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沙德克·艾克热木
自王蒙长篇小说《这边风景》出版至今,已有近十年光景。小说获得“茅盾文学奖”之后,这部反应上世纪七十年代新疆伊犁农村生活的作品便广为人知。时至今日,重新解读王蒙这位“人民作家”笔下的边疆人民生活,对当今文学创作具有启发意义。
王蒙是一位始终饱含创作激情的人民作家,这体现在他长达六十年的写作生涯中对现实生活、劳动人民和边疆的描写。自《青春万岁》始至今,王蒙为新中国贡献了近两千万字的作品,无一不是对中华民族精神的书写。在他漫长而又充实的创作历史中,长篇小说《这边风景》无疑是最具代表性与独特性的作品。王蒙夫人崔瑞芳女士在《我的先生王蒙》一书中说,《这边风景》创作于1975 年至1978 年,是王蒙被剥夺发表权的时期,因此该书一直到2012 年才重见天日,被人戏称为“出土文物”。
如文学评论家雷达先生所言,《这边风景》是“十七年”文学的真正幕终曲。它虽写于“文革”晚期,但却延续了“十七年”文学的种种特质。它的理想性与现实性同时存在于王蒙笔下,存在于“改革开放”之前的新疆伊犁大地。
《这边风景》的理想性显而易见。它大量描写了伊犁地区少数民族的日常生活场景。故事由主人公——维吾尔族公社干部伊力哈穆展开,讲述了发生在跃进公社爱国大队第七生产队的故事。这里是伊犁地区的一个小村庄,民风淳朴,有着浓郁的维吾尔族民俗风情,其生活化表述和现实性叙事浓重。文中随处可见对维吾尔族生活习惯的细节描写。“伊力哈穆家的木栅栏门口,八十岁的巧帕汗嘤嘤哭泣。维吾尔族的风俗就是这样:妇女们乃至男子们和久别的(有时候也不是那么久)亲人相会时,总要尽情地痛哭一场。”(原著第二章)王蒙准确地将维吾尔族的民俗特性讲述出来,迅速将读者带入这个民族的生活图画之中。再如,“……依照惯例端来了饭食。库图库扎尔吩咐老婆做了很好的抓饭。白白的肥羊肉下边淡黄色的油浸泡着晶莹的米粒,切得细细的、焖得烂熟了的金红色的胡萝卜丝发出了甜热的香味,抓饭盛在一个讲究的带有彩色浮雕花纹的特别大的瓷盘里。五个人围跪在盘子旁边,用右手的四个手指撮成一个勺形一舀,在盘边上拍一拍,使它结实一点以免掉饭粒,再用大拇指捏上一捏,最后在大指的帮助下送到嘴边一抹,最后再依次把手指上的饭粒和余油吸吮干净。”(原著第二十六章)仅仅是一个吃饭的场景,就可见王蒙的文学功力,可见王蒙先生对维吾尔族人民的深刻了解。这种对生活场景的描写,在洋洋洒洒九十万字的小说中随处可见,可以说《这边风景》就是“这边维吾尔族人民的生活风景”。
时代性是王蒙《这边风景》绕不开的话题,虽然《这边风景》粉饰现实的瑕疵受到评论家的批评,但是作为特定时代的特定产物有其必然性。作为当时被下放到边疆农村的作家,生活在边疆伊犁,难免会将更多的视野投入到现实之中。《这边风景》所反映的现实不是生硬乏味的,它表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乃至人民的思想中,试图达到“生活与政治”的平衡。
小说中,王蒙饱含热情地描写了伊犁的自然风景,将对伊犁美景的真切记忆与热爱倾注到字里行间。例如,书中第一章开篇写到“……一过门楼山口,进入伊犁范围,到处是郁郁葱葱的一片碧绿!高山上是云杉密林,丘陵上覆盖着肥美的牧草,河谷地区到处是纵横的阡陌,是庄稼,是果园,是花坛,白杨高耸入云,葡萄架遮住了整个的庭院……”王蒙对伊犁自然美景的眷恋与向往,跃然纸上。
综合来看,近百万字的长篇巨制《这边风景》,是作家对生活的深刻体验,对生活之美的审美表达,是对时代、对现实的艺术反映。
王蒙具有诗人气质,这显露在他的文学作品中。王蒙的处女作《青春万岁》中便流淌着浪漫的抒情性,这种充满诗意的表达在《这边风景》中也有所表现,这在很大程度上形成了王蒙的文学风格。
《这边风景》的诗意尤其体现在对爱情的描写上。在那个特殊年代,爱情的表达在某种程度上是禁忌。然而王蒙小说中,爱情并未“缺席”。《这边风景》中对爱弥拉克孜与泰外库、雪林姑丽与艾拜杜拉、米琪儿婉与伊力哈穆之间的爱情故事讲述得含蓄典雅,优美深挚,成为特殊年代的人性之光,为小说平添了许多温暖气息。“他一手持碗,另一手从胸前伸掌前指(这是维吾尔人授受物品时表示尊敬对方的一种姿态),恭敬有礼地把碗还给雪林姑丽……雪林姑丽提桶离去,眼睛却不时回头看着专心致志(她觉得也是威风凛凛的呢)地坐在机器上操作的艾拜杜拉。”(原著第十八章)文章中描写雪林姑丽对艾拜杜拉的无限柔情,是全书写得最柔软、浪漫、多情的部分,充满了浓浓的诗意,写出了维吾尔族人含蓄的爱意表达与独特的浪漫礼节。王蒙精通维语,因此在他的笔下把丁香花(“雪林姑丽”即是“丁香花”的意思)一样姣好的女子之温柔尽显出来,成为了一首爱情赞歌,如此柔软多情的文字,在整个上世纪70 年代文学中极为罕见。
除了爱情,小说的诗意也表现为对劳动的激情书写。例如小说第二十一章整篇是对生产队麦场工作的细致描写,充满了诗意,乃至激情。文字中注入了强烈的情感,充满了对劳动的崇敬之情。在王蒙笔下,劳动不是苦难叙事,而是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与美好。这是一种特殊语境下王蒙心中的自由与激情、诗意与浪漫的情感流露,也使《这边风景》在政治与艺术的矛盾之中寻找到一种平衡,而从缺乏美感的“枯燥纪实性文本”的泥沼飞跃到“诗化的浪漫礼歌”境界。
上世纪60 年代中期王蒙在新疆伊犁巴彦岱
如果说《这边风景》的诗意性是通过对爱情、友情、劳动等方面的描写中体现的,那么小说人物的命名就是王蒙的诗化暗示。王蒙在新疆伊犁生活工作的过程中,学习并精通了维吾尔语,这至今是文坛甚为赞叹的。深谙维吾尔族人名寓意的王蒙,在《这边风景》中通过作品中的人物命名表达了对他笔下人物的情感。如小说主人公名叫伊力哈穆,维吾尔语是鼓舞、振兴之意,一直照顾并支持伊力哈穆工作的妻子名为米琪尔婉,意思是慈爱,雪林姑丽、再娜甫、巧帕汗等人物名字都有很好的寓意;而另一些人物如库图库扎尔,则是一个崇尚个人主义、高傲下作、居心叵测的人物,但他的名字却有救世主之意,不难看出这是王蒙营造反讽效果的安排。
福柯说过“重要的不是话语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话语的年代”。年代感是《这边风景》独特的个性,因此多重话语的表达与选择也成为了王蒙《这边风景》的一大亮点。为完整地表达小说的深度与内涵,王蒙运用三种话语铸造了这部“特殊年代史诗”,包括占据中心支配地位的政治话语,丰富故事内涵的生活话语,以及体现对作家自身反思与超越的“小说人语”。
2021 年,王蒙回到了伊犁巴彦岱
《这边风景》是王蒙十分重视的“孩子”,小说于2012 年重见天日之前,王蒙便“宠溺”地为每一章后面加上“小说人语”。这是王蒙的反思与自我超越,是对小说过于强烈的政治话语的某种缓冲、消解,使之与生活话语达到巧妙的平衡。
三种话语共同指向“人民至上”的内在情感。若除去“小说人语”,《这边风景》的确会如它的批评者所说一样,陷入“过度政治语言化而失去美感”的境地,这必然导致小说成为实践“三突出”创作原则的现实文本,也便使其失去人民性和美感,因此王蒙增添的“小说人语”实为一种文学补救措施。
因此,“小说人语”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图解政治的困局,提升了小说的美感,表达了作者对伊犁人民的深情厚谊。例如第一章最后的“小说人语”直接表露对伊犁的思念:“永远的家乡,永远的心里的天堂……”第三章结尾:“谁能不爱伊犁?谁能不爱伊犁河边的春夏秋冬?谁能不爱伊犁的鸟鸣与万众生命?谁能不爱与生命为伍的善良与欢欣?”凡此种种,贯穿全书的情感的直接流露,成为“小说人语”新颖独特的话语选择。
“小说人语”的另一个重要作用在于消除当下青年读者的阅读障碍。作为一个“过来人”,王蒙需要有一个新世纪新时代的态度和立场,需要给读者一个交代,因此就选择了“小说人语”这种独一无二的形式。这使王蒙能够在保留旧作原貌的前提下,重新评价和反思当时的写作动机和文学理念,反观自己身上发生的种种变化并进行标注。另一方面,“小说人语”便于读者理解小说中个别晦涩难懂之处,增加了《这边风景》的话语张力。
总而言之,“小说人语”是作家王蒙小说写作中的一次别出心裁的文体尝试。
作家王蒙
王蒙热爱新疆,热爱新疆人民。维吾尔诗人乌斯满江·达吾提曾说,读王蒙的作品“就像老朋友面对面地谈心交心,自然、亲切,丝毫没有民族的隔阂”。这自然是王蒙在新疆生活多年的经历赋予他的文字的力量。《这边风景》将浪漫的气息注入现实的描写之中,将激情与诗意交还给那个特殊而遥远的年代,将对人民的敬意注入那如同滔滔伊犁河水般的文字之中。
《这边风景》经过岁月的洗礼重新与当下读者见面,是这个时代文坛的幸事,也是王蒙给中国,给新疆,给自己留下来的一份厚重的礼物。正如他在最后一章的“小说人语”中所言:“只因为我们傻过,我们信过,我们真诚,我们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