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博
大青山脚下的二佐屯有很多黑土地,黑土地上长着成片成片的高粱。春天是不变的绿地毯,夏天是茂密的青纱帐,秋天是一片火把的海洋。爷爷小时候就钻高粱地,那是玩耍;长大了也钻,那是和凤芝谈恋爱。农忙时钻,那是收获;不忙时也钻,那是干一件惊天大事。
“九一八”之后,大青山来了日本兵,肩膀上扛着枪,挑着膏药旗。大青山被占了,二佐屯被占了,高粱地也被占了。以前不起眼的高粱米一下子珍贵起来,被小日本鬼子上了“米谷管理法”。“妈的,什么世道!老子吃自己种的长在自己地上的高粱米还犯法了?”爷爷狠狠地骂道。奶奶(就是凤芝)拽了下爷爷:“小点儿声,屯子里有狗。”爷爷一跺脚,呸了一声,又钻进了高粱地。
高粱地那头儿是大青山。大青山里头有一群汉子,他们专门揍小日本鬼子和他们的伪满洲国走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爷爷和这群汉子走到了一起。不单是爷爷,二佐屯有不少人,也都成了大青山那群汉子的朋友。
高粱收获了,小日本鬼子在伪满洲国警察王大牙的带领下,挨家挨户摊派交粮任务。爷爷心里上火了,他知道山里那帮哥们儿吃的是啥。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何况好几天不吃!
爷爷和奶奶开始勒紧裤腰带,把每天省下来的高粱米藏起来,寻找机会送进大青山。但是私藏粮食是个危险的活儿,甚至可能因此掉脑袋。比如住在爷爷后院的王大力,就因为藏了不到二斤的高粱米,被小日本鬼子带走了,听说被带到绥棱修炮楼了。王大牙说:“这是轻的,要是超过二斤,脑袋就得搬家。”
爷爷把省下来的高粱米藏在了烟囱桥里,也就是土炕与墙外的烟囱连接处,可以说这是个极其隐蔽的地方。但是王大力的高粱米就是在他們家的烟囱桥里被发现的。于是小日本鬼子疯了,说要挨家挨户扒烟囱桥子,甚至连烟囱也不放过。
爷爷吧嗒着旱烟袋,想了一个时辰,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说:“凤芝,把那块油布拿出来。”油布是棉布刷了一层桐油,防水,是太爷从关里逃荒带来的。爷爷把装好的高粱米用油布包好,绑块石头沉进了南沟子。
十月里,秋风起,雁南飞,天凉了。爷爷在中午太阳照着头顶的时候,下水去摸那坠着石头的高粱米。奶奶慢慢地弯下腰,把双手拢在嘴上,小声问:“在不?”爷爷警觉地四下里瞅瞅,一只手掩住嘴,拉着长声回答:“在呢!”奶奶笑着用手揉抚着隆起的肚子,缓缓地直起身,突然脸上的肌肉僵硬起来,目光惊愕。爷爷抬起头,也慌了神——王大牙领着两个日本兵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沟子旁。
王大牙的目光明显带着眼馋的色彩,在奶奶的肚子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恋恋不舍地移开,像箭一样射向了水里的爷爷:“于老三,你在水里嘎哈呢?”爷爷没回答,手臂在水面上来回滑动,仿佛一把杀猪的侵刀在切割着猪肉。日本兵横起枪,哇啦哇啦地叫着。爷爷慢慢地把手臂从水里提出来。哗啦一下,日本兵一下子单膝跪地,拉开了枪栓。王大牙紧张地喊:“于老三,你快上来,别找不自在!”爷爷冲着王大牙一笑,手从水里露出,迅速上举。只见爷爷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子。阳光下,鱼儿摇头摆尾,水珠子乱跳。
“哟西,鱼,大大的好。”日本兵收起枪,冲爷爷摆手,示意爷爷把鱼送上来。
爷爷回到家里,担心起南沟子里的高粱米。怎么能做到万无一失呢?爷爷披衣到院里溜达,想开阔一下思路。柔和的月光如水一般倾泻下来,院子、园子里洒满了清辉。突然,爷爷的目光停留在收割后的一堆葵花秆子上。他一拍大腿,脸上写满了兴奋和激动。趁着夜色,他把那包藏在南沟子里的高粱米捞了出来。
爷爷和奶奶把一小捆葵花秆抱进屋里,用柳条把里面的瓤子捅出来,然后把高粱米灌进去,两头再用瓤子塞上。一清早,爷爷和奶奶就把有窟窿的障子用葵花秆夹好。两只麻雀在葵花秆上蹦来蹦去。隔着窗户,爷爷和奶奶看着这一切,抿着嘴乐。
高粱米藏在葵花秆里,这绝对是个机密。但没几天,二佐屯的几个堡垒户也知道了这方法,因此他们在夹障子的葵花秆里也藏了高粱米。用葵花秆夹障子在大青山脚下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了,所以王大牙和小日本鬼子永远也破解不了这个秘密。
藏在葵花秆里的高粱米在一个风雪之夜进了大青山,那久违的香气飘荡在山坳里,那葵花秆让密林里的篝火格外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