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轻抒
二舅和二舅妈干了一架。
二舅像一只饿了整整三天一眼看见食物的公鸡,眼睛冒着绿光,双翅疯狂地展开,带起一大片乌云向二舅妈扑过去,我怀疑二舅妈看见二舅扑过来的时候,会不会有小母鸡面对老鹰从天而降时的绝望。
但二舅妈不是一只小母鸡,二舅妈是一只久经沙场的老母鸡,老母鸡见惯了风雨,遇事不慌,何况二舅也不是一只老鹰,如果一定要把二舅比作一只老鹰的话,那也是一只拔了毛的——二舅的脑门秃得亮亮的,像刚刚被打过蜡,让二舅妈想起就忍不住笑。
作为一只老母鸡,二舅妈手上不慌,脚下不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无招胜有招,见招拆招;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乱动。我看见二舅和二舅妈在院子里你攻我守,你守我攻宛如跳国标舞,一时间脑子里竟然闪过很多诗句,比如烽火连三月,春风吹又生,东风不与周郎便,天下谁人不识君。
当然,这只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情,高手对决,往往没有那么多花架子,转眼间,必有一人血溅三尺。二舅妈在电光火石之间,显然受了严重的内伤,所以,犹豫了片刻,对二舅说:你赢了!
二舅血淋淋的脸上绽开菊花一般的笑容,腰一挺,手一拱:承让!
二舅和二舅妈干架,为的是两只公鸡卖还是不卖的分歧。
二舅主张卖,理由是家里急需用钱,鸡是小事,卖了以后再养;二舅妈不想卖,因为当下家禽的价太低了,卖了吃亏。这么肥的两只公鸡,让别人杀了吃肉,不心痛吗?你不知道养这两只鸡我费了多少粮食,花了多少精力,你是一点儿都不尊重我的劳动!二舅妈最后一个词吐得异常尖厉,扑一声把窗户纸穿了一个洞,心疼得二舅咝咝抽凉气。
事实上,从一开始,双方就很清楚,这个分歧是巨大的,矛盾是无法调和的;从一开始两人就知道,最终解决办法只有诉诸武力。
——从结婚那天开始,他们解决争端的方式就只有一种:拳脚之下见高低。
而且武力解決的结果也大同小异:二舅一般遭受皮肉之苦,算是外伤,三天五天能恢复;二舅妈经常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受到内伤,十天半月恢复不过来。
内伤是重伤,所以二舅毫无悬念地赢了,赢了的二舅背起公鸡去了镇上农贸市场。
大概因为武力解决争端耽误了时间,等二舅到了镇上之后,场都快散了,站在家禽市场上,二舅一脸的沮丧和愤怒。
如果不是二舅妈死缠烂打浪费时间,哪会来得这么晚?不来这么晚,哪里需要在太阳下晒得跟蔫茄子似的?二舅摸摸脸上的伤,发现血已经干了,起了痂,手一蹭,生生地疼。
两只公鸡没有被关在笼子里,而是被二舅随意地放在了地上。放在地上,一方面是为了让公鸡手脚活动显得精神一些,另一方面,方便买鸡的人提着鸡腿感受一下环肥燕瘦。当然,虽然是放在地上,但两只公鸡的腿上分别被系了一根细细的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在二舅的腕上,所以公鸡看似自由,活动范围其实就在方圆三步之内。
两只公鸡——为了叙述方便,我就叫他们甲公鸡和乙公鸡吧——是两只很懂事的公鸡,他们虽然是二舅妈养大的,但是他们知道,在家里,主心骨还是二舅——如果没有二舅外出打工,二舅妈是没钱给他们买饲料的;如果没有二舅经常拦着,二舅妈早就买回了一大堆狗啊猫啊的,在家里,他们早就没有任何地位了。所以,表面上他们对二舅妈言听计从,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但从内心里,他们还是更热爱二舅。
看见二舅蹲在地上一脸带血的愁苦,甲公鸡有些心疼,叹了口气,说:要是马上来一个人,把我们都买走了多好,他就不用那么难过了。
乙公鸡不同意甲公鸡的说法,说,如果我们这么快就被买走了,那一定是要价太低,要价太低,说明了他真的像他老婆骂的,就是一傻子;被当成傻子也就算了,问题是回家他肯定因为交的钱少了还要被打一顿,还要受皮肉之苦,这不是更让人发愁?所以,我不同意你的想法,我希望我们越晚被买走越好。
甲公鸡和乙公鸡开始了争执。
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能压低嗓音,争执声只限于自己能听见,而且他们还摆事实讲道理,力图说服对方。但是后来他们一致发现,想说服对方完全就是一厢情愿,自己所有的话都是对牛弹琴,自己的声音才一出口,就淹没在了对方的声音里,像一团烂泥被投进了另一团烂泥里。所以他们越吵越厉害,声音高亢、尖厉把隔壁一头老黄牛都吓了一跳。
最后他们终于明白,除了诉诸武力,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
于是他们打了起来。
他们扑腾,翻滚,开始的时候,像狮子滚绣球,煞是好看;后来,像火星撞地球,身上好看的羽毛一片一片地脱落,像冬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起来,又落下,那场景,让人联想起华山顶上那场寂寞无边的旷世群殴。以至于后来很长时间,镇上都流传着一个传说,说某天上午,市场上空下了一场血雨,血雨之中,两个赤条条的男人打得乌天黑地遍体鳞伤。直到最后,天上降下一个神人,那个神人带一把乌黑的菜刀,大家看见眼前青光一闪,两个人就不见了,地上只剩下一摊冒着泡的热乎乎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