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非,姚鹏宇,史颖轩,由世浩
(1.青岛阜外心血管病医院,山东 青岛 266000;2.山东省名老中医药专家陶汉华传承工作室,山东 济南 250014;3.青岛市中医医院,山东 青岛 266000)
叶天士(以下称“叶氏”)博采众长,屡立新说,在中医学理论的发展创新中建树颇多。《临证指南医案》是一部反映叶氏临床经验和学术思想的关键著作[1-2]。惊恐病又称惊病,是一种常见的情志失和类神志病,临床以善惊、易惊,惊恐不安为主要特征[3-4]。精神分裂病、神经症、恐怖病、癔病等均可归属于惊恐病范畴。《临证指南医案》所录惊恐病案30余则,散见于肝风、虚劳、吐血、木乘土、肿胀、痞、呕吐、郁、惊、癫痫、痉厥、崩漏、产后等篇,是研究叶氏惊恐辨治经验的重要资料。
惊恐相关论述较早见于《黄帝内经》。《黄帝内经》论惊恐病,或分言“惊”“恐”,或合为“惊恐”一名,如:“恐伤肾”[5]10(《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惊则气乱”“恐则气下”[5]78(《素问·举痛论篇》);“有所惊恐,喘出于肺,淫气伤心”[5]45(《素问·经脉别论篇》)。《素问·至真要大论篇》载:“惊者平之”[5]188,首言惊病治法。《医碥·恐》载:“惊恐常相因,恐则惊矣,惊则恐矣。”[6]惊与恐同属七情,二者病理联系密切,症状表现相似,治法方药相类,故多合而论之,称“惊恐”。叶氏于惊恐病论述甚详,多称惊病。惊、恐虽同而异,相类而别,《临证指南医案·惊》叶氏门人华岫云谓:“大凡可畏之事,猝然而至者谓之惊;若从容而至,可以宛转思维者,谓之恐。是惊急而恐缓也”[7]232,以缓、急之异而辨惊恐,在叶氏医案之中也有体现。
惊恐病是一种常见神志病,临床以易受惊吓,见人即惊避,闻响即惊,紧张害怕,惕惕然不安,神志恍惚,爱居暗室,时而急躁易怒,时而乍惊乍喜,甚者惊恐不安,昼夜不寐,恐惧濒死等症状为主要临床表现。惊恐虽为一类疾病,但也是诱发他病的病理因素,临床上因惊诱发或引发的疾病有惊泻、惊啼、惊痫、惊癖、惊吐、惊伤、惊狂、惊积、惊中、惊伤胁痛等[8-9]。
惊恐病常见病因包括肝肾亏虚、气血不足、触遇惊悚、产后血虚等。临证当首辨内因、外因之异。对于惊病之病因,叶氏主要强调因虚易惊、触遇惊悚两大类。因虚易惊,《素问·八正神明论篇》载:“血气者,人之神”[5]53,气血与情志变化联系密切,气血重生,则精神充沛,情绪稳定,思维灵活。气血不足,则惊恐易发。女子经期易病惊恐,《临证指南医案·惊》杨氏案载:“经血期至,骤加惊恐”[7]231,女子经期,经血流失,气血不足,外触惊恐,则病作矣。触遇惊悚,目之所睹,耳之所闻,心之所思,皆可致惊,如《临证指南医案·心痛》田案载:“闻雷被惊”[7]241,即耳闻雷声,受到惊吓致病。
惊恐的病机主要是气血亏虚,脏腑虚怯而易惊恐。气血亏虚,脏腑不足是惊恐发病之本,外触惊悚为发病之标。叶氏云:“惊则动肝,恐则伤肾”[7]231(《临证指南医案·惊》杨氏案)、“夫惊则气逆,初病肝气之逆,久则诸气均逆,而三焦皆受”[7]89(《临证指南医案·木乘土》芮案),从脏腑辨证,以心、肝、肾为主病之脏,“惊则气乱”,气机逆乱,神无所依是惊恐的特异性病机,气病为病机枢要。
惊恐病临床表现复杂多样,其病因病机虽同,临证表现各异。识症明机,是叶氏重要的学术思想。叶氏从纷纭见证中,把握核心病机,掌握病情变化,执简驭繁。统观叶氏惊恐医案,根据病理特点,分为惊病气逆、惊恐伤肾、惊恐伤肝、惊恐伤心四类。
3.1 惊病气逆 气逆之见证,有气虚不敛之汗泄,气逆胸膈之胸闷、胁胀,气乱乘胃之呕逆、脘痹咽阻,气逆冲上吐血、衄血等症,皆因惊致气机逆乱而致,其源虽一,见症各异,仲景奔豚一病已将“惊则气乱”之治加以发挥,宗其意,升则降,泄则敛。
3.2 惊恐伤肝 叶氏云:“惊则动肝,恐则伤肾”[7]231(《临证指南医案·惊》杨氏案),惊则扰动肝气,肝气、肝阳、肝风,三者同出一源,病则相系。惊而动肝,则有肝气犯胃、犯脾之懒食脘痞、呕胀吞酸、嗳气等症,叶氏云:“惊恐恼怒动肝,内风阳气沸腾”[7]25(《临证指南医案·肝风》王案),肝气变动化风、扰阳,则见肝阳上冒之晕厥、头痛等症;“风胜则动”,肝风内动之筋惕肌麻、神识昏狂、肢冷厥逆等症。叶氏云:“惊则动肝,恐则伤肾,久延脏燥,即有肝厥”[7]231(《临证指南医案·惊》杨氏案),气机逆乱,真元耗散,日久变生脏燥、肝厥。
3.3 惊恐伤肾 恐则伤肾,肾体阴用阳,肾精亏损,症见遗精、阳痿等,叶氏云“内伤惊恐,肝肾脏阴日损,阳浮引阴血以冒上窍”[7]55(《临证指南医案·吐血》邹案),亦有因肝肾摄纳失司,所致咽干、衄血、嗽血等症。
3.4 惊恐伤心 心主神志,七情皆发于心,惊恐伤心,有心悸、心下漾漾作痛、心中若烟雾等症。惊恐日久,易生变症。
叶氏所论惊恐常见证型包括气逆神乱、脏燥阳浮、心脾两虚、肝肾亏虚、土虚木亢、营热扰心、痰火扰神、阳虚气怯8型。
4.1 气逆神乱“惊则气乱”,惊恐为病,气机逆乱。心主藏神,惊扰心气,气机紊乱,则心、肝、肾等脏腑气机失调,变生诸症。气逆神乱,是惊恐病最具代表性的证型。
4.2 脏燥阳浮 五脏者,体阴用阳,六腑者,体阳用阴,阴阳谐和,则脏腑安宁。阴虚脏燥,阳气浮越,外触惊悚,发为惊恐。气乱阳浮为标,阴虚脏燥为本。
4.3 心脾两虚 心脾二脏,气血不足,神失所养,导致惊恐。但对于情志病叶氏更重视心的作用,惊恐而发,耳闻恶声,目见恐怖,心有所忆,则发病矣。如华岫云言:“因其神志未坚,胆气未充,故每遇稍异之形声,即陡然而惊矣。惊之所伤,由心猝及乎胆,由胆即及乎肝”[7]232(《临证指南医案·惊》),以惊病由心及胆,由胆及肝,论病之所发。惊恐为疾,先病于心。
4.4 肝肾亏虚 叶氏谓:“肾主摄纳之柄”[7]211。肾主收摄的特点决定了人体一切潜藏、摄纳、封藏、下降的生理活动皆与肾有关[10]。肝者将军之官,肝藏魂,血为神之本,神寄于气血而生。肝肾亏虚,神怯不勇,易于受惊,发为惊病。观叶案之论,肝肾亏虚为惊恐病最常见的证型之一。
4.5 土虚木亢 土受木制,生理为克。土虚则木亢,胃土愈惫,肝木益横。肝升胃降,土衰木横,则升者太过,降者不及,气机逆乱,惊恐易发。
4.6 营热扰心 心主神明,精神所舍,情志之伤,无不从心出发。心主血脉,营分热扰,心神不宁,神乱惊作。《临证指南医案》中惊恐、郁证、昏谵、痉厥等多种神志疾病均有营热扰心证。
4.7 痰火扰神 痰火是指无形之火与有形之痰煎熬胶结贮积于体内的病证。痰火扰神是常见的中医病证名,多指痰火上扰心神,火热痰浊引起神志错乱的病变[11]。痰主蒙蔽,火多扰动,痰火窃据,神窍失用,神志逆乱,人身之气失其正,偶有触遇易为惊恐。
4.8 阳虚气怯 阳虚则浮,气怯神衰。阴阳和合,则人身气血平和,阳虚则气怯,神机易乱,触冒惊悚,则发为惊病。
叶氏根据“惊则气乱”的病机特点,遵循“惊者平之”的治则大法,创立镇惊降逆、镇怯理虚、补益心脾、填补肝肾、通补阳明、清泄营热、祛痰散火、补阳救逆等8种治法,辨证论治,以法统方,规范了惊恐病的治疗。
5.1 镇惊降逆 镇惊降逆法即根据“惊则气逆”的病理特点,确立的治法,惊恐为病气机逆乱变生诸症,故以此法镇惊定怯,降逆理气,是一种直折之法。《临证指南医案·惊》某案载:“惊则气逆……用重镇压惊”[7]231,《临证指南医案·肝风》王案载:“惊恐恼怒动肝……先以镇阳熄风法”[7]25,均为此法。根据中医“重可去怯”的理论,多选用金石、介类重镇下潜之品,安定神志。镇惊降逆治法属于叶氏镇摄大法的范畴,是叶氏临证大法之一,是根据疾病阴阳气血逆乱的特点确立的治法。
桂枝加龙骨牡蛎汤见于《金匮要略·血痹虚劳病脉证并治》,《临证指南医案·虚劳》安氏医案及《临证指南医案·惊》首案均以此方加减应用疗惊恐。此方主要由桂枝汤和龙骨牡蛎两部分组成,桂枝汤一方“外证得之,能解肌去邪气,内证得之,能补虚调阳阳”[12](《金匮要略心典·血痹虚劳病脉证并治第六》),有调和气血,燮理阴阳的作用。《伤寒论》《金匮要略》对龙骨、牡蛎的使用有多处,这些方证中共有烦躁、烦惊、惊狂、卧起不安等心神不安之象,故用龙骨、牡蛎以重镇、安神、镇惊[13]。二者相合此方有补阳摄阴之妙。其加减多增加参芪等品以补益气血,安神定惊。
5.2 镇怯理虚 镇怯理虚治法不同于镇惊降逆,此法镇、补同施,兼顾标本,《临证指南医案·惊》载:“因惊外触……仿镇怯理虚”[7]231。《临证指南医案·产后》某案载:“产后骤加惊恐……以上实下虚,镇阳填阴,味浓质静之药”[7]286,进一步诠释了这一治法,惊恐则气机逆乱,阳浮于上,镇以降其阳,然此治标之法,唯有填阴于下,理虚调体为本,则“正气存内,邪不可干”,虽有情志变动、触冒惊悚亦不致为病。
甘麦大枣汤见于《金匮要略·妇人杂病脉证并治第二十二》,疗妇人脏躁,此方以甘草、小麦、大枣3味养心安神,为补益之剂。叶氏继承发挥本法所寓之法——甘缓法——的特点,创立“镇肝逆,益胃虚”的治法理论,阐发了“理心之用”的内容,创新应用甘麦大枣汤补益心脾[14]。然其药味颇少,难于兼顾惊恐病机,《临证指南医案·惊》载镇怯理虚一法即以甘麦大枣汤为基础加味,加人参、茯神、酸枣仁益气养血补虚,龙骨、石菖蒲重镇理怯,安定神志。镇怯理虚的另一首代表方地萸龙牡汤系叶氏自拟方,见于《临证指南医案·惊》,原方:地黄5钱,山萸肉1钱,龙骨3钱,牡蛎3钱,五味子1钱,金箔3张。方中地黄、山萸肉取填补肝肾之用,龙骨、牡蛎、金箔重镇安神,五味子收敛心气,全方镇怯理虚,针对惊恐病机。或加莲子、茯神等补益心气,或加麦冬、阿胶养血滋阴定怯。
5.3 补益心脾 情志致病首先多伤及肝脏,但是情志的产生发乎于心。叶氏很好地继承了《黄帝内经》心主神志的理论,重视心神在情志产生中的作用[15]。心主神明,神志病多从心论治。心所主之血液是神志活动的物质基础[16]。脾为气血生化之源,有养神之能。《临证指南医案·吐血》陈案载:“补精宜填,安神宜静。然无形真气为要,与心脾二经主治”[7]63,从心脾二脏着眼,补心敛神治疗惊恐。叶氏补益心脾治法,心脾并重,气血兼顾。
王荆公妙香散载于《普济方·诸虚门》,本为遗精所设。王荆公妙香散由茯苓、茯神、远志、人参、益智仁、五色龙骨、甘草、朱砂等药组成,又有于上药中加木香、麝香者。叶氏云:“据述梦寐惊狂,精走无以护神,当固无形矣”[7]76(《临证指南医案·遗精》顾案),以此方加减补益心脾,安神定惊,用于惊恐。遗精、惊恐病虽不同,机理则一,同病异治。
5.4 填补肝肾 肾志为恐,肾精盛,则无触惊之虑;肝主藏魂,肝血充,则魂安神清。《临证指南医案·虚劳》安案言:“下虚则厥阳冲逆而上……继当填下”[7]31,填下之法即补益肝肾治法,《临证指南医案·惊》某案载:“骤惊……用收固肾肝可效”[7]231,肝血肾精充盛,则脏固而安,故此法又可拟名收固肝肾法。叶氏曾有“精走无以护神”[7]76之语,补益肝肾,充实精血,则安神强志。
枕中丹见于《备急千金要方·好忘第七》。以远志、石菖蒲、龟板、龙骨四味填补肝肾,镇惊定志。当归、枸杞子是叶氏常用对药,二者性味辛润,可柔补肝肾精血;质润能补阴,性温可养阴中之阳,味辛能散,补而不滞,温而不燥,尤其适宜于“病久脏阴腑阳皆伤,热药难受”[17]者,叶氏于此方增加枸杞子、当归对药及羊肉、鹿茸等血肉有情之品,以填补肝肾,充养精血,安神定惊。
5.5 通补阳明 肝-胃相关理论是叶氏学术思想特色之一。生理情况下,胃土可震慑肝木的冲逆,胃阴能补肝阴,制肝火。叶氏在生理上强调胃对于肝的制约作用[18]。叶氏云:“惊则动肝”[7]231,惊恐伤肝,则肝木亢逆,欲制木必以调补阳明;阳明虚则肝气无制,易于冲逆。惊恐伤肝,当从胃着眼。《临证指南医案·木乘土》芮案谓:“夫木既犯胃,胃受克为虚。仲景谓制木必先安土。恐防久克难复。议用安胃一法”[7]89,论安胃治法,同卷亦有“然阳明胃腑,通补为宜”[7]91,可知安胃即通补阳明法,叶氏所论甚为详备。
大半夏汤见于《金匮要略·呕吐哕下利病脉证并治》。《临证指南医案·胃脘痛》载:“因惊动肝,肝风震起犯胃”[7]243,明确了因惊动肝进而犯胃的病机,据病立法组方,以大半夏汤通胃气治疗肝木犯胃的惊恐病。叶氏于此方机理诠释甚详,言:“胃虚益气而用人参,非半夏之辛,茯苓之淡,非通剂矣”[7]91。采用苦降辛通的药物调理情志病变是叶氏的治疗特色[19]。此方之用,或加茯苓、陈皮加强补中降逆,益胃气以制木逆,或加麦冬、石斛、沙参、粳米滋润胃阴,养胃汁以息风。
5.6 清泄营热 清泄营热亦为惊恐治法,然少见于叶氏医案,唯华岫云总结叶氏治法,“若思虑烦劳,身心过动,风阳内扰,则营热心悸,惊怖不寐,胁中动跃。治以酸枣仁汤、补心丹、枕中丹加减。清营中之热。佐以敛摄神志”[7]26,文中提及清营热以敛神治法。
清营汤一方载于《温病条辨》,叶氏未有清营汤之名,而立清营汤之法,吴鞠通读叶案,习叶法,而立此方。清营汤清营凉血,透热养阴,方中犀角清解营分热邪,生地黄、玄参、麦冬滋阴凉血,金银花、连翘、竹叶“透热转气”,助热外达,黄连清心泻火,丹参清热凉血、活血散瘀。吴氏清营汤取叶氏之全意,而乏专攻之能,叶氏有去黄连,加羚羊角、郁金,凉血透热之用,有加牡丹皮、芍药活血凉血之用,据病而变。
5.7 祛痰散火 痰火上扰于心,心不藏神,外触惊恐,心神外越。《临证指南医案·惊》某案载:“惊恐伤神,不语”[7]231,其病机即为痰火扰心,叶氏立法祛痰散火,痰消火散,邪去神安。
三汁饮即建兰根汁、姜汁、金汁并服之法,见于《临证指南医案·惊》。建兰根顺气和血,化痰利湿,金汁苦寒直清,泻热佳品,二药伍姜汁,凉而不遏邪,散而不动火,且取汁液合服,更易入口。
5.8 补阳救逆 惊恐日久最虑厥脱之变,补阳救逆是为惊恐变症治法,《临证指南医案·遗精》某案载:“从仲景亡阳肉瞤例,用救逆汤法。必得神气凝静,不致昏痓瘈瘲之变”[7]74,即论及于此。补阳救逆遵仲景之治法,扶正补阳,以固脱救逆,据条文衍意,可知选方多为四逆辈。
救逆汤即《伤寒论》桂枝去芍药加蜀漆牡蛎龙骨救逆汤一方,叶案多称之为救逆汤。仲景谓:“伤寒脉浮,医者以火追劫之,亡阳,必惊狂,卧起不安者”[20],亡阳致惊,法当补阳救逆。观叶氏用蜀漆,多以炒黑为炮制之法,防其戕正伐本之意。
惊恐病因多端,病机复杂,症状纷纭。叶天士基于经典理论,立足脏腑病机,分析症状,着眼阴阳气血,辨证立法,取方化裁,自拟新方,治疗惊恐,圆机活法,具有明显特色。其医案言简意赅,论述简练,把握主症,在理论、证型、治法等方面,为惊恐的辨证论治提供了很好的参考,丰富了经方的临证应用,并创立新方,完善惊恐方药体系。但叶案精炼简洁,却论理不丰,必仔细揣摩,或参看他家著述,方能得其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