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菲 宫月 程璐
19岁的少年,两次站在命运的拐点。在检察官无微不至的关心下,小金获得了新生,成为一名自食其力的青年,也有了重新站在阳光下的机会
下午6点,小金已经开工半个小时。他在一家汽车配件加工厂工作。轰隆隆的车间,分贝声大得让人心慌,19岁的小金却干得心安而淡定。他上的是夜班,工作时间从下午5点半到晚上10点半结束。
小金是一个虎头虎脑、皮肤白皙的小伙子,平时话不多。厂里的领导和同事们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格外照顾,小金每次也会认真地听着大家的叮嘱,偶尔还会羞赧地笑一下,然后回过头继续工作。
不过在见到陌生人时,小金的神情会显得有点局促,也会下意识地低下头,躲避旁人看向他的目光。小金的脸上有两条从额头横贯面中部,直到嘴角的条状疤痕,即使在光线不太亮的车间里,也能清晰地看出他面部的异样。
这道疤痕在小金脸上生长了8年,色泽已经暗淡,可是疤痕周围皮肤的褶皱依然向外延伸着,突兀地杵在小金娇嫩的皮肤上。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会觉得触目惊心。还有小金残缺的左手小指,对他的身体也构成了一定的影响。
旁人无从猜想,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到底经历过什么?
小金的家乡在辽宁丹东,这里四季分明,尤其是到了秋天,满地的银杏叶,阳光一照,金灿灿的。小时候,在父亲经营的果园里,爬树、摘果子,小男孩的淘气,小金都有过,只是这种快乐的童年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
一开始出现异常的是小金的母亲。她是一个性格活泼开朗、长相漂亮的女子。因为长得美,村里人喜欢开她的玩笑,她跟谁说了一句话,妇女们就开始背地里嚼舌根,男人们看到小金父亲,有时候也会开玩笑说一句:“这么俊的媳妇,真想摸一把。”
这些玩笑话,小金父亲听进了心里,他开始变得疑神疑鬼,对小金母亲也越来越没有好脸色。经常爱笑的小金母亲,慢慢开始变得不爱说话了,有时候还会被小金父亲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整个人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后来连看人的眼神都是空洞的。再到后来,她变得衣衫不整,蓬头垢面。村民发现,那个曾经漂亮的姑娘,精神失常了。
这是一段小金不愿意回想起的经历,对于一个当时只有5岁的孩子来说,虽然记忆是模糊的,但是父亲的家暴成瘾,毁掉了他的家,甚至摧毁了他的成长。
2009年,小金的父亲在果园边上建了一处20平方米简易的看护房,小金和母亲也搬来了这里帮忙。随着小金渐渐长大,父亲沉迷酒瘾,也无心经营果园,日子变得拮据。为了换酒喝,家里的房子也被父亲变卖了。每次喝醉酒情绪不好,小金父亲便会冲着母子俩人发脾气,甚至是拳脚相加。每当这时,小金总会闭上眼睛,害怕地躲在母亲怀里,而母亲为了保护小金,总会任拳头如雨点般落在自己的头上和身上。
生活的压力和长期的家暴,让小金母亲越来越精神恍惚。没过多久,小金母亲大小便失禁,炕上臭气熏天,屋里也是乱糟糟一片,父亲醉酒回家,看着狼藉的一幕,动手打得更凶了。
小金母子被打,村里人只当作是别人的家务事,直到一场血案的发生,大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2012年9月17日凌晨1时许,小金父亲睡不着觉起来喝酒,把小金吵醒了,他忍不住嘟囔了几句,结果酒劲上来的父亲砍了小金母子俩数刀。在小金逃到东屋后,重伤的他失去了意识。
直到中午,邻居艾明媚发现了倒在炕上的小金母子。小金全身血糊糊的一片,地上的血都风干了。他有气无力地说:“我身上太痛了,只要一起来就迷糊。”
艾明媚到凤城市大堡派出所报了案,小金和母亲也被送进了医院救治。幸好没有致命的刀伤,小金被抢救了过来,但是他伤得很重,两只胳膊、头部及腹部有多处刀伤,左手小拇指也被完全砍断。
面对突如其来的惨剧,小金未来的生活怎么办?母亲受伤,精神失常,离小金最近的亲人只有姥姥了,但是老人身体不好,有心脏病,照顾小金心有余而力不足。后来民政部门出面把小金寄养在邻居艾明媚家里。艾明媚跟小金姥姥關系很好,在大家的托付下,她开始照顾小金,但是艾明媚是位坐轮椅的残疾人,还是靠政府接济的低保户,对小金来说,出院后的生活并不容易。
有一次,凤城当地司法所一名社区矫正员去艾家看望小金,小金正在劈柴,短短半小时,他已经熟练地完成了劈柴、搬运、捆扎一系列动作。那时候小金才是十多岁的小不点,矫正员看见这么小的孩子干这么重的活,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但小金很知足,他只是低着头,缓缓地揉捏着衣角说:“她也不容易,条件也不好,还管我吃住。”虽然艾明媚家条件不太好,但是在小金的意识里,只要有个家,再苦再累都不怕。
跟艾明媚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小金还在继续念书。学校里孩子跟小金打照面时,毫不掩饰露出看到他脸上的疤痕时惊慌的目光,偶尔同学们还会交头接耳:“他爸爸是杀人犯,看到他脸没,老吓人了,就是他爸砍的。”在学校里受到的委屈,回到艾家,小金从来不说,只是默默承受着这一切。
周平(中)向医生了解小金母亲的病情。(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周平(右一)带着小金一起去看望小金的母亲。(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为了给小金母亲治病,姥姥背着他把母亲送进了精神病院,年少的小金不理解姥姥的举动,觉得妈妈被抛弃了,一气之下辍学出去打工了。
2019年6月19日,小金在生日那天回到儿时的居住地,无家可归的他心情低落,喝了不少酒,恍惚中,自己被砍伤、寄人篱下、出去艰难打工的场景,在他眼前一一闪现,他心里不是滋味,悲愤之下,他用一把火,点燃了满是痛苦回忆的果园,还焚毁了果园附近的一座孤房。他知道自己闯祸了,很快就去投案自首了。
考虑到小金犯案时还未满18岁,属于未成年人,检察机关就对小金进行了取保候审。2020年9月14日,辽宁省凤城市检察院第二检察部了解到小金的特殊情况后,对他依法作出附条件不起诉决定。同时,办案检察官认为小金的情况符合国家司法救助条件,遂将该线索移送第五检察部周平审查。
面对周平,小金的泪腺像打开了的水龙头。“我对那间房子有阴影。回到小时候的居住地,我想起当年和妈妈被暴打、无家可归的日子……”
小金的身世让周平感到唏嘘。虽然他是这起案件的被告人,但他同样是上一起伤害案件的受害者。一位熟悉小金家庭情况的社区工作人员表示:“小金始终都是好孩子,他本质不坏。如果他符合救助条件,一定要给他点救助。”
小金性格腼腆,尤其是被砍伤以后,因为脸、手臂、头上都是疤痕,他一度绝望、逃避现实、易发怒,对周围人充满敌视。小金时常垂头丧气地觉得:“我找不到生活的方向了,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在周平看来,十几岁的孩子正处于是非观尚未形成时期,无人对其进行正确引导,很有可能会引发犯罪。“我们检察机关在帮助小金申请国家司法救助后,还应该进一步对他进行心理疏導,从根儿上去帮助这个迷途的年轻人。”
小金在外漂泊了七八年,他靠什么维持生活?受委屈的时候一个人又是怎么撑过来的?每当检察官想探究小金这几年的生活时,他总是避而不谈,或是附和地点点头,眼神若有所思,偶尔还会挤出一丝笑容,宽慰其他人。
2020年9月16日,最高人民检察院领导来凤城市检察院调研时,对未成年人小金进行了心理疏导。受到诸多关怀的小金,心里是感激的。他也表现得很有担当,对于自己故意毁坏的财物,他打算努力工作,尽快将被害人的损失还上。
为了全力帮助小金,凤城市检察院联系上了一个帮扶基地,在周平和同事的安排下,小金有了如今这份汽车配件加工厂的稳定工作。在工作中,小金很踏实,每个月都能按时完成工作量,还可以拿到几千元的工资收入。这样的生活,也让他彻底告别了之前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活。
从过去人生的阴影中挣脱出来,小金迎来的是一个充满善意的全新生活。不仅有了新的工作,还能有机会和母亲相见。2020年11月25日上午,周平让同事联系小金,一起去凤城市精神心理康复中心探望小金的母亲。周平还特意嘱咐同事:“电话别打太早,孩子上夜班,让他多睡会儿。”
在去医院的路上,周平和同事专门买了小金母亲最喜欢吃的苹果和香蕉,还鼓励小金给母亲喂水果,拉近母子俩之间的距离。虽然小金母亲只能机械地张嘴吞咽着水果,但是她的脸上最后还是露出了一丝笑容。这份来之不易的见面,给小金增添了许多勇气,也渐渐融化了母子之间多年的隔阂。
其实在小金心里,他明白母亲是很爱他的,在可以保护他的时候,曾经用尽全力保护着他。“我要重新振作起来,努力工作,以后多赚钱,买个房子,把我妈接回家,换个更好的生活环境。”
2021年元宵节那天,小金在周平和同事的陪伴下,和母亲一起度过了一个开心的团圆节。节日当天,他特意穿上了未成年检察部检察官给他买的新衣服,想让母亲看到自己最精神的一面。
看着小金的变化,周平很感动。她觉检察官办的每一起司法救助案件,都是在抚慰一个受伤的灵魂。虽然受救助人都只是个体,但是很多时候,检察工作影响了整个家庭的悲欢离合。而小金,就是这个救助故事中的主角。
2月18日,新年之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凤城市检察院帮助小金申请的司法救助金发下来了。对小金来说,这个好消息无疑是新年之后的一份惊喜,对他和母亲来说,也是生活中的一个重大帮助。
不久前,小金再次来到凤城市检察院,说想学外语,之后打算和亲戚一起去国外打工。周平认为小金情况特殊:“小金高中没有念完,不适合去国外打工,出去之后一切又不稳定了。”周平表示现在国外疫情严重,关闭了很多企业,把小金安排在自己和同事身边,时不时拽拽他,对他的未来能有一个帮助。周平劝小金:“国内外的国情不一样,国外的真实情况你也不了解,我们也帮不了你。”小金对此拿不定主意,他答应会慎重考虑周平的意见。
19岁的少年,两次站在命运的拐点。在检察官无微不至的关心下,小金获得了新生,成为一名自食其力的青年,也有了重新站在阳光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