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背后的中国声音与世界故事

2021-11-19 17:09王岫庐
南方文坛 2021年6期
关键词:米罗曹文轩羽毛

王岫庐

“讲故事”是一种最古老的人类认识自我与世界的方式,也是一种与他人分享并沟通自己理解的方式。中国儿童文学作家曹文轩和巴西插画师罗杰·米罗(Roger Mello)共同创作的绘本《羽毛》,讲述了一片迷失的羽毛反复追问自己的来历而最终获得归属感的故事。2015年,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曾推出过该书英语译本,2017这个故事再次由美国作家/译者克洛伊·加西亚·罗伯茨(Chloe Garcia Roberts)翻译,Elsewhere Editions出版,企鹅兰登书屋(Penguin Random House)负责分销。这个版本推出后,得到各大报刊书评人的盛赞,于2018年荣获国际儿童读物联盟美国分会(United States Board on Books for Young People,简称USBBY)发布的“国际杰出童书奖”(Outstanding International Books list,简称OIB)。

曹文轩的原著、米罗的插画、翻译者的诠释与重写等一系列有意图的符号组合,在跨越文化及语言的隔閡过程中,延展出多元立体的审美空间,并蕴含复杂可能性的文本意义。下文将通过对原著、插画与翻译的梳理,追溯这片“羽毛”的越洋之旅,辨认这一过程中独特的中国声音,以及多能指的符号文本最终建构而成的世界故事。

一、一个不同寻常的故事

在《羽毛》中,曹文轩用诗意的语言,讲述了一片孤单的羽毛御风而行的寻根之旅。这片羽毛想弄清自己到底来自何处,在风中飘荡,遇到了翠鸟、布谷、苍鹭、大雁、孔雀、喜鹊、天鹅、野鸭、琴鸟、百灵、云雀,还有鹰,她反复向不同的鸟儿追问同一个问题“我是你的吗?”可是鸟儿们大多各自忙碌,在羽毛耐心等待之后,得到的总是令她失望的答案“不是”。寻根的旅程充满艰辛,虽偶有温馨的时刻,但羽毛也承受了忽略、嘲讽甚至是残忍的打击。就在她几乎完全放弃希望的时候,羽毛却似乎在无意间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归属。

《羽毛》的叙事结构相当简单,将复杂的意涵压缩或隐藏在单一的叙事结构中,恰是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的特点。第一次读到《羽毛》的中国读者可能会联想到《小蝌蚪找妈妈》;而英语世界的读者也很容易想起美国作家P.D.Eastman创作于1960年的经典作品《你是我的妈妈吗?》(Are You My Mother? )。《羽毛》虽然采用了与这些经典作品相似的简单叙事结构,但希望表达的意涵更偏于哲理化。羽毛的追问不只表达出孩童寻找母亲的本能,更普遍意义上象征着人类对一种理想的、自适的生存状态的渴望。

曹文轩曾谈及自己创作《羽毛》的缘起。他在风中看到一根飘摇而上的羽毛,禁不住心中追问它来自何处,去往哪里,属于谁。这三个问题看似简单,却也是哲学的终极命题。曹文轩在羽毛身上,看出了“一种淡定与自由”,也看出了“一种飘摇与无奈”,这恰是尘世间匆匆而过的普通人,面对命运的无常和生活的跌宕时,最普遍心态的真实写照。对曹文轩而言,这一片羽毛的故事,讲述了每个普通人不得不思考的生命主题:

羽毛的御风之旅、追问之旅,其实就是人类追求归属感的旅程。

In fact,Feathers journey of riding the wind,her journey of questioning,is really thehuman journey of searching for a sense of belonging.(Roberts译本)

在一个讲给孩子听的故事中融入如此沉甸甸的话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曹文轩以举重若轻的笔触,将深邃的哲思织入了每一帧故事的画面,让读者顺着羽毛的飘行遇到不同的鸟儿。对年幼的读者,这是一个识鸟认字的过程;对更成熟一些的读者来说,则可能从鸟儿身上觉察出人世间生活的百态:有的终日辛劳觅食,有的为了生计奔波迁徙,在庸常劳碌的生活里,难免滋生出麻木和冷漠,所幸依然有温和的善意留存着。例如,领头的大雁忙于飞行,完全无视羽毛的存在,飞在最后的大雁却报之以温柔的回答:“孩子,你不是我们大雁的羽毛。”

故事里鸟儿一个接一个出现,但给人留下的印象大多模糊不清,作者没有使用任何形容词去描绘它们,唯有孔雀(漂亮的)、云雀(好心的)和鹰(威猛的)是例外。它们带来了故事里最大的几次情绪波折:孔雀的嘲讽让羽毛深切感到自卑与难过;云雀让羽毛高飞的梦想成真,飞到比云更高的地方;羽毛满心崇拜着鹰,但鹰却毫不留情地杀死了云雀,这让羽毛彻底心碎。就在羽毛因此坠入意义的深渊,几乎放弃所有希望,“什么也不想,一躺就是好几天”的时候,却意外地在阳光下遇见了欢喜、自由以及归属感。

羽毛落在了田野上。

她躺在草丛里,什么也不想,一躺就是好几天。

灿烂的阳光下,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正在觅食。

一家子欢欢喜喜,自由自在。

羽毛想:其实,不飞到天空,就在大地上走着,也很好呀!

她多么想问母鸡:“我是你的吗?”但她已经没有勇气了。

温暖的阳光下,母鸡展开了双翅——

啊,好像缺一根羽毛呢!

皆大欢喜的结局,在儿童文学的创作中几乎是一个规定性的要求,但与一般的喜剧相比,《羽毛》的结尾显然有更丰富细腻的文本质地。曹文轩自己曾多次表达过对儿童文学中一味强调“快乐主义”的反对。他说: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儿童文学是让儿童快乐的一种文学。我一开始就不赞成这种看法。快乐并不是一个人的最佳品质。并且,一味地快乐,会使一个人滑向轻浮与轻飘,失去应有的庄严与深刻。①

羽毛最后与母鸡的相遇,虽然也让读者感到欣慰,但与“小蝌蚪找到妈妈了!”那种母子相认的热烈欢呼比起来,这个结尾的情绪显得相当平淡、犹豫,甚至带着不知因何而起的忧伤,因为梦想与现实、命运与奋斗、自由与归属的界限,似乎都在结尾那“温暖的阳光”中变得模糊而湿润了。尤其是羽毛身世揭晓前的那句话——“但她已经没有勇气了”——更让羽毛的故事,跳出了常见的儿童文学中成长/冒险故事的叙事逻辑。

在东西方文化中,勇气都是备受推崇的美德,人类必须具有这样积极的心理品质,才能面对命运中的无常与冲突,不断抗争以追求卓越。《中庸》有云:“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将勇气(andreia)看作是和节制(sophrosune)、智慧(sophia)、正义(dikaisune)并列的四大核心美德。民间故事的传统中,从格林兄弟的《勇敢的小裁缝》到卡尔维诺的《勇敢的小约翰》,勇气一直被反复赞颂的母题。美国教育家露丝·科恩(Ruth Cohn)认为“勇气是日常生活中最珍贵的能力之一”,因此在儿童教育中“我们必须确保帮助培养(孩子们的)勇气”②。大多数儿童文学的成长故事,往往会遵循角色“怯弱—勇敢—成长/成功”的发展路线,以勇气的获得作为角色成长的关键因素。例如,《绿野仙踪》中,胆小的狮子表现出勇敢的力量,为保护多萝茜而与敌人决斗,最终成了真正的“森林之王”;马其塞特的《红斗篷》中,娜蒂尔与外婆一起将野狼制伏,逐渐变得勇敢起来;《小布头历险记》中怯弱的小布头,通过自己的努力和胆量,最终脱险回家。

《羽毛》却完全颠覆了这一叙事逻辑。最初,羽毛决定追寻自己起源,曾满怀高远的理想:“如果我能属于一只鸟,会飞得更高啊!”“她多么渴望天空,多么渴望飞翔!”那时候羽毛是勇敢的,她坚韧地追寻自己的梦想,面对冷遇和嘲弄,始终百折不挠。但云雀之死带来的巨大创伤,使羽毛不再留恋天空,转而接受更踏实、更现实的生活:“其实,不飞到天空,就在大地上走着,也很好呀!”她甚至没有勇气去向母鸡询问那个自己已经重复过无数遍的问题:“我是你的吗?”然而,偏偏在她放弃梦想、失去勇气,甚至停止尝试的时候,似乎就得到命运的青睐而如愿以偿了。

曹文轩曾说过,自己倾向于“无为”“疏朗”“淡泊”“超然”“宁静”的生活态度③。人们通常容易看到主动的努力、前进的轨迹和刚强的效用;却很容易忽视被动的等待、曲折的过程和柔弱的力量,而实际上,后者在事物的发展中可能比前者更重要。《羽毛》希望告诉孩子们的,可能并不(只)是雄心壮志、坚韧勇敢、百折不挠、永不言弃的可贵,更有安然若素、随遇而安、寧静致远、无为而为的智慧。正是因为这样,《羽毛》是一个看似简单却不同寻常的故事。

二、从文字到图像:羽毛、鸟和青花瓷

曹文轩创作的这个故事,交由巴西著名画家罗杰·米罗(Roger Mello)配图。2013年9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以下简称CCPPG)出版了《羽毛》一书。关于这本由中巴两国作家、画家合作完成的绘本,李敬泽认为“在中国图画书出版、中外版权合作等领域都有里程碑的意义”④。

绘本是一种特殊而迷人的艺术创作,需要用图画和文字共同完成故事的叙述。有的时候,故事是由画家和作者合作构思完成的,但更多情况下,可能先有文学脚本的创作,然后画家再根据文本将其转化为图像。曹文轩曾在意大利博洛尼亚国际童书展,被德国插画家索尼娅·达诺夫斯基的作品深深吸引,并萌生为自己的作品寻找高品质插图的想法,虽然一开始这样国际合作的沟通管道并不通畅,但很快CCPPG就找到了突破口。曹文轩回忆说:

中少社的编辑对我说,他们已经通过各种管道找到了一些著名的国外插画家。而且,他们很快将我的作品译成英语,送到了这些画家手上,看他们是否愿意为这样的作品做插图。很快就有了反馈:他们对我的文字不仅很感兴趣,而且十分欣赏,表示非常愿意为它们插图。事情的顺利远超预料。工作很快就开始了。⑤

《羽毛》这本书的第一个英译本是CCPPG完成的,最初英译的动机,很可能就是为了联系相关的画家,看他们是否喜欢这样的作品,愿意为之配图。米罗后来为《羽毛》所写的序言中,提到自己从张明舟和艾哈迈德·雷萨斯处得到《羽毛》后,就“爱上了曹文轩的故事”(I fell in love with Cao Wenxuans story),“感到自己要用图画来诠释字里行间的哲学意义”(I realized that I was supposed to illustrate the philosophy in between the words)。

米罗所说的“字里行间的哲学意义”,让我们不禁联想起《易传》中的“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或是《庄子》里的“意之所随着,不可以以言传也”,又或是刘勰所云“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因为语言文字在表意中的相对的确定性,使得事物与概念经由“言”的表达,往往将幽微难明意义简约为排他的、单向度的理解。面对“言不尽意”的困境,我们常求助于“象”,因为和语言相比,图画将现实的时间与空间纬度以浓缩的方式呈现,比语言文字更概括又更复杂。图像与文字之间的呼应与合奏,可以营造出直观的场景,渲染出引人入胜的故事,将阅读从平面、线性变为立体、多维,让读者在虚实相生中窥见隐幽的难尽之意。

也许正是意识到了“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这微妙的关联,曹文轩认为“图画书是最接近哲学的”⑥。《羽毛》的插画家米罗,也是一位擅长以图像表达哲思的艺术家。他曾于2014年荣获国际安徒生奖(Hans Christian Andersen Awards)。安徒生奖颁奖词称赞,米罗的插画融合了象征与描述的元素,并通过仪式性、象征性的色彩运用,使作品气势非凡。这让米罗用他的理念与插图去表达意义的时候,能够从显见上升到超越的层面⑦。米罗为《羽毛》绘制的配图,无论是构图、配色还是风格,相当大胆。《纽约时报书评》(The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对这本书的评价中说:“米罗的艺术令人震撼,每一页的色彩都明亮鲜艳,对每一只鸟的描绘都带来令人回味的意外。”(Mellos striking art makes each page a bright color,each avian portrait an evocative surprise.)《羽毛》中出现了很多鸟,作为一本针对儿童的绘本,米罗对鸟类形态的描绘在一定程度上是写实的,他会将它们最特别的部分凸显出来,例如翠鸟的颜色、布谷鸟的羽毛、苍鹭弯曲的脖子、大雁红红的脚蹼、孔雀的尾巴、雄鹰的利爪等。但在描述的元素之外,米罗也为读者呈现了“令人回味的意外”。

故事的背景发生在大自然中,但米罗的插图没有轻易地采用“重现式”的手法去描摹自然,而是以“瓷器”(china)这一在英语中与“中国”(China)相同的单词,作为隐喻的符号,去建构这个故事发生的景观。曹文轩笔下,翠鸟在水边捕鱼,但在米罗的图中,则面对着一排排整齐的、游着红色锦鲤的鱼缸发呆;原文里飞来飞去的布谷鸟,站立在一个红色的陶碗上,周围还有各种形状的陶瓷器皿;孔雀躲在顶天立地的一排双耳尖底陶罐的背后,只有仔细辨认,才能从陶罐间隙中看到它羽毛细腻的华彩;大雁、喜鹊、天鹅、野鸭和百灵鸟,则定格为各式青花——如梅瓶、玉壶春瓶、执壶等瓷器上面的纹饰。尤其值得玩味的是,原著中的“野鸭”,对应在画面中是一只美丽的“鸳鸯”(英语中鸳鸯叫作Chinese Duck,直译为“中国鸭子”),绘制在一只相当精致的葫芦形执壶上。弯弧形长柄、长流,盖上饰花蕾形钮,壶上缠枝花纹,颇有明永乐瓷器的感觉。曹文轩承认,米罗绘本中的瓷器/中国元素让他感到惊喜:

记得在和巴西画家米罗先生对话我们共同完成的绘本《羽毛》时,我指出了他的画中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元素,比如他对中国青花瓷的情有独钟。因为我们总是与青花瓷相遇,渐渐地感觉钝化了、无动于衷了;而对于他而言,青花瓷就是中国,感觉十分新鲜,因此他将他的画大量画在了一只一只青花瓷的瓷瓶上,从而出现了不在我们想象世界中的画面。这些画面十分精彩,并意味深长。它带给《羽毛》的价值,非同小可。⑧

米罗笔下的陶瓷器皿带给《羽毛》的价值,除凸显故事的“中国”起源之外,还承担了另一重含蓄的叙事功能:瓶瓶罐罐的重量,在视觉上烘托出羽毛之轻盈;瓷器的易碎与优美,也象征了生命的须臾与可贵。这一切都暗示着读者,应该以更抽象而非直观的方式,去看待故事中的每一个角色与情节。

米罗作品背后的驱动力,是与原著的叙事声音相互应和,构成和谐的复调,而并不希望在故事之外,强加给读者任何说教。因而,除在鸟儿身上可以看到奢华的、颇有南美编织风格的羽毛花纹之外,整个绘本的背景设计极其简约,除了零散的瓷器、抽象的树枝与小山之外,更多是大片的留白,上面甚至并无文字,仅填充以鲜明的色彩。贯穿全书的,是坚定立于双数页面右侧的半根羽毛。在她放弃身份的追寻之后,这片羽毛完整而孤单地回到画面中央,显得十分巨大,柔软地延展在两个完整开阔的棕色页面上。最后一页,羽毛又缩得很小很小,依然是孤单的,飘在绿色的空白背景中。好的绘本,图画和文字间有极佳的默契,但却不会简单重复再现彼此的信息,否则图文的组合就会变得冗余而无趣。“图与文必须要在相互填补空隙之余,还要能够留白,让读者有参与想象的余地。”⑨值得一提的是,在原著文字描绘最具体、最有画面感的时刻,米罗的图像往往是沉默的。例如,鹰向云雀扑过去的那一瞬间,是全文叙事声音最尖利、色彩最刺眼的时刻:“羽毛听到了空中的一声尖叫,她甚至看到有一滴鲜红的血珠,亮晶晶地从空中滴落下来。”再如,全文结尾羽毛终于找到归属感的那一刻:“温暖的阳光下,母鸡展开了双翅——啊,好像缺一根羽毛呢!”米罗的笔下,既没有画出那一滴鲜红的血珠,也没有画出母鸡在阳光下展开的翅膀,甚至连母鸡的形象,也仅抽象为一个小小的黑色剪影。母鸡甚至是全书唯一没有细致描画其羽毛的鸟儿,因为任何色彩、花纹或形态,都不可能完整地、令人满意地呈现羽毛最终找到的理想状态。如果说,从画面上抹去那滴血,部分可能是因为儿童文学插画的自我审查;全书最后一帧画面,则表明插画师确实具有相当高明的审美眼光,懂得点到即止的叙事技巧,以及如何在“言”与“象”之外,以留白呈现不可道之道的理想。

三、以诗意回归童真:《羽毛》的越洋之旅

上文提到,CCPPG为了为《羽毛》寻找国际合作的画家,曾将这个故事翻译为英语。2015年,CCPPG采用了米罗的插图,出版了第一个英译绘本Feather(《羽毛》),但当时并没有广泛发行。2017年,美国作家/译者克洛伊·加西亚·罗伯茨重新翻译了曹文轩的故事。这个英译本后来由Elsewhere Editions出版,企鹅兰登书屋分销。这一版本推出后,得到各大报刊书评人的盛赞,并夺得多项童书大奖。至此,《羽毛》才真正成为英语世界读者们所熟知的一部作品。

与2015年CCPPG的英译本相比,2017年Feather的出版阵容更强大。Elsewhere Editions是美国群岛出版社(Archipelago Books)下属的少儿图书出版品牌。群岛出版社一直致力于出翻译文学作品,其工作理念根植于对不同文化间的艺术及文学交流的期待,以及对文学化解成见、揭示共同人性的信心。全球化时代世界文学的生产,一直存在相当令人担忧的问题,如文化资本垄断、语言霸权以及翻译作品在英美文化中的边缘地位等。当前,美国每年新出版的文学作品,仅有3%来自英美文化以外的国家与地区。群岛出版社表示“正在尽其所能,希望通过出版多样化的、创新的文学翻译作品,改变这种可悲的状况,并扩大美国文学的版图”⑩。作为群岛公司下属的童书出版专线,Elsewhere Editions的运营理念,也充满了对多元文化的追求,他们翻译并出版来自世界各地的绘本,希望以此“丰富孩子们的想象力,培养他们对其他文化的好奇心,并以幽默,艺术和有趣的精神,传播欢乐”11。作为一家专注于出版翻译图书的公司,群岛出版社相当重视翻译的质量,其出版项目从获得版权到最终出版,一般耗时1~3年,其中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复杂的翻译工作上12。为了翻译《羽毛》一书,群岛的编辑肯德尔·斯托里(Kendall Story)找到了克洛伊·加西亚·罗伯茨。和插画家米罗一样,这位译者读到原著的第一反应也是“立刻爱上了”这部作品(I fell in love with it immediately)13。

罗伯茨是一个对语言尤其敏感的译者。曹文轩在前言中明确表达了哲学与儿童文学的关联,罗伯茨因此将哲学看作自己翻译的透镜(the lens that I would translate through)14,原著通过这一透镜,折射到原文上的第一道印记便是“羽毛”。罗伯茨在翻译中区分了普通名词“feather”与专有名词“Feather”。后者既是故事主人公的身份,也是她的名字,这使得她不同于任何一片普通的、现实的羽毛,而是升腾为抽象的、概念上的存在。专有名词以命名对象的唯一性为前提,只能指称而不能描写它的所指,不能表示任何意义。因此,这一命名的行为在符号的层面,将Feather對意义和归属的探寻前景化,使之成为一项必要而迫切的使命。

罗伯茨的敏感,还源自她作为一个诗人,对语言声音的执着。她曾获得2013年美国笔会翻译奖的资助,翻译出版过李商隐的诗集《我同代人的曲折:杂记》(Derangements of My Contemporaries:Miscellaneous Notes,2014),也出版过自己的诗集《启示录》(The Reveal,2015)。她认为,诗歌与儿童文学之间是有共通之处的:“两者都要以新颖的、令人兴奋的方式展示主题,并且听起来都应该是优美的。”15她的翻译致力于以诗意的语言,将深奥的哲理转变为儿童能听懂的、优美的声音。《羽毛》原著中羽毛与鸟儿的问答,有大量重复的话语,这既是儿童文学的特点,也包括了对“归属”这一核心议题的反复追问:“我是你的吗?”罗伯茨在翻译这句话的时候,尝试过许多不同的译法,而最终确定“Am I yours?”因为这句话“不但听起来效果最好,而且能与曹文轩原文中关于人类寻求理解的重复话语发生共鸣”16。这句话中三个英语单词,“Am—I—yours”简单到极致,年龄再小的读者也会觉得熟悉,感觉自己也曾经说过很多次;同时,这三个单词都是单音节词,和一般英语句子自然呈现轻重交替的抑扬调不同,这是一个所有字都必须重读的问句,读起来自然会发出热切而郑重的音调。

原著中还有一处相当重要的重复,是关于羽毛随风飘落在不同地点的场面切换。例如:

她落在了水边的一棵树上

羽毛落在了水塘边

羽毛落在了一片草地上

羽毛落在了一座山上

羽毛落在了田野上

以下是CCPPG和罗伯茨两个英译本对这些句子的翻译对比:

The feather landed in a tree on the shore of a lake

The feather landed on the shore of a pond

The feather landed on a lawn

The feather landed on a mountain

The feather landed in a field(CCPPG 译本)

Feather drifted down onto a tree by the waterside.

Feather drifted down by the side of a pond.

Feather drifted down into a wide grassy meadow.

Feather drifted down on top of a mountain peak.

Feather drifted down into a field.(Roberts译本)

忽略细微处的选词偏好,原文中的核心动词“落下了”,在两个译本的处理有明显的差别。CCPPG将其译为“land”,凸显的是“落地”之确定;而罗伯茨的笔下则译为“driftdown”,更曲折表达出“飘落”时的无奈。后者不但在意义上比前者多出一种羽毛在空中飞舞的视觉感受,音效上的摩擦音也更让读者容易联想到风的声音,另外节奏上也更多一重抑扬,无形中对应了羽毛命运的跌宕。这些短句貌似是无关紧要的细节和插曲,但它们其实点缀了羽毛旅程的各个阶段,通过相似的语词之间的遥相呼应,回荡出诗意的回响。

虽然在《羽毛》之前,罗伯茨从来不曾涉猎过儿童文学的翻译,但作为一个六岁儿子和一个两岁女儿的母亲,她对这一作品的理解,也为她的翻译带来了另一层特殊的“敏感”:她会更关注年幼读者的心理感受。故事中的鸟儿们因为各自忙碌,一开始都无暇顾及羽毛,但羽毛耐心等待后,它们都会“看了看”羽毛,然后再告诉她,“不是”。这个场景对于年幼的读者来说,很可能会产生强烈的代入感。平时,如果孩子们向忙碌的成年人询问,常常也需要等待好一阵子,才能得到关注。这个“看了看”的动作,在CCPPG的譯本中被直译为普通的“look at”(看)或是漫不经心的“glance down”(扫了一眼)。但罗伯茨将所有鸟儿的“看了看”,都翻译成“take a long look at”(看了好一会儿),表示所有的鸟儿在回答羽毛的问题之前,都非常认真仔细地端详过羽毛。这个细节的翻译,或者会让那些习惯于等待的孩子们心里好受些,也与米罗图画中布谷鸟歪着头严肃的表情、苍鹭抬起细长的腿去触碰羽毛的动作呼应起来,为这个故事披上了一层原著可能并没有设计的暖意。

被问到自己最喜欢《羽毛》哪一个段落的时候,罗伯茨的回答不是最后羽毛找到归属的那一刻,而是和云雀在天空最高处的飞翔:

In terms of the text,I loved Feathers time with the kind-hearted skylark. Those moments in the book channeled a pure and present joy,a kind of reveling in journey,that I really appreciated.17(从文本来看,我最喜欢读羽毛与好心的云雀的相处。书中的那些瞬间,传递出一种纯粹的与当下的快乐,一种旅途中的狂欢,我非常欣赏这一点。)

曹文轩曾说过“图画书最具有流通于世界的能力”,因为“在所有的文学门类里,图画书是最接近哲学的,而哲学的精神是普世的”18。实际上,曹文轩在《羽毛》中所向往的那种淡泊无为的人生哲学,却未必是普世的。“静定生慧”“无为而为”经过中国文人的世代经营,已达美学境界,对于中国读者无疑有极大的魅力,但对于大多数西方读者,依然是很难完全认同的理想。与哲学相比,经得起讲述的故事本身,可能才是真正普世的。西方读者更愿意讲给孩子们听的《羽毛》,依然是一个关于雄心壮志、勇气、奋斗以及最终如愿以偿的故事。但中西趣味的差异,并不妨碍英语读者们接受、喜爱,哪怕是断章取义地理解,甚至是曲解这片漂洋过海的羽毛。从这个角度来看,《纽约时报书评》对《羽毛》的评价——“一个可爱而深刻的故事”(a lovely andprofound tale)——确实再精准不过了。如果那些“深刻”的哲思,难以完全跨域语言和文化的障碍,那么暂且用优美的声音、诗意的文字、鲜明的色彩与画面,去讲述一个“可爱”的、孩子们都喜欢听的故事,又何尝不可呢?

四、“讲故事”与东方文明的智慧

“讲故事”是一种古老的人类活动,每种文化、每个时代、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纷繁复杂的叙事传统。早在文字出现以前,人们聆听、分享和创作故事,通过情感和身体的依恋来体验故事,通过故事来娱乐、想象,形成族群、告知并传递文化传统和价值观念。故事以口述、文字、画面、手势等方式,存在于神话、传说、寓言、童话等无数媒介中,从夏威夷本土居民作为语言继承的“mo‘olelo”,到犹太人逾越节家宴讲述的《出埃及记》,从西非文化中的游吟诗人和国王的顾问,到凯尔特的说唱音乐人,讲故事的传统无所不在。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曾说,叙事“总是超越国家、历史、文化存在着,如同生活一样”19,A.S.拜厄特(A. S. Byatt)则更为感性地声称,“故事就和呼吸与血液的流动一样,是人类本性的一部分”20。

一个好的故事,应当允许有不同的解读,留下足够多的空间让不同的读者参与意义的建构。曹文轩的文本,以简约的语言、常见的结构,围绕“归属”这一不同文化叙事传统中永恒而古老的主题,讲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故事,用一片羽毛意想不到的经历,彰显出东方的审美与“弃动择静”的人生态度。插画家米罗在绘本的前言中,以另一种东方文明的智慧表达出相似的观点:

在古埃及的《死亡之书》中,人们会通过比较心脏和羽毛的重量,来衡量一个人的人格。因为他必须既柔软又强大,就像一首优美的诗,就像一个很好的故事。

正因为懂得“柔软又强大”的力量,米罗在插画中将南美热情奔放的色彩及奢华的纹饰与东方宁静淡泊的气质相结合,以纯色的背景与抽象的线条,对应原著简约的语言,并以象征的文化符号,将原本的中国故事凝固成图画。这一汇聚了浓郁南美风情与东方元素的绘本,在英译本中又增添了额外的文本质地:那便是读给孩子们听的、温暖的、诗的声音。追溯《羽毛》的越洋之旅,梳理曹文轩原著、插画、译文之间的互文与变化,不但帮助我们辨认出这一故事背后独特的中国声音,也让我们看到,多能指的符号文本在跨越语言与文化的过程中,能延展出更加多元立体的审美空间与文本意义,并在符码转换的多模态书写与讲述中,真正成为走向世界的、一个“可爱而深刻”的故事。

【注释】

①③曹文轩:《写童书养精神》,载《曹文轩论儿童文学》,海豚出版社,2014,第187、194页。

②Cohn,Ruth. (1957),“Courage - The Goal of Psychotherapy”. Speech given to the members and friends of the Theodor Reik Clinic at the Plaza Hotel,January 14,1957. Manuscript,S. 1-16. HUB,UA,NL Cohn,Nr. 8,Blatt 115-130. p.10.

④《曹文轩新绘本联手巴西画家》,《新京报》,2013年9月18日。

⑤⑧曹文轩:《序》,载《草房子》(世界著名插画家插图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6。

⑥18曹文轩:《“走向世界”的忧思》,载《曹文轩论儿童文学》,海豚出版社,2014,第417、417页。

⑦“Presentation of the Hans Christian Andersen Awards 2014”. https://www.ibby.org/subnavigation/archives/hans-christian-andersen-awards/2014/maria-jesus-gil+&cd=1&hl=zh-CN&ct=clnk&gl=jp.

⑨林真美:《绘本之眼》,台北亲子天下出版社,2010,第1949页。

⑩“By publishing diverse and innovative literary translations we are doing what we can to change this lamentable circumstance and to broaden the American literary landscape”,see“About”.https://archipelagobooks.org/about/.

11“Elsewhere Editions is a childrens imprint from Archipelago Books,devoted to translating imaginative picture books from around the world. We hope that these titles will enrich childrens imaginations and cultivate curiosity about other cultures,as well as delight with their humor,art,and playful spirit.”“About Elsewhere Editions”,https://elsewhereeditions.org/about-us/.

12Craig Hubert.“Literary Expansion:Gowanus-Based Archipelago Books Travels the World for Titles”. https://www.brownstoner.com/brooklyn-life/brooklyn-publisher-archipelago-books-global-literature-jill-schoolman-nonprofit-press-232-3rd-street/.

13141516“Interview with Chloe Garcia Roberts”.https://chinesebooksforyoungreaders.wordpress.com/2018/01/25/.interview-with-chloe-garcia-roberts-translator-of-the-picture-book-feather-by-cao-wenxuan-and-roger-mello/.

17“Interview with Chloe Garcia Roberts”. https://chinesebooksforyoungreaders.wordpress.com/2018/01/25/.interview-with-chloe-garcia-roberts-translator-of-the-picture-book-feather-by-cao-wenxuan-and-roger-mello/.

19Roland Barthes.“Introduction to the Structuralist Analysis of Narratives.”Image–Music-Text. Ed. and trans. Stephen Heath. New York:Hill and Wang,1977. p. 79.

20Byatt,Antonia Susan. On histories and stories:Selected essays. 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66.

(王岫廬,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本文系教育部一般项目“中国当代文学外国译者群的认知实证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8YJc74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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裤子上的红太阳