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与救赎:斯特拉霍夫论《罪与罚》*

2021-11-24 00:50朱建刚
北方工业大学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尼科夫罪与罚霍夫

朱建刚

(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215006,苏州)

在已有的陀学研究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斯特拉霍夫”这个话题并不新鲜①,比如说,多利宁(Долинин А.С.,1880—1968)的长文就以斯特拉霍夫回忆陀思妥耶夫斯基为基础,逐步分析,揭示出他认为其中谬误之处,字里行间对斯特拉霍夫也充满了批判,但对斯特拉霍夫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论述文字却不置一词。

事实上,斯特拉霍夫是作家生前认同并一度引为知己的人,这种亲密关系主要源自于批评家对作家作品的深刻把握和精妙阐释。由于目前俄罗斯科学院版的斯特拉霍夫全集正在整理之中,仅就笔者资料所及,除了众所皆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传记、书信和记事札记》之外,斯特拉霍夫关于作家的主要评论是发表于《祖国纪事》的长文《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以及苏联科学院俄国文学研究所出版的历史档案刊物《六十年代:关于文学史与社会运动的材料》(Шестидесятые годы-Материалы по истории литературы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му движению,1940)中所收入斯特拉霍夫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信。除此之外,剩下的就是批评家在跟托尔斯泰、罗扎诺夫等人的书信中零散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篇章。本文论述即以斯特拉霍夫论述《罪与罚》的文章为基础,结合其它材料加以展开。

1 关于《罪与罚》的讨论

《罪与罚》从1866年的1月开始刊登在《俄国导报》上,直到1867年2月才连载结束。小说自刊登之日起,就引起了俄国批评界的热烈反响,批评与赞扬的都不在少数。热烈的反响说明小说本身价值之所在。描写“当代英雄”历来是19世纪俄罗斯文学的一个使命。正如科学院版《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主编弗里德连杰尔(Фридлендер Г.М.,1915—1995)指出的:“从普希金时代开始,在俄国文学中有两个初初看来极端对立而实际上相互联系、相互补充的主题密切地交织在一起:捍卫个人权利的主题和批判地分析、揭露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哲学和道德(‘只为自己’追求自由的人的道德)的主题。”[1]从最早的普希金笔下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到后来屠格涅夫作品中的各类“新人”,虽然初看不是一回事,实际上彼此之间存在着内在联系,都是属于引领时代潮流的英雄人物。主人公拉斯科利尼科夫作为一位走上犯罪道路的年轻大学生,他的激进思想和特殊经历必然会引起评论界的极大关注。

《呼声报》(Голос)在小说刊登十多天后就发表评论,指出:《罪与罚》“将成为《死屋手记》作者的一部力作。……作者以令人震撼的真实,如此精确的细节来讲述作为小说基础的可怕犯罪,以至于您不由地会体验到这个戏剧的波折及其一切心理动机,感受到从犯罪想法的最初萌芽到最终发展在其心灵中的细微的曲折变化”。[2]不难看出,这类批评主要集中在作品艺术性方面,强调《罪与罚》本身的戏剧性以及心理描写特色。

然而心理描写毕竟只是艺术手段,归根到底是为了小说的主题服务。当时的评论界也有提及这一问题。激进派批评家叶利赛耶夫(Елисеев Г.З.,1821—1891)在1867年3月1日的《现代人》撰文指出小说的主题在于诽谤当代年青人。叶利赛耶夫是从自然派小说家的艺术性谈起的,认为他们的文学作品需要反映生活的真实一面,但陀思妥耶夫斯基显然违背了这个规则。叶利赛耶夫在文章里质问作者:“什么时候有过大学生图财害命的事情?即便有过,这又如何证明所有大学生都有这样的情绪呢?”又及:“拉斯科利尼科夫并非典型,而是一个孤立的、特殊的、甚至根本不存在的现象。”[3]此外,皮萨列夫的文章《为生活而斗争》也从“现实的批评”的角度(即作者在文章开头就声明的不问作家个人信仰、倾向,只看作品进行分析的方法)分析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悲剧之形成:“谁要不能吃穿得像个人,他就不应该有人一样的思想和感情。不然的话,他如果以行动赢取人的思想和感情,这行动必然造成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冲突。”[4]换句话说,拉斯科利尼科夫是走投无路,为了生存,为了活得像个人,才走上犯罪的道路。文章矛头之所向,显然是那个不把人当人的社会。当然,皮萨列夫的解释不是没有道理。但问题在于:如果按照这一解释来看,《罪与罚》不过是与同时期出现的许多俄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一样,成为暴露社会黑暗的泛泛之作。②

根据陀学大家格罗斯曼的研究,《罪与罚》的主题由来已久:“他头脑中早已酝酿成熟的一些想法,在钱财发生困难的关键时刻又同某一种新思想结合在一起,并把刑事犯罪的构思提到了首位。”[5]

这里的“新思想”指的是什么呢?不妨关注一下:1860年代中期,拿破仑三世的著作《尤里·凯撒》在俄国出版,影响甚大。书中宣扬了天才与庸众的对立,天才、强人可以为所欲为,而普通人只能成为前者成功的材料或基石。应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在西伯利亚时期就很关注这类“天才”“强人”,然而正是《尤里·凯撒》的出版使得作家重新关注起这类思想来。此外,这种“强人哲学”与当时西欧思想界流行的社会进化论有密切的关系。早在《罪与罚》发表之前的《时代》杂志上就刊登了斯特拉霍夫写的一篇书评《不良的征兆》,评价了达尔文《物种起源》及其法文序言。该书的法文译者罗耶(Clémence Augustine Royer,1830—1902)在序言里指出:

当我们在不久的将来把自然选择应用于人类的时候,我们会惊讶地、伤心地发现,迄今为止,我们的政治法律和民法,以至于我们的宗教道德都是错误的。为了确信这一点,只须指出宗教道德的不算最严重的缺点之一,即过高地评价同情心、慈悲心和博爱精神,我们基督时代始终认为社会美德的理想就在于此,还有过高地评价自我牺牲精神,这种自我牺牲精神在于随时随地为弱者牺牲强者,为恶人牺牲善者,为有缺陷的虚弱的人牺牲身心素质俱佳的人。……假如不是这样,这些健壮的人本来不仅能够全力满足自己的需要,还可以生产出大大超出他们本身需要的、供享受的东西,人们是否认真地考虑过这一点呢?[6]

人需要靠自己对社会的贡献来享受相应的生活,如果只是社会的累赘,那么这样的人就失去了生活下去的意义。这是法国译者罗耶对达尔文进化论的看法,也是“物竞天择”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体现,在以理性、科学为主流的19世纪可谓盛行一时。然而如果按照这样的想法,人存在的价值可以按他们对社会的贡献来衡量,人道主义的存在空间将完全被取消,人将被彻底物化。

斯特拉霍夫对上述言论始终持警惕,他认为罗耶的文章象征着西欧思想的堕落,继而批判了这种在社会生活中任意运用自然选择法则的做法:

看来,我们并没有过分夸大同情心、慈悲心和自我牺牲精神的意义。……我们始终进行着最最令人目眩的生存竞争,自然选择的法则常常得到最充分的运用。强者压迫弱者,富人压迫穷人。在这场斗争中,从最小的特权中通常可以得到这种特权可能获得的最大好处。……于是,自然的宠儿永远是生活的主宰和既得利益者,改良人种的进步进展迅速,而且永不停顿。[7]

考虑到1860年代以来斯特拉霍夫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密切交往,斯特拉霍夫对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批判、对人道主义思想的捍卫必然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产生潜在的影响。这种影响,也为以后作家在以后接受斯特拉霍夫有关《罪与罚》的阐释奠定了可能的基础。

2 真正的虚无主义者

在这样的背景下,较之于同时期的其它文章,斯特拉霍夫的评论无论就角度还是就内容而言,都显得独具一格了。根据陀学专家别洛夫(Белов С.В.,1936— )和图尼曼诺夫的考证,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斯特拉霍夫最早相识于1859年,彼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刚从西伯利亚回来不久。陀思妥耶夫斯基很了解斯特拉霍夫并对他有着高度评价:“您是对我人生最有影响的人之一,我真诚地爱您和同情您。”[8]客观地说,这种评价一方面是因为斯特拉霍夫温顺和善的性格令作家感到欢喜;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批评家对他思想的充分理解,尤其是在《罪与罚》这部作品上。

1866—1867年间,斯特拉霍夫在出版商克拉耶夫斯基(Краевский А.А.,1810—1889)的《祖国纪事》做编辑,针对《罪与罚》所引发的争议,批评家一连写了三篇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章。

在第一篇文章里,斯特拉霍夫首先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辩护,驳斥了当时两位批评家叶利赛耶夫和苏沃林(Суворин А.С.,1834—1912)的观点;同时也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特点在于揭示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内心世界中的人类情感。叶利赛耶夫认为:“这清楚地展现了构成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小说基础的是他所提出或接受的这一事实:在大学生团体中存在了一种杀人抢劫的企图,存在着一种原则。”[9]斯特拉霍夫认为这种阐释不仅曲解了作家原意,在某种意义上更把作家和大学生对立起来,破坏了作家的公众形象。苏沃林虽是打着为作家辩护的旗号发表评论,但他说拉斯柯利尼科夫是个病人,“想象自己为了自认为的那些崇高目标而杀人,这完全不是犯罪……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只不过为我们写了某个疯子的故事”[10],谈不上对青年一代的攻击。这种解释在斯特拉霍夫看来肤浅地理解了小说本身,也完全低估了这个人物形象的意义。苏沃林这种解释主要是他不理解小说的真正意义:“批评家决定曲解小说的主要原因在于他害怕直接谈论小说,他害怕小说的主题思想会使青年一代被指责有抢劫杀人的意图。他为青年一代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担心,也确信向我们展示这种荒唐事会遭到指责。”[11]但事实上,这样看似善意的解释不但没有揭示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真正用意,反而给小说家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

斯特拉霍夫一下子就抓住了小说的关键所在,即关于“新人”的论争:“俄罗斯文学被有关新人的思想搅扰了……第一个开辟这项事业的是敏感的屠格涅夫,他打算在巴扎罗夫身上描绘一个新人。然后皮谢姆斯基写了《浑浊的海》,其中随着情节必需的进展,出现了新人的身影……《俄罗斯导报》刊登了《马廖沃》,而《现代人》则刊登了《怎么办?》,《祖国纪事》刊登了《在故乡》,《时世》刊登了《怪事》,还有《阅读文库》刚结束了《无路可走》的连载。这一切都围绕着一个中心点,也就是新人的形象;而如果我们继续按同样的道路前进,那么显然,还会有不少同类小说在前面等着我们。”[12]“新人”已成陈词滥调,但文学始终需要创新。那么,在批评家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新人“新”在哪里呢?

斯特拉霍夫认为:《罪与罚》创造了全新的虚无主义者形象。之前小说中的“虚无主义者对我们来说是某种可笑可恶可鄙又令人生厌的东西。总而言之,小说对他们的表现就本质而言无法激起我们的同情,反而激起我们的嘲笑和不满。”[13]相比之下,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写的虚无主义者有信念,有人性的复杂面,因而更为真实。用斯特拉霍夫的话说:“他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尽管苦于青年时的懦弱与利己主义,但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思想坚定,心怀火热的人。这不是一个没血没肉的空谈者,他是一个真正的人。虽然他创造了自己的理论,但这是他生病的时候受控于意识所做的事,相对于亲吻女士的手给自己带来的屈辱或者其他类似的事情,这个理论对生活的否定更深入、彻底。”[14]多年之后,白银时代的宗教哲学家梅列日科夫斯基(Мережковский Д.С.,1865—1941)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剖析了小说主人公的复杂性:“拉斯科尔尼科夫就是属于罗伯斯庇尔、加尔文、托尔克马达一类的思想狂热者,但并不完全,只是他全部身心的一个方面。……他希望成为一个伟大的狂热者——这是他的理想。……不过思想狂热只是他性格的一个方面。他既有温柔,也有爱、对人们的同情、感动的眼泪。这也就是他的弱点,使他毁灭的原因。”[15]因此,在《罪与罚》里,虚无主义者不再是原先反虚无主义小说里那样的充满喜剧性、嘲讽性的人物,他被赋予了悲剧色彩,因而也具有了更为深刻的内涵,即主人公拉斯科利尼科夫对生活本质的疏远:“比起其他描写虚无主义的作家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的虚无主义者更彻底的与社会脱节。作家的目的在于将这与生活如此脱节的人所遭受的痛苦描写出来。很显然,作者满怀同情来塑造他的主人公。这不是对青年一代的嘲笑,不是责备或控诉,而是为之哭泣。”[16]斯特拉霍夫在此基础上指出了作家对虚无主义者及其背后年青一代的深深同情。至于当时的评论界之所以不能理解作家的良苦用心,归根结底在于:“这一切只是因为这是一种看待虚无主义者和虚无主义的新视角,人们并不能一下子理解。”[17]

这种“看待虚无主义者和虚无主义的新视角”,意义就在于:“作者描写的是一种极端的虚无主义,这种虚无主义已经发展到了极点,它再也无法向前发展了……表现生活和理论如何在一个人内心中进行搏斗,表现这种搏斗如何把一个人弄得精疲力尽,表现生活如何最终获得了胜利,——这就是小说的宗旨。”[18]由此,小说的主题也就呼之而出了——理论与生活的斗争。主人公就是因为过于痴迷理论,而忽视了生活的因素。“他被诱使去打破原则,使他做那些最为禁止的事情。理论家不知道他在打破原则的同时也会把自己心灵的生活毁掉。同时,他也因为自己遭受的可怕痛苦才明白他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过。”[19]

斯特拉霍夫在文章中详细分析了小说主人公坚持的理论,将它分为三部分:其一,即“在意识到自己智力上的优势后,就用一种自满、鄙视的态度看待别人。”[20]其次,“以一种新的的观点来看待历史和人类事业的进程,该观点直接来自于以对其他人的鄙视。”[21]其三,斯特拉霍夫借用拉斯科利尼科夫的一段独白,揭示出主人公对空想社会主义所宣传的“共同幸福”思想的嘲讽。这三个部分共同组成了主人公犯罪的理论基础。自我的优越感使之傲视同人,也对人类历史以及未来的大同世界有了新的看法。在这里,我们不难看出拉斯科利尼科夫与此前《地下室手记》主人公的联系,也可以注意到此后斯塔夫罗金“人神”思想在拉斯科利尼科夫身上的萌芽。因此,斯特拉霍夫对小说主人公理论的剖析,既能够联系作家以往的创作,同时又具有某些预见性,这在当时的评论中是不多见的。

3 苦难与救赎

斯特拉霍夫关于《罪与罚》的最后一篇文章重在论述小说的艺术结构及意义。如果说上一篇文章谈论的是作为虚无主义者的拉斯科利尼科夫以及他的理论支柱,那么这一篇则聚焦小说要描述的事件以及最终的结局,即苦难和救赎。

批评家首先指出:“重要的是,该小说的重点不在于塑造一个众所周知的人物形象。该小说的目的不是塑造一个新的人物类型,不是给读者呈现一个可怜又犯了法的人物,也不是对《死屋手记》、或者《父与子》中人物形象的再现。整部小说围绕着一件事展开,并相继引发了其他事情,最后主人公实现了精神上的复活。因此,小说不是以人物的名字命名的,而是以小说中发生的事件命名,所以很明了,该小说就是描写罪与罚具体是怎么进行的。”[22]

所以,在批评家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善于叙述事件,以一件事情去触动读者的内心,而不是塑造一个典型人物形象。这点在作家的很多小说中都能得到体现。斯特拉霍夫首先叙述了主人公出场时的情况:举目无亲,穷困潦倒,于偶然中听到“超人理论”,由此萌发了杀人济世的念头。在杀人之后他又受到了恐惧及良心的双重折腾。如此种种,诚如批评家所言:“小说结构和内容看似简单,实则非常合理并具有艺术性。”[23]在今天看来,《罪与罚》的叙事侧重人物心理描写,小说的结构和内容相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来的作品来说还是简单的。这也使得小说在陀氏的五大巨作(пятикнижия)中可读性较强。斯特拉霍夫也指出了这一点:“因此,小说的中心部分是对拉斯科利尼科夫因为自己的犯罪行为所经受的折磨和十分痛苦、恐惧的心理活动的描写,在这个过程中,主人公的良知逐渐被唤醒。一直以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根据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创作了很多类似于《罪与罚》小说主题的作品,作家对同一类情感各种可能的变化进行了描写。这体现了他所有小说的单调性,尽管不失其可读性。”[24]斯特拉霍夫这里所指出的“同一类情感”,在笔者看来就是19世纪中后期俄罗斯人心灵上所经历的痛苦,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通过《穷人》《死屋手记》《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等不同的小说来加以表现。换而言之,《罪与罚》要讲述的就是一个关于苦难的故事。

正如斯特拉霍夫最后总结的:“那么,这部小说最主要的意义在哪?当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实施犯罪行为至后,读者又会期待什么情节呢?读者会期待拉斯科利尼科夫内心的转变,期待他真正人类情感和思维方式的复苏。拉斯科利尼科夫之前想打破的原则也应该在他心中复苏,并比之前具有更大的力量。”[25]拉斯科利尼科夫对原则的打破与重新敬畏,这是一个心灵饱受磨难的过程,也是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俄罗斯文化、俄罗斯人的宗教特性得以显现。这里的“原则”虽然批评家没有言明,不难判断出实际上是蕴藏于俄罗斯人内心的深深的宗教感。由犯罪到受罚,到重生,体现了俄罗斯文化中对苦难的认识。就像斯特拉霍夫概括小说主人公形象时说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一个地道的俄罗斯人,他那迷失的思想让他一直走到那条路的尽头。这是俄罗斯人的特性,遇到不顺时,他会使自己的思想具有宗教性,认为这是自己遇上倒霉事的原因。”[26]应该说,批评家对俄罗斯人苦难意识的认识,跟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理解比较一致。

或许是因为作家自己的一生坎坷,使得他对俄罗斯民族生活中的苦难有着深刻的认识。在悼念去世的涅克拉索夫时,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过:“这是一生都带着创伤的心灵,这个没有愈合的伤痕就是他的全部诗歌的源泉……”[27]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涅克拉索夫何尝不是经历思想迷惘的文坛拉斯科利尼科夫呢?只是他最终在诗歌中找到了救赎。如果辩证地看,苦难对于文学家来说未必不是好事。再抽象一点地看,多难兴邦,大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小到一个团体、一个人总要经过各种残酷的考验,才能获得解放和成功。在《罪与罚》创作笔记中作家这样写道:“幸福不在舒适之中,幸福靠苦难来弥补和补偿。人不是为幸福而生的,人总是要依靠苦难来赢得自己的幸福,这里没有任何不公正,因为生活的名称和意识(即由人的肉体和精神体会到的感受)要靠pro 和contra(赞成与反对——引者注)的经验来获得,靠苦难来获得,这是我们这个星球的法则。而这种在生活过程中感受的直接的意识是一种巨大的喜悦,为了这种喜悦可以付出长年累月的苦难。”[28]这也就是后来别尔嘉耶夫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相信苦难之救赎与复活的力量。对于他来说,生命首先是通过苦难来赎自己的罪。”[29]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不少人都是在受难,但这种受难又是和最后的拯救联系在一起。宗教哲学家谢·布尔加科夫说:“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位‘残酷的天才’,他的心灵容纳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痛苦,索尼娅的苦难,马尔美拉多夫的耻辱,卡捷琳娜的痛苦,受尽折磨的孩子们的眼泪,卡拉马佐夫的苦闷,穷人,被伤害与侮辱的人们,还有苦役犯和贵族……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心中的各各他,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心中所树立的十字架使我们无条件地拜倒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脚下。”[30]拉斯科利尼科夫、索尼娅、马尔梅拉多夫等等,他们的痛苦不能简单地被看作是对社会的控诉,在更高意义上应该是灵魂的救赎,是走向上帝的必经之路。从这个意义上说,《罪与罚》也可以说是俄罗斯版的《悲惨世界》。罗扎诺夫说:“要知道拉斯科尔尼科夫之所以让我们的思想无法平静,是因为他很有魅力,索尼娅之所以吸引人心,是因为她真的‘很圣洁’……这一切都是真理。”[31]“魅力”和“圣洁”都是建立在他们所承担的苦难之上,因为肉体的苦难,才导致灵魂的升华。

4 结语

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常青。应该说,斯特拉霍夫是有眼光的,他深刻地揭示出作家想要表达的主题:否定一切的虚无主义理论与活生生的生命之间的斗争。而这种斗争,最终以回归宗教而告终,无论这一理论是多么完备,充满严密的逻辑性。“对道德最反常的理解及此后心灵对真正人类情感与观念的回归——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创作小说的总主题。”[32]

在我们今天看来,斯特拉霍夫虽然选取了虚无主义作为剖析小说和人物的切入点,但他文学批评的真正落脚点在于人,在于人的苦难和救赎。这种人道主义的立场不但得到了作家本人的首肯,而且也得到了后来主流陀学界的认可。格罗斯曼这样评价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解读:“在同时代人中,最能充分理解这一形象(指拉斯柯利尼科夫——引者注)实质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亲密的战友尼·尼·斯特拉霍夫。”[33]这是对斯特拉霍夫文学批评的一大肯定。至于白银时代别尔嘉耶夫、梅列日科夫斯基等人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阐释不少涉及到宗教与救赎的主题,这在一定程度上又可以看作是对斯特拉霍夫阐释的一种回应和发挥。

注释:

① 侨民哲学家奇热夫斯基(Д.И.Чижевский,1894—1977)在《黑格尔在俄国》(1934)中以专章论述,将斯特拉霍夫称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期的哲学信息员”。Чижевский Д.И. Гегель в России[M]. СПб.: Наука. 2007:302.多利宁写过名为《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斯特拉霍夫》(1940)的文章,对两者之间的关系做了一番并非公正的梳理。此外,还有1970年代的《文学遗产》丛书第83卷里有罗森布柳姆(Розенблюм Л.М.,1939—2011)写的文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日记》,也重点分析了两者之间的关系。就国内学术界而言,目前尚无专门文献论及这一话题。

② 赘言一句,此后苏联主流陀学界对《罪与罚》的解读基本上按这一路数进行,如叶尔米洛夫所言:“《罪与罚》是一部为人类感到伟大的隐痛的书,是揭露资本主义社会凶残不仁的最强有力的世界文学作品之一。”叶尔米洛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论[M].满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156。由于这一阐释所具有的政治正确性,加上故事情节相对强些,使得该书成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著作中较为流行的一部。俄裔美籍学者马克·斯洛宁曾说:“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有《穷人》《罪与罚》《死屋手记》《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四部作品在苏联范围内的发行可与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果戈理或契诃夫相提并论。” Slonim, Marc.DostoevskyundertheSoviets[J].Russian Review, 1951(2):12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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