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锋
摘 要 长久以来,《陈情表》被认为是一篇单纯抒写“孝道”的作品,一句经典的评价又更加固化了这种理解。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印象,读者阅读《陈情表》便更难走出单一主题的藩篱。这种理解不但弱化、甚至歪曲了《陈情表》的主旨,而且忽视了文本更加丰富的社会、历史、人文的内涵。实际上就是走入了一个误区,并未把握住《陈情表》应有的价值。笔者从这句经典的评价说开去,力图还原《陈情表》本来的面目。
关键词 《陈情表》;孝道;利益;双赢
古人云:“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但是笔者从教几十年,并没有哪一届的哪一个同学因为读《陈情表》而“堕泪”,况且笔者本人也从未因为读《陈情表》而“堕泪”。这固然与同学们的感悟能力和笔者的执教水平有关系,但是没有“堕泪”,似乎也不能就此断定诸位同学与笔者都不孝。其实大家都明白,这句经典的评价之所以能够和《陈情表》一起传之不朽,是因为它形象地说明了《陈情表》以“孝”动人的特点,“堕泪”与否并不重要,和孝与“不孝”也并没有太大关系。但是这句话流传甚广,而《陈情表》也因为其“孝道”的主题被后世的统治者和道学家反复推崇,就使得后世对《陈情表》的理解走向表面和单一,认为《陈情表》就是一篇单纯宣扬“孝道”的作品,而忽略了其更加丰富的历史、政治和人性的内涵。
《陈情表》的内容围绕着“孝道”展开,至少从字面上看是这样的,但是如果我们探究一下“孝道”背后的目的和动机,以及在前前后后整个过程中李密和司马炎的表现,我们就会发现,作品的内涵远非“孝道”这么简单。《陈情表》的产生具有极其复杂的时代和社会背景,“孝道”的背后隐藏着政治利益的斗争与交换。李密与晋武帝之间,就像两个武林高手,斗智斗勇,见招拆招,忠诚与背叛,新朝与旧臣,博弈与和解,敌视与默契……围绕着《陈情表》上演了一出波澜壮阔、荡气回肠的大戏。
一、照顾祖母——心照不宣的谎言
李密是在什么情况下写作《陈情表》的?李密写作《陈情表》就是为了解释自己不能出仕的原因吗?李密不出仕除了照顾祖母还有什么原因?弄清了这些问题,你就会明白,虽然《陈情表》通篇不离“祖母”不离“孝”,其实李密暂时的不出仕与此并没有多少关系。通篇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孝”其实不过是一个辞官的借口而已,借祖母,借“孝”来呈情。读这样的作品而“堕泪”,着实让人难以理解。事实上,《陈情表》完全是一篇现实的、政治的应景之作,李密以所谓“情”作为不能出仕理由根本不合常理。
首先,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一句话是“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意思是说,“忠”和“孝”的矛盾自古以来就是一种常态。但这并不意味着“孝”和“忠”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在面临“孝”和“忠”的矛盾的时候,可以舍“忠”而取“孝”。恰恰相反,这句话通常用于面对矛盾时舍“孝”而取“忠”的语境,一般是他人对于陷入矛盾漩涡的当事人的鼓励或者是当事人对自己不能尽孝的开脱。也就是说,李密以“孝”为原因而辞官不做,这个理由本身就是不成立的。作为一个资历颇深的从政人员,李密不可能连这点常识都不懂,把明显不成立的理由作为理由,李密究竟有何企图?他在向司马炎暗示:这个理由虽然很牵强,但是并不妨碍我们围绕它演一出大戏。其次,祖母刘氏患病已久,照顾祖母的问题并不是新朝建立以后才有的。“而祖母刘宿婴疾病,常在床褥,臣侍汤药,未曾废离”。如果李密真的是因为照顾祖母的需要而不得不拒绝新朝征召的话,那么早在蜀汉的时候,祖母同样患病,但却并没有影响耽误李密的出仕,为什么到了新朝,李密的选择却和蜀汉的时候大相径庭了呢?同样的问题,解决的方式仅仅是因为朝代的更迭就变得恰恰相反?前后比较,李密的理由漏洞太明显,司马炎不可能觉察不出来,这一点李密当然心知肚明,但他还是这么做了,难道他不怕会引起司马炎的猜忌,甚至招来杀身之祸吗?再次,李密的“孝”是出名的,他家庭的情况也是人尽皆知的 “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见明知,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可见,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司马炎也肯定知道。明知道李密出仕有难处,明知道李密一定不会来,司马炎还是三番五次地征召他,可见司马炎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李密的出山。李密知道司马炎了解他的情况,还不厌其烦地向司马炎介绍,从小写起,一直写到“至于成立”,不厌其烦,喋喋不休,各种“卖惨”甚至不惜自曝家丑(“舅夺母志”)。如果真是为了“陈情”,点到为止就可以了,完全没有必要如此繁琐,因为司马炎早已洞悉了李密的真实情况,可见这篇作品根本就不是写给司马炎看的。况且李密在文中极尽谦卑,自称“臣”(文中的“臣”字一共出现了28次之多),称司马炎为“陛下”称蜀汉为“伪朝”,称司马氏政权为“圣朝”。这跟文章的写作目的没有关系,这是在向司马炎表忠心,意思是说自己已经心悦诚服地归顺了司马炎,暗示自己要为司马氏政权效力的愿望,这也为他最终的出仕做了铺垫。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如果单纯以“孝”来理解《陈情表》,其中充满了太多无法解释的疑惑。但是如果我们联系当时的社会背景和李密的处境,这些疑惑又都是合情合理的。李密在《陈情表》中寄寓了太多的暗示和诉求,在一般人看来,《陈情表》可能就是一篇普通的关于“孝”与亲情的文章。但在司马炎看来,《陈情表》就是一个充满利益博弈的政治筹码。“孝”之于《陈情表》不过是写作的“道具”,而不是写作的目的。《陈情表》实质上是李密和司马炎为达到各自的政治目的而联袂上演的一出“政治秀”。当历史发展到新旧时代的交汇点上,作为新政权代表的司马炎和作为前朝旧臣代表的李密已經随着朝代的更迭完成了政治身份的蜕变,如何与对方共处共生就成了双方都必须面对的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因为双方的身份特殊性,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被赋予了丰富的政治内涵,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举动都会成为政治气氛的风向标。所幸的是,二人心照不宣,默契配合,把这出孝道外衣下的“政治秀”表演得无懈可击,体现出高度的政治嗅觉和政治智慧。
二、征召李密——稳赚不赔的生意
对于司马炎来说,为了稳定和巩固自己的统治,必须对前朝旧臣敞开大门,这是作为一个新政权不能没有的姿态。因此,司马炎不但要征召李密,而且还要拿出足够的诚意,重点不在于最终李密来了之后做什么,甚至不在于他能不能来,关键是司马炎要有这样的表示。因为李密不是一般人,他在蜀汉官至秘书郎,还曾经出使吴国,在蜀汉知识分子中间很有影响力。征召李密,可以表明新朝对于蜀汉旧臣的友好态度,借以笼络士心。如果李密接受征召,就可以打消蜀汉旧臣对新政权的疑虑,破除他们在新朝任职的心理障碍,从而使更多的有识之士参与新朝的建设。另一方面,也可以缓和阶级矛盾,增加蜀汉百姓对于新政权的认同。
同时,司马氏政权“以孝治天下”,而李密早就以“孝行”闻名于天下,这样,二者不谋而合,李密自然而然地成为司马炎政治理念和治国策略的最佳“代言人”。因此,征召李密是必然的选择。如果李密接受征召,基于他在蜀汉知识分子中的影响力,可以充分发挥模范和引领作用,吸引更多的旧臣为新朝服务。至于李密来到之后做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司马炎其实也并不指望李密做多少具体工作,李密对于新朝的价值主要是象征性的。况且新朝甫立,对前朝旧臣委以重任,司马炎也未必放心(李密后来出仕也是做了几任小官,后来因为言语触怒了晋武帝,又遭罢免)。如果李密最终不接受征召,也并不妨碍体现新政权对蜀汉旧臣的诚意。如果李密以孝敬祖母为借口暂时不接受征召(正如《陈情表》所言),司马炎就顺水推舟送个人情,准许李密的请求,这样不仅体现了新政权对于蜀汉旧臣的理解和尊重(这样同样可以收买人心),而且以实际行动体现新政权对于“孝道”的重视(为了孝顺祖母可以不为国家效力),完美地契合了“以孝治天下”的理念。可见,对于司马炎来说,征召李密的确是一步妙棋,无论结果如何,这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司马炎应该这么做,而且也必须这么做。
可见,司马炎对李密的征召,主要是源于政治上的考虑,他看重的是李密的身份、名气和光环,而不是李密治国安邦的具体才能。征召李密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价值,至于结果如何其实并不重要,况且无论哪一种结果对于司马炎都是有利的。如何使自身的利益最大化,至少要在乱世中保全自己是李密做出所有决定的出发点和最终目的。李密很清楚,现在自己的命运其实已经完全掌握在司马炎的手中,要同司马炎过招,除了自己前朝旧臣的身份和一点虚名可以让司马炎有所忌惮之外,其余并无多少筹码。自己应该怎么做,首先要明白司马炎三番五次地征召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司马炎希望自己怎么做。自己的做法对司马炎越有利,对自己就越有利。直接应召出仕?这样并不妥当,毕竟对新政权了解甚少,贸然应召并不妥当,前几次的拒绝已经充分表明了李密的深思熟虑。更重要的是,如果就此出仕,相当于断了自己的后路,无异于一次前途未卜的政治冒险,而且把手中的筹码一把“梭哈”掉,自身的利用价值一次性消费了,这对自己很不利,也不是司马炎最想要的。因此,这个时候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推一把,放一放,先保持一下距离,不但自己有时间去进一步观察和了解这个政权,也为自身价值的发挥赢得了充分的空间。司马炎看中李密的其中一点就是“孝”,因此李密就要围绕“孝”做文章,一方面自己有了推辞的理由,另一方面还为司马炎的治国主张做了形象代言,另外还顺便成就了一篇千古奇文,让本不擅长文辞的李密“摇身一变”,跻身一流文学家的行列,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这恐是当时李密做梦也想不到的。
三、写《陈情表》——一箭三雕的妙棋
李密对于蜀汉政权并无多少留恋,况且在礼崩乐坏的乱世,士人朝秦暮楚,更换门庭早已司空见惯。李密作为蜀汉旧臣为新朝效力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并没有“忠君”观念的羁绊(“忠君”观念是宋代程朱理学之后才开始慢慢形成),因此,李密是否应召多是出于现实利益的考虑。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面对不可预知的政治风险绝对不会轻举妄动,因此,李密面对征召选择拒绝几乎是本能的、下意识的反应。但是,拒绝征召要有充分的、合理的理由。李密的理由不但不充分、不合理,甚至非常荒唐可笑。对此,李密、司马炎包括局外人都心知肚明。谁家没有老人需要赡养?赡养老人就可以不为国家效力了吗?但就是这么一个理由李密竟然提出来了,司马炎竟然也同意了,不但同意了,还赠给李密仆人、婢女“助养”,这又是为什么呢?
对于李密来说,之所以选择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来大做文章,主要是基于以下三点考虑:第一,击中了司马炎的软肋。司马炎“以孝治天下”,李密就是孝的典范;李密祭出“孝”的大旗,占领了道德的制高点,司马炎不可能不同意李密的要求,这样李密的缓兵之计就实现了;第二,李密以“孝”做文章,这实际上是在宣传司马炎的治国理念,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使之具体化,并且以自己的现身说法,洋洋洒洒几百言,既系统鲜活地阐明了“孝”的真谛,又不失时机地表达了对新朝的忠诚。说出了司马炎最希望李密说出的话,这是李密对司马氏政权最大的拥护。第三,司马炎三番五次征召李密都以失败告终,但司马炎对李密始终恩礼有加,这表现了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应有的胸襟和气度。正是因为李密的反复推辞,才给了司马炎表现的机会,在处理和李密的关系上,司马炎充分表现出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一面,极大地改变了蜀汉臣民对司马炎的固有印象。李密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能够充分洞悉司马炎征召自己真实的意图,他能够审时度势,借机而行,做出了司马炎希望的选择。不仅自己达到了目的,同时也成就了司马炎的美名。司马炎达到了目的,同时又提升了李密的身价。难能可贵的是,李密和司马炎熟谙政治潜规则,心照不宣,默契配合,相互成就,各取所需,最终都在这场政治游戏中赚得盆满钵满,堪称双赢。
如果说征召与拒召仅仅司马炎与李密合作的开始,那么《陈情表》的出现才真正把二人合作演出的这幕大戏推向了高潮,剧情之精彩、合作之默契,令人叹为观止。征召与拒召的反复拉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李密需要一个充足的理由,司马炎要得到一个完美的解释。就在这个交汇点上,《陈情表》适时出现可谓神来之笔,不仅充分满足了双方的诉求,而且实现了个人需求與国家意志的完美统一。李密要观望,司马炎默许甚至希望他观望;司马炎以孝治天下,李密就高举“孝”的旗帜;李密要提升价值,司马炎不厌其烦反复征召;司马炎要颠覆固有形象,李密给他机会充分表现……在这个过程中,李密与司马炎均体现出高度的政治智慧,最终把一场本应剑拔弩张、波诡云谲的博弈变成了其乐融融、皆大欢喜的合作。其间表现出的政治、社会、人性、心理诸多方面的内涵令人回味不尽。
[作者通联:山东乐陵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