不再是与自己无关的一家一姓之天下,一国之中可以无君,所谓民国总统,也是“不得謂之君,召之来则来,挥之去则去” ⑮,国民才是国家的主人,“国家之盛衰强弱,必视国民之爱力为衡” ⑯,“天地国亲师”这一变体体现的便是当时中国国民性的觉醒。
“天地军亲师”这一变体出现的时间与“天地国亲师”接近,最早被提出的时候也蕴含了一部分“大传统”的文化涵义。到了上世纪二十年代,“大传统”的色彩早已褪去,人们对“天地军亲师”位的祭拜与对五显、蝗神的祭拜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生怕自己的不敬招来不幸,甚至在甘洛地区的案例中,地方军阀自制牌位刻上自己的大名与势力,妄图做一个甘洛地区的土皇帝。“天地军亲师”这一变体在实际使用中既没有教化作用,又不完全是出于祖先崇拜的目的,只是身处于乱世之中的民众对于自身安全的期望。
“天地圣亲师”这一变体出现的时候,五四运动都已过去近百年,近代以来中国的传统文化被偏激地视作导致百年悲苦遭遇的诱因之一,不论是“大传统”还是“小传统”都遭到过激烈的抵制。新儒学学者们重拾这一信仰体系实则是站在中国崛起的道路上反思近代对传统文化的偏激观念,并尝试以祭拜“天地圣亲师”位这样的“小传统”反哺百年来遭受冲击的“大传统”,在新的社会、新的时代、新的生活方式中创设一套新的礼仪规范,“使一家大小,朝夕之间都能和天地、祖先、圣贤、相感相亲;使人的生命由小我转化为大我;使只供住宿的家,转化为与祖先同在,与天地圣贤同在的安身立命之所。使我们的家人、子弟、儿孙,随时可以获得天地生德的流注,获得祖先恩泽的滋润,获得圣贤慧命的启发” ⑰。
将“天地君亲师”信仰作为封建迷信的符号全盘否定是有失偏颇的,虽然它在发展过程中构建了一套以君权为核心的无法反抗的体系,但其中包含的敬天地、爱祖国、孝父母、敬师长的内涵是中国文化不可或缺的精华,也是各个时代国人立足的文化坐标。另一方面,现代化的生活使人们逐渐放弃了许多传统习俗,而正是这些习俗将中国文化的行为规范、道德伦理渗透进人们的生活,故当下可以尝试对“天地君亲师”信仰进行创造性转化,例如使用“天地国亲师”“天地圣亲师”等变体,从这样一种“小传统”的形式出发,反哺我们备受冲击的文化“大传统”。
注释:
①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②冯国超主编:《春秋繁露》,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③李民、王健撰:《尚书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④(汉)伏胜撰、(汉)郑玄注:《尚书大传》。
⑤徐梓:《“天地君亲师”源流考》,《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
⑥http://focus.cnhubei.com/local/200806/t342917.shtml
⑦《民生党制造新牌》,《申报》第13403期。
⑧《滑稽增减》,《时报》第2764期。
⑨《天地君亲师改天地军亲师》,《时报》第2769期。
⑩《改良牌位》,《大公报天津版》第33881期。
⑪岭光电:《忆往昔 一个彝族土司的自述》,云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⑫蔡仁厚:《从儒家“以礼为体,以法为用”说到“儒家之礼与宪政”》,《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
⑬⑰蔡仁厚:《孔子的生命境界:儒学的反思与开展》,吉林出版社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版。
⑭郭齐勇:《道不远人 郭齐勇说儒》,孔学堂书局2014年版。
⑮《说国民》,《国民报》第2期。
⑯《论国民不可无政治思想》,《东方杂志》第3卷第4期。
参考文献:
[1]徐梓.“天地君亲师”源流考[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02):99-106.
[2]蔡利民.天地君亲师的命运 从文化哲学视野看中国人的终极关怀[M].北京:中国书店,2013.
[3]刘泽华.王权思想论[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6.03.
[4]蔡仁厚.孔子的生命境界 儒学的反思与开展[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