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东亚
她在清晨的鸟鸣声中醒来。将半旧的窗帘收拢,光亮从半开的窗口涌入。秋雨淅沥,落降在G城的街巷、湖面与矮山。雨中摆动的枝叶,划擦着玻璃窗,轻柔的响动,仿若她收养的那只流浪猫在抓咬沙发或柜橱。她盘膝坐定,腰背挺直,闭上眼睛,试图在冥想中与此刻的宁静合二为一,隔壁房间的父亲举起拳头,砸向了冷墙。
这是他起床的讯号。但这日项婉莫名产生了抗拒。四年来,为了使之欢心,她几乎用尽了全部气力。仿佛是为了清偿,如今她成为母亲的替身,为父亲洗衣、做饭、洗澡,犹如照看婴儿一般,照拂他的一切日常。周末时候,项婉会推着他上街,或去公园散心。那时,他坐在轮椅上,像个孩子一样,不时东张西望。时而遇到水果摊、甜点店,抑或是玩具屋,他便疯狂地打着手势索要。倘若项婉拒绝,他喉腔即刻会发出一阵嘶哑的干号。之后,项婉不得不停下,用手捂住他的嘴巴,在陌生人敌视的目光里瞬间妥协。
项婉没离婚前,父亲一直由保姆看护。但每一个都没能撑过一个月。她在不解中想要一探究竟,她们似乎都羞于启齿。从项婉手中接过工资,拎着包裹拉门走出的那一刻,她们又仿佛约好的一般,会大声骂道:不要脸的老东西!
最后一个保姆离开后,项婉确信父亲一定对她们有所不敬,至于是语言上的挑逗——那时他还没有出现运动性失语——还是肢体上的冒犯,她又无从得知。同时,令项婉疑惑的是,为何苍老和疾病没有夺走他全部的情欲。母亲在世时,私下从未向项婉抱怨过半句,甚至对丈夫中风后的顺从和乖巧甚感欣慰。时逢节日或假期,项婉都会开车过江前来,路上不忘去商场购置礼品,帮母亲采买粮油。中午,他们一家三口围着饭厅的红木餐桌,一起分享丰盛的午餐,笑谈邻家长短,或近期的新闻事件。饭后,父亲在客厅看电视,她和母亲会到小院里的凉亭下说话,或去马路对面的月湖公园走走。更多时候,项婉会住下陪父母一晚。
如今,幸福的光阴一去不返。父亲第二次中风后,项婉的母亲便在一场持久的梦中永远睡去。未及从悲恸中抽离,一个项婉往时相熟的年轻女孩,在初夏的一日傍晚带着牙牙学语的女儿上了门。在此之前,女孩已在她的记忆里变得模糊,犹如某个项婉已记不起名字的同学或邻居。女孩按响门铃,项婉把剪好洗净的葡萄盛放在彩色玻璃盘中,应了一声。
开了门,项婉先是一惊。女孩喊她婉姐,她才猛然想起对方是先前租住在12楼的小温。她们在一次夜跑中结识,有过短暂的交往。
“小温?是你吗?”
“是我。婉姐。”小温佯笑。俯身将女儿抱起。
“这孩子?”
“是我女兒,婉姐。已经一岁四个月了。”
“哎呀,多漂亮的小姑娘。真是没想到,你都结婚啦?!”
将母子俩迎进屋,项婉端来水果劝让;小温低着头,紧紧抱着孩子。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她关切道。
“婉姐——”小温抬起脸,泪水倏然落下。
“遇到什么事了,跟婉姐说说,不哭……”
项婉把纸巾递过去,小温顺势将孩子递给了她。
孩子咿咿呀呀,像是要说些什么,不时将小手放在嘴巴里吸吮、轻咬。项婉内心顿时涌现一股无可名状的欢喜。她逗弄着孩子,在她小脸上亲吻了两下,举起又放下,孩子发出一阵清亮的笑声。
“你看她笑得多甜啊,像你呢。”
小温没答。
待项婉仔细端详起孩子,才猛然心生惊恐。孩子的眉眼实在像极了那个与她同床共眠者。
把孩子还给小温,项婉起身走到窗前。尽管她一向活得坦然、洒脱,此刻却有了身处荒原的感觉,四周草木皆兵。
雨水来得格外及时。雨中看不清的车道,让项婉想到野芷湖上通往小渔村的那座浮桥。看得见时,它是连接两岸的路径;看不见时,它就成了一处秘密通道。
“是他的,对吧?”
终于,项婉转过身,选择了直面。
新的一天到来,项婉满怀幸福和感恩。梦中那列载满鲜花的火车,还在虚无的梦境中急速前行。尽管去向不明,弥漫四野的香味,却仿佛依稀可闻。项婉知道,悲伤的记忆犹如晴空的云朵,需要一个巨大的棺木盛放,才可把繁多的画面一一装下,埋入九尺黄土。她必须像一只飞蛾那样,学会在黑暗中飞翔,尽快找到光明。这也是她决定前去赴约的原因。那场在虚拟空间持续了近一年的交往,已让她灵有所慰,甚至引起了她肉体的渴望。尽管她已四十四岁,眼角和额头有了细纹,却依然相信爱情能够温暖她后半生的荒凉。
下了床,从衣柜里找出那件焦糖色长袖针织连衣裙,换下睡衣,项婉拉开房门,步入卫生间。洗漱的时候,父亲隔着门嘶喊了一阵。她假装没有听到。摆放好牙具,清洗了头发,在客厅吹干,她才推开父亲房间的那扇白色木门。
一股腥臊的气味扑面而来。项婉猜到,像此前不久的那晚一样,他又尿在了床上。那只瘦小的黑猫轻声叫唤着走来,用头擦摩项婉的脚踝时,她已怒不可遏。但斥责的话语尚未出口,她父亲首先败下阵来,羞愧地把脸转向了一侧。
“呃(我)咗(做)梦……”他半握着颤动的拳头,企图解释。
“你想说你又做梦了是吧。”项婉抢过话,训教起来,“你想说你以为自己去了卫生间,是尿在了马桶里的是吧?你以为,什么都是你以为。给你穿纸尿裤,你嫌不舒服,睡在尿湿的被褥上你就舒服了?”
“呃,不穿……”
“不穿是吧?不穿你就继续在这床被褥上睡。”
项婉把干净的衣裤扔到父亲面前。话里分毫不带商量的余地。
“不穿……臭(丑)……”
“你还知道丑啊,尿床就不丑了?”
僵持的结果是,项婉再次妥协。只是严厉告诫,这样的事情以后若再发生,她绝不帮他清洗床单,也不再为他晾晒褥子,父亲才在得胜的喜悦中乖乖换上了衣裤。
艾姐拎着新鲜的排骨和青菜进门时,项婉正在给父亲喂饭。红枣小米粥,养胃补气,搭配的是清炒土豆丝。楼下早餐店买回来的面窝油腻,她只允许父亲吃一个解馋。
简单打过招呼,艾姐将肉和菜放进冰箱,却没像平日一样离开。
电视是开着的。播放的是电视剧《大江大河》。作为项婉自救的武器之一,似乎只要电视开着,她就不会被轻易打扰。
艾姐在客厅沙发一头坐下,盯着屏幕上闪变的画面,双手不时交替擦摩。项婉把喂粥的瓷勺放下,侧身看了她一眼。对于这个被请来做饭的乡下女人,她一直颇有好感。除了每天的分内工作,每个周五下午,她都会提前两个小时前来,将所有房间的地板和玻璃窗擦洗一遍。等项婉下班回来,她已烧好饭菜。甚至不止一次,项婉在进门时心生错觉,误以为母亲尚在人间。然而,有了以往的教训,与家政公司签订合同时,项婉还是附加了一条条款,即被聘人在规定的职责范围内,不得与她父亲有任何亲近行为。甚至与艾姐单独约谈时,她亦当面重申了这一条款,强调说,即使他大小便拉在裤子里,也不许帮忙为之更换。
“这样子不好吧……”艾姐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项婉打断她,说,“你是想说这样对待一个老人很残忍对吧?其实我是为你好,或者说是为我们俩好。有些事情你不了解。我不想平添没必要的麻烦。”顿了顿,她又更为直白地说道,“惹麻烦的不是你,是我爸。”
项婉记得,艾姐第一天到来,就像此刻一样,进了门,在沙发上坐下,一声不响。
用纸巾将父亲下巴上的粥渍擦掉,她离开餐桌,来到艾姐面前。
“艾姐,有事吗?”离婚后,项婉变得越发干练和果决。柔情的一面,如今她只愿留给自己。
“也没啥事……”
“是该加工资了。”项婉想了下,猜到这是唯一的可能。何况涨工资的条件是她提出的,每干满一年,她就给艾姐每月加两百块薪酬。“我刚算了下日子,的确已经过了两周,是我给忘了。”
“不是,不是工资的事。”艾姐看了她一眼,即刻否定,“是我男人他瘫了。儿子和女儿让我回去……”
项婉愣怔了一下。想到疾病不会在谁准备好的时候才如约而至,她只得同意。
工资结清,她又多给了艾姐一千块,算是对其额外的奖赏。
同一家家政公司的电话,项婉打了三次,才有人接听。前台告诉她,新到的家政人员还在培训,一周后才能上岗。想到学年伊始,要请一周长假,年级组长那张猥琐的马脸瞬时浮现在项婉眼前。
事实上,从进入那所私立学校伊始,他就盯上了她。无人时候,他会突然出现在项婉身后,借玩笑的方式将她抱住。言语的暗示和撩拨,更为露骨。然而,项婉并不害怕,忍让是为了等待时机,將他的这一恶劣行径公之于众。那次新年教师联欢会上,他挨着项婉坐,不时附耳向她透露即将上演的节目内容。项婉抱着臂膀,未做任何回应。表演小品的三位老师穿着民国服饰上了场,灯光变暗,音乐声起,他冰冷的左手落在了项婉的臀部。
“你到底想怎样?!”项婉起身,高声吼叫道,“想摸回家摸你妈去!”抬手给了年级组长一个响亮的耳光。
众人的目光随之聚来。
联欢会在她走后,草草结束。晚宴上,项婉成为大家谈论的焦点。甚至此后漫长的一段时日,男教师们聚在一起,还在探讨她究竟被摸与否。
新学期第一天,他们被校长同时请到了四楼那间宽大敞亮的办公室。进了门,项婉径直走到窗前,背对着他们。天空阴沉,冷风吹彻。对面老宅屋顶和楼下车棚上的积雪,白得让人寒意陡生。进门前项婉已想好,若校方对年级组长过于偏袒,她就离职。意外的是,校长首先向她发难,质问她为何应聘时没有如实说明被辞退的事实。
惊慌是必然的。项婉转身看着校长。但年级组长嘴角的笑意告知她,解释多余而无力。
“是。我承认,那次是我失控了。”项婉回应道,“但我不想因为一次错误,就断送掉我热爱的职业。”
她本想以此表明自己对教育事业的热忱,却不想也为年级组长找到了被免除惩戒的理由。
“你看,人无完人,对吧?谁还能不犯错呢。”说完,校长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轻松点上,“你们回去吧,这事以后谁也不许再提。”
那无疑是项婉人生和事业上的一个污点。殴打学生事件,使她一度成为学校和小区的热点人物。从派出所回来那晚,明月高悬,天空明净。她从车子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楼栋栏杆上的白布黑字条幅:恶师无故殴打学生,天理不容!
丈夫把车停好,来到项婉身边,她走上前,用力将横幅扯去。
作为老师,事实上项婉一向口碑优良,从未对学生有过训斥或责罚。她清楚,适当的手段与管教能够有助维护课堂秩序和提升教学质量,像他们的父母一样心软,只会致使放纵,但无疑有违她一贯秉持的来自蒙田的教育理念。所以在教学中,她努力激发孩子们的求知欲和热情,认定知识的积累固然重要,但把学生培养成只懂驮书本的驴子,是一件失败之事。对于新教授的知识,她亦希望学生能够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并一遍遍告诉他们:吞进的是肉吐出的还是肉,说明你是生吞活剥,消化不良。课堂上,她一如生活中一样,笑颜相对,语调迷人,深受学生们的喜欢和爱戴。
“你为什么要打她?”做笔录的警察问了三遍,项婉才将思绪从游移中收回。
倘若不是学校医护室的医生早已下班,她会第一时间将那个被同学殴打的学生送去那里。项婉提出陪他去医院,男孩强烈拒绝,她才将之带回家,为他受伤的耳朵和眼角做了简单处理。若是之后项婉让他回了学校,抑或留他在家过夜时丈夫没有出差未归,也许此后就不会生发流言,更不会让那个为捍卫其青涩爱情的小女生萌生怨念,在课堂上当面质问她是不是睡了学生,以致有了眼下难以收场的僵局。
“他是不是在你家过了夜?还洗了澡?”
“是。”项婉不否认事实。甚至男孩进浴室洗澡前,她还找了件丈夫的浴袍给他。
“那你们到底有没有……”
“没有!”项婉高声说道,“他是我的学生,我怎么可能……真是无耻!”
“不许骂人!问清情况是我们的职责。”
讯问没再继续。做笔录的警察让项婉确认了记录。签了字,她被关进了隔壁的一间空房里。
坏情绪的危险,是它会将错误放大,就像在浓雾之中探看物体。那一刻,她们无疑都失去了心智。只是项婉更无法自控而已。仿佛那时她必须将痛苦以抽打的方式释放,才能让对方明白这一侮辱对她造成了何其深重的伤害。
楼上的钢琴响起时,雨水歇了。曼妙的音符为秋风披上了一层薄纱。素云坐在钢琴前,细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起起落落。项婉和她相识在珞狮巷一间灯光昏暗的酒吧:一个孤独者夜晚慢熬时光的好去处。那晚素云走进来,在吧台的高凳上挨着她坐下,要了一杯Grasshopper(绿色蚱蜢),她们的目光此后有了第一次交集。那时项婉刚从与丈夫共居的房子里搬出,回到那栋红墙外体的陈旧老楼。阅读和夜跑的习惯,暂时被夜饮代替。晚上为父亲洗完澡,将他抱上床,为之盖上松软的薄毯,空调调至睡眠模式,关了灯,她就出门,去不同的酒吧或小店独酌。但项婉从不烂醉,放纵仅止于微醺。酒吧里前来搭讪的男人,攀谈中她亦从不表现出一丝暧昧。肉体的狂欢,在与丈夫彻底分开那晚,仿佛已被她耗尽。
从派出所回去那晚,在卧室换上宽松睡裙,项婉决定跟丈夫友好地谈一次。她清楚,那无疑是他目前最为期待之事。了断,对他意味着可以迅疾组建新家庭,与第三者一同光明正大地抚养女儿,再不用小心提防;她也不用继续跟眼前这个背叛他们婚前誓约的男人朝夕共度和冷战。隔着客厅的条几,项婉抱着靠枕蜷缩在沙发里。他席地而坐。初夏的凉风从窗口灌入。灯光明亮无声。
他们默数着淋浴喷头滴落的水滴声,等待着对方开口。淋浴喷头坏掉已有半月,他们谁也没想起去更换一个。
“你不该打她。”是丈夫先一步打破了沉默,“这样你会失去工作的。”
“这不是重点。工作没了可以再找。”
“是我对不起你。”
清泪从她眼眶滚下。
“现在我不也知道该怎么收场……”
“再简单不过。我走,你们好好过。”项婉揩去泪水,断然说道。
那个清寂空荡的夜晚,他们后来是在客厅的灰蓝色地毯上度过的。她紧紧地抱着他,一刻也不想分开。等他第三次将手探向她的睡裙底部,项婉没再抗拒。她确信,这会是他们的最后一夜。她不想再见。也不愿再见。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放肆和放荡,想要让他记住,与一个怀着恨意的女人做爱,会是如何的铭心刻骨。就像她在他左臂留下的那枚血红齿印。
“我见过你。”素云忽然搭话,看着她,“我们住在同一栋楼里。”
项婉有些惊喜。同时又不太确信。
“你妈妈走的时候,我和我妈去过你家。”
她依然没能记起。
“我叫素云。住402。你叫项婉对吧?”
让项婉奇怪的是,这个同一栋楼里住了二十多年,上过同一所小学、中学的眼前人,她竟没有任何印象和记忆。
眼下,她们已成为朋友。周末无事,项婉会像那些前去学习钢琴和舞蹈的孩子一样,按响402的门铃。素云会把自己新写的歌曲唱给她听,或为她弹上一段钢琴曲。新近读到的书籍,往往是打开话匣的引线。素云推崇伍尔夫,甚至精神气质也与之相像:一面澄明,一面黑暗;一面是创造,一面是毁灭。两极分明。不像项婉,冰冷的外壳是为与外界刻意疏离,心藏无尽的温情与柔软。夜晚是她们另一种共同的热爱,素云是云游,项婉是奔跑。仿佛只有自然回到初态的夜晚,才能为她们带来片刻的静谧与甜蜜,宛若是回到了母体。只要有可能,项婉每晚十点会准时出门,穿着轻便跑鞋与合身的运动服,沿着公园湖边那条水泥跑道慢跑一小时。
那时她只需关注自己的呼吸。夜晚的谜面,无须猜度。呼吸变得越发急促,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松弛和愉快。
这天前来,项婉是想告诉素云,她决定去见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见面地点,定在春风路上的芦溪菜馆,时间是六点一刻。尽管她一向饮食清淡,偏爱素菜,也在微信上对之坦言,但对方还是坚持去吃那里的黑山羊肉和旺阁风味鹅。离开故乡多年,他口味的固守,让她误以为是其念旧的象征。
房门打开,项婉还是进了屋,像往时一样,脱了鞋子,在墙根摆放的坐垫上抱膝而坐。像素云一样,初见安娜和舒娜那对姊妹花,她心里就生发了爱意。她们聪明乖巧、嘴甜,实在惹人心疼。
此时,项婉专注地看着她们,犹如在看着彼时的自己与学生。她站在讲台上,面对着几十名求知若渴、目光清澈的少年与少女。他们凝神听讲,眼睛不时眨动,让她倍感欣慰。只是如今她已不再是他们的良师益友,课堂亦变得严肃呆板。
小舒娜进步飞快,贝多芬的那首《致爱丽丝》,她已弹得熟练。等她弹完,素云上前,将小舒娜从椅子上抱下,开心地轻吻了一下她的前额。素云也有一個一起长大的妹妹,但为情所困,如今已是普度寺最年轻的比丘尼。
事实上,项婉也有过一段鲜为人知的姐妹时光。十二岁那年暑假,父亲去外地参与一处明朝古墓的挖掘工作,外婆生病住院,她被姨妈接去了乡下。十四岁的表姐将她迎进门,成为她同睡一室的临时玩伴。清晨,她们沿着十里江堤奔跑、嬉闹,江面生起的凉风轻抚着她们的脸颊。从弯曲的河道处返回,她们坐在江边看采沙船采沙,先前逆着水面追逐她们影子的阳光,照晒在她们和采沙人的脊背,部分热量为江滩与流水吸入。姨爹立在江滩上撒网捕鱼,她们就提着木桶,尾随收获;他在芦苇丛深处布下陷阱,猎捕雉鸡,她们便在一丈外隐蔽起来,静静蹲守。雉鸡的棕黄色翅羽和横斑尾羽毛,她们对镜插在发辫里,装扮成野人,在房间或后院玩野人追杀游戏,不时发出沙哑的吼叫。傍晚时分,她们躺在门前的青石板上,看一阵远天之上的游云,表姐便教她背唐诗,她教对方从父亲那里学来的语意不明的古时童谣:
狸狸斑斑,跳过南山,
南山北斗,猎回界口,
界口北面,二十弓箭。
母亲前来接她回城那天,姨妈的召唤声从厨房传出,表姐竟没有应答。她起身,看着侧面和黑发上洒落着余晖的表姐,觉得她像一个天使,是那么的圣洁和安宁。
“姐姐,姨妈喊我们呢。”
“嗯。”
表姐坐起,托着下巴,呆呆地盯着脚边探寻回家路径的蚂蚁。
她学着表姐,也托起下巴,表姐看着她,忽然笑了。
“小婉是个小美人呢。”
“比姐姐还好看吗?”
“可不是。”
“姐姐不开心吗?”
“没有呢。”
“姐姐骗人。”
“没骗人。姐姐就是心里乱。”
“姐姐是有了喜欢的人吗?”
“才没有……”
表姐脸一下红了。
项婉希望安娜和舒娜以后有了喜欢的人,也像她表姐一样,不失纯真的羞涩。
出门赴约前,项婉把淋浴室的门反锁,冲洗了很久。热水从她脖颈和肩上流过,让她心情舒畅。疲累的时候,她会冲洗得更久。甚至有几次,她握着淋浴喷头,忽然哭出了声。后来躺在床上,她思考自己为何哭泣,却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像她小时候学骑自行车一样,明明摔倒没有伤到,看着父亲向她跑来,眼泪还是会止不住溢出。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首先学会的就是哭。素云告诉她,和吸吮妈妈的乳头一样,那是一种本能。
雾气在窗外黑夜里弥漫的一个冬日夜晚,她们并肩躺在素云的那张松软的大床上说话。素云讲述妹妹令人心碎的爱情,项婉心里会一阵阵难过;素云诉说年轻时候爱过的不同男人,她羡慕中时而会春心萌动,渴望他们也曾是自己人生的过客。素云曾是歌手,去过许多她仅知道名字的城市,而项婉坚守着一座城,只与一个男人有过肌肤之亲。事实上丈夫以同学的身份约她去坐云霄飞车前,项婉的确跟一个给她写了十七封情书的男生去看过一场电影。他们坐在十一排中间位置,电影恐怖的画面映现,男生竟忽然尖叫一声,抓住了她的手。从电影城出来,她就没再私下与之见面。她不相信胆小或怯懦的男子能给她带来安全。那似乎也是丈夫为何深深吸引她的缘故。他胆大而心细,幽默中又不乏趣意与引逗。只是如今他已属于另一个女人。他们活泼聪明的女儿会一遍遍叫他爸爸,缠着他去游乐场,听他为之读讲睡前故事,等女儿睡了……每每至此,项婉便不再多想,曾属于他们的激情,一如醒来被遗忘的梦境,已随风而逝。
素云说她爱过一个浪漫的诗人,他生性多情,与她做了爱,便从被窝里爬起来,开了灯,在酒店或家里的书桌前奋笔疾书,把新写的诗读给她听。素云告诉她,天才和疯子都是上帝的弃儿,只有诗人备受宠爱,但又会在盛名与绝望中孤独一生。
“为什么呢?”她问。
“因为他需要不断更换爱人,假装每一个都是他的缪斯与归宿。”
“他们,你最爱的是哪个?”
素云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深蓝色封面的小说集递给她。项婉打开,目录前一页上印着:
献给云
除了天空,她无处不在。
她是谁的云呢?去往春风路的途中,项婉撑着伞,踏着雨中湿漉漉的落叶,不断想到小说集上的献词。
母亲曾是父亲的云,素云是小说家K的云,父母是安娜和舒娜的云,她呢?
云是雨做的。项婉想,此刻她属于自己。
餐馆一楼靠窗的位置,已被先到的食客占据。最后那桌,是一家三口。女孩抱着臂膀,背对着父母,像是在跟他们赌气。项婉选了一张双人桌坐下。女服务员拿着菜单向她走来时,她忽然有了劝慰的冲动,想要像更早以前对怀有困惑的学生所做的那样,在女孩身旁坐下,告诉她,每一个留伴在父母身边的孩子,都会对父母失望又依恋,他们无私的爱里,总含有几分不可名状的控制。
点餐前,女服务员为她倒了一杯大麦茶。得知她在等人,又转身离开。
雨点越发密集起来。后院小花园错落摆放的盆栽花木,绿意诱人,让她想到它们有力的根部和柔软却坚不可摧的种子。之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遮阳伞下隔桌对坐的两个抽烟的姑娘身上。从她们口中吐出的蓝色的烟雾,在雨中的灯光里飘散、坠下。头发下半烫有小卷的姑娘,下巴尖尖,神色倦懒,每一次将烟灰抖落在烟灰缸里,都会轻叹一声。
不知为何,她一时竟莫名欢喜起来。犹如卡在喉间的鱼刺被医生用镊子取出后一般轻松愉快。事实上,那并非無端的欢喜,因为她早已知道,那个她在白纸上虚构的男人并不会到来。此后,她会大方地点上一桌丰盛的菜肴,继续等上一个时辰。等到饭菜彻底变冷,她起身,像从前一样,喊来服务员,将一筷未动的饭菜打包带回。
江岸酒店的房间,她提前一周已经订好。雨夜的长江,深远辽阔。步入房间那一刻,她会暂时把俗世的一切烦恼抛却,把素云送她的那瓶葡萄酒打开,窝在沙发上一杯杯喝下。电视无声开着。她浑身赤裸。抱着头哭一阵,喝完一杯,斟满,她又笑一阵。醉了,她便爬上床睡觉。
翌日一早,她会在轮渡的汽笛声中苏醒,在父亲醒来前赶回,继续做他孝顺的女儿。接下来的一周,她会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在心生厌恶前,一次次拥抱他,为他买下所有她能够支付起的物品。她会清洗地板、厨房、玻璃窗,让新到来的保姆看到一个被打扫得亮亮堂堂的家。倘若素云问起约会之事,她会忻悦笑答,如实相告:什么也没发生,但该发生的,他们都没有错过。一如欧几里得《几何原本》里的一个定义:面之端是线。以此推理,他们无疑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又在面里融为一体。
责任编辑 孟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