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力
下着雨,灰色的云团像破棉絮在天空中翻滚,远处隐隐传来枪炮的响声。我背上驮着沉重的弹药箱行走在朝鲜北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紧跟在我后面的是我的妻子金栗,她背上驮的是粮食,她后面还有几十个我们的同伴相跟着,也都与我们一样负重前行。天没亮我们就出发,已经在这条破破烂烂的山路上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此刻,大家走得又饥又渴,又累又乏,可是我们不能停下来,因為前方正急需我们背上驮着的东西。护送我们的一队兵士与我们一样,也是又饥又渴,累得够呛,但他们仍坚强地用两条腿与我们的四条腿保持着同样的速度。爬一个陡坡时,我看到一个军官对着他的兵士嘶哑着嗓子喊叫着,眼睛都红了。我被感染了,身上也有一股热流在涌动,要知道,我的先辈们可都是西伯利亚驰骋战场的军马啊!我仰起脖子啸叫了一声,呼唤我的同伴们跟上来。
雨停了。空中传来了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是敌机又来轰炸了。兵士们把我们带到路边一片山林中隐蔽,两条腿的人和四条腿的我们借此机会休息一下,顺便补充给养。
我和妻子金栗碰碰嘴唇,互相安慰一下,站在林间草地上休息。飞机扔下的炸弹呼啸着落下来,有的落在了我们旁边的林子里,有的落在了我们刚才走过的那条山路上。这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有一次,一颗炸弹炸死了我们三个伙计,我的腿也被弹片划出一道口子,流了许多血。好在我和金栗都有惊无险,还活着。
趁此机会,我给你们说说我自己吧。我是一匹纯种的顿河马,出生在俄罗斯的顿河草原。人类写的书上这样介绍我们:顿河马,体形健壮、高大,毛色火红、金黄,耐力持久,适应性强,反应机敏,对主人忠贞不二。
瞧瞧,有文字为证,这可不是我在吹牛。
我是一九五零年通过外交途径从西伯利亚穿过蒙古国进入中国呼伦贝尔的。我们一行五个兄弟来自罗斯托夫地区的苏联红军军马场,在呼伦贝尔草原休息了几天,又来到了一个叫扎兰屯的地方。这里也有一个军马场,它的全称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司令部第三军马场。我们的身份也由苏联红军军马转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军马。我们的工作是与这里的三河马结为夫妻关系,繁衍出更优秀的品种为军队效力。说起来,三河马与我们顿河马也有血缘关系,它是俄罗斯后贝加尔马与蒙古马杂交改良而成的,已有近百年历史了。
三河马大都生存在呼伦贝尔的海拉尔河、克鲁伦河和哈拉哈河流域。它们外貌清秀,以体质结实,动作灵敏,奔跑速度快,持久力强为人类所喜爱。
我的妻子金栗就是一匹三河马。她的毛色是金红色,毛尖儿又是浅栗子皮色,所以,她的名字叫金栗。她头直,颈长,胸阔,腰背平直,臀又宽又圆,非常性感。她还长了一道俏皮的白鼻梁,生了四只可爱的白色小蹄子。那天,她踏着轻盈的脚步来到我身边,像个骄傲的小公主,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
扎兰屯是个山清水秀风景美丽的地方,我和金栗在草地上追逐撒欢儿,在树荫里说悄悄话儿,在阳光下坦坦荡荡地做爱。渴了,就去雅鲁河边饮那甘冽的河水,那真是一段难忘的幸福时光啊!
金栗怀上了我们爱情的种子,她变得沉静了,目光也变得更温柔了。我深深地爱着她,她做什么我都愿意陪着她。可是,怎么说呢,管理我的兵士又指挥我与其他的三河马交配,他们养了很多三河母马。我知道这就是我目前的工作和任务,做为一匹军马,我必须服从命令。可我心里爱着的,却只有金栗。
金栗的肚子渐渐地鼓起来了。我与其他母马交配后回到她身边,她似乎并不妒忌。她总是默默地深情地注视着我。我知道,她是爱我的。这让我既感到幸福又有些愧疚。
秋风把白桦树的叶子变成一枚枚金币撒向大地时,金栗生了一个与她一样美丽的女儿,只是她的骨架略大,我知道,那是我的基因。我们叫她小金栗。
一天,军马场来了一个大人物。据说,他是溥仪的叔叔载涛,曾是一个贝勒,这个人不爱江山也不爱美人儿,他只爱马,并且对世界各地的马都有研究。当年他去俄罗斯访问,曾带回来一匹纯种的顿河马。眼下,他是以军马顾问的身份从北京来到这里视察的。这个人爱马,也懂马。他在马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我,他来到我身边,亲昵地抚摸着我的皮毛,那眼神极像一个慈祥的父亲。他还和我单独照了一张相。
小金栗长到半岁了,是个调皮又可爱的小姑娘。妈妈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她已经奔跑得很快了。
一个清晨,扎兰屯军马场把二十匹军马装进了火车闷罐车箱,这里面有我也有金栗。他们把我们与女儿分开了。这事儿来得太突然,弄得我们想和女儿告别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火车轰轰隆隆地跑,跑过松嫩平原,跑过了鸭绿江,把我们送到了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
闻到战火硝烟的味儿,我亢奋起来,你知道,我们顿河马最善于在战场上驰骋厮杀了。我想,机会来了,顿河马展示骁勇善战的机会来了!却没想到,兵士们只是让我们干运送粮食和弹药的活儿——这种最没出息最没劲的活儿。
空袭轰炸结束了,天空一时静得有点儿不太真实。兵士们将我们吆喝起来,驮上弹药和粮食,继续赶路。
我们的目的地是“老秃山”,这是朝鲜战役中一座著名的山。据说,交战双方为了争夺这个高地,投入了大量部队,今天你夺过来,明天我夺过去,打得尸横遍野,相当惨烈。炮弹把山上的树全炸没了,草全烧光了,因而得名“老秃山”。
枪炮声越来越近,我们已经看到了阵地上的硝烟。这时,突然从山后面冲出来一架敌机,它飞得很低,我们甚至看到了飞机驾驶员的鹰钩鼻子,这实在让我们猝不及防。它尖啸着从我们头顶掠过,同时射出了一排机关炮弹。我闪身躲过,我妻子金栗和另一匹三河马却被打中了。
我看着金栗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我看着她的血汩汩地流出来,染红了路上的碎石。我看着她吃力地把头转向我,逐渐黯淡下来的眼神儿似乎在说:“亲爱的,永别了……”
我的心像刀子割般的痛,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可我心里清楚,战争是残酷的,号称能够左右这个世界的人类都要成千上万的去死,何况我们这些被人类奴役驱使的马了。在我看来,战争的目的就是毁灭生命!它是罪恶的。我对着金栗长啸了一声,算是最后的告别,然后我掉过头,发疯般的驮着弹药向前线冲去,那个牵着我缰绳的兵士差点儿被我拖倒。他想拉住我是不可能的,他只能深一脚浅一脚拼了命地跟着我跑。
我第一个冲到了战壕边。兵士们的弹药已经打光了,我来得正是时候,他们欢呼着从我背上卸下弹药。我扬起脖颈,甩着鬃毛,腾起前蹄,对牵着我缰绳的那个兵士嘶鸣。兵士死死地拉着我,一脸不解,唉!马的心人怎能理解?我是希望他骑到我背上,举着钢刀与我冲上前去杀敌,为我的金栗报仇啊!
那一仗,我们胜利了。
那一仗,由于我表现英勇,得到了彭德怀元帅的嘉奖。当然,一同受到嘉奖的还有那个差点儿被我拖倒的牵我缰绳的兵士,我俩的证书和奖章都是一模一样的。给我们庆功时,那个兵士搂着我的脖子呜呜地哭了,哭得像個孩子。其实,他就是个孩子。如果没有战争,刚刚十八岁的他在父母面前不就是个孩子吗?
战争结束了。我又回到了扎兰屯军马场。却找不见我的女儿小金栗。我去林间、草地、河滩寻觅,哪儿也没有她的身影。后来,多方打听,才得知她不久前被送到了牡丹江第一军马场。一年多了,她一定长得像妈妈一般高了,或许比她妈妈还要高。
因我在战场立了功,场部对我很优待。有一天,来了一个当官儿的,带着众多随从和记者,他们围着我,听一个兵士拿着我的证书和奖章讲我的故事,又纷纷与我合影,我很自豪。我多么想让他们问问我的金栗呀!她也做出了贡献而且死在了异国他乡啊!却没有一个人问我,这让我兀地很失望,很伤心,人类啊,你们更应该敬重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生命!
金秋时节,我又一次乘上了火车。我被选送到北京,参加国庆阅兵。这一次与上次不同,人们给我披红挂彩,场部领导亲自送我上火车。
在京西的一个训练场,许多军马都在接受训练。我又见到了顾问载涛,他居然还认得我。我听见他对教官说,这是一匹英雄的战马,应该让它站在第一排。一天,我突然在马群中看见了一匹与金栗一模一样的马,我不顾一切挣脱了缰绳跑过去,凭着直觉,我认出来了,那是我的女儿小金栗!
小金栗已经出脱成一匹成熟漂亮的母马了。她站在马群中亭亭玉立,比她妈妈更具魅力。对于我的突然接近,她开始有些惊恐不安,但她嗅了我的气味儿,立刻就认出了我是她的父亲。
我跟她讲了她永远留在了朝鲜战场的母亲,她默默地听着,眼泪成串地流了下来。我叹一口气,对她说,我的孩子,千百年来,我们马的命运就和人类绑在了一起,人类的历史文化中记录了很多我们马的故事,如一马当先,马到成功等等,总之,我们马是对人类做出过卓越贡献的。孩子,别难过了,振作起来吧!
阅兵那天,我与女儿肩并肩,步调一致,昂首挺胸精神抖擞地走过欢呼的人群,走过庄严的天安门广场。
责任编辑 乌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