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庆
黄山学院体育学院,安徽 黄山 245041
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快,作为我国传统文化瑰宝的村落民族传统体育的发展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作为村落民族传统体育的重要文化因子,村落武术的保护与发展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村”又称“乡间聚落”,始于东汉中后期,[1]是社会结构中最小的基本单位。本课题研究的湘西苗族三村是指以血缘为纽带聚集而成的自然村,不是政府划分的行政村。严如熠的《苗防备览·村寨考》载:“苗民不能聚族而处,往往旧时一寨数十年而则分为数十寨,沿本名而别之曰老曰新曰上曰下曰中,或即所处地形别自呼其寨曰某某。”[2]湘西地理坐标为东经109°10′~110°22.5′和北纬27°44.5′~29°38′,地处湖南西北部,素为湘鄂渝黔咽喉之地,是一个多民族聚居地,总人口283万,其中苗族人口占33.1%,下设有凤凰、保靖、花垣、龙山等七县一市。笔者选取湘西地区凤凰县的河村、保靖县的沙村、花垣县的排村(河村、沙村、排村为学术处理过后的名称)为田野调查点,对三个尚武村落进行田野调查的实证性研究。
“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3]村落武术是“土生土长”的乡土文化。本研究以“局内人”的视角,从2014年9月—2017年8月历时三载对三个尚武村落的环境、传承实践、历史叙述等“地方性知识”进行实地田野考察,采用单独或集体约谈的无结构式访谈法对村干部、传承人、村民等进行深入访谈,搜集其口述资料,整理访谈录音600多分钟,拍摄田调照片500多张。运用“场域”这一分析工具,对湘西苗族村落武术参与者的集体记忆、行为等进行分析,探究湘西苗族村落武术传承与发展中师父如何规训徒弟身体,武术精英在村落场域中的位置及资本的运用,旨在揭示湘西苗族村落武术发展中的一般规律,为村落武术的研究提供参考。
关于“记忆”,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1986)是最早涉及的,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在《论集体记忆》(1925)一书中指出“记忆是具有公众性、集体性的,是立足现在对过去的一种重构。”[4]哈布瓦赫强调的“集体记忆”与爱米尔·涂尔干(Émile Durkheim)提出的“社会事实”具有十分相似之处,存在一种控制力。集体记忆“离不开记忆产生的文化背景”,[5]对湘西苗族村落武术的研究,要把村落武术置于社会大环境中进行分析,对人们的记忆也要置于社会大环境中进行解构。湘西苗族村落的村民“生于斯长于斯”,正如费孝通《乡土中国》一书中所讲的“熟人社会”一样,他们之间是相互熟识的,以血缘或者地缘为纽带,拥有共同的信仰和历史记忆。
苗族武术在苗语中被称为“舞吉保”,抑或“勾动”,它和“劳动生产”“功夫”“技术”属同音异义,谁的武艺好,则称谁为“汝勾动”。湘西苗民素有尚武之风,坊间流传“十苗九武”。《恫溪纤志》记载: “苗人年十六、无不带刀,其铁自始生时炼至成童······曰跳鸡模。”在调查中笔者发现,苗民自己有一句“犁耙功夫就是字”,意思做功夫、学武术也是一种。苗语“劳动”与“武术”是不分的,可见苗民习武的普遍性。追溯湘西苗族武术的起源,在访谈中LZX(河村村支书,传承人):“说起(苗族武术)起源,应该与战争有很大关系,苗族历史上战争多”;WXL(排村,武师):“与我们苗族始祖蚩尤大神有关,是一种信仰”。通过访谈,笔者得到了两个不同的说法。第一,与战争有关。据史料记载,苗族是一个多战争的民族,苗族尊奉蚩尤为始祖,蚩尤被称为“战争之神”,相传苗族武术和许多武器都是他发明的。《述异记》载:“蚩尤头有角,与轩辕斗,以角抵人,人不能向”。《世本》载:“蚩尤作‘五兵’:戈、殳、戟、酋矛、夷矛”。表明战争促进了武术技能与武器的产生。《史记》《山海经》等古籍中记载,传说九黎国乃蚩尤所建、三苗国为蚩尤后人所建,蚩尤与炎、黄争帝,兵败鹿野,苗族开始了漫长的大迁徙。而后,苗族人民被视为“蛮夷”,不断受到历代统治阶级的打压,在湘西苗族历史上发生的“武陵蛮”“溪周蛮酋”“抗倭”“乾嘉苗民起义”“苗防”等战争对苗族武术的产生与发展起到了巨大推动作用。第二,与祖先崇拜有关。蚩尤被苗族人民称为神,是苗民的祖先,蚩尤不仅英勇善战,还发明武术。苗族武术在立堂子时念的《请师诀》和平常习练的口诀咒语中有苗族武术始于“裒尤”之说,该称谓可能与苗族的远祖蚩尤有关。在访谈中,河村的LZX和沙村的LCD(沙村村长,传承人)都有告知我们,苗族拳师授徒的口诀:“想要练拳一定要心术正,第一不欺负弱小,第二不害怕强敌,走遍天下都要做好事,功劳都慰我们的蚩龙神。”苗族民众认为,湘西苗族武术中至今流传的一套“蚩尤拳”是对蚩尤神的崇拜。“苗族武术与蚩尤拳的由来,是苗族民众对蚩尤神的崇信,是一种精神反射”。[6]湘西苗族地区盛行的椎牛、武术等都是祭祀始祖蚩尤。笔者认为,苗族武术可能为蚩尤所创,但是由于战争的需要苗族武术才得以产生,苗族武术的起源主要与战争有关。认为苗族武术起源于祖先崇拜,是后来演化而来,是苗民对祖先崇拜的一种心理慰藉。
“规训”(discipline)一词是法国社会学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提出的,他在《规训与惩罚》(1975)一书中指出:“‘规训’不仅是权力干预、训练和监视肉体的技术,又是制造知识的手段”。[7]湘西苗族武术传承中对身体的规训是在武术实践中产生的,师父文化资本的输出与徒弟文化资本的输入之间存在一个权力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师父具有绝对的权力支配权。在访谈中WXL说:“我习武是为了防身,当时土匪横行,师父是我在镇上请到家里来教的,要管他吃住,还要给他钱,我们家挣的钱都给他了(哈哈)。”苗族习武奉养师父之事LZX、LCD和WXL的说法一致,石宏规在《湘西苗族考察纪要》(1939)载:“凡苗族富厚之家,对于国术当延专师以课其子弟,贫者必联合凑金以为之”。[8]在场域中WXL请拳师到家里教拳,说明该拳师拥有一定的象征资本,享有一定的声誉,为人所熟知。请师父教拳,徒弟要向师父支付一定的费用,师父所拥有的文化资本转化为了经济资本,获得了一定的财富,正如布迪厄所说“资本具有传递和相互转换性”。WXL:“师父传授完功夫,我们两个在屋里关上门师父会发诅咒,就是‘如果有所保留就会怎么样怎么样’的毒咒。”害怕师父有所保留,用发毒咒的形式来约束师父的行为,这是一种社会规约。“习得资本”过程中师父对徒弟进行严格的身体规训,主要分为言语规训和身体姿势规训。
言语规训。湘西苗族武术传承中很重视武德,有“三教三不教,三打三不打”的戒律。WXL:“‘三教三不教’就是脾气暴躁者不教,脾气好者教;游手好闲者不教,诚实本分者教;六亲不认者不教,重情重义者教。‘三打三不打’就是恶意初犯者打,无意伤害我者不打;侮辱我族者打,落败求饶者不打;恶人之首者打,胁迫无辜者不打。”这一戒律和苗族武术家吴荣臻先生的《苗族武功》一书中描述的相符。师父还会要求徒弟每天早、中、晚都必须练桩功、基本功或拳法,训练时要刻苦,学习动作时要认真,不准迟到早退,练功时做到“心无杂念,意守丹田”。习武者不仅要学习武术,还要学习医术,把别人打伤了要帮别人医治好。
身体姿势规训。练功要做到“站如松,坐如钟”,出拳要厚重有力,动作要求脚蹬地转腰髋出拳,马步必须要上身中正,大小腿弯曲90度,两脚距离三脚半,脚尖朝前。诸如此类动作,每个动作要做到位,方可做下一个动作,动作与动作之间要连贯,讲究一气呵成。师父用规范化的标准来塑造徒弟的身体。
身体规训的结果是徒弟的顺从或反抗,师父的忽视或惩罚。WZX(河村,村民):“我的武术是爷爷教的,他要求比较严,我当时比较年轻,有一次我犯了错误还与他争吵,结果他罚我练了一百遍当时学的套路,我的胳膊和腿都练肿了。”徒弟在师父面前是没有话语权的,师父用权力规训徒弟,支配徒弟的身体。
意大利社会学家维弗雷多·帕累托(Vilfredo Pareto)在研究社会分层时把“精英”一词定义为:“在某一方面抑或某一领域具有杰出才能的人”。[9]韦伯用“名、利、权即声望、财富、权力”三个维度来进行社会分层,掌握优势资源越多,社会中地位越高。精英群体在村落场域中处于较高的位置,占有比较多的资本,遇事比较有话语权。论及武术精英在村落里的权威,凤凰河村的LCQ就是一个典例。通过访谈河村老人和LCQ的后代,笔者得知,LCQ的师父叫杨金膀,习峨眉武术,他可能是太平天国运动的成员,抑或凤凰本土人,由于苗族没有文字,无史料记载,故不作分析。LCQ奉养他及妻儿三年有余,学成后功夫十分了得,民国时期曾在湘西军界头领陈渠珍麾下担任“黑骑大队”总教官,“黑骑大队”解散后回到河村开始“开堂”授徒,一生徒弟众多,也为他积累了很多经济资本。担任“黑骑大队”总教官,为他积累了很多的社会资本和象征资本,在村落里拥有很高的权威,与地方官府都很熟识,村民遇事都请他去调和,官府都会给些情面。在村落日常生活中村民之间的纠纷、村落与村落之间的纠纷也都会请他出面调和,在当地享有很高的声誉与威望。有一次,村民之间因为田地界限偏离产生纠纷请他调解,他丈量以后在田地中间重新划了一条线,以此为界,双方欣然接受。河村有祭天王的习俗,《乾州厅志》载:“苗人崇奉白帝天王”。苗族人祭祀白帝天王的时候,不光是供奉鸡、鸭、鱼、肉等实物,还要敬羡上很多武器。村民们推举他为天王祭祀仪式的组织者,由他组织“巴岱”巫师、仪式展演等精英们进行神圣的祭祀仪式,足以可见他在族群内享有很高的地位和话语权。在访谈中笔者发现,河村的LZX和排村的LCD都是苗族武术州级“非遗”传承人兼任该村的村干部,可见在尚武的苗族村落,武术精英凭借自身拥有的文化资本,在村落场域中占有很高的位置。
“土生土长”的村落武术与村落中的宗教信仰、规约、风俗存在着密切的联系。村落场域中政治、经济、文化等的变迁,会对村落武术的发展会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在现代化进程中村落武术在不断的式微,村落武术想要“原生态”的保护与发展,就必须要不断调试,构建适宜其发展的“社会土壤”。只有重构村落武术发展的场域,村落武术才能得到“原汁原味”的保护,才能实现可持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