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霞
摘要:逃避是田纳西·威廉斯性格上的缺点也是他作品中的重要主题,在他的剧作《热铁皮房顶上的猫》中,和谐的人际关系成为威廉斯和布里克他们想要获得却无缘进入的围城,他们都渴望着能够得到别人的理解和认可,却始终无法克服内心的魔障顺畅地和他人进行沟通共同解决困难,只能躲入闭塞狭隘的自我世界逃避,彻底地忽视他人,从而陷入到围城的怪圈当中无力挣脱,无论在婚姻爱情的道路上还是在亲情中都让自己处于被动悲剧的地位,成为悲惨脆弱的边缘人。
关键词:逃避;孤独;围城;边缘人
田纳西·威廉斯是美国历史上最多产的剧作家之一,他与尤金·奥尼尔、阿瑟·米勒并称为美国20世纪最伟大的三位戏剧家,为美国戏剧的发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琳达·瓦恩纳在《今日美国》中对其给予这样的评价:“当听说田纳西·威廉斯刚刚在楼上去世时,没有人在打听他是谁…当然,名声并不能说明什么,但现代剧作家中再也找不出一位像威廉斯这样复杂而又生动地影响美国意识的剧作家了。”[1]
自小缺乏父亲陪伴和关爱的威廉斯在母亲对南方的怀念和美好记忆中长大,对美国的南方贵族文化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结。为此,威廉斯的大部分作品都以20世纪上半期的美国南方为背景,眷恋着南方美好的过去,对它的败落感到惋惜和痛心。然而,威廉斯在享受着南方文化带来的热情、诗意、浪漫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南方文化带来的一些性格缺陷。骄傲自信的美国南方人一直难以接受南北战争中南方的失败,为了抚慰受创的心灵他们只能一味地依赖南方过去辉煌的历史,以逃避的心理来面对现实。这种逃避的心态不仅存在于威廉斯的生活中,促使他将对现实人生的失望和孤独转化为打字机上的文字,用自己精神世界的丰富来弥补在真实世界中的挫败感,“因为我所做的就是创造一个个幻想的世界,以便我能够从真实世界中遁去”[2]。同时逃避或者逃亡也是威廉斯作品中的重要主题,“不管剧中主人公最初是以怎样的面貌或身份出现在观众面前,他们最终都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逃避现实,但不幸的是,他们的命运却常常是以悲剧告终。”[2]当逃避成为威廉斯人生和戏剧的常态,威廉斯感受到的却是浓浓的孤独,正如他给自己的代理人奥德丽·伍德所写的:“有时,为了逃避孤独而进行写作反而使我变得更加孤独,让人无法忍受!”[2]逃避让威廉斯下意识地忽视他人,切断了与外界沟通的桥梁,陷入到寂寞绝望的地狱中,“地狱就是你自己。当你完全忽略别人的时候,那就是地狱。”[2]
威廉斯的戏剧中不仅塑造了一群纤细柔美、敏感优雅的南方美女,同样也创造了一些脆弱忧郁、诗意浪漫的男性形象,而这些极具特色的戏剧人物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威廉斯性格中逃避现实的特点,或沉溺往事或耽于梦幻,成为生活中的失败者。《热铁皮房顶上的猫》是威廉斯著名的作品,继《欲望号街车》后再次赢得普利策奖和戏剧评论奖,剧中的主人公布里克出于对朋友斯基普死亡的内疚逃避了婚姻的责任、家人的关爱甚至自我的认识,成为一个精神已经死亡的活尸,沉浸在自我闭塞的世界中,伤害了关心爱护自己家人,也无力走出迷雾面对现实。无论是躲避孤独的威廉斯还是逃避自责的布里克都不自觉地走入到钱钟书在其小说《围城》中所描述的人生围城中,“围在城里的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3]人类之所以生活在痛苦绝望之中是由于总是对自己所处的地位不满意,而这种不满促使人类竭尽全力地去改变现状,然而在社会、他人各种因素的制约下这种改变成了徒劳的挣扎,困在窘境中的人尝试无果最终只能陷入失落、绝望甚至走上了死亡。和谐的人际关系成为威廉斯和布里克他们想要获得却无缘进入的围城,他们都渴望着能够得到别人的理解和认可,却始终无法克服内心的魔障顺畅地和他人进行沟通共同解决困难,只能躲入闭塞狭隘的自我世界逃避,彻底地忽视他人,从而陷入到围城的怪圈当中无力挣脱,无论在婚姻爱情的道路上还是在亲情中都让自己处于被動的地位,成为敏感脆弱的边缘人。
一、僵死的婚姻 孤独的爱情
威廉斯的母亲出生在美国南方的贵族文化氛围中,恪守着清教主义的清规戒律,而父亲的血液中却充斥着阳刚、野性的躁动,在享乐主义的教条下肆意地挥霍着自己的青春,文化上的差异让威廉斯父母的婚姻充满着不稳定的因素,而威廉斯的父亲长期漂流在外的工作性质让这对聚少离多的夫妻关系益加恶劣,夫妻间常年的争吵让孩子心灵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威廉斯和姐姐罗丝都对婚姻产生了惧怕的心理,姐姐罗丝终生未嫁,而威廉斯直接选择了同性恋的性取向来逃避婚姻给他们带来的畏惧感。“阿纳托尔·布洛亚德在1987年11月8日《纽约时报书评》上发表《易燃的劳伦斯仍然在燃烧》的评论,指出:‘劳伦斯是如此现代的一位作家,然而至今我们仍在误读他的作品。比如,他对歃血为盟的兄弟间的友情的呼唤并不表示一种同性之恋,而是一种孤独之感。他最钟爱的一个主题就是‘人的隔阂感’。他是第一个意识到男人和女人都无法安抚对方孤独的心灵的现代作家…显然,我们无法找到一种治愈我们孤寂心灵的良药。’”[2]作为劳伦斯忠实的拥趸者,威廉斯对男女关系的不信任和失望感同身受,威廉斯的同性恋取向可以看做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来弥补内心深处对异性恋无法安抚他孤寂灵魂的缺憾,期望同性之间的关爱能消弭异性间的隔阂,进入到他梦寐以求的人际关系和谐的围城中。
《热铁皮房顶上的猫》中的男主人公布里克对待婚姻的态度无疑是任性和敷衍的。布里克的妻子玛吉是一个现实大胆的女性,敢于将自己的欲望宣之于口,是威廉斯在唐纳德·斯波托的传记中认同的“唯一的贵族”,她讲求实际,深知金钱和地位的重要性,但她在波利特家族里的所作所为却出自对丈夫布里克的爱。为了让布里克认清现实珍惜他们的爱情,玛吉不惜勾引布里克的好友斯基普;为了巩固他们的家庭地位,玛吉与刻薄自私的小叔子夫妇明争暗斗;为了安慰老爹以及挽回婚姻,玛吉谎称自己怀孕,无论这些举动的结果好坏,玛吉都是以一种真诚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婚姻,主动地想要唤回布里克对自己的爱,然而布里克却始终无视妻子的努力,将好友斯基普的自杀归咎于玛吉,沉浸在自责内疚的情绪中,逃避现实生活中他作为丈夫应尽的责任,堵塞了一切与妻子交流的渠道,在夫妻的关系中架起了一个不可逾越的鸿沟,最终让自己悲催地处于和谐婚姻关系——布里克渴望的人与人之间互相关爱状态的围城外面,无力唤起对生命和生活的热爱和渴望,陷入到人生的低谷之中。
在婚姻中布里克选择了逃避,而在爱情中他仍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逃兵。《热铁皮房顶上的猫》中威廉斯一再地通过布里克夫妇所在的房间是曾经两个同性恋者卧室的方式进行暗示布里克和斯基普是同性恋人的关系,但畏于世俗的眼光布里克却对他们的爱情讳莫如深,一再地予以否认,“人生在世要有一大真诚的美德。这一大美德就是为人真诚!──我跟斯基普之间是朋友交情。”[4]布里克对玛吉的这番宣言真是对他人生的一种讽刺,终其一生布里克都无法真诚地对待周围的人,始终以逃避的方式对待自己的人生,斯基普的自杀究其原因正是因为布里克不愿正视自己内心的声音,甚至在斯基普临死前狠心地切断了电话也切断了斯基普生存下去的最后一丝希望,从此内疚悔恨成为缠绕布里克的梦靥,让他沉溺其中无法面对现实。布里克不仅在为他所不重视珍惜的婚姻中无法坦诚地面对妻子,正视两人婚姻中的问题,而且在他最为珍视的爱情面前也无法抛开世俗的压力真诚地询问自己内心真正的需求,任由外界的眼光和流言左右了自己的欲望,残忍地对待自己所爱的人并让他在绝望中选择了自杀的绝路,布里克孤寂的悲惨处境与其说是外界环境压迫所导致的,不如说是布里克忽视自我内心的需求排斥了与他人真心相待的机会,他在人与人之间交流中的障碍决定了他始终只能站在围城的外面羡慕着别人幸福的婚姻和美满的爱情,舔舐着自己受创的身心孤独地过活。
二、隔阂的亲情
父亲在年幼的威廉斯眼中就是一个陌生人,粗獷的老威廉斯选择用粗暴的方式来处理父子关系,让威廉斯“一辈子都处于惊恐之中”[5]。威廉斯的性格内向忧郁、体质孱弱瘦小,完全不符合老威廉心目中健康强壮、豪爽外向的家族特征,更让老威廉斯接受不了的是威廉斯对文学写作的热情,作为父亲他不仅没有鼓励儿子的兴趣,反而嘲讽威廉斯为“南希小姐”,极度鄙视儿子这种在他看来懦弱和愚蠢的爱好,父亲的冷嘲热讽和父爱的缺失严重干扰了威廉斯身心的健康成长,也让这对父子的关系一直处在冰点,尽管威廉斯也很羡慕父亲身上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渴望能够得到父亲的喜爱,但缺乏与人沟通技巧的威廉斯总是适得其反,让他与父亲的关系一直恶化,只能艳羡酷似父亲的弟弟达金和父亲之间友好甜蜜的互动,隔绝在与亲人和谐共处的围城之外,只能退回到自己的文学世界里依靠写作给自己带来精神安慰。
威廉斯这种父子间的沟通障碍同样也映射在他的戏剧作品《热铁皮房顶上的猫》中。剧中的父亲大爹直率热诚,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和希望,与威廉斯冷漠粗暴的父亲不同,大爹非常欣赏和关心布里克,尽管病痛的折磨让大爹无暇去关注周围的琐事,大爹却始终忧心着布里克的颓废和堕落,当得知自己的病情无碍的假象时,大爹就努力地试图和布里克沟通,但将自己禁闭在自我世界里的布里克却一再地回避,拒绝大爹的关心,切断了和大爹顺利沟通的可能性,当大爹提及布里克潜在的同性恋倾向时,恼羞成怒的布里克残忍地对大爹说出他病情的真相,告知大爹他身患癌症已经不久于人世,亲手掐灭了大爹对生存的幻想,让大爹独力去面对残酷的现实。显然,在亲情关系上,布里克要比威廉斯幸运但也冷酷得多,幸运的是他有一个慈爱关心他的父亲,大爹没有对他漠不关心或者讥讽嘲弄,但是与渴望父爱的威廉斯不同,布里克主动地抹杀了与父亲和谐相处的机会,冷漠地对待父亲伸出的援助之手,然而布里克和威廉斯相同的地方在于他们都无法有效地处理父子关系,解决父子关系中存在的问题,无论是威廉斯被动地躲避恶劣的父子关系,还是布里克主动地筑起父子沟通的壁垒将自己隔离在外,他们都被隔绝在和谐父子关系围城的外围,无望和自己的父亲建立起亲密信任、无障碍交流的理想状态。
里查德·吉尔曼曾在《凤凰威廉斯》中评论:“田纳西·威廉斯的真正主题是生存的痛苦…对威廉斯来说,一切都是痛苦的──性爱、接触、交往、时代,事实的残酷,说谎的必要,天真的丧失,无不如此。”[4]威廉斯的痛苦正是来源于他无力处理好与他人的关系,逃避的性格弱点让威廉斯难以坦诚地与他人交心,一旦遭遇挫折就只能退回到自己狭隘的小世界里,屏蔽了他人试图与他沟通所做的努力,陷入他口中的地狱独自舔舐着自己的痛苦,而这种一味逃避的人际关系处理方式只会让威廉斯陷入到更深的绝望和痛苦中,正因如此,在他抒发自己心情和缓解精神压力的文学创作中,威廉斯也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这种性格缺陷赋予到可以称之为他的代言人的戏剧人物中,因为在威廉斯的戏剧人物身上总能看到威廉斯本人的影子。在《热铁皮房顶上的猫》一剧中,前体育节目播音员布里克因为同性恋人斯基普的死亡整日依靠酒精麻醉自己,陷入到自责内疚、自厌自弃的悲伤情绪中,拒绝接受妻子和父亲的关心,无论在婚姻关系的维系上还是父子亲情的牵绊里,甚至在他极为珍视的爱情的呵护上,布里克都是一个失败者,与其将《热铁皮房顶上的猫》的主题归结于欺骗和谎言,毋宁说这部戏剧突出的是布里克在处理人与人沟通交流上的无能,他总是忽视内心真正的渴求委曲求全于社会的舆论,遭遇挫折和打击后又不愿与真正关心爱护他的家人交流,放弃让家人安抚他寂寞无助的受创心灵,将自己围困在自闭的黑暗世界里,在悲伤痛苦的情绪里越陷越深,和威廉斯一样成为围城的边缘人。
参考文献
[1]张新颖.田纳西·威廉斯剧作的边缘主题研究[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1:Ⅲ.
[2]韩曦.百老汇的行吟诗人──田纳西·威廉斯[M].北京:群言出版社,2013:174,196,56,234,149.
[3]王天红.包孕时空的现实与人生的愿望——对《围城》主题的再思考[J].风格与特色,2011(15):74.
[4]田纳西·威廉斯.热铁皮房顶上的猫[M].陈良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色,2010:53,286.
[5]徐静.《欲望号街车》的不确定性和矛盾性[J].外国文学评论,2002(3),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