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泉林
侯红琴、张涛皆为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因了长期搭档才子佳人,遂被秦腔界誉为舞台上的金童玉女。近些年,三意社自肖玉玲等老一辈翘楚相继离世之后,侯红琴、张涛、康亚婵、王战毅等年轻一代艺术家被推到了三意社的前台,侯红琴还历史地被推上了苏育民老先生创立的三意社掌门的宝座。
关于《火焰驹》,我尚在学龄前,便于村口的两根大树之间的银幕上,朔风猎猎地观看过。那时我刻骨铭心地记住了那位并不漂亮却终生难忘的黄府千金黄桂英。造化的神奇,令人猝不及防。谁能料及30年后我因了一篇《听肖玉玲说探窑》的文章,竟然和当年黄桂英的扮演者成为了多少年的忘年交。肖老师是瘦弱的,罹病期间,几乎形销骨立。但她对艺术的严厉和苛求,却在艺术的宝殿巨人一样金光闪闪地丰满着。盖因系肖老师的弟子,忍不住对侯红琴关注多了些,总是在她的身上撒网一样打捞着肖玉玲的影子。西北乃至全国如我一样的戏迷对侯红琴的期望统统是广袤的,就像荒年站在田头的农人,盼望着地里的庄稼能快速地拔节抽穗一样。事实上,一个演员再怎么优秀,又怎么可能去复制先师呢?正如同一位书法家,临习先师的法帖是进步的必然,但同时又是进步的枷锁。如果总是丢不开手中的临帖,又怎么能走向成熟的自我?侯红琴其实一直是负荷着肖派艺术如山的压力走向自己舞台的。先师的标尺,横在每一个评论家和戏迷的心中,横在西北广阔的秦腔市场。她其实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着被认可的激励和被否定的淬火,正是在这种水与火的锻造中,逐渐启磨出了自己的钢刃。
我的笔锋总是在《李彦贵卖水》一折中良久盘桓。古之寒门卖柴、卖炭、卖水,稀松平常。而一个兵部尚书之子,一位富家子弟挑担卖水,就颇有些故事。张涛的卖水,从显赫的豪门望族走来,渗透着浅淡的哀伤,像极了明末皇孙八大山人的笔墨,满目的荒凉、凄楚、绝望。八大山人朱耷的作品,只在宣纸上张罗一些枯枝残叶怪石,营造出地老天荒的没落气氛,好让那些躲无可躲的孤独的鸟儿栖身。为命运所迫的李彦贵,其实也成了躲无可躲的小鸟,母子们惨淡栖身在了人生的破庙。然而毕竟长期颐养在豪门,储蓄了巍峨的贵族气息。这黯淡了的道袍下,并无刻意地便耸立着仅存的傲骨。这傲骨让他在家无隔夜之粮的窘地,竟能弃掷20两纹银于岳父足下。但此时,家有高堂老母无米度日,傲骨不能就餐,傲骨亦不能奉养老母。一个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挑起了养家糊口的桶担,干起了粗鄙的营生,张涛的这担水就格外地摇摆。他摇摆的岂止是一个书生的削薄,还有一个公子的身份。张涛这担水的步态就特别的瑟缩,这瑟缩的何止是委地的颜面,更是兵部尚书府第扫地的尊严。“这样事自幼儿何曾做惯?”这是实情的录制,更是屈辱的呐喊。沿街叫卖,没人教过,他陷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语言系统。取水挑担,无人培训过,他陷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行为系统。面对仓促遭遇的新课题,高雅如清风白云的李彦贵几乎成了倒霉的注脚和无用的标签。他挑的不是河湾清水,他挑的是生命里满满的屈辱和酸楚。在我看来,从大宋历史弯曲小道上走来的李彦贵,挑的是边关大帅的兄长满满的两桶千古奇冤,挑的是朝廷对一位忠良的一担沉重错误,挑的是奸佞构陷忠臣良将泔水一样肮脏的两桶谗言垃圾。难得的是,张涛的李彦贵,阳光中尽显沧桑的古典,现代里泛滥着青铜的幽光。在张涛的身上,大写着一种失意公子的破落美。破落美是如血的残阳涂抹的一幅格调高古的落日油画,虽没有朝霞那么炫目逼人,却有着晚霞那样的灿烂温润。
黄府李府的这桩婚姻,戳破纸乃是一桩政治婚姻,是朝堂上权利的攀附,是党争之间的政治联盟。可怜的孩子们早已被作为棋子而浑然不觉。唯其不知,他们之间坚守的纯洁和善良方显得尤为金贵。大人们的政治联姻本就是玻璃一样的脆弱,当谗言构陷戍边的李彦荣兵败降番时,这场婚姻的大厦瞬间坍塌。婚变的动荡,注定将误会阴霾一样涂抹在孩子们身心。侯红琴在后花园,要捧读的就是这样一部刀割肠剑剜心的误会。没有一场委屈,可以不让心灵滴血。她要怎样走近黄桂英的屈辱里,又要怎样携带者少女的羞怯,来面对眼前这个她为之落泪的公子?
请允许我的笔触,先来探究清楚黄桂英钟情李彦贵的原因,否则,这位黄府千金的一切行为就缺乏合理支撑。显然,对于黄桂英而言,政治于她基本是盲区,兵部尚书的权势如同天上的云彩一样对她的生活意义不大。但倘若仅仅因为李家落难而心生怜悯,则他们之间的爱情便略显肤浅。那么黄桂英愿意死心塌地追随李彦贵的要害原因究竟在哪里?作为舞台上的黄桂英,搞不清这个原因,她在表演上则会缺乏侧重和方向感。
仔细揣测前花园《表花》一折中,黄桂英的一句唱:“心中暗把佳期盼,单等那桂子飘香月儿圆。”已然在不意间泄露了天机。这句粉红色的向往,搅拌着如许的柔情蜜意,刹那间让人物的密码显影。显然,黄桂英早就爱恋上这位公子的倜傥风流和尔雅温文。她爱恋的是这个青年才俊本身,而不是他身后的附加成分。黄桂英是怀春织梦的豆蔻年华,李彦贵就是她梦中织就的锦绣未来。其二,一个豪门公子落难之后,并不仰视权贵鼻息,更不弯腰乞怜,这个做派很对黄桂英的脾性。反观弱柳扶风的黄桂英,关键处却敢挺身和位高爵显的严父争辩,足见她弱中见刚。及至情况急转直下,酿出人命,心爱的人儿押上法标,竟至于怀揣利刃欲在刑场明志。你看这个女孩儿裙带之下掩藏的竟是如此寒光闪闪的刚烈和坚贞。如此看来,李彦贵不屈的脊梁恰恰吻合了黄桂英的价值取向。我相信,侯红琴把黄桂英这个人物掰开了揉碎了,完全填充进自己的身体和血液里,才会有《后花园》中比较准确的人物逼近。
虽则是《李彦贵卖水》,但买水者的戏分绝不轻于李彦贵。侯红琴的黄桂英,是一曲幽幽埙咽。埙本陶制,却有着鬼才般夺魂的幽咽。丫鬟芸香寻找李老夫人未果,更增添了黄桂英眉头的愁云。独坐塘边,仿佛满目的天荒地老。“小鸟哀鸣声不断,它好似与人诉屈冤”“金鱼呀,金鱼呀,鱼儿结伴戏水面,落花惊散不成欢”。所闻无非烦忧,所见尽皆悲愁。芸香陪着小心,宽慰小姐:姑娘莫要太伤感,看看花儿解心烦。你看那点水蜻蜓上下飞翻---小姐断然截住:我无心看!侯红琴唱这一句时,仿佛那些音符在苦水缸里泡过三年,湿淋淋地滴答着收不住的伤怀。芸香换个法子哄姑娘道:那边厢恋花蝴蝶往来旋转……小姐再度截住:我不喜欢。这四个字,又俨然从洞藏了一个世纪的苦酒缸里舀出,每一滴都弥漫着浓烈的苦愁。
且说黄桂英这边厢苦思苦恋,多方寻踪访迹。却不知李彦贵那边厢日子唯艰,卖水游走竟至于黄府大花园。意外地邂逅,一时竟给两个有情人平添了无垠的尴尬。
先说李彦贵,对这一家的嘴脸,看够了,穷死饿死,不想有一丝半缕的联系。此刻,所剩全是厌恶,唯余尽为憎恨:“咱两家已断丝萝成陌路,命丫鬟唤我为怎的?”张涛掷过去李彦贵满斗的寒冰,那脸上肃杀着结霜的寒气,眉目间迸射着溶洞里的冷光,就连那水袖,也银蛇一般,恶狠狠地甩出千丈的敌意。陈妙华老师已经从声腔塑造上将李彦贵拔到了一个高度。我曾经顾虑过张涛之于李彦贵的唱腔,毕竟男女生理不同。看过张涛的《卖水》,始知顾虑极其多余。张涛焕发出来的高亢清丽干净悦耳,大有陈妙华老师的余韵,恰恰响亮在李彦贵人物的年龄和身份里。
再表黄桂英。善良又可恶,贴心又多事的芸香,将她推到了公子的面前,推到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侯红琴惊恐慌乱,手足无措,这是她必须面对的战场。待要近前,眼前之人冷若冰霜,拒人千里。待要撤退,此一桩美满婚姻如何了得?满脸凝愁、蛾眉结怨的侯红琴,轻移胆怯的莲步,怀抱着满腹的委屈,连带着将尊严踩在脚下,凑上前来:“今日见面非容易,千言万语无从说。走上前来施一礼。”没想到回击她的是一纪冷傲的水袖。此刻李彦贵的水袖是能挫败劲敌的。哼哼哼,猫哭耗子,谁要你假慈悲?这水袖如蘸盐的皮鞭抽打着满腔的怨恨。可怜的黄桂英,遭到痛击,待欲回身寻找援军,那芸香已不知所在。只有硬着头皮,再上这个军事战例中罕见的战场。好不难煞人也!侯红琴把这一句,从人类古远幽旷的难堪中抽丝一样,缓缓抽出来。这是孤军奋战,更是背水一战。她没羞没臊捍卫的是自己的爱情,她不管不顾拯救的是自己的未来。看戏,看到这个份上,才回味到了艺术的汁味。演员,演到这个份上,才演上了艺术的轨道。看侯红琴的两难,深味的是人物内核的原浆。好东西都在最深的细微处,见微知著,考量的是一个演员的艺术素养。复又提到我们敬爱的肖玉玲老师。她给过我一盘60多岁时重拍的《火焰驹》光碟,已然炉火纯青,更胜于当年的电影。她在芸香上场之前,只给观众一个背影。但那背影绽开的内容山高月小,气象不俗。那背影那么孱弱,那么内敛。活脱脱一座巍巍愁城。那背影连绵地起伏着,是分明地刚刚哀恸过,恰才地呜咽过。只这一面背影,深度开启了万仞的伤感。待她转过身来,已然是泪目扑簌了。故事从这里展开,基调就截然不同。今观侯红琴在这进退之间的揣摩,便不乏她师傅的用心。
且说这个疙瘩待要如何解开?对于黄璋而言,从这桩婚姻里分明看不到应有的红利,他看到的只有风险。仿佛急于撤离一个于己不利的赌场,迫不及待地要和李府撇清关系。老子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早已让女儿的信誉度在李家人面前归零。此刻,要怎么让人家相信自己的诚意呢?“你那日摔银扬长去,我父女争吵辨是非。他纵然不念旧情意,黄桂英愿效鸳鸯立志不做他人妻。”黄桂英的坦诚是足赤的,几欲快要触到一个未出阁少女的红线。也正是这坦诚和坚定的熊熊光焰,顷刻间就让李彦贵的信赖如无边落木萧萧下了。黄桂英此时绽放的誓死追随的山花,开满了李彦贵贫瘠的山坡,慰藉了一个落难公子苍凉的心田。只在瞬间,公子就宽谅了眼前这个抽抽搭搭被自己冷淡却依然不离不弃的可怜人。“听小姐讲出肺腑语,为我憔悴受委屈。小姐坚贞有志气,李彦贵不是负义的。”乌云散去,云开日出,一对玉人冰释前嫌。
毫无疑问,后花园《卖水》这折戏,有一个表演的层次递进:冷遇—表白—释怀—复合。但是,不是只要展现了这个层次递进的过程,就是走进了人物。很多演员,他们在这个过程中,只是传神地却又是异己地走完了演员的过场,灵魂里的血脉情愫丝毫没有注射给人物。一个成熟的艺术家,不只是生动地演完了戏的过程,更重要的是深切体验完了人物命运的过程。照直说,他追求的是另外的过程,另外的合二为一的艺术体验,而不是浅层次地走戏。侯红琴和张涛的《卖水》,在鸟语花香的底色下,比较成功地在艺术的轨道上运行完了人物命运的外化展现,基本可算作上品。
人物表演是有总基调的,这个总基调便是演员表演的大纲脉络。失之毫厘,便会谬以千里。“这样事自幼儿何曾做惯?”只一句,奠定了这折戏中李彦贵的总基调。张涛就在这样一条基准线上游走着李彦贵的命运。“我好比镜破月缺谁怜念,不知何日得重圆?”也只一句,奠定了黄桂英的总基调。侯红琴就在这个基准线上弹拨着黄桂英的悲欢。张涛是湿淋淋的水墨画中,晕染着困顿的意境。侯红琴则是刀刀精刻的雕塑中,笔笔勾勒着刚毅和执着的风骨。
拉拉杂杂写了这么一堆粗鄙的文字,心里又徒然升腾起了莫名的不安。在很多重要场合,都能听到演员奋不顾身的卖声,几乎同频地我也看到了观众雷鸣般的掌声,我的悲哀经常如风扫秋叶一样挥之不尽。所谓的唱戏就要唱美,是秦腔的最大误区,是艺术的浅层次。不少被观众追捧的声汪气饱唱美了的演员,很可能尚是艺术的槛外之人。说到底,是我们缺乏真正的艺术,去强势地征服观众。抑或说,是我们不少的演员首先疏远了艺术的根本,以一种艺术的假象误导着观众。后花园《卖水》中,侯红琴、张涛的呈现,可算是一种努力地拨乱反正。惟愿两朵梅花,不只是飘香在《卖水》的后花园,更能探出墙头,引来春色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