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根据汤普森与阿奈尔AT分类法索引,AT576型故事在东西方均有典型,其中576F“隐身帽”型故事是中国民间自古就广为流传的。“隐身帽”型故事异文丰富,数量庞大,对其进行母题研究不仅可以为类型研究、序列研究等提供一个“前提”,还可以洞悉母题背后隐藏的文化内涵。“隐身帽”型故事在中外民间故事中均有涉猎,本文将根据母题类型研究方法,通过全面检索相关古籍文献,对这一类型故事深入剖析其异文演变,独立进行“历时性”溯源研究。
【关键词】 AT576F型;隐身帽;民间故事类型;母题溯源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44-0039-03】
“隐身帽”是我国民间故事记录中反复出现的题材,其丰富繁杂的内容折射出民间文化及信仰,非常具有研究价值。然而,目前国内民间故事研究学术界尚未发现有学者对于这一故事的全面关照,除了个别学者在研究整理其他相似类型故事时有所提及,以及出现了一些较为分散的相关故事文本,通过检索未发现系统研究“隐身帽”类型民间故事的学术文章。
一、“隐身帽”型故事的源流及其核心内容
(一)AT576型与AT576F亚型
根据芬兰学派安·阿·阿奈尔对于故事类型的分类,576型故事以芬兰与北歌的民间故事为基础,最初原型为“魔术刀”故事,讲述一名青年从抢劫犯的城堡中偷走了这把刀,用刀杀死了他们,并赢得了传教士的女儿,他通过这把有魔力的小刀征服了他的对手。根据阿奈尔的故事类型索引,这一故事类型共四个亚型,其中576B—576E都出现在北欧国家,且均围绕“魔术刀”这一主题宝物展开叙事:
576B型故事源于拉普兰民族,与原型母题D1083相似;576C型故事分别在芬兰瑞典语、佛兰德语、丹麦语文献中都有采录,结局母题D1400为:偷盗魔法刀的人用这把刀帮助国王的军队并征服了敌人;576D型故事母题差异较为显著,开端母题D817记述主人公帮助一位老人,并从他那里得到魔法药水,喝下去后便获得了隐身魔法D1361,从而变得富有;576E型故事母题与576D型相似,女孩从女巫那里获得隐身魔法,使她从许多危险中逃脱。
由于AT分类法未能针对中国的民间故事加以分类,于是美籍学者丁乃通便以此为基础,为中国民间故事进行分类,他将中国“隐身帽”型故事划分为576F亚型。但人们比对后可以明显得知,中国这一故事类型与北欧国家“魔法刀”故事存在较大差异。基于此,这里主要分析中国较为独特的576F型溯源情况,并针对这一国内外类型差异进一步结合其共时性的文化背景和传统观念,剖析差异产生的原因及文学价值。这无论对“隐身帽”型故事本身的研究还是对整个民间故事类型学学科理论的完善都有着十分积极的意义。
(二)“隐身帽”型故事溯源
“隐身帽”型故事属于AT576型故事的一个亚型。丁乃通学者在《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按照AT分类法将其归纳为567F型。就目前所掌握的资料,并结合顾希佳先生对中国民间这一类型故事的定义来看,AT576F故事类型其原型内容为:
山魈或狐仙赠送给某人一顶可以隐身的帽子(或隐身衣),于是此人开始好逸恶劳,老是凭借隐身帽(衣)去偷窃。后来隐身帽破了,他妻子替他缝补,他再去偷窃时此线露出破绽,被人抓获。或说山魈收回了隐身帽。
这一类型故事早期异文往往说有人会隐身术,有人向他学习隐身,他不愿教,由此引发一系列纠葛。最初异文出现在东晋时期葛洪的《神仙传》卷三《李仲甫》及卷九《介象》:《李仲甫》篇以少时学道有成的李仲甫为隐身对象进行叙述,有一张姓书生想要跟随他学习隐身术法,李仲甫认为他性子急躁,不适合学习。张姓书生因此怀恨在心,持匕首想要杀害李仲甫,他循声而刺,却发现李仲甫在一旁现形,笑他愚钝;《介象》篇则是讲述介象向山中仙女学习了法术后,被吴王诏来,尊为介君,随后介象将隐形之术传授给了吴王。
这大概是迄今所见此类故事的最早形态。而到唐宋时期,商品经济日益繁荣发达,各类志怪话本小说兴起,出现大量相关文献记载,集中在《太平广记》《集异记》《开天传信记》等作品中,但情节上多为粗陈梗概,初具规模。而明清时期则涌现出更为成熟的叙述模式,走向通俗化,以袁枚《子不语》卷六《缚山魈》为例,此时关于隐身技能的持有者已由人的隐身法术过渡到了山魈所戴的纬帽。这一时期的“隐身帽”故事不仅发展出更丰富的故事情节,故事种类也变得更加多样。
结合上述所列的古籍发现,从东晋到明清,“隐身帽”型故事未曾中断过。而将目光聚焦于20世纪民间故事研究学者们逐一整理的异文记录,可以发现这一类型故事分布极其广泛,由于受到地域文化差异性以及思想观念不同的影响,不同地域的“隐身帽”故事的情节和思想价值等都变化多样,发展出多种亚型。但是,仍能从“隐身帽”型故事的不同异文之间探究出不可忽视的共性特征。现今在中国各地采录到的AT576F型故事中,比较典型的篇目有浙江的《隐山魈帽》《独脚儿山魈》、辽宁《隐身帽》、宁夏回族的《野狐朋友》、山东沂蒙的《三个儿子》、河南《隐身帽》、广东海丰《贪嘴的妇人》、福建厦漳泉的《隐身帽》等。
这类故事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结构,大致可分为两个部分:
1.一个人从鬼怪通过某种手段那里获得了法宝(多为帽子)。
2.由于他有隐身术,于是到店铺或人家偷东西,从来没被抓获,然而后来由于法宝损坏或丢失,导致他被迫现身被抓住。
大多数“隐身帽”型民间故事都套用于这种结构,本文搜集了《中国民间故事集成》里数十篇相关故事,发现其中超过半数运用此种结构。但也存在特例及诸多变体,比较特殊的有宁夏的《野狐朋友》,在获得隐身术后用于追求一位贵族小姐;还有山东的《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各自获得不同的异能,其中老三获得的是隐身术,并用来帮助他人……可見,流传于民间的集中“隐身帽”变体不仅体现了不同地区的文化背景差异,也表达了不同地区的生活追求与希冀。
二、“隐身帽”型故事的类型定位及母题分类
“隐身帽”型故事现存研究较为欠缺,或许与它在不同学者研究领域侧重的意义有关。根据阿奈尔的分类,可知576型故事主要围绕“魔法刀”展开,而关于“隐身”这一功能仅体现在576D和576E亚型之中,而中国的576F型隐身帽故事则尚未被收录编写,在《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中汤普森甚至并未收录整理576型故事的母题分析。而在中国民间故事研究中,“隐身帽”型故事的系统收录最早出现在艾伯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之中,艾伯华将“隐身帽”故事归类于神奇宝物名录之下,但仅为其整理出两条不同的结局母题,且未单独设置类型型号,这也侧面反映出中国民间故事的独特性;直到丁乃通依照AT分类法编写了《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隐身帽”型故事才真正被设定加入576型条目,并对它涉及的不同母题做了系統整理;金荣华的分类则直接将其归为“AT576”;顾希佳是沿用了丁乃通版归类编号“AT576F”。
基于此,在围绕中国特有的AT576F型故事进行母题研究时,可以不必完全依照汤普森分类法,而是应该更具灵活性。
汤普森对母题的分类一般多超过四层,从大母题到小母题再到更小的母题,层次划分清晰。同时母题的抽象程度是随着层次递增而不断增高的。由于“隐身帽”型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且不同区域、时代的异文都体现出较大共性,因此将此类故事的母题基本分为三大类,以对其中的核心内容进行全面的归纳。为了避免将母题命名得过于抽象,本文主要选用主要人物的行动路线进行母题命名。至于母题的排列,本文根据时间三段论,将母题分为三类:开场母题;过程母题;结局母题,三个时段分别用ABC表示,由于初级母题具有多变特征,因此又可以随之列出次级母题。据此,本文对目前收集到的30多则“隐身帽”型故事的常用母题分类如下:
A类母题:开场母题
A.1.求神(A.1.1给穷神供奉;A.1.2祈求山魈;A.1.3自言自语);A.2.与鬼怪比赛(A.2.1比抛帽子的高度;A.2.2比藏身);A.3.善行(A.3.1救了溺水山魈;A.3.2帮老和尚做事;A.3.3救助一只野狐);A.4.偶遇(A.4.1捡到亡魂放在田埂的帽子;A.4.2无意间看见山魈放下帽子后跟山魈租用);A.5. 偷盗(A.5.1偷了隐身帽;A.5.2偷了符咒);A.6.学艺(A.6.1跟道士学法;A.6.2跟仙女学法;A.6.3偶遇隐士学法;A.6.4跟巫师学法)
B类母题:过程母题
B.1.反抗恶势力(B.1.1穷人隐身后打了财主;B.1.2拿走了地主财物分发给他人;B.1.3扮作神仙或鬼魂显灵吓唬昏官);B.2.满足私欲(B.2.1偷盗金银珠宝;B.2.2偷盗食物和衣物;B.2.3向姑娘求爱) ;B.3.宝物破损(B.3.1无意中挂烂;B.3.2在偷盗过程中被拉扯;B.3.3符咒褪色);B.4.宝物被抢(B.4.1有人出主意帮财主抢到隐身帽;B.4.2和人打赌把它输掉)
C类母题:结局母题
C.1.作恶被抓(C.1.1帽子破损处没有隐身能力导致偷盗者被抓捕;C.1.2神仙做法使帽子失灵被抓);C.2.飞升(C.2.1与神仙或道士共同归去;C.2.2化成白烟飞走);C.3.物归原主(C.3.1山魈取走了帽子;C.3.2亡魂取走了帽子);C.4.过上安逸的生活
由于篇幅有限,故这里不对每一种母题一一阐述。虽然576F型故事异文众多,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异文在情节及内容上都各具特色,但作为一个较为程式化的故事类型,不同异文之间的“共性”也是显而易见的。它们的内容与细节也许存在较大差别,不过从结构、模式、母题等宏观角度来看,这30多则“隐身帽”类型故事就已经很大程度上概括了由古至今同类型的整体发展情况。因此这里所概括的母题序列仍可以帮助人们深入研究“隐身帽”型故事,达到一管以窥全豹的作用。
三、“隐身帽”型故事的文化意蕴
母题序列研究只是母题研究的开始,而同时其背后的文化内涵也值得人们深度探寻。“隐身帽”型故事母题的内容呈现出典型的中国农耕文化色彩。如在供奉穷神、祈求山魈等母题都常出现于山野、乡间等,而很少出现在城市文化中,同时帮助穷人惩治财主的情节也无疑是一种农耕社会底层劳动人民饱受封建地主制压迫的愿景表达。再看结局母题中“飞升”一类,正面体现了劳动人民崇尚行善积德就会得道升仙的理想化追求和对道家文化的推崇。
民间故事往往能映射出某时期当地文化在民众中的影响价值,探究其文化渊源,宗教观念、传统礼仪、鬼神崇拜等因素共同建构孕育了“隐身帽”型故事。
宗教观念可以说是贯穿隐身帽所有种类的一个大前提。通过上述整理研究可以发现,“隐身”这一术法是576F型故事最核心、最具共性的特质。隐身术法是汉晋时期方士及民间道士中颇为盛行的一种术法,隐身术(隐形术),又称“遁甲”“立亡”“隐沦”。据《神仙传》记载,皇初平、左慈等人均擅长隐身术,可“坐在立亡”、隐匿身形。诸多迹象表明:汉晋之季,隐身术在方士及民间道士中颇为盛行。后世道教则逐渐赋予了更多的宗教内涵,使之成为验证修道者素质高低的一种标志,从而推动了隐身术由“术”向“道”层面的转变和提升。
“隐身帽”型故事正是兴起于东晋时期,道教盛行,饱受乱世及政治黑暗摧残的下层民众迫切寻求心灵的寄寓,想要通过某种渠道排解现世的苦难,道教的“隐身术”就成了很好的选择,隐身的能力也补足了由于势力弱小而遭到压迫报复的顾虑,由此为“隐身帽”型故事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而从山魈、神仙等非自然力量处获取宝物则反映出中华民族历史上普遍存在的“泛灵崇拜”。《列子·天瑞篇》:“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鬼。鬼,归也,归其真宅。”“鬼”这一概念频繁见于各类古籍,也足以看出古人对鬼神信仰的崇拜,驱鬼拜鬼已经与他们的日常生活融为一体。古人思维尚未开化,在面对风雨雷电这些自然现象及生老病死等自然规律时,无法用科学眼光解释,他们将自然界的种种变幻莫测,视作一种神秘力量,正是冥冥之中的鬼神之力在操控运转。这种鬼神崇拜,驱使他们向鬼神祈求庇佑与帮助。
之所以选择“帽子”这一符号作为法术的承载物,则与封建集权制度催生的传统礼仪风俗相关。“隐身帽”型故事在东晋时期并未出现帽子作为承载物,多表现为法术的直接传承,而在唐宋以后,故事框架逐渐完整,帽子元素被加入了文本中渐渐成为一类典型母题。帽子早期多作为权力与身份的象征,而隋唐至明清,社会生产力发展,社会风气逐渐开放,帽子原本特殊的象征意义逐渐淡化,但仍作为一种地位的象征逐渐下趋于民间,虽历经历朝历代的转变,但一直没有转变过。而在“隐身帽”型故事中,持有帽子的平民拥有了术法,则被认作是一种权力与掌控力的转变,通过借助外力实现原本地位的颠覆,帽子在这里就是身份更改的象征。最终结局中,利用“隐身帽”满足私欲、行不道德之事者,均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帽子则多被损坏或丢失,也侧面体现出劳动人民对于滥权、纵权者的蔑视,以及期望剥削阶级能够受到惩罚,善行终会有所得的美好愿景。
四、结语
“隐身帽”型故事既在民间口头传播中长盛不衰,也是文人创作中屡见不鲜的题材。厘清故事发展的历史源流,掌握故事类型的核心内容能让人们对“隐身帽”型故事形成一个整体的认识,而围绕故事类型进行的母题研究,不仅可以对AT576型故事在中国的流传分支做一个补充,同时对神奇宝物故事乃至中国民间故事研究也具有一定的价值。令人遗憾的是,学界对此类故事的研究往往只集中在文人作品上,而忽视了它们生存的原始土壤——民间。希望未来各类型中国民间故事母题能够得到更为全面深入地关注与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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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马郢雪,女,华中科技大学在读,研究方向:民间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