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

2021-11-22 05:20洪婉秋厦门大学
十几岁 2021年35期
关键词:西洋丫头老爹

文/洪婉秋(厦门大学)

这村里家家都有把二胡。这二胡也不是谁都会拉,只是祖上传下来的,也没人问,就挂在墙上传了几百年。

这村里谁都知道,村头的胡老爹是修二胡的一把好手,甭管啥二胡,到他手里这么一摸一填,保管跟新的似的。逢着谁家红白喜事前后,他家的门槛都要被那些提着二胡上门找他瞧的人给踏破哩。

胡老爹家墙上也挂了把二胡。他家的二胡数最好的:琴筒制成八方形,筒腰略细,筒后有精美的雕花音窗;琴皮也是鳞纹细密,纹路排列规则的蟒皮;琴头呈弯脖形,雕刻成龙头状;琴弓的弓毛也是上好的马尾。整个二胡浑然一体,透出幽幽的红褐色。

这村里谁都知道,胡老爹的闺女莹丫头拉得一手好二胡。这天,莹丫头搬着凳子在院子中坐定,便想着拉上几曲。她指尖飞扬,像林中跳跃的小鹿,琴弦鸣唱出轻扬的旋律,装饰音温柔地依附在琴弓周围。音符雀跃,月光给莹丫头披上了一层皎洁。

胡老爹出来了,倚在门上,看着莹丫头的背影。他紧锁着眉,吸了口旱烟。半晌,叹气声随着白烟缓缓飘散。他摇了摇头,转身准备回屋,却被蔡老汉叫住,要老爹帮他修琴。胡老爹瞥了眼院子中的莹丫头,接过蔡老汉的二胡,扯张凳子便开始忙活起来。不一会儿,琴音戛然而止,莹丫头问好后便转身进屋。蔡老汉满脸堆笑,还在热切地和胡老爹拉话:“老爹啊,你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虽说有两个徒弟,可我看啊,他们还没有莹丫头争气呢。我听莹丫头拉得可真不错,要不你直接把手艺传给她呗,好歹也是你亲闺女。”胡老爹轻哼一声,头也不抬:“你说啥呢?丫头再好也是不能传的!你再这么说,小心以后我都不帮你修二胡哩!”蔡老汉讪笑着接过二胡,撇撇嘴,啥也没说就走了。是啊,谁都知道胡老爹家的手艺向来只传男不传女。

自那以后,蔡老汉没再来找过胡老爹,同样不再来的,还有胡老爹收的那两个亲徒弟。

他们俩已经四个月没来了。这天晚上,胡老爹从墙上取下那把二胡,在院子里拉起了《病中吟》。惨白的月光下,悠长的二胡声哀怨,苍凉,丝丝缕缕,欲断又连。琴声和着胡老爹的轻喃:“怎么就不来了呢?怎么就不来了呢……”

第二天一大早,胡老爹就上对门蔡老汉家去了:“蔡老汉啊,你可好久没来找我喽,这不,我今天可是特地来帮你看二胡的……诶?你这是要出门啊?”蔡老汉看着胡老爹,显得有点局促:“老爹啊,我……唉,实话和你说吧,我那把二胡啊,不中用啦。咱们村啊,现在正流行那什么西洋乐队呢,可气派了。我这正要去老刘家吃席,你要不信,就同我一块去看看呗。”胡老爹瞪大了眼,半晌没话:“好……我同你一起去……”

酒席间,洋乐器在台上乱奏一通,听起来毫无章法,居然还有人叫好!胡老爹愤怒、不解、悲痛……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在他心里乱成一团麻。台上的主持人嘻嘻哈哈,台下的老爹如坐针毡。正是坐立难安的时候,老爹忽然瞥见那叫好声最大的,正是他那好几个月没来的好徒弟小秦。

老爹快步挤到他身后,拍了拍他。小秦转头一脸不耐烦,待看清来人后一愣,脸上堆满了尴尬:“师傅,您也在这啊。”“嗯,我来看看,”老爹显然没明白小秦的紧张,“你呢,怎么好几个月都没来了?” “呃……那个……我……”小秦的脸涨得通红也没憋出一句话,最后还是小秦他娘过来解了围:“老爹啊,你也看到了,现在大家都愿意请这西洋乐队,二胡以后也没什么人看重了……我们家小秦啊,学这二胡确实也吃了不少苦了,这孩子可能还是没啥天赋吧,之后呢……我们也不打算再来学了……不好意思啊老爹。”

老爹摆摆手:“这学艺怎么能半途而废呢,小秦他娘啊,你看……”没等老爹说完,小秦他娘就打断了:“我就和您直说了,你看这学二胡还有前途吗?我话说重点儿,你这二胡乐意传谁就传谁去,再不济回家传给你那丫头去!”说完她便也不再看老爹一眼。这回轮到老爹说不出话了。台上的乐声将他裹挟,更显刺耳。老爹泄了气,一口饭没吃,浑浑噩噩的,最后也不知怎么到的家。

那天回来后,胡老爹跟丢了魂似的,饭也不吃,活也不干,每天早早地上床躺下,像是要应了那曲《病中吟》似的。后来,老爹一病不起,身形迅速消瘦,手上的老茧愈发突出,一张脸也像那千年古树皮一样,皱巴巴的,失去了活力。他常常躺在床上,望着墙上那把二胡,一个劲地叹气。

这天,他把莹丫头叫到床前,用他那爬满褶子的手紧紧握住莹丫头:“丫头啊,我知道自己的时间到了,活到这把年纪我也够了,只可惜这手艺没人继承……”老爹认命似的闭上了眼,眼角湿润,顺着脸上的沟壑流下两行浊泪。莹丫头不停替他揩去泪,强忍住抽噎声:“爹,你说啥呢,这不是还有我吗,我也可以继承……”没等她说完,老爹蓦地睁开眼,松开她的手:“丫头,别说了!唉,只可惜你是个女娃,是我对不住你,等我走了,你就让它跟着我一块去吧。”老爹颤巍巍地抬起手,用尽全力指向墙上那把渗着幽光的二胡,视线擦过莹丫头,死死地盯着它,仿佛现在就要把它带走。床前的莹丫头抿紧了嘴,极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任两行清泪胡乱地染湿了灰黄的布衣。

没过几天,胡老爹走了,那把二胡躺在他怀里,他躺在棺材里。村里人都来了,为他请了最贵的西洋乐队,风风光光地办了场丧事。

十年后,一对年轻的女大学生,敲响了胡老爹的家门。

“莹莹老师么,我们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我们从网上看到了您拉二胡的视频,太震撼了,想来拜师。”

一位中年女士打开门。门后的墙上,挂着一把极美的二胡。

“进来吧,欢迎!”女士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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