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红梅
味蕾春分
春分之日,真就不一样了。清晨,一睁开眼睛,就已天色大亮,阳光轻叩窗棂,新的一天蹒跚而至。傍晚,一天的忙碌还未结束,日头才开始偏移,白昼却意犹未尽。窗外,嘻嘻闹闹的枝头正在苏醒,沉寂的心也在逐渐复苏,一些事物正在远去,蘸满希望的事物开始悄悄发芽。
草木蔓发,春山可望。在这样的时光里,就想折回旧时岁月,母亲在腊月蒸的豆包还在仓房的大缸里凉快着,将化未化,饿的时候,拿出一颗,薄薄的皮金黄碎裂,里面的红豆馅还结着细白的冰碴,吃完皮再啃馅,甜甜的,凉凉的,怎么吃也吃不够。而年糕则被放在一个大盆里,也是将化未化,加热的时候很容易就被热透,松软黏糯,与其说爱吃年糕不如说是更爱吃白糖或红糖,只要在年糕上轻轻撒一些红糖或白糖,夹一筷子年糕蘸一蘸,塞入口中,入口即化的感觉也就胜过锦衣玉食了。最难忘的,当然还有东北的酸菜馅饺子,剁碎酸菜再加少许油滋啦或者猪瘦肉,以熟油加少许调料和馅,就是一顿可口的晚餐。那些留在味蕾上的记忆,仿若天空中最亮的星,永远闪耀在心头。
有人说,我们对父母的依恋更多留在味蕾上。其实,不尽然。对于远离故乡的人来说,一些有关味蕾上的记忆再难以被现实兑现。由于再难以触摸到,也就成为挥之不去的念想,愈发珍贵。也有人说,长大之后之所以选择远离,就是想知道故乡为何物,风为何物,记忆又为何物,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一些记忆早已穿过指缝逃跑了。也在不经意间,味蕾上的记忆早已化作独行的动力,成为生命里最需要的阳光和水。
李娟在文章中说,什么样的食物最美味?答案是,安定宁静生活中的食物最美味。诚然如斯。
而今,我也把多数时间放在叮叮当当的厨房里,放下菜刀拿起马勺,忙忙碌碌的周转之际,内心是安然幸福的,尤其是看到两个孩子大快朵颐时的神情,更是觉得无比开心。难怪作家雪小禅每日写作之余,都会为读者奉上老式榆木桌上的一桌美食,饺子、大饼、素菜,还有网红煮茶器,再涂鸦几幅墨迹,满是让人羡慕的闲情逸致。
蓦然间,想起自己最爱的一首词——《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其中几句颇得我心,“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人生最多不过百年,一蓑烟雨任平生既是气势,又是洒脱。又叹,“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历经宦海沉浮的大文豪早已目空一切,淡定自如,管它春分处暑秋来呢。
春和景明,向阳而歌。沏一壶茶,写几行字,顺天而行,简约以生。窗外,雀儿枝头鸣叫,欢唱春天,室内的猫只管酣睡入梦,一切,都充满恬淡的味道。
晚春谷雨
“云弄轻阴谷雨干。半垂油幕护残寒。”谷雨一到,似乎空气就低了,云层也低了,风中夹杂着一丝潮湿的味道,到处都是一片湿漉漉的感觉。早晚的微冷至午间的微热,都成为大西北春日的标志。谷雨时节,春,极盛。
走在谷雨时节的路上,是很有意思的。“谷雨宜晴花乱开,一壶春色聚书斋。”眼际掠过之处,杏花和桃花渐次盛开,粉的粉,白的白,穿插在仲春的嫩绿间,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知何时,老城区高大的泡桐树也已抽枝剥芽,枝干低低的,仿佛一位躬身张望的老妪在回望前尘往事。树和人不同,不言不语,只管四季轮回,长成一副参天的模样。可人就不行了,守着自己的残缺却又要把目光投向他处。一抹一抹的新绿又仿佛是一位豆蔻少女,刚刚懂得薄妆轻敷就已迎来残红,即便如此,也是自顾自地笑着,似乎整个春天和世界都与她毫不相干。花瓣一点一点地卷起来,笑着,或者落着泪,说着春天的故事,轻轻离去。
每到春暖花开的日子,就会想起那些从一所高中走出,又并肩读到大学的好友们。仿佛故乡就是那个杏花满枝、桃花满院的春天,就是校园背后长满苍松翠柏的五龙山。我们怀着美好的理想离开故乡,又告别校园,互道珍重,在不知不觉间,缓缓走向繁盛的夏日,也走向烟火深处,踏上中年的列车。几经周折,再次相聚,却道物是人非事事休,人间浮光掠影,你所珍惜的人和事,或许仅仅存在于过去。谷雨,仅仅是春天里的那片翠绿,抑或是那一树的繁华,被定格在人生的某个阶段罢了。
谷雨时节的乡村,是很有意思的。有人呼朋引伴,从城市到乡村,不为别的,只为去看一场好看的杏花雨,看洁白的花瓣飘落下来,又被风吹起时的样子。“十里春风不如你”,是呵,十里春风缓缓袭来,有些冷冽,又有些顽皮,吹乱了发髻,也吹乱了尘世的人心。有人懂得谷雨时花苞的静谧之美,而有人却只能听见江湖里此起彼伏的风声,枉费了花的一片美意。
谷雨时节的乡村,是热闹的。“茶烟静拂听琴鹤,谷雨轻笼锄麦人”,北方不似南方,晚春时节早已烟雨朦胧,而是“谷雨轻拢耕田人”,那时的农田是名副其实的农田,春耕之前先备农家肥,精耕细作,每一个步骤都是农人的一首诗,一生的苦辣酸甜皆在诗中。鸟儿在林间叽叽喳喳地叫,农人在田间持续忙碌,多数人家一年生计决定于此。青山之上松涛阵阵,青山之下花团锦簇。大地微微张目,轻轻吐露呼吸,青草劲长,一季渲染皆可成歌,辛苦的农人们只是望着望着,眼前已雨帘成幕,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幸福正绕指送欢。
谷雨这个词,也是很有意思的。谷雨时节,是一个草木萌发的季节,仿佛招一招手,就已细雨微微湿衣襟。吮吸着这草木蔓发的空气,已步入中年的心一如这浅浅微微的湿,浅浅漫漫的绿,星星点点的白,成为不想刻意更不愿强求的随遇而安。风吹雨打后的花瓣飘落,不是伤感,而是一种中年所持的安静,更是一种追随万物的自自然然。
谷雨时节,花未全开,草未全绿。全则必缺,极则必反,较之春花烂漫、夏花如火,谷雨時节可谓恰到好处。放眼满城烟花翠柳,且走且停,依依欣赏,就觉得这行云流水般的日子很是令人惬意,再静静地聆听,海棠正在徐徐绽放……
初夏小满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有,“四月中,小满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满。”夏熟作物开始灌浆饱满,但还未成熟,故只是小满,未及大满。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人生之态,亦需留白与缝隙。小满,刚刚好。
悟透这个道理时,已是不惑。对更多的事物,学会了沉默和谦和,只言欢喜不言悲伤。
生活没有大富大贵,但也在一粥一箪、一书一茶中烟火薰香,随遇而安。不是达官显贵,但也在一山一水、一念一友中愉悦身心,知足常乐。不觉间,小半生已过,细细品味汪曾祺老先生所说“生活是很好玩的”,不由地点头称是,读书时遇见打动心灵的文字会幸福很久,做饭时得到章法制作出美味可口的食物会幸福很久,闲暇时与老友把酒话桑麻谈到可心处会幸福很久,写作时文笔悠扬一泻千里也会幸福很久。
对生活没有过份的贪婪和奢望,却懂得为了实现人生的理想做驰而不息的努力,即为对小满的正解。
对于身为家中排行老二的我,母亲颇为知足:一个农民的孩子,能有今天的发展,已经很好了。虽然,我知道,跟许多人相比,我只能望其项背,还有很多前辈的名字闪耀着光辉,值得我去镀亮自己,但对于母亲的“小满”,对我没有任何奢望和要求,亦是感恩在心,其实,对她来说,孩子能够幸福安康,就满足了。
父亲向来是一个不争于世的人,小满即安,对于当年我家半工半农的家庭组合也很是享受,上班有办公室,回家有田园清风,在领到三五千退休金后,便再也不出山了,二两烧酒,几碟小菜,几本闲书,世间忧愁,皆已随风散去,家庭平安如意便可以高枕无忧。
读懂小满,就读懂了人生。
多年前,曾有一位女官员跟我炫耀自己几百平方米的大房子,这倒不足为奇,只是后来,她的人虽然很平庸,但官却越做越大,心越来越贪,最终,沦为经济犯,身败名裂。几年来,和她一样的人,比比皆是。
全则必缺,极则必反,走过人生几许春秋,便深深懂得这样的道理。小满而止,是人生的一种智慧,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古有袁枚,今有蔡澜。
仓山居士袁枚,少有才名,12岁考上秀才,23岁进士及第,入仕翰林院。他的才华与纪晓岚齐名,时称“南袁北纪”,散文与韩愈并提,稳居“清代骈文八大家”之首。在翰林院的日子,看似风光,却不尽如人意,很快,他从翰林院外调江南做县令。在江南,袁枚历任潥水、江浦、沭阳等地的县令,他一心为民,两袖清风。然而,难倒他的不是政务,而是官场的繁文缛节和虚情假意,“觥筹交错尽虚佞,推杯换盏无真衷”。是继续混迹于虚伪的官场,还是做个纯粹的布衣文人?袁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从此,他满足于布衣一生,却成为清朝小资派的领军人物——桃李满天下,女弟子尤众;编了本《随园食单》,引得洛阳纸贵;建了一处随园,赚得盆满钵满。六十多岁,登天台、游雁荡、渡钱塘……
木心说:“人生在世,需要一点高于柴米油盐的品相。”小满是遵从内心的差遣,是摆脱金钱及物质诱惑的一种精神上的活法。生性洒脱的袁枚,亦是。
关于蔡澜,江湖一直流传着一个故事:蔡澜乘飞机旅行,忽遇气流,飞机颠簸不停。一位澳洲人死死抓住座椅扶手,浑身发抖。蔡澜却端着酒杯,细品着红酒。澳洲人看着蔡澜,大叫:“老兄,难道你死过吗?”蔡澜轻摇酒杯,懒洋洋地说:“不,我活过。”
“我活过”,短短三个字,浓缩了蔡澜的一生。但若将这“活法”拆分到蔡澜的人生历程中,则是浩浩荡荡、翻阅不尽的一本大书。他与金庸、倪匡、黄霑,并列为“香港四大才子”,被称为“食神”,更是出名要趁早的典范:林正英的《一眉道人》、周润发的《原振侠与卫斯理》、成龙的《龙兄虎弟》《城市猎人》等均由其监制。如此成就,本可继续走红。但功成名就之后的蔡澜,到此已是知足,他找到了自己的生命底色——快乐。哪怕在连轴转的电影监制生涯中,也忙里偷闲,将日子过成诗。抽空跑去酒厂参观研究红酒,与冯康侯、丁雄泉等艺术家学习绘画、篆刻之道,品尝研究各地的美食……
“人生有限,应该追求一些自己的、有趣的东西。”蔡澜如是说。
仲夏芒种
据称,“芒种”一词出自《周礼》:“泽草所生,种之芒种。”翻译过来就是,泽草丛生的地方可种庄稼。意为有芒的麦子快收,有芒的稻子可种,因此“芒种”又叫“忙种”,忙于种植和收割。这一节气蹒跚而至之际,已是人间六月,一年将半。
仲夏,在北方柔和的阳光下,细细品味着“芒种”这个词,不觉意味深长——在短短的时间内栽植好小院里的茄子、青椒、黄瓜苗,庆幸着这个延伸至夏日的春天总算过去了,那些熬过低温劫难的秧苗已昂首挺胸。直起身子,擦了一下今年流淌的第一滴汗水,看着满园幼苗欣欣然生长的样子,竟有一种劳动之后的充实和满足感。北方的种植、耕耘、收割,似乎只属于短短的三五个月,一旦时光被推碾至光芒四射的六月,生活就有些兵荒马乱了。
从寒冷的三月开始,种植一年的行程。工作之余,码字、读书、练书法,陪伴两个孩子。值了不知多少次的夜班,虽小心有加,却也经常胆战心惊,不敢有丝毫懈怠。二十四节气帖的写作崭露头角,偶尔出手一篇。精心整理了去年写下的十二月帖,删除许多文字,并投给某文学杂志;偶有小文在个别旗县杂志发表,权当对一个码字者的最好慰藉;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过去的作品,嗔怪着自己工作效率太低;新闻稿暂且搁置,接手两部书的参与写作,却迟迟不肯动笔。转眼间,山花烂漫的春天已渐渐归隐,揣着希望的种子,等待盛夏的果实。
忙于中考的大女儿每日起早贪黑,勤学苦读,只是由于长期睡眠不足,脸色属于菜青色,小痘痘也不时爆发。小女儿也面临小学毕业,热爱着她的热爱——画画,仍然处于无忧无虑的小天真状态,在刚结束的运动会中,满载而归。小姐妹努力学习、健康活泼的样子,经常会让我嘴角莞尔,这大概是岁月里最甜蜜的馈赠。奋斗吧,少年!人生的播种、耕耘,往往要从少年时代开始,每一个闪光的青春都曾经历过千锤百炼。
“芒種”时节的北方,纯阳饱盈,晨光如幻,又瞬间风吹云飞,却又青黄不接,牡丹花初绽未落,长袖也才脱下。日子,有些紧锣密鼓的味道,忍着中年之累的彷徨,也抗拒着倏忽而至的惰性,梳理岁月赐予的一地鸡毛,把红色的扎成一捆,黑色的打包缝好,蓝色的集结成树,立刻感觉岁月清亮透彻,条分缕析,盘点着生活的方向,仿佛眼前出现一条金光大道,就朝着有光的方向,一步一步,踏实迈去。
不久前,观看了一部电影,片名为《沙漠之花》,颇为震撼。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华莉丝·迪里(莉亚·科贝德饰)出生在荒凉的索马里沙漠,三岁时被迫接受了惨无人道的女性割礼,十二岁时为了五头骆驼被父亲嫁给六十岁的老叟,赤脚逃婚在沙漠中差点丢了性命。后到伦敦被好心的玛丽莲收留,在打工的餐厅里遇到著名摄影师唐纳森,最终成为世界顶级名模,并投身于妇女解放事业。
小小的华莉丝·迪里头顶烈日,赤脚走出沙漠的镜头,在我脑海中不停闪现。是与命运抗争的精神,支撑着她一步一步走出沙漠,是顽强的意志鼓舞着她去寻找新的生活。为了不向命运低头,她用性命去拼,最终,为自己拼出一条金光大道,成功地晋级世界女神。在索马里大使馆当女佣期间,她脚踏实地工作,掌握了许多专业技能,这些技能最后也成为她在大城市生活的敲门砖,也正是这些技能为她提供机遇,让她遇见顶级摄影师唐纳森,发现了她的美,为她成为名模打下伏笔。
华莉丝·迪里的每一步,都会决定她的命运,每迈出一步,都有她付出的艰辛和努力。生存条件,生活境遇,甚至家庭出身,都不会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更不会决定一个人的高度和厚度,能决定命运的,只有付诸努力和行动,能决定高度和厚度的,只有丰富的阅历和努力的程度。当一步一步接近理想时,一个人的内心是丰实的,幸福的。能够给人生带来幸福和希望的,不是背景和财富,而是锲而不舍的精神,精心播种、勤恳耕耘的韧劲。
认识姝睿,是在小女的美术课上,小小的个头小小的眼睛,一路活蹦亂跳,很容易被误认为是中学生。别看其貌不扬,她可是一位拥有六家分校的培训机构的校长,一个把热爱发展成事业的女子。乍一遇见,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量,不但多年来长期奔波在创业的路上,而且还在马不停蹄地规划未来。
毕业伊始,姝睿就放弃了安逸的生活,播下了创业的种子,开始一路耕耘,一路收获。在办学途中,她也曾经无数次殚精竭虑,夜不能寐,为了一项审批资格几乎跑断了腿,为了一些生源费尽周折,但在她驰而不息的努力下,顺利地开成一所又一所分校。我见到她时,她笑容正艳。
“芒种”,种植的是岁月,是心情,是光芒,更是幸福。台湾作家林清玄从小家境贫寒,但他凭着敏感的心灵和坚韧不拔的人生态度,在写作的道路上孜孜以求,终于成为一代名家。在写到“芒种”时,他叹道:芒种,是多么美的名字,稻子的背负是芒种,麦穗的承担是芒种,高梁的波浪是芒种,天人菊在野风中盛放是芒种……六月的明亮里,那一丝丝落下的阳光,也是芒种。芒种,是为光芒植根。
是的,“芒种”,是为光芒植根。
责任编辑 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