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弛
明清时期,以中国为核心的东亚国际秩序发展至成熟时期,明、清中央王朝与朝鲜、越南、琉球等周边国家都建立了比较稳定的国际关系。朝鲜与明、清两朝之间的关系尤其紧密,是中国与周边国家国际关系的典型代表,中朝关系的稳定存续对当时东亚秩序的稳定意义重大。然而,朝鲜与明、清中央王朝的关系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明清鼎革之际,朝鲜王朝的对华观曾经历过剧烈的震荡,这一观念的转变甚至持续了约百年之久。对于这一转变,国内外学术界虽已有不少著述曾进行过研究①,但对其背后的原因剖析和历史启示的反思尚有进一步考察的空间。本文拟在回顾19世纪之前清朝与朝鲜关系发展史的基础上,展示朝鲜对华观嬗变的整个过程及其特征,剖析这种变化背后的原因,并阐释朝鲜王朝对华观的转变对中朝关系的深远影响。而19世纪之后,随着西方列强的入侵,传统东亚秩序逐渐走向衰落和瓦解,朝鲜王朝对清朝的观念认识也因之发生了一些新的变化,这一段历史则暂不列入本文的考察范围。
早在朝鲜王朝建立之始,开国之君李成桂即遣使赴明,寻求明朝对新生李氏政权的认可与支持。明太祖朱元璋以“朝鲜”国号赐予李成桂。在此期间,有明一代,明朝和朝鲜关系发展稳定,尤其是明太祖亲赐国号的“大造之恩”,明神宗出兵援朝、平定壬辰倭乱的“再造之恩”和明毅宗(崇祯帝)在皇太极亲征朝鲜之际发兵东援的“拯救之恩”的所谓“三大恩”,使朝鲜对明朝倾心归附、“虔诚事大”,甘奉明朝为天朝上国。然而,随着明末东北女真势力的崛起,明和朝鲜关系先后受到后金政权和清政权的冲击。在经历了丁卯、丙子两次“胡乱”之后,朝鲜在清军兵临都城、旦夕失陷的情况下被迫与清朝签订城下之盟,仁祖国王被迫首次以“朝鲜国王臣姓讳,谨上书于大清国宽温仁圣皇帝陛下”②的行文方式,正式承认清朝的宗主国地位。此后,虽然清军入关、明朝覆灭,中原实现了新旧王朝的更替,但朝鲜对已经入主中原的清朝并非心悦诚服。表面上,朝鲜对清朝“恭谨事大”,但内心里仍“尊明贬清”,以“蛮夷”视清朝,原来朝鲜对明的“事大观”因此逐渐变为对清的“华夷观”。③在清军入关和初定中原的过程中,朝鲜对清朝的军事征调、使节迎接等方面的托词推诿、行动懈怠,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其难以接受清朝承袭“中华正统”的真实写照。
鉴于元朝不足百年而亡的经验和正统中华意识的根深蒂固,朝鲜坚信“胡无百年之运”④,清朝统治不会长久。而清初各地反清斗争的此起彼伏、“三藩之乱”的爆发以及清朝边疆地区的不稳固,进一步激发了朝鲜君臣“反清复明”的心理,“北伐”思想一时间成为朝鲜对清朝认知的主流。
1.“北伐”计划与“反清复明”思想的传承
在皇太极亲征朝鲜、建立清和朝鲜的宗藩关系后,仁祖国王虽表面上对清朝行属国之礼,但在国内仍行崇祯年号、避行郊迎清使之礼。仁祖薨逝后,孝宗李淏继位。孝宗在“丙子之役”之后曾与其兄昭显世子一起被押往盛京充当人质,直至顺治二年才被获准东归。⑤不过,不同于昭显世子对清朝秉持相对务实的态度,孝宗抱持着非常坚定的“反清复明”思想。特别是他继位之时,南明尚未灭亡,台湾郑氏集团等反清势力不可小觑,清朝在中原的统治根基未稳,孝宗积极策划“北伐”清朝。
孝宗一上台便重用“反清复明”派代表金尚宪、宋时烈等人,而将所谓的“亲清派”人士金自点等或杀或斥,并召集大量山林学者,商讨“北伐”计划。⑥尤其是在顺治十六年,孝宗在与宋时烈的“幄对说话”中,他不仅基于自身经历、辽沈情况和清朝形势对“北伐”的可行性进行了深入分析,而且初步拟定了一个十年养兵十万、伺机出征的计划。⑦
“反清复明”派亦积极支持孝宗的“北伐”大计,如宋浚吉上书称:“窃闻帝室之胄,尚有偏安于广、福之间,天下大统,不全为魏贼之所窃。”“今殿下聿追先志,奋发图功,日夜竢天下之有事,而彼之形势,亦已为天之所厌,实有难久之兆。”⑧孝宗及朝臣一方面通过中朝两国来往的使臣主动打探清朝内部的消息,一方面又通过来朝汉商、汉民了解相关情报,上下动员,策划“北伐”。然而,筹备大计尚未有成,孝宗病故升遐,他的“北伐”计划不得不暂时搁置。
孝宗虽逝,但是朝鲜的“北伐”之志并未丧失。肃宗继位后,清朝发生“三藩之乱”,一时间国内大震,朝鲜君臣得知后欣喜若狂,“北伐”言论再次在朝鲜国内掀起一波高潮。尹镌在上疏中指出:“吴起于西,孔连于南,鞑伺于北,郑窥于东。剃发遗民,叩胸吞声,不忘思汉之心。侧听风飙之响,天下之大势可知也已。”⑨历陈朝鲜应顺势出兵,倡天下之大义。即便“三藩之乱”平定过程中尚、耿二藩相继投降后,朝鲜朝堂上鼓动肃宗出兵的言论依然不绝,认为清朝与吴三桂相持日久,国力大耗,“我以全盛之国,士卒精锐,当此之时,声大义,率大众,乘虚直捣,则乃彼国灭亡之日也”⑩。
不过,对于清朝和朝鲜之间实力的悬殊,肃宗和务实派朝臣还是有比较清醒认识的,并没有被“北伐”派的理想主义狂热所煽动而贸然出兵。《肃宗实录》评论尹镌“盖镌外假伐胡之名而出脚,故强为此高谈以掩人耳目,非实语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肃宗一朝虽承袭“北伐”之志,但慎于“北伐”之行的一种相互矛盾的心理状态。随着后来康熙帝平定“三藩之乱”和收复台湾,清朝的统治愈加巩固,经济发展也呈现欣欣向荣的迹象,肃宗对明朝的复兴也开始缺乏信心,哀叹:“自古凶奴之入处中华者,皆不能久长,而今此清虏,据中国已过五十年,天理实难推知也。”
朝鲜国内的“反清复明”意识和“北伐”声音虽并未完全消失,但是逐渐式微,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国内“尊周思明”活动的举行。肃宗三十年(1704),即明朝灭亡一甲子之际,肃宗兴建大报坛,以报答明神宗的“再造之恩”。英祖李昑继位后,认为朝鲜“君臣上下,皆当尊奉圣祖之遗训,勿忘尊周之大义也”,进一步扩建大报坛,使之形成明太祖、明神宗、崇祯帝三皇并祀之格局。“北伐”和“反清复明”的思想变为以一种比较隐晦和间接的方式继续在朝鲜国内传承。
2.“利用厚生”与“力学中国”思想的勃兴
进入18世纪后,清朝进入“康乾盛世”时期,国力达到鼎峰。而明朝灭亡也过了两个甲子,再兴的希望已十分渺茫。尽管朝鲜对清朝还是存在一定的偏见,但是清朝气运将尽,对其彻底否定的声音也逐渐失去市场。朝鲜国内一些知识分子,尤其是朝鲜出使清朝的使臣,由于能更容易地吸收到清朝文化,成为了引领“北学”思潮、力主向清朝学习“厚生之学”的先驱。在这些人之中,洪大容、朴趾源、朴齐家是“北学派”中的代表人物。
洪大容是清朝前期朝鲜对华观从“北伐”走向“北学”过程中承上启下的人物。一方面,他曾于1765年随朝鲜的燕行使团入清,对当时中国的实际情况有着真切的直接认识;但另一方面,他在家学、师承、从游、交友等方面又与坚持文化正统性和强调华夷有别的“老论”派关系密切,因而也继承了“老论”派的一些传统观念。所以,“传统一面”和“进取一面”共同勾勒出洪大容的既矛盾又统一的对清观。
洪大容在行记中,表现出了与以往朝鲜使臣对清朝不一样的印象,他对清朝的描述不再是“腥膻”或是“陆沉”,而是“巍然,焕然,真是天王之宫廷也”。“中国财谷之富、机智之巧,可窥其一斑矣”。同时,他对清朝统治下中国秩序之稳固以及日用器物之精巧颇为赞叹,称“来往二千里,所与语者数百人,终未见中身以上无子者,中国运气之旺,可知”。中国所造之井盖,洪大容亦认为,“华俗之综密,可法也”。不过,洪大容虽在行记中表示出对清朝的好感,但仍受限于“华夷相分”的大前提,他认为清朝制度和器物之所以可取,主要是因为保存了“中华旧制”,清朝统治下的中国,仍有“中国之内实”。而满人依然是“胡”,“法华”并不等于“法清”,这是洪大容对清朝观念中相对比较保守的一面。
朴趾源是真正意义上的“北学”思想奠基之人。不同于洪大容仍受“华夷之别”的拘束,朴趾源认为朝鲜士大夫抱残守旧的陈腐思想成为朝鲜贫穷落后的重要根源。他主张对“中华之法”和“夷狄之制”进行杂糅,指出两者并不对立,即所谓“为天下者,苟利于民而厚于国,虽其法或出于夷狄,固将取而则之。而况三代以降,圣帝明王汉唐宋明固有之故常哉”,“然若其功利之享,虽其法之出乎夷狄,集其众长,莫不以精一为师也。故向所谓才智力量震动天地者,所以成中国之大”。所以,朴趾源认为即使朝鲜要行“尊王攘夷”之大事,也须先向中国学习以强大自身,尤其是要学“利用厚生”之学,主要包括工商流通和生产工具革新,如“通工惠商”“水轮便利”“耕蚕陶冶”“农家之车”等。这些内容,涉及社会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学习的程度不可谓不深。不过,朴趾源对中国的关心与向中国学习的呼吁虽然坚定,但他对清朝仍保持一定的警戒。可以说在内心中,他对清朝位置的设定仍处于一种摇摆不定的状态。
朴趾源的学生朴齐家进一步将学习中国的主张明确化,疾呼要“力学中国”。在他的北学思想中,首先,“尊周思明”的慷慨悲愤之情较之于他的先辈洪大容、朴趾源等人已然平淡许多。即使有些许“思明”情绪的流露,也更多地是为“力学中国”做铺垫,如“若复为前明复仇雪耻之事,力学中国二十年之后,共议之未晚也”。其次,他对清朝认知较之于以前北学派诸君,有更加认同的情感流露。如他在诗中,已有“西域番王来乞字,满洲天子亲宣酝”“陪臣到处蒙天赐,克食频宣上副房”等语。“满洲”取代“夷狄”“胡虏”,以及“天赐”等词的使用,透露出他对清朝的态度更为积极。最后,朴齐家尤其重视“经世济民”,主张学习清朝,跳脱理学“重义轻利”的桎梏,使朝鲜走上富国强兵的道路。朴齐家的代表作《北学议》的要点主要包括技术论、农业论、政治论、制度论等内容,对中国的车船牛马之具、城墙宫室之式、农蚕冶造之技、科举官禄之制等都做了详细介绍。可以说,朴齐家的“北学”思想对当时及后世都影响深远,他不仅进一步推动了朝鲜王朝对清观的转变,而且他的多样主张为后来朝鲜许多思想家所接受汲取,运用于经世之学的开展过程中,成为近代朝鲜“开化派”的先导。
综上可见,随着清朝在中原统治的日益巩固,朝鲜的对华观经历了一个约百年的痛苦磨合与转型的过程:从最初被迫屈服清朝而迸发出强烈的“反清复明”意识,暗中积极筹划北伐;到逐渐意识到明朝复兴难再,转而重新审视清朝并学习其先进知识与文化。这一历程不仅说明了朝鲜的对清观由理想主义转向现实主义,也反映出清代前期中国国力的提升和科技、制度、文化的部分优势对周边国家仍有强烈的吸引,这种力量是“华夷相分”的传统观念所难以阻挡的。即使是深受明朝“厚恩”且儒家文化情怀深厚的朝鲜王朝,也不得不在国家现实利益的基础上,重新思考其对清观念,重构其对清关系。
朝鲜在“丙子之役”后被迫臣服于曾视之为蛮夷的清朝,内心的屈辱和痛苦难以抹煞,且清朝消灭了南明的残余势力,取代朝鲜心中“上国”“天朝”的明朝成为中原之主。这些对朝鲜来说,不仅种下了切齿之恨,而且埋下了复仇之心。然而,在后来的约百年时间里,朝鲜对清朝的态度却逐渐从“北伐”走向“北学”,不只从内心里承认了清朝作为朝鲜王朝的宗主国的地位,恭行朝贡典礼仪范;而且认识到了清朝在器物、制度等方面较之于朝鲜的优越性,转而向过去曾蔑视的“胡虏”学习。这一转变是由多重原因造成的。
首先,清朝统治的稳固和经济的进一步发展是促使朝鲜对清朝的认识走向务实的根本原因。从时间上看,朝鲜国内“北伐”意识勃兴的时代恰在清朝的统治由乱趋稳的过程之中。
“北伐”的第一个高潮是孝宗时期,清朝则是顺治在位期间。当时,尽管清朝入关占据北京,但李自成、张献忠等明末农民军的势力仍在,残明在长江以南地区又建立福王、鲁王、唐王、桂王等政权,拥兵数十万,整个中国最终的形势走向尚未可知。尤其清朝在与南明政权的交战中,曾数次败北,朝鲜君臣认为清朝有覆灭之兆,故积极谋划“北伐”。
“北伐”的第二个高潮在肃宗继位之初,清朝时值“三藩之乱”,东南海疆和蒙古地方亦是不稳,朝鲜认为清朝有土崩之势,恰是其“除残去秽,扶弘义、洒大耻”的良机,朝内“北伐”之论又开始爆发。不过,后来清朝荡平各种敌对和叛乱势力,基本完成全国统一,康雍乾三帝的励精图治又使清朝经济文化水平达到新高。朝鲜不得不正视明朝复兴无望、清朝统治稳固的现实,对清朝转而采取比较现实主义的态度。
其次,清朝入关后兴儒崇文的政策得到了朝鲜的认同。清初在武力统一中国的过程中,八旗军队在征服过程中的杀戮较重,满汉矛盾比较尖锐。然而,随着其定鼎中原、成为中国之主,清廷为了缓和汉族和周边国家对满人的偏见,并塑造自身从明朝手中接续中华正统的形象,积极推行儒学政策,兴文尊儒。一方面,清帝在入关后为明朝诸帝修陵,亲率文武百官前往祭祀,抚慰前明遗民旧臣,主动弥合满汉之分;另一方面,顺治之后诸帝皆尊奉儒学,追封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先师”,亲往祭孔,并下令编纂儒学典籍,仁政之风大盛。至乾隆年间,朝鲜君臣也不得不承认:“清人虽是胡种,凡事极为文明。典章文翰,皆如皇明时,但国俗之简易稍异矣。”韩国全海宗教授直言,清中叶之后,朝鲜许多文人开始尊重清朝,并不是因为其有强大的政治和军事实力,而是清朝已成为儒家文化的继承者。
再次,入关后清朝对朝鲜的怀柔政策对改变朝鲜对清朝观念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康熙之前,清朝对朝鲜仍具有相当的不信任感,所以有意采取了一些高压政策以震慑朝鲜君臣,如要求缴纳岁贡,派遣质子,征兵助战,严禁犯越,惩治违制,肃宗甚至因错曾被清廷罚银。不过,康熙之后,为缓和清和朝鲜间的关系,树立怀柔天下的宗主国形象,清朝开始更多地推行抚慰朝鲜的政策。一来康雍乾三帝多次减免朝鲜岁贡,至乾隆年间,岁贡已不再是对朝鲜的苛求而只具有一种宗藩关系的象征性意义。二来清朝削减使行次数,减轻朝鲜负担。顺治帝将皇太极时定制的朝鲜每年四次进贺并为一次,雍正更令朝鲜于谢恩时不必另献礼物。清朝赴朝鲜的敕使次数亦逐渐减少,清廷的许多诏书、咨文转由朝鲜使节顺附回国,减少了朝鲜接待清使的压力。三来清朝对朝鲜施行诸多优待礼遇。如对国王王妃厚加赏赐,数量规模均在各藩属国之上。高规模接待朝鲜来使,令使者感到“彼之视我便同一国之人”。赈济朝鲜灾荒,抚慰朝鲜漂民等。这些行动都在一定程度上获取了朝鲜对清的好感,部分地改变了其固有观念。
最后,18世纪之后朝鲜国内“祛文务质”之风的兴起也推动了其对清朝的看法发生转变。李氏朝鲜自立国之初,将文治视为立国之本,“自我太祖践祚以来,列圣相承,辟异端、尊孔氏,礼乐文物,侔拟中华”,文治成为朝鲜引以为荣的资本和特质。不过,过度追求文治而产生的“文胜之弊”亦导致朝鲜军事力量的虚弱,以至于屡屡败北于清朝,被迫成为臣属。进入18世纪后,朝鲜士人开始反思“文胜之弊”,甚至连英祖都承认:“文明尽好,而其流之弊,终归于无实”。
同时,朝鲜也开始重新审视过去高丽的国策,认为“丽之支撑者,专赖于尚质之效也”。有鉴于此,英祖朝开始改变“启三百年文化之运”的传统国策,转而“以实质立国”。而在“祛文务质”的转型过程中,朝鲜注意到清朝积极“务质”的一面,一些开明士人对清初“由文返质”的过程颇为欣赏,这种欣然向往和主动学习的意识的出现,也成为了助推朝鲜对清朝观念改变的重要动力之一。
总的来说,朝鲜对清朝观念的转变可以说是受内外双重因素驱动的,从外部来讲,一方面清朝统治的巩固和国力的蒸蒸日上迫使朝鲜不得不认清现实,承认“反清复明”无望;另一方面,清前期成功的儒化政策和对朝鲜的怀柔也博取了朝鲜对清的好感。从内部来讲,从孝宗到英祖近百年的历史中,朝鲜的国策逐渐走向“祛文务质”,“北学”之风随之兴起,对清朝观念也因之大有改观。
清朝前期,朝鲜对清朝的认知经历了一个约百年的转变过程,到了英祖时期,朝鲜“北伐”反清的思想基本上已归于虚无,在不否认明朝和私下承袭对明朝怀念活动的基础上,朝鲜正式认可了清朝对中国的统治,并由对清朝文化的嗤之以鼻转向“北学”清朝。这种认知的转变不仅对清代中朝关系的稳定,而且对东亚秩序的稳固都发挥了一定的积极作用。同时,朝鲜对清观念的转变也促进了双方之间频繁而密切的经济、人文交流往来,增进了两国间的感情与友谊,使清朝与朝鲜之间的关系成为清代东亚宗藩关系中的典范。
一来由于清朝和朝鲜宗藩关系是在武力征服的基础上建立的,最初朝鲜对清朝并不认同并怀有强烈的雪耻与复仇情结,而清朝也对朝鲜心怀戒备,所以在清初,两国之间虽没有大的冲突,但小的龃龉不断。如多尔衮在朝鲜强征贡女引发了朝鲜国内的反弹,朝鲜在派兵助清作战上的暧昧态度导致清朝的不满,清朝借边民犯越事件严厉敲打朝鲜等。不过,随着朝鲜对清朝观念逐渐走向务实,朝鲜君臣对清朝和朝鲜宗藩关系的接受和认可度日益提升,在朝贡礼仪、交互往来、使节接待等方面都遵循了前明的旧制,而清朝也相应放宽了对朝鲜的监督和管制,甚至默认了朝鲜私下的思明活动。这不仅排除了两国关系发展中的障碍,也为两国在明清鼎革后的国力恢复和国内建设创造了有利的环境。
二来对清朝观念的转换推动“北学”思潮的勃兴加快了两国之间的文化交流,客观上促进了朝鲜经济文化的进步,并对朝鲜近代的开放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对清朝观念的现实主义回归,使朝鲜认识到清朝生产方式和文化的优越性,在对外交往有限的背景下,向清朝学习是朝鲜提升自己经济文化水平的重要路径。清代中国器物技术在朝鲜的传播,以及通商贸、兴市场观念的扩散,也有利于朝鲜国内资本主义萌芽的成长。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北学”思想在朝鲜思想史发展脉络上,可以说是开港后开化思想得以迅速形成的基础。从朴趾源到朴珪寿再到金玉均一系祖孙、师徒之间的传承关系可以发现,“北学”思想在近代进一步演化为增进对外开放、寻求富国强兵之路的开化思想,推动了朝鲜近代社会的变革。
三来对当时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封贡体系而言,朝鲜对清朝观念的转变也引领了其他国家与清朝关系的正常化。在东亚地区,朝鲜、日本、越南等国都与中国有着共同的文化基础,东亚国家的文化多源于或受中国文化的影响。然而明清鼎革导致的华夷之变使中国周边国家心生纠结,如越南的黎朝就对清朝文化高度否定,视“满人”为“胡虏”。在各藩属国中,朝鲜与中国的关系向来最为密切,中国对朝鲜的待遇较其他属国也更为优渥。中朝关系可以说在维护东亚诸国与清朝关系中具有指标性意义。朝鲜对清朝观念的改变,也为其他属国树立了典范,从而确保了东亚秩序在一定时期内的继续稳定运行。
朝鲜与中国山水相邻,关系密切,受中国文化影响深远,在古代中国对外关系之中始终居于特殊地位。尤其在明代,在程朱理学的熏陶下,“事大尊明”的观念在朝鲜国内发展到顶峰。不过,“丙子之役”后皇太极以武力迫使朝鲜与清朝建立了宗藩关系,导致原本文化上具有高度自信的朝鲜产生了深深的心理落差。明朝的灭亡令朝鲜认为“中华”正统在中原地区已经中断,剃发易服下的中原地区已不再是礼乐文明之所,反是偏居一隅的朝鲜成为“小中华”,代表了传统的中华文化。虽然朝鲜艰难地承续着华夏文明,但在国际上却不得不臣服于文化上远不如自己的清王朝。
在随后的约百年之中,朝鲜对清朝的观念经历了一个痛苦转型的过程。从对清朝的鄙夷、仇视,寄望于不切实际的“胡无百年之运”的传说,暗中策划“北伐”,到逐渐意识到清朝统治的巩固和制度文化上的优越,最后真正接纳清朝与朝鲜之间的宗藩关系,并对清朝采取务实的“北学”态度,积极从清朝吸纳先进的科学技术和制度文化。就这一转型的背后动因来讲,固然朝鲜国内“祛文务质”的国策调整推动了朝鲜认知的嬗变和对外政策的现实主义回归,但清朝前期的国力进步与经济繁盛,以及清政府推行的兴文崇儒、怀柔远人的国家政策,才是扭转朝鲜对清朝态度的主要原因。清朝在取代明朝之后,尽管仍保持着部分少数民族固有的传统,但更多地吸收了中原地区的文化,很快完成了儒化的过程,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继承甚至超越了明朝,使中国封建社会的生产力发展到顶峰。在此情况下,朝鲜王朝对清朝的认识不得不从理想主义回归现实,逐渐认清“反清复明”已是幻梦,接受清朝统治的事实,并采取与对明朝几乎相同的态度来对待清朝,进而与清朝关系保持持续稳定地发展。
当前中国正面临着国际社会“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经济社会的发展需要良好的周边环境作为外部支撑。因此,取得周边国家对中国的积极认同对构建有利国际环境极为重要。朝鲜对清观百年嬗变史给予我国周边外交工作以重要启示,只有对内继续深化改革、扩大开放,推动经济增长和社会进步,对外实施“亲、诚、惠、容”的周边外交政策,才能真正使周边国家对中国更亲近、更尊重、更理解,使中国良好的国家形象在周边国家落地生根。
注释
①关于清前期朝鲜王朝对华观的既有研究著作,可参见陈尚胜:《朝鲜王朝(1392—1910)对华观的演变》,山东大学出版社,1999年;黄枝连:《朝鲜的儒化情境构造——朝鲜王朝与满清王朝的关系形态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孙卫国:《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朝鲜王朝尊周思明问题研究(1637—1800)》,商务印书馆,2007年;孙卫国:《从“尊明”到“奉清”:朝鲜王朝对清意识之嬗变,1627—1910》,台大出版中心,2018年,等等。②《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三十四,仁祖十五年正月辛酉,韩国国史委员会,1971年,参见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网站:http://sillok.history.go.kr/。③陈尚胜:《朝鲜王朝(1392—1910)对华观的演变》,山东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79—309页。④桂涛:《论“胡无百年之运”——17、18世纪朝鲜士人认识清朝的基本框架及其瓦解》,《史林》2019年第1期。⑤《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四十六,仁祖二十三年四月戊寅,韩国国史委员会,1971年,参见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网站:http://sillok.history.go.kr/。⑥郑玉子:《理解朝鲜后期的历史》,一志社,1998年,第70—72页。⑦宋时烈:《幄对说话》,《宋子大全拾遗》卷七,《韩国文集丛刊》卷116,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138页。⑧《朝鲜王朝实录·孝宗实录》卷十九,孝宗八年十月甲午,韩国国史委员会,1971年,参见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网站:http://sillok.history.go.kr/。⑨《朝鲜王朝实录·显宗改修实录》卷二十八,显宗十五年七月癸亥,韩国国史委员会,1971年,参见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网站:http://sillok.history.go.kr/。⑩《朝鲜王朝实录·肃宗实录》卷六,肃宗三年十一月壬午,韩国国史委员会,1971年,参见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网站:http://sillok.history.go.kr/。《朝鲜王朝实录·肃宗实录》卷十一,肃宗七年一月丁卯,韩国国史委员会,1971年,参见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网站:http://sillok.history.go.kr/。《朝鲜王朝实录·肃宗实录》卷十七,肃宗十二年十一月庚戌,韩国国史委员会,1971年,参见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网站:http://sillok.history.go.kr/。《承政院日记》卷三十三,英祖二年五月二十三日,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1994年,参见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网站:http://sjw.history.go.kr/main.do。所谓“厚生之学”是指明清之际的一部分士大夫为了“济世”“救民”,反对程朱理学和阳明心学的“空谈”,倡导以“经世致用”为特征的务实之学,务实之学在经济领域的具体表现就是所谓的“厚生之学”,即使人民生活丰足之学。参见步近智:《明清之际实学思潮中的“厚生利用”之学》,《孔子研究》1996年第2期。柳奉学:《燕岩一派的北学思想研究》,一志社,1995年,第79—86页。洪大容:《太和殿》《燕记》《湛轩书》外集卷九,《韩国文集丛刊》卷248,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290页。洪大容:《京城制》《燕记》《湛轩书》外集卷九,《韩国文集丛刊》卷248,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290页。洪大容:《京城记略》《燕记》《湛轩书》外集卷八,《韩国文集丛刊》卷248,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280页。洪大容:《器用》《燕记》《湛轩书》外集卷十,《韩国文集丛刊》卷248,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311页。朴趾源:《驲汛随笔》《热河日记》《燕岩集》卷十二,《韩国文集丛刊》卷252,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177页。朴趾源:《关内程史》《热河日记》《燕岩集》卷十二,《韩国文集丛刊》卷252,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201页。闵斗基:《中国近代史研究》,一潮阁,1973年,第64页。朴齐家:《北学议》,李佑成编:《楚亭全书·尊周论》(下),亚细亚文化社,1992年,第562页。朴齐家:《玉河馆绝句》,《贞蕤阁》三集,《韩国文集丛刊》卷261,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525页。安大会:《楚亭思想的成立背景及其影响》,实是学舍编:《楚亭朴齐家研究》,成均馆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93—101页。《朝鲜王朝实录·肃宗实录》卷二,肃宗元年正月己巳,韩国国史委员会,1971年,参见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网站:http://sillok.history.go.kr/。《朝鲜王朝实录·英祖实录》卷四十七,英祖十四年二月丙申,韩国国史委员会,1971年,参见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网站:http://sillok.history.go.kr/。全海宗:《清代中朝朝贡关系考》,转引自费正清编:《中国的世界秩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104页。《朝鲜王朝实录·肃宗实录》卷十七,肃宗十二年闰四月壬午,韩国国史委员会,1971年,参见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网站:http://sillok.history.go.kr/。金指南:《同文馆志》卷九,《本朝与中国交聘考二》,首尔大学奎章阁韩国学研究院,2006年,参见首尔大学奎章阁网站:https://kyudb.snu.ac.kr/book/text.do。宋慧娟:《清代调整中朝关系措施初探》,《白城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胡婷:《康雍乾时期清与朝鲜关系研究——以朝鲜王朝对华观演变为中心》,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第38页。李柙:《燕行纪事》,林基中编:《燕行录全集》第53册,东国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94—195页。王崇实:《朝鲜文献中的中国东北史料》,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第219页。《朝鲜王朝实录·肃宗实录》卷三十三,肃宗二十五年三月甲戌,韩国国史委员会,1971年,参见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网站:http://sillok.history.go.kr/。《朝鲜王朝实录·世宗实录》卷六十八,世宗十七年五月辛卯,韩国国史委员会,1971年,参见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网站:http://sillok.history.go.kr/。《承政院日记》卷三十九,英祖六年十二月十六日,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1994年,参见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网站:http://sjw.history.go.kr/main.do。《承政院日记》卷三十九,英祖六年十二月十七日,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1994年,参见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网站:http://sjw.history.go.kr/main.do。桂涛:《“祛文务质”:18世纪文质视野下朝鲜本国观与清朝观的转变》,《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清初,由“文”返“质”占据了思想界的主流。对士人而言,虽然在文化上占据着对满族的心理优势,但是在军事和政治的实际对抗中的失败使他们不得不对晚明做出深刻的检讨和反思,所以代表质朴的满族人生活形态获得了一定认可。对清朝统治者而言,“务崇俭约”是其治理的基本风格,对“质”的推崇也是“防止自身受汉人文化腐蚀的一种自卫姿态”。参见桂涛:《“祛文务质”:18世纪文质视野下朝鲜本国观与清朝观的转变》,《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唐烈:《朝鲜王朝与清朝外交关系的构建及其影响研究(1623—1776)》,延边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8年,第129—130、129页。刘为:《试论摄政王多尔衮的朝鲜政策》,《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5年第3期。张杰:《明亡清兴过程中的朝鲜因素》,《社会科学辑刊》2020年第4期。刘为:《清代中朝使者往来研究》,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8—39页。朴性淳:《朝鲜后期的对清认识与“北学论”的意味》,《史学志》1998年第31辑。李宪昶:《朴齐家经济思想的结构与特质》(Ⅱ),《韩国实学研究》2006年第11期。西屿定生:《中国古代国家与东亚世界》,东京大学出版会,1983年,第89页。刘永连、刘家兴:《明清鼎革后东亚文化共同体内各国的中国观——以安南使人对“薙发易服”的态度为视角》,《世界历史》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