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燕,徐 梁
(1.杭州师范大学钱江学院,杭州310018;2.杭州西溪文化研究会,杭州310012)
杭州自古被誉为“人间天堂”,是国内著名旅游观光城市,但长期以来,城市休闲点主要集中在吴山至清河坊一带,吴山也称城隍山,山上多庙宇,香火旺盛,山上连带山脚清河坊都热闹起来,著名品牌如张小泉剪刀、胡庆余堂药丸、万隆火腿等都云集于此。连杭州人新年打招呼都是围绕着它,像其他古城一样,街道是清一色旧式街弄,最宽的御街两米左右,以石板铺地,一派古城风景。
1644 年满人入关后,为加强军事上的威慑,建立了八旗军事驻防制度,在杭州建立旗营。其实驻防旗人享有诸多特权,在占领初期抢占民宅、财物、妇女,社会矛盾激化。为解决满汉矛盾,1650 年清廷下令修建驻防城,将旗人与汉人隔离开来。该城东临中山中路,南至开元路,西是湖滨,北为法院路(今庆春路),占地七千余亩,约占杭州城面积13%,共设五座城门,其中沿湖三座,老百姓称之为“满城”“旗下营”,简称“旗下”“旗营”。该区域成为杭州的一块飞地,但凡前往西湖游玩的游客必须通过旗人管辖的城门,如果晚归甚至回不了城,也为其限制和勒索创造了条件。西湖还被旗人当作放马处,使得桃柳等植物被砍伐殆尽,水源遭受污染,风景凋敝,民众悲哀,加之进出受限,休闲活动减少。
18 世纪初到19 世纪上半叶,随着与京师关系日益减弱,驻防在杭州的旗人出现了地方化倾向,逐渐成为地道的杭州旗人。与此同时,杭人也逐渐接受旗营的存在,把其视为杭州的“内城”或“子城”,于是旗人与杭人彼此间逐渐融合,在处理问题时互相体谅,在休闲活动方面亦是如此。武林门外是京杭大运河南端终点,为方便人们的买卖和游玩,旗营特地推迟武林门的关闭时间。
旗营内部也逐渐开放,到19 世纪中期,将军衙门前已经成为杭人新年看花灯首选之地。每逢清明,杭州百姓还流行“城墙上看挞儿奶奶”(因风俗的不同,旗人妇女的服装、发型、天足、绣花鞋等,汉人觉得好奇),有“正月灯,二月鹞,三月城外看姣姣”的说法,“姣姣”指满族妇女。旗人的夜婚习俗、西湖龙舟竞渡胜会等也强烈吸引着杭城百姓。每逢端午旗人举办龙舟竞渡胜会,只闻西湖鼓声喧天,龙舟你追我赶,岸上看客拼命呐喊。赛后还有表演项目,从指挥船上撒下许多鸭群和铜钱等,水手纷纷跃入水中你争我夺,鸭子惊得四处游走,但是因为在道光年间一次竞渡中,溺毙数十人,从此该活动遭禁。
这种相互认同可以说是全方面的。每逢宗教节日,满族官员都要上城隍山诸庙观祭祀和参拜,并负责保养、维修。1860 年、1861 年太平军进攻杭州时,杭城百姓和旗人一道抵抗被视为入侵者的太平军。1860 年农历2 月19 日观音诞辰日,正值太平军进攻杭州,仍有不少男女坚持游湖,大半被太平军所杀,许多香客亦死于战火之中,可以看出杭人对休闲游玩的执念。随后几年,伴随太平军的占领和破坏,城隍山上几乎所有建筑物化为灰烬。之后,清政府提供经费进行修复重建,杭人又恢复了传统宗教、娱乐活动。到清末,清廷已完全把外省驻防旗人认作属于他们所住的城市,认为应视他们为当地平民。
清末时政局动荡,杭州拱宸桥被划为日租界,日本人为了搜刮,鼓励在此开设“五馆”即戏馆、茶馆、烟馆、菜馆、妓馆,后增加赌场,打造畸形的繁荣,杭州最早的戏院、第一部电影的放映都诞生于此,老百姓倒是多了公共娱乐的选择。
清末的清政府也在尝试与世界接轨,1909 年沪杭铁路建成通车,上海杭州间从船只航行三天缩短到火车三个半小时,包含诸多名流在内的大量“魔都”(上海)游客前来杭州休闲旅游,同时海派文化也辐射进杭州。到1910 年,沪杭铁路公司70%年收入来自旅客运输,该公司还通过印刷杭州观光导游资料、提供周末便宜车票、开通“游客专列”等手法招徕上海、南京等地游客,杭州“城站”火车站一时热闹非凡,商业设施迅速集聚于此,杭州旅游业欣欣向荣。为此,清政府投资整修景点,数量增加到一千多处。
民国政府官员很多留学海外,眼界开阔,崇尚西方现代思想、城市规划和生活方式。他们根据杭州自然、人文状况,定位其为“风景旅游城市”,杭州应为“非生产的杭州,而为消费的杭州,其经济亦可称为消费的经济”“杭州为风景都市,各项设施,务求整齐美化”等。
杭州城市规划发展的方向和重心确定了,即以休闲观光业为核心的消费型城市。实践证明该定位大大提升了杭州城市知名度和休闲旅游经济的发展,但也埋下经济结构不均衡、旅游业外百业萧条的隐患,一直到21 世纪才有改观。
按照西方城市规划,原有青石板马路被填平,建成“棋盘”状新道路系统,修建通往外省的公路,形成内外公路交通网。开通电话、电灯、自来水等现代生活设施。
围绕“风景旅游城市”定位进行开发建设,旗营“除了马路和公共用地,其余土地予以出售,以建商业场”,鼓励兴建饭店、餐馆、商场、茶馆、剧院等。城墙拆除,隔绝数千年的西湖融入城市,“三面云山一面城”格局形成。城墙拆除后,沿湖开发了六个公园,又称为湖滨公园,添加栏杆、花木、椅凳、电灯等物件。开发整修新老景点如花港观鱼、岳王庙、武松墓、钱王祠、中山公园、辛亥革命纪念馆、秋瑾墓等,并向郊区延伸。民国著名记者、作家曹聚仁曾回忆:“从湖滨公园经过断桥、白堤到孤山,绕到西泠桥,可说是近五十年的新线,那是我们祖先不曾走过的”。
开发还包括体育场、图书馆、展览馆等文化体育休闲设施。推行西历、采用周休制等。开通市内公交线路,起自湖滨,止于灵隐,中途设中山公园、岳坟等站点,方便游客出行。引进旅行社,1923 年8 月15 日中国人自己国内第一家旅行社—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旅行部创办,半月后杭州分部开设,随后改称中国旅行社杭州分社或杭州中国旅行社,推出多条市场反响好的旅游线路。
效果很快显现。20 世纪20 年代初,湖滨土地售卖一空,各大品牌纷纷进驻,商业中心重新布局,湖滨成为杭州新的“闹市区”。年沪杭铁路年载客量突破五百万,近年来,不但居民日增,游人蚁集,即欧美各国人士慕名而来的,每年达百万人以上,杭州的地位更蒸蒸而日上。同时现代化城市特征出现,杭州城市人口快速增加,1918 年净增54%,1927 年增至38 万人,1937 年3 月抗战爆发前,达到近六十万人。
旗营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湖滨,成为杭州现代城市化、商业化的起点和中心,至今仍是。
由于相互认同,即使辛亥革命期间杭州也很少有仇视满人现象。所谓的“仇视”更多是来自革命党人的反清需要,而他们并非来自杭州,与杭州百姓交往也很少。杭州的顺利光复也得益于旗营为避免流血冲突伤及杭州百姓,协商以互不伤害为条件、放下武器和平解决的,但是此时占据优势的革命党人认为如此结局显得虎头蛇尾,于是违背承诺,制造事端污蔑满人违背协议,枪杀旗营首领,引发令人痛惜的血案以及百姓的误解。而且革命士兵进入旗营抢掠奸淫,不少旗人被迫自杀,更多人选择逃离,从此隐姓埋名以“消失”来掩盖自己的满人身份。满人人数急剧减少,1911 年底统计不足一千人,好似人间蒸发,他们的传统习俗也随之消失,旗营内包括城墙、道路、庙宇、神祠、拱门、花园以及衙门府等拆毁殆尽,以至于20 世纪20 年代初,自外地返乡的杭州人已经很难找到可以怀旧的物件。
由于历史局限,当时包括杭州在内的全国革命新政府倡导一切向西方看齐,完全自我否定,贬低中国传统文化,轻视其物质遗存,崇尚铺张、攀比和奢靡,嘲笑节俭。这严重挫伤中华民族自信心和认同感,贻害无穷,崇洋媚外心态作祟至今,近些年随着国力抬升才有所改善。由于休闲享乐之风盛行,杭州休闲业倒是蓬勃发展。
新政府的激励政策催热了湖滨商业开发行为。1927 年宾馆达到91 家,较前增长了六倍,主要集中于湖滨。1929 年西湖周边已有各式别墅山庄45 座,形成视觉污染,破坏了西湖的美学价值。“惜晚近以来,欧风东渐,而园苑庄墅,喜略参西式,虽足以点缀湖山,然不免唐突西子矣”。徐志摩痛惜道:“雷峰也羞跑了,断桥拆成了汽车桥,哈得在湖心里造房子,某家大少爷的汽油船在三尺的柔波里兴风作浪,工厂的烟替代了出岫的霞,大世界以及什么舞台的锣鼓充当了湖上的啼莺。西湖,西湖,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而且,过度商业开发导致湖滨环境嘈杂不堪,形成听觉污染,破坏审美所需的空间和心理条件,其恶劣影响至今尚存。
随着商业重心转移,传统热点地区迅速没落。新政府不再举办传统宗教仪式,城隍山失去舆论支持和经费资助,山上寺庙倒塌、建筑材料被盗,酒肆、茶馆、饭店纷纷倒闭,“即有游者,亦不过顶礼之香客,旅行之来宾而已。年来萧索愈甚。所谓茶楼酒肆面馆,及各式摊场,均已无有。“原来城站与清河坊大街的繁盛商业市面,集中列旗下营,拱宸桥百业萧条”。直到近些年,在政府的关心和支持下,失落多年的城隍山、拱宸桥才逐渐重拾昔日风采。
杭州休闲经济的快速发展,使大批游客和休闲旅游业获益,尤其是毗邻大城市上海,竞争激烈、心身疲劳、嘈杂拥挤、不宜健康,杭州成为其中产阶层散心游玩的不二之选,杭州由此被戏称为“上海的后花园”,仅此而已,该刻板印象影响至今,随着杭州经济结构日益多元化才有所舒缓。
当时杭州城市围绕休闲旅游发展迅速,但是对于农村来说影响甚微,享受湖滨现代商业服务的多是以上海游客为代表的城市人,而大量苏浙杭农民仍和从前一样,按农历劳动作息,每逢宗教节日前来杭州烧香拜佛,目的地也仍然是城隍山、灵隐诸庙观,顺带着去逛逛周围日益破败萧条的商店。
旗营是中国历史发展阶段的产物,杭州旗营内外经历了从隔阂到融合,从敌视到认同,从气氛紧张到休闲愉悦的转变。旗营拆毁后,杭州进行了现代化城市规划建设,但是“风景旅游城市”的单一定位也埋下了长期隐患,总之,进步中亦有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