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 雨
(河海大学 江苏 南京 211100)
《庄子》一书由三大部分组成,分别为内篇、外篇、杂篇,其中内篇中没有出现过“(人)性”概念,只在外、杂篇中对“性”有多次表述。不过如果就此认为内篇中没有关于人性的论述,则有失偏颇。“分析庄子对人性的看法,不能停留于庄子文中‘(人)性’概念的界说,同时要问,庄子对现实的人怎样看,这种看法是否包含人性的判断,如果包含,是怎样的判断。”[1]5内七篇是庄子理论的主干和基础,外、杂篇是对内篇中理论的进一步阐发和补充,它们之间有一定区别又有密切联系。内七篇以寓言的方式描述了现实的人性,探析庄子人性思想不能把它排除在外。庄子的人性学说是以道论为基础的,“道”作为庄子学说的核心思想,是解决一切问题的落脚点。《庄子·在宥》(以下引用该书只注篇名)中把“道”分为两个层面:
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
“道”即宇宙万物内在的统一性,它有两个层次,即“天道”和“人道”,“天道”是最初的、本源的、自然的,“人道”是人为“加工”过的、偏离自然本性的。“天道”是理想的、完美的境界,世界万物遵循自己的本性和自然规律而生存、活动乃至消亡。“人道”是现实的、充满痛苦和不幸的世界,人们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去改造、驾驭外物,反而被外物所牵累。
庄子把关于道的思想概括为“天道”与“人道”,那么以道论为基础的人性论也有两种倾向。“天地万物源于道,道之本性是自然。人既源于道,道之性亦即是人之性,所以,人之本性亦是自然。”[2]37这里所说的人的本性就是和“天道”相对应的人性中的“道性”,即淳朴自然的美好禀性。除此之外,庄子还用了很大篇幅描述现实人群的黑暗,揭示人性之丑陋。“《庄子》中充实着大量的丑的意向,并非有些学者所说,其中大量的丑的意象是‘以丑衬美’,亦非‘以丑为美’。”[3]这种人性之丑恶就是与“人道”相对应的人的欲性。庄子的人性思想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自然淳朴的道性,一个是丑陋现实的欲性。正如颜世安所言:“庄子对人性的看法含两层内容:一是远古自然人性,在现实中这人性早已消失;一是凿破混沌以来的现实人性,这人性生成已久,根深蒂固。”[1]12
最早的普遍人性论的提出是从孔子开始,他提出了具有普遍意义的“性”的概念,即“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意思是人从出生起就拥有淳朴的本性,每个人的本性是相近的,而致使人们之间存在差异的是后天的学习和教育。孔子虽然给“性”下了一个普遍概念,但他没有具体讨论“性”的内容。
美国汉学家本杰明·史华兹在研究先秦思想时引入了一个“公共话语”(commom discourse)的概念,他认为诸子百家是在一个“公共话语”的背景下展开自身相对独立的思考的,若干关键术语是构成这个“公共话语”的重要载体。这些术语“属于公共的财富,是大家共享的观念”,它表现出的特点是,“尽管它们也许拥有某些共同的含义,但仍然可以导向极其不同的解释方向和侧重点”[4]。在孔子之后庄子之前,诸子对“性”的内容进行了激烈的辩论。他们从“性”的不同方向、不同角度展开辩论,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是告子和孟子的论战。孟子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孟子·尽心上》)他认为人的本质是善良的,提出了著名的性善论。而告子对之进行了驳斥,认为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除此之外,针对当时诸子对“性”的内容的争论,告子为了使争论有共同的标准,他给“性”下了定义,认为“生之谓性”“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
庄子承袭了告子“生之谓性”的理论,从而表达了“性者,生之质也”(《庚桑楚》)的思想,认为天性是生命的本质所在。他突破了孟子的性善论,考察了人性中的黑暗一面,开创性地提出了二元人性思想。
众所周知,庄子的人性思想是建立在他所崇尚的“道”这一核心范畴的基础上的。在《庄子》中有这样的论述: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大宗师》)
道者,徳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庚桑楚》)
这两段话有三重含义:第一,性是人最本质的东西(“性者,生之质也”),是原初的、无为自然的禀性。第二,人性是道在人心中的具体表现。“‘人性’就是‘道’,更确切地说,是‘道’的一种外在表现。‘道’是自然的,是完美的,所以人性也是生来就有的,是完美的。”[5]而一切多余行为和举动都会使人失去自己的真正本性(“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丧”),所以人们应保持自然本性,避免一切有害身心健康的多余行为。正如庄子在《马蹄》篇中说:
素朴而民性得矣。
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
第三,性是道的内在表现,德是道的外在体现。“性与德的关系极为密切,道是德之所本,生是德之显发,而生之素质为性;由德而有生,有生乃有性。既生有形之后,乃可说性;为生无形之前,其所以生之根据,即所谓德。”[2]36德与性既存在差别,又在本质上相似。庄子认为,世界万物因道而出现,道在人之上的外在体现便是“德”。“德”者,得也,即得自于道也。德内化于人,即为人之性。
庄子在《缮性》篇中说道: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澹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
远古时期的人,生活于天地没有分离的混沌状态,人与人淡而往之。这个时期,阴与阳平和融洽地相协调,鬼和神都不能作祟,四季转换与时令相合,一切事物不会有所侵害,一切生物都不会意外丧生,人们虽有心智,却无处可用,这就是最完满的境界。在那个时候,世人皆怀无为之德而任自然。如此,便是遵循人之本性,即道性,是理想的境界。
庄子认为远古时期的人保持着淳朴美好的“道性”,处于理想的“至德之世”。《马蹄》篇对桃花源般的“至德之世”充满向往之情,他说:
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
此篇以马设喻,由马及人,推理出所谓“至德之世”,动物自由自在地生活,树木丛生,人与动物和谐相处,与世间一切事物同时产生,没有知识也没有欲望,生活在其中不清楚要做些什么,所做的事情自己也不清楚原因,这里既不存在君子也不存在小人,生活在“常然”之中。这便是道家一直向往的至情至性的理想生活。“《列子》和《庄子》以简单自足的物质生活,具体描绘理想国度的和乐景象,以人性的纯真质朴为基础,营造出理想的乐园。这种解消人我对立、返璞归真的生活形态,可说是陶渊明《桃花源记》的滥觞。”[6]
庄子大量考察了人性中欲性的一面,认为远古时代的人的本性是淳朴美好的,而现在的人早已失去了那种美好禀性。但庄子对人性中现实丑陋一面的揭露并不意味着他的理论是性恶论。“‘性恶论’是把人性判定为恶的理论,这样的理论先秦诸子中只有荀子一家。‘性恶思想’则是诸子对人性之恶的认识,虽未判定人性为恶,客观上却对人性中内在的黑暗倾向有真实的观察。”[1]5战国时期,动乱不安,战争频繁,人们颠沛流离,痛苦不堪;此外各国的灭亡与兼并加快了人口流动,社会人际关系变得复杂,官场中的权力之争,也加深了社会的黑暗和苦难。这一时期批判现实的不是庄子一人,但庄子的视角独特。当时其他诸子认为社会黑暗和痛苦的原因在于没有一个良好完善的社会制度,只要有好的制度,就能使人民脱离苦难。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墨子和孟子。庄子批判现实,却偏偏觉得现实中人性的丑陋不是源于制度腐败,而是源自人自身的问题。他在《齐物论》中写道: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
人的自负、奸诈、贪婪、狡猾、钩心斗角等缺点使人们的真性情逐渐丧失,没有方法复归自然本性,内心堵塞不通,好似被缄绳捆住一般,无法恢复生气。可见一切现实的黑暗、苦难都源自人性自身的缺点即人的欲性。不仅如此,庄子在《则阳》篇中写道:
长梧封人问子牢曰:“君为政焉勿卤莽,治民焉勿灭裂。昔予为禾,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芸而灭裂之,其实亦灭裂而报予。予来年变齐,深其耕而熟耰之,其禾蘩以滋,予终年厌飧。”
庄子闻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谓,遁其天,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众为。故卤莽其性者,欲恶之孽,为性萑苇;蒹葭始萌,以扶吾形,寻擢吾性;并溃漏发,不择所出,漂疽疥痈,内热溲膏是也。”
清晰地指出了失去天性,背离本真,灭绝性情,丧失心神的原因,如果我们不重视保护自己的本性,纵容私欲、丑恶的发展,就会使本性像庄稼受到芦苇的危害一样,一点一点地使人偏离本性,最终走向受欲性支配的人生。
在说明了现实社会中的黑暗根源于人自身的“欲性”后,又从物质即人的躯体层面,探讨了“欲性”产生的根源。庄子在《应帝王》篇中写道:
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这句话隐喻了七窍是造成人的欲性的根源,虽然七窍是由外力开凿出来的,但七窍根植于人的身体内部,所以导致现实人性堕落的原因不是来自外物(制度、观念),而是人自身。《天地》中描述了人的感官是如何使人们丧失本性的,庄子说:
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困悛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
一个人丢失本性有五个方面:一是五色搅乱了视觉,使眼睛看不分明;二是五声扰乱了听觉,使耳朵听不明白;三是五臭熏坏了嗅觉,气息冲逆鼻孔而上,直伤脑门;四是五味污浊了口舌,使口舌遭到损伤;五是得到和舍弃干扰了心神,使自然之性驰竞不息。这五个方面都是对天性的祸害。“古今圣愚的失性,都是这一个道理,只不过许多人却以此为得、不以为困而已。”[7]
现代的人已经丧失了远古时代的纯真“道性”。庄子在《马蹄》篇中说道:
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当圣人出现时,勉强用力,挖空心思地推广仁义,人们才开始疑惑;放纵逸乐,烦屑拘泥地追求礼乐,天下的人们才开始变坏。破坏东西做成工具,那是工匠的过错;毁坏道德来推行仁义,这是圣人的罪孽。反映了庄子对儒家倡导的礼教、仁义的批评,以为圣人用仁义品德来规范人们的行动,反而会导致人心涣散,道德丧失。在圣人已经出现的现代即庄子的时代,人们之所以难以保持淳朴的道性,是因为与外物、外界的接触,使人们过度追求外在的物质或声誉。庄子道:
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缪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庚桑楚》)
这二十四种欲性令人丧失自我,失去本真。所以,庄子说:“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缮性》)
人的自然本性即“道性”是美好的,但奈何现实中人的言行受外物支配,失去了自己的本性,如何才能恢复本真,做到“反其真”呢?庄子在《秋水》中有两个小的结论: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踯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
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一方面,了解自然和人类社会活动的规律,顺应自然规律的变化,生活在恣意潇洒的境界中,就可以返回到大道的核心之处,并议论大道的极致了。另一方面,小心地保持原初本性杜绝偏离或消失,这才是复归自然无为的道性。换句话说,去除心中贪婪的欲性,就能复归淳朴自然的道性。
庄子在《庚桑楚》中通过庚桑楚、老聃等人的对话,探讨了真正的养生之道:
彻志之勃,解心之缪,去德之累,达道之塞。
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我们需消除意志的背离,摆脱心灵的约束,摒弃道德的拖累,解决大道路上荆棘。只有欲性不在心中荡乱,就能让心神平正,正了就静了,静了就明白了,明白了就虚空了,虚空了就无为,不制造事端了。无为而无不为,不制造事端,万事就好办了。其实从这不难看出,庄子向往的是精神方面的自由,希望精神可以达到不分人我、不分物我、无所偏爱的高度。
在庄子看来,只有超越世间的纷纷扰扰,无所依赖,达到精神的自由清净,才能回归原初的“道性”。在《逍遥游》中,庄子指出了人的三种状态: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要想达到自然无为的自由之境,就要依据自然规律行事,适应天地间六气的变化,最后超脱俗世,达到超然而独立的自在境界。处于这种状态的人就能复归内心的“道性”,成为至人、神人、圣人。
首先,“无己”,就是摒弃主观的自我,复归最初的本质,凌驾于自己与外物的差异之上,“我”与“非我”的差异之上。若是心中无我,就可以达到不因为外物而欢喜、不因为自己而悲伤的状态,若是心中有我,就会变得偏执、疯狂,甚至沦为欲望的奴隶,失去精神自由。人与人的一切冲突都根源于拥有自我认识,产生出“我”“己”,便会事事谋划以获得个人私利和声誉,于是便会造成许多祸乱和矛盾。
其次,“无功”,就是避免去追求事业和功绩。道家强调无为,追求事业和功绩就须与人争斗,就须智斗礼搏。最后,要么损害了他人的利益,要么被他人损害自己的利益,这两种结果都是有弊无益的。被人伤害肯定是百害无利,可能承受巨大痛苦,可能没法安度晚年;但损伤了他人,日子也不一定会好过。胜利者或许看上去强大,却无时无刻不受到潜在敌人的压迫,极易成为众矢之的。相反,一个不立志报效朝廷的人就能够生活于纷繁困扰之外,拥有一种宁静自在的生活。这与儒家所表达的理念相反,道家主张出世的人生态度,远离纷争,远离朝廷,这样才可以不受约束地复归自然本性,达到静心无为的精神自由之境。
最后,“无名”,就是不要去追求名声,因为名声只会使人偏离淳朴的“道性”。儒家主张入世,在朝为官报效国家,追求一个贤名。而庄子对之嗤之以鼻,认为名利、荣誉只是外在的、虚无的东西,人们若是追求名声,只会为之拖累,在争权夺利中迷失自己,沦为名声、名誉的附属品,最后,这些所谓的能带给人们无上光荣的东西,反而使人们内心痛苦、境遇悲惨。比如,商朝末期就算是丢掉性命也不愿意吃周朝粮食的伯夷和叔齐。周朝的米和商朝的米实质上有差异吗?只不过是朝代换了个名字,形式改变了,但内容没变,食物还是那个食物。对于百姓来讲,谁做统治者、做君主都不重要,因为他们总是被统治者。丢弃声誉,会使人心静,不做出违背本性的行为,进而复归心中的“道性”。
庄子不同于先秦哲学家所提出的人性思想,以道论为基础,开创性地提出了二元人性思想,即反应天道的道性和反应人道的欲性,具有调和“性善”与“性恶”思想的倾向,不仅为后人探讨人的本性、本质提供了独特的视角,也表达了淡泊宁静、虚己游世的人生态度,在中国历史发展中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